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好久沒有體會到那種被人摟在懷中飛行的感覺。三年之前，同樣是在海上。我與雲霄姐姐同乘一隻青鸞，往來於碧遊宮與三仙島之間。那時，我曾被彩雲仙子的戳目珠炸盲了雙眼，而此刻我卻只剩了半個身子。想到這裡，不由得心裡一陣苦楚。

　蓮台飛出普陀山，又連續飛越了多個大大小小的島嶼，最後落到一個遠離海岸的小島上。

　慈航像抱小孩一樣把我抱在懷裡，右臂還挎了一籃普陀山上的水果。她收起蓮台和我的坐墊，“哪吒，咱們先把坐墊收起來。到人家家裡的時候，有什麽坐什麽，先委屈一下。”

　“好的，師叔。”我說。

　“還有，不要叫我師叔。到那裡，跟人家一樣喊我大師就行！”

　我笑了，“我明白，大師！”

　剛走到村口，就有幾個衣不蔽體的小孩跑出來，一口一個“慈航大師”地叫。

　慈航把籃子遞出，“自己來拿，一人只能拿一個。我今天是來看沫兒姐姐的。你們不能拿得一個不剩哦！”

　眼看籃子裡剩的水果見少，大一點的孩子把手裡的水果又放了回去。

　“這個姐姐是誰啊?”一個大孩子問，“怎麽和沫兒姐姐一樣沒有腿?”

　“這是公主姐姐。”慈航回答，“她的腿在打仗的時候被敵人砍斷了。”

　那群孩子聽了不禁怎舌，“敵人真壞！”

　慈航抱著我走進一處低矮的草房，從外到裡都是一股魚腥味。一對耄耋老人和一位中年婦人起身相迎。“慈航大師！”

　我注意到裡面榻上躺著一位半截身子的女孩，這一定就是沫兒姑娘了。

　“沫兒，”孩子的母親喊道，“快起來，慈航大師來了！”

　沫兒欠起身，但並沒有坐起，而是用胳膊肘支撐著身體，一雙眼睛盯著我。

　“這是西方周國的公主。”慈航介紹，“上個月我給她做的截肢手術。術後我把她接過來靜養。這些天她在山裡待得悶了，嚷著叫我帶她出來看海，還要看看漁民的生活。我就把她抱來了。”

　“歡迎，歡迎！”主人忙說。

　我和主人微笑致意，然後看向榻上的沫兒。“沫兒妹妹坐不起來的麽?”

　“她可以的。”沫兒的母親說，急忙去扶沫兒。但沫兒並未動彈。

　我對慈航說:“要不我去幫幫她。”

　慈航笑了笑，“你自己都坐不穩，還想去幫人家?”

　“讓我試試麽！”

　“好吧，你自己小心。”慈航說著，把我放在沫兒身邊。

　沫兒身上其實隻穿了上衣，掀開衣襟就看到了她截肢的殘端，其實也就剩一個臀部而已，像一對不太圓的半球。

　“我可以摸摸麽?”

　“嗯！”得到沫兒的首肯後，我摸了一下她那看來肉肉的胯部，沒有摸到裡面有任何骨頭。

　我看看慈航。她點點頭，“和你一樣，從髖關節截斷的。”

　我撅起嘴，“比我強多了。我的骨頭上哪還有肉啊?”

　我拉沫兒直立起來，過程中晃了兩晃。沫兒注意到我胯部的形狀，“公主姐姐，你下面怎麽是尖的?”

　沒等我回答，慈航在旁說道:“公主出征的時候，半夜被人偷襲。敵人用利斧把公主的腿連根砍斷。我看到她的時候，連胯骨都整個露在外面的。是我把她斷腿上的皮扒下來才蓋住的骨頭呢！”

　慈航老師說得如此血腥，聽得我這個當事人差點沒暈過去。沫兒的母親和祖父母都發出“嘖嘖”的聲音。

　“可是，”沫兒問，“公主姐姐下面那麽窄，怎麽立得住呢?”

　慈航笑著說:“公主以前是周國最會跳舞的。平衡力很強呢！”

　這幾句話的震撼力無疑極強，足以使沫兒暫時忘記了自己的淒慘境遇。不一會兒，主人做好了一桌海鮮，請我們入座。

　我和沫兒並排挪到桌案邊上。慈