親兵接令,正準備去前衛部隊傳令,遠遠的就見一匹快馬飛奔而來,馬上坐的正是石守信要傳令的那名斥候都都頭。也虧得這位都頭馬術高超,在如此狹窄又人員、車輛眾多的山道上竟然能夠以如此快的速度策馬急馳。
那名斥候都頭催馬行到距離石守信還有數丈遠的地方便一勒坐騎,滾鞍下馬,急奔到石守信面前,行禮稟報道:“稟廂主,方才卑職派去向前面探路的探馬回報,在我大軍前方兩裡處的道路被巨石和大木阻塞,已然無法通行。卑職覺得此事非同尋常,特來向廂主稟告。”
石守信聞言先是一喜,緊接著便是一驚。他喜的是,自己的這名斥候都頭辦事穩妥、頭腦靈活,雖然沒有得到自己進行打探的將令,卻能夠在大軍停下休息的時候,主動派人向前方去探路。驚的是,這條團柏谷此前幾次運糧時一直暢通無阻,這會兒無緣無故突然被巨石和大木堵塞,其中必有蹊蹺,搞不好就是有敵手要對自己的運糧隊不利。
因此,石守信再不遲疑,他一邊命令那名斥候都頭立即返回前衛部隊,加派人手打探前方道路及兩側山梁崖頂,一邊向自己的親兵下令吹號示警,要全軍戒備、以防不測。那斥候都頭當即領命,轉身上馬飛奔而去。而石守信的親兵也連忙行動,準備去通知傳令兵吹響牛角號,向全軍示警。
就在親兵準備轉身去傳令的一刹那,對面山谷西側的山梁上傳來“錚”的一片輕響,而後一陣利箭破空的尖嘯聲便已撲面而來。隨即,這名剛剛轉過半個身體的傳令兵先是突然一頓,緊接著便帶著三支深深扎入其身體、其中一支甚至已經穿透其脖頸的箭矢向石守信坐著的方向快速跌了過來。好在石守信在聽到最初的輕響時,便已有了危險來臨的判斷,身形已經開始向旁邊移動,並伸手拔出腰間的配刀,舞動起來護住自己的身體,因此既沒有被撲跌過來的親兵撞到,也沒有被第一波箭雨傷到。
只是,石守信雖然躲開了這名中箭的親兵,他身後的那匹戰馬卻沒有他主人這般矯捷與機敏,根本不知道危險已經來臨,結果被那名已然氣絕的親兵直直的撞個正著。如果只是被一具借著箭矢強勁力道撲過來的屍體撞上一下,原本對石守信的這匹高頭駿馬並沒有多少影響,其頂多是向旁邊躲一躲,打兩聲響鼻表達一下自己的不滿。可這會向它撲過來的可不至是那名已然氣絕的親兵,還有數支因為沒有命中任何目標而繼續前進的箭矢。結果,在被那名倒霉親兵撞到的同時,還有三支箭矢不偏不倚的扎在了它身體的不同部位。而且,好巧不巧的是,這三支箭沒有一支命中戰馬的要害,所以這匹戰馬雖然被射的鮮血淋漓,一時卻並沒有性命之憂。只是,這馬他不是人,人受了傷知道去包扎、去治療,這馬卻不知道這些,疼痛之下立時就發了野性,當即暴跳如雷。先是一蹶子把那名親兵的屍體踹飛,緊接著便翻蹄亮掌,不管不顧和向前狂奔,一路上連踩帶踢、連衝帶撞的傷了不少躲閃不及的兵士和役夫。
由於它這一折騰,再加上隨著第一波射向石守信的箭矢發出,對面山梁上頓時是萬箭齊發,無數箭矢有如狂風暴雨般向運糧隊的傾泄而來,而遭到突然襲擊的兵士和役夫一個個你爭我奪的逃向運糧車背對著對面山梁的那一面,以圖躲避鋪天蓋地的箭雨,使得整個山谷之中立時大亂。就在這片混亂之中,那名準備返回前衛部隊向自己手下傳令的斥候都頭成了第一批犧牲品。
