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旭粗知隋唐史話,知那李密乃隋末一雄,曾擁兵百萬威震中原,聲勢鼎沸堪稱一時霸主。其後雖兵敗王世充,身死李唐,亦不失為英雄。如今一見,隻覺這黑子見面不如聞名,一無英雄之相,二無英雄氣概,三言兩語之間盡顯書生之相,不似精通人情世故、天下大勢之英雄,反似以主觀意願看待天下之清流。他唯恐隻聽這三言二語太過武斷,於是耐心靜聽,卻聽黎雁羽嘀咕著:“楊玄感一世家公子,縱有盛名,豈可成事。”又聽陸子矜微慍道:“大人之事豈是你這丫頭可知。” 趙旭原是樂見黎雁羽遭責,如今卻不禁疑惑。一路走來,他未少受黎雁羽挑釁,每次皆以陸子矜責怪告終。然陸子矜每次責怪皆為佯怒,全不似今次般真怒。好奇之下,他不由側目偷看,只見陸子矜那雙美眸正含情脈脈地朝亭中望去,循視線找去,正是那黑子李密。
陸子矜不及黎雁羽美貌,但勝在氣質。其氣質雜有幽蘭之淡雅,牡丹之高貴,趙旭為之所引,不禁生出一股欽慕之情。見此狀況,不禁心生不悅,蔑視起“失敗英雄”李密來。然而,他也因此仔細傾聽了起來。
李密舉杯啜了口酒,說道:“隋帝好大喜功,此番征遼勢必盡全功。初陣若勝,其定身入遼東。屆時,若引大軍北上,佔涿郡、斷其後、扼其歸路,百萬大軍亦不過草芥。此計一也。”
趙旭雖是運動員,但也知道些歷史、地理知識。隋時涿郡便是幽州,即日後之首都。首都與遼東間有條遼西走廊,明朝在此建立山海關-寧遠防線,以防備滿洲後金。後金與明決戰遼東,屢戰屢勝,唯遼西走廊寸步難行,此雖為寧遠、山海關等城池堅固之功,亦有道路狹窄,可憑險要拒敵之地形形勢。是故,他雖覺李密之計頗有道理,然也心存疑惑,覺有不妥。
钜子聞後隻是點頭,並不做聲。
李密又道:“關中天下根本,秦、漢、周、隋皆以其東向爭天下。偃旗息鼓、引軍西進,不如可下潼關、克長安。如是此,據關以自守,北合胡虜,西控蜀地,退可擋隋庭討伐之軍,進可效漢高帝,逐鹿中原。此計二也。”
趙旭不禁心生佩服。李唐王朝便是取關中、合突厥、控巴蜀,繼而奪取天下。李密之計若是按步驟施行,奪天下不算難事。然而,如前一計,他又有些個人看法,且並不覺得李密此計可以施行。
钜子又點了點頭,開口應了聲:“好計、好計。”
李密笑了笑,興奮道:“此二計皆為上策,或為速取天下,或為緩取天下,皆為取天下。若楚國公取第一計,先生怕是無用武之地。”
钜子豁達一笑,說道:“若以北上之計,天下事則可速定。我本閑雲野鶴,功成亦複歸,無用武之地甚好。”又一番笑,他忽然收住聲,疑惑問道:“這第三計?”
李密一頓,猶豫良久才道:“洛陽天下正中,又距黎陽甚近,若可偷襲,定一戰勝之。其後傳檄四方,邀諸路英雄來會,擴充人馬,待隋帝返回以逸待勞。”
“此計甚危。”钜子錯愕,說道,“洛陽天下正中,取之易,守之難。先不說天下英雄會否響應,縱是響應,亦難趕於隋軍之先。隋軍若至,去其羽翼,斷其糧道,使之困於中央,淪為孤城。孤城難守,勢必作繭自縛。”
“正是如此。”李密長歎一聲,轉又笑道,“論行軍用兵之道,楚國公遠在我之上。我已棄用此計,他亦不會用之。”
“但願如此。
”钜子陪著笑了笑,笑得是意味深長。 李密拍了拍腿,站起身來,拱手拜道:“話已至此,酒已飲乾。北上遼東過險,我料楚國公定不敢用。萬望先生勿忘渭水之約。”
钜子亦站起身,拱手回禮,說道:“玄邃一路保重,愚兄定備酒宴於渭水,迎弟及楚國公於霸上。”
李密拜謝,走出木亭,钜子亦送出亭來。
人說“聲如其人”,此話不假。
趙旭初次見這钜子,只見其約莫四旬,滿頭黑發,唯兩鬢斑白;八字虎眉,威風凜凜;顎下山羊胡,老成有道。他原便覺得钜子之聲頗有磁性,宛若後世男高音之聲,而今見人,確是神清氣爽、仙風道骨,一派世外高人之相。反觀李密,確如黎雁羽所言,是一矮子,比钜子矮了一個頭。其人不過“金玉其外、敗絮其中”,華服配了醜人,金鞍配了劣馬,眉宇氣質遠不如旁人。
趙旭觀察二人出神,不察陸子矜牽了匹棕馬至李密身前。她遞上馬韁,雙目凝視,含情脈脈,顯是不舍。
李密與钜子話別幾句,便接過馬韁,臨上馬時與她對視,也是含情脈脈、戀戀不舍。
二人相對無言,卻仿佛“一切盡在不言中”。
此間種種,趙旭看得真切,當下好奇,暗忖道:“子衿算是一代佳人,就算到了二十一世紀也不會差。李密雖然是個官二代,也有些才智,但那身材、長相,哎……她怎麽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呢?”