他先是被因為驚馬亂竄而慌亂的人群阻擋了去路,緊接著,不等他大聲呼喝兵士和役夫讓開,對面山梁射來的箭雨便已經到了面前。而他這個人群中最突兀的存在自然就成了最佳箭靶,當即連人帶馬都被射得像刺蝟一樣,步那第一個中箭親兵的後塵而去。 就在斥候都頭中箭身亡的同時,石守信卻憑著豐富的戰場經驗,成功的躲過了第一波箭矢,並以最快的速度竄到一輛運糧車的後面,避開了隨後而至的更大規模的箭雨。此時,已經不需要什麽偵察、打探,石守信也清楚自己及自己的部下是中了敵軍的埋伏——雖然他一時還想不明白到底是哪裡來的敵軍伏擊自己。
這會兒的石守信心中沒有驚慌失措,只有悔恨與愧疚。他一悔自己過於大意,隻憑主觀臆測便斷定漢軍主力全部集中於太原城,除此之外再無其他兵力來遲滯、騷擾周軍,特別是騷擾周軍的糧道。以至為了能夠按時抵達太原城外大營,一路上只顧得催促部下們趕路,連最基本也是最必要的沿路探查與偵緝都省去了。
二悔自己選擇的休息地點不佳,放著那些路邊長滿茂密樹木的地段不停,偏偏挑了這麽一個前後十余裡范圍內只有低矮灌木和蒿草、根本無遮無攔的區域要大家吃喝、休息。不然的話,己方兵士至少可以退到樹林之中躲避,不至像現在這樣被壓製在道路中央,動彈不得。
三悔自己此番為了多運一些糧草、軍資到軍前,以便向官家展現自己作為後軍都指揮使、押糧官的能力,而大幅增加了運糧隊中役夫與車輛的數量、卻減少了護衛兵士的數量,以至在敵軍的偷襲之下,陣腳大亂——石守信所率運糧隊戰兵兩千五百人,役夫卻達到了近萬人。數量有限的兵士被比他們多得多、四處亂竄的役夫衝得七零八落,短時間內根本收攏不起來。這種情形,一旦敵軍衝到山來,自己根本組織不起有效的防禦。
只可惜,這個世界上是沒有後悔藥可吃的。既然事已至此,石守信也只能去盡力挽救危局,盡可能保住部下們的性命——眼下這種情形只能顧人而不能顧東西了。不過,在行動這前,石守信還要作出一個選擇,那就是到底是向前還是向後。
向前,自然是收攏兵士、約束役夫,全力向前衝殺,打破敵軍在前方道路上的堵塞、封鎖,殺出團柏谷、衝進紫紅鎮,一面據鎮自保、一面向太原方面求援。向後,自然是放棄原定目標、率軍後撤,趁著敵軍伏兵還只是在對面山梁上放箭,尚未衝下山來阻截自己、尚未切斷自己退路的機會,迅速南撤,撤回到今晨的出發地分石鎮,或者乾脆撤出團柏谷,退到谷南的沁縣去。
只是,無論是前進還是後退,都存在著不小的困難。前進,前方道路已經被敵軍堵塞,在敵軍箭雨乃至可能躲藏在堵塞物後面的士卒的阻擊下,想要搬開那些障礙物、打通道路,其難度可想而知。
後退,且不說誰也不敢保證敵軍隻堵塞了北上的道路,而沒有在周軍通過後暗中堵塞南下的道路,單就距離而言,被伏地點離分石鎮有近四十裡,是到紫紅鎮的兩倍——距山谷南口的沁縣更是相距百裡之遙。而距離越遠,意味著周軍遭受敵軍阻擊的時間也就會越長,以自己不過兩千五百戰兵在敵軍五、六千人馬的阻擊之下,能有多少兵士和役夫有命逃到分石鎮還很難說——敵軍數量是石守信根據對方射過來的箭矢密度與發射速度估算的。
前進還是後撤,石守信需要時間去權衡、去抉擇,可現在他最缺的恰恰是時間。因為按照常理推斷,對面山梁上的敵軍在用偷襲壓製住己方兵士和役夫後,下一步要做的恐怕就是向運輸車輛上射火箭,燒毀車上的糧草、軍資了。原本以石守信現在的處境,能帶著一部分部下衝出谷去已經是萬幸,根本不需要再去考慮肯定會損失在這裡的糧草和軍資——甚至糧草和軍資起火後,其產生的濃煙還可能會對他和他的部下衝出伏擊圈有一定的掩護作用。可實際情況是,他現在必須馬上作出選擇,必須搶在敵軍發射火箭之前決定是進還是退,並以最快的速度衝出車輛密集區域。因為,作為押糧官,他還知道一件普通役夫、士兵,乃至中低級軍官都不知道的秘密——在這次運輸的糧草、軍資當中包括有兩百余車近二十萬斤用來補充“神機軍”此前作戰消耗的黑火藥。而且,為了保密,同時也是為了保證運輸過程中的安全,這兩百余車黑火藥是分成若乾組,被安排在車隊的不同區段分散運輸的。可以說,一旦這些運載黑火藥的車輛被引燃,包括自己在內,山谷中的這些個役夫和兵士只怕沒有多少人能活著出去。
面對這樣一個時間緊迫、生死攸關的抉擇,石守信根本就沒有時間去仔細權衡。他只是略一思忖,便決定舍遠求近,收攏部下向北衝殺,爭取突破敵軍的封鎖,衝出團柏谷,進入紫紅鎮,或者乾脆多跑一些路,直接退到谷口東北方向的祁縣,再據城自守。
想到這裡,石守信再不猶豫,立即命令身邊的一部分親兵去給各營的營指揮或者其他還活著的軍官送信,要他們盡一切可能收束部下和役夫,向北突圍,殺出一條血路來逃出生天。
待送信的親兵冒著對面山梁上射過來的箭雨,開始朝不同方向行動的同時,石守信也一手緊握自己的配刀,一手舉起一面從一輛運送軍資的馬車上抽出來的皮盾,率領自己剩下的親兵,借助一輛輛運輸車的掩護,向北面快速移動。
得益於密布於道路上的運輸車的掩護,石守信等人最初的行動還是比較順利的。他們不但有驚無險的前進了近一裡遠,而且還隨手收攏了近五百名兵士和役夫,並以此為核心,漸漸的穩住了周軍的陣腳。在他們的帶動和招集下,大部分幸存周軍兵士和役夫都開始向北移動,準備與他們的主帥一起去為自己殺一條血路出來。
眼見聚集在自己身邊的部下越來越多,而對面山梁上的敵軍依然還是以普通箭矢殺傷周軍士兵與役夫為主,尚未開始放火箭燒糧草、軍資,石守信原本有些緊張的心情也漸漸安定了下來,對自己能夠逃脫此劫的信心也是越來越足——至於丟失了糧草輜重如何向官家交待,那是逃出去以後再想的事,現在根本不在石守信的考慮范圍之內。
可就在這時,一種非常不好的預感卻突然在石守信的心頭湧起,使他下意識的扭頭向旁邊的一輛大車上看去。就見車上用來遮蓋貨物的黑色苫布面對自己的這一側的邊角之上,赫然畫著一個並不十分走眼的紅色太陽圖案,預示著這輛馬車上所載運的正是令他最為擔心的黑火藥。而且更令他的心驚的是,從這輛大車向北,一連十余輛車上面的遮蓋物都是與這輛大車相同的黑色苫布,上面邊角處也都畫著相同的紅色太陽。也就是說,他石守信以及周邊的這數百兵士、役夫此時正處在一個巨大的的“火藥桶”旁邊,這會兒只要有一個火星,他們這幾百人就會立時被炸得粉身碎骨,連渣子都不剩。
一念及此,石守信隻覺得脊背發涼,他連忙一揮手,對著身邊的部下高喝道:“此處不祥,弟兄們快離開。”
就在石守信揮手大喝的同時,一枝鳴鏑從一直沒有任何動靜的山谷東側的山梁之上騰空而起。隨著鳴鏑尖銳的鳴響,山谷東側山梁之上突然湧現出了數千兵士,將如蝗的箭矢、如雨的石塊向谷中的周軍傾瀉下來。而且,與西側山梁上的敵軍隻射殺有生力量不同,東側山梁上的敵軍其目的顯然是車輛及車上裝載的貨物,而不是那些幸存的周軍士兵和役夫。因此,他們射出的箭矢大部分都是火箭,而他們投下山來的石塊中,也夾雜著不少被點燃的、浸有油脂的乾草球。