李密翻身上馬,回身抱拳,亦不忘多看陸子矜一眼,而後便策馬揚鞭,再不回頭。
別過李密,钜子轉過身,正眼對上趙旭。那眼神,那目光,那神情,不怒自威。趙旭自負心理素質良好,此時亦不由心顫,所幸陸子矜走了上去,與钜子輕聲交談。
談畢,钜子返身走入木亭,坐於前番李密之位,趙旭則由陸子矜相引,也到了木亭。
沉默良久,趙旭憑著射箭運動員的心理素質穩住了心神,勉強能正式對方。正在此時,钜子莞爾問道:“汝為華東人,華東位於何處?”
“華東?”趙旭一愣,想到之前所言,急中生智,說道,“華東在海外,出海才能到。”
“海外?”钜子疑道,“東海之外?”
“是。”趙旭點頭。
钜子指敲桌面,思索一陣,複道:“東海之東,高句麗、新羅、百濟、倭國、流求,華東之名,老夫孤陋寡聞。”
趙旭心知钜子生疑,恰又想到說辭,於是道:“流求、倭國之間散落了很多島,華東就是其中之一。我家祖上原是中原人士,五胡亂華時逃離家鄉、流落海外。後來知道隋朝建立,天下太平,於是全族歸來。隻是沒想到剛到中原便遇上了盜匪,我和族人走散,又要逃避官軍,才流落至此。”
钜子聽後默然不語,雙目微閉,正襟危坐,倒是一旁三女各有不同。陸子矜垂目微歎,白露暗自啜泣,黎雁羽亦略顯憐憫之色。
趙旭為這番說辭心驚膽戰。穿越一說荒誕無稽,可事實偏就如此,他不得不胡編亂造,以求過關。若是平時,說些小謊不算什麽,可今次不同,他剛風聞謀反大計,試問有誰可再放其離開?他不懼謊言揭穿,隻怕钜子不留其性命。
良久,钜子豁然一笑,歎道:“我本荊楚望族,若非兵戈,亦不至此。你與我一般,可願拜我為師,入我墨門?”
趙旭知是活命機會,連聲應道:“願意、願意,當然願意。”
钜子即刻趣聞道:“即願意,為何不拜?”
趙旭一怔,愣在了原地。男兒膝下有黃金,他生長在二十一世紀, 極重自尊,懂事以來從未下跪,要他下跪,實與要他性命無二。然而,性命與尊嚴孰重孰輕,到了選擇之時,他也不免心起波瀾,遊移不定。
正在此時,黎雁羽忽然上前,提腳踢於趙旭膝上,迫其跪倒,後又伸手執頸,強按其叩首,並厲聲喝道:“淫賊,钜子當世高才,旁人欲師事之而不得。你若不拜,我即刻拔劍殺了你。”
木已成舟,既已跪下叩首,趙旭也就不再忌諱,當即叩了三次,完了三拜之禮。然而,他算是記下了今日之辱,發誓日後必向黎雁羽討回。可惜,他少年喪親,又年少得志,旁人對其之辱或明或暗,數不勝數,他早已習慣忘卻、原諒、坦然處之,是故不會太為難黎雁羽,至多不與其為善。
钜子扶起趙旭,細致打量一番,說道:“眉清目秀,氣質不凡,日後定有一番大作為。”
“多……多謝钜子誇獎。”趙旭也學著黎雁羽等人呼其“钜子”。
钜子微微一笑,捋須說道:“一箭射虎,射藝不凡。我墨門徒眾數百,治國安邦為相者二三,衝鋒陷陣為將者二三,運籌帷幄、決勝千裡為謀者一二,穩坐中帳、調兵遣將為帥者一二,獨缺你這百步穿楊之能手。而今之後,我墨門複興之期不遠矣。”
趙旭暗松了口氣,忽覺一陣冰涼,原是先前冒出一身冷汗。然而,他倒是未再憂慮日後該如何生存。
“既來之則安之。”他暗自打氣,“既然不知道怎麽就穿越了,那麽也就別去想怎麽樣才能回去。先入那個什麽墨門再說吧!反正哪裡生活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