山谷東側也有敵軍的伏兵,這個事實令石守信幾乎喪失了殺出包圍的信心。現在除非出現奇跡,否則在兩面受敵、前有阻截,且己方對居高臨下的敵方幾乎毫無還手能力的情況下,想要突出重圍幾乎就是不可能的事情。不過,不管對突出重圍有沒有信心,石守信都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因為他很清楚自己身邊是一個隨時都可能會爆炸的“大火藥桶”。他雖不懼死亡、不怕馬革裹屍而還,但卻不希望自己落得一個屍骨無存的下場。
只是,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許多時候,並不是自己想如何就能如何的。就在石守信想著盡快離開身邊的這個“大火藥桶”,像個男子漢一樣戰死沙場的時候,一支箭頭之上帶著明亮火焰的火箭自東側的山梁之上疾射而來,不偏不倚的射中了他身邊一輛遮蓋著黑色苫布、邊角處描畫著紅色太陽的大車之上。
轟然的巨響與耀眼的白光,這是石守信及其身邊數百名兵士和役夫粉身碎骨之前聽到的最後聲音、看到的最後景象。近二十輛各裝載有一千斤黑火藥的大車連環爆炸,其威力絕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能夠想像得到的。劇烈的爆炸不但將火藥車周圍包括石守信在內的數百名後周軍士兵和役夫炸得粉身碎骨、屍骨無存,還使得前後上百米范圍內的後周軍士兵和役夫非死即傷。甚至就連山上埋伏的敵軍都被爆炸產生的巨大的聲響震得心驚肉跳,部分位置比較靠前的士兵還被氣浪衝擊得身形不穩、東倒西歪。
在爆炸發生後的那麽一瞬間,整個山谷中的時間似乎都停滯了。無論是設伏者還是中伏者,都呆愣在那裡,沒有人再做出任何的動作、發出任何的聲音。片刻的寂靜之後,不知道是誰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驚叫,已然被巨大的爆炸嚇破了膽的後周軍士兵和役夫不顧那些被炸傷後倒地不起、哀號求救的袍澤和同伴, 一個個有如發了瘋一般向自己認為正確的方向四散奔逃。
後周軍兵士和役夫的舉動驚醒了兩側山梁上的敵軍,只是片刻的停頓之後,箭雨和石雨再次降臨到這些已然放棄任何掩蔽動作、只知道向著自己認準的方向狂奔的瘋狂人群身上,將他們成片成片的射倒、砸爛。期間,其余近十組火藥運輸車也被火箭或者火球接二連三的點燃,巨大的爆炸聲此起彼伏,後周軍兵士和役夫的慘叫與哀號聲則不絕於耳。這一刻,團柏谷中這段近十裡長的山谷儼然已經變身為令人毛骨悚然的修羅地獄。
就在最後一組火藥運輸車被引爆之後,密集的箭雨和石雨漸漸停歇,兩側山梁之上的伏兵一擁而出,在仍堅守山梁的部分弓弩手掩護下,順著一條條繩索垂崖而下,揮舞著大刀長矛,衝向那些已然失去鬥志、有如無頭蒼蠅一般四處亂竄的後周軍兵士和役夫。
幾近一邊倒的殺戮持續了約一個時辰,當山谷之中硝煙散盡,再也看不到一個站著的後周軍兵士或者役夫之後,一名身著副都指揮使服色的中年漢子一邊吩咐手下的幾名指揮使加緊打掃戰場、確保不留下一個活口,一邊一瘸一拐的走向山崖下一片剛剛被火燒過、只剩焦黑一片的蒿草地,向一名正坐在馬扎上喝水的年輕男子稟告道:“稟三十五爺,經過仔細查驗,現在可以斷定,此次周軍運糧隊的押糧官、其後軍都指揮使石守信在第一波火藥車爆炸時便已被炸身亡、屍骨無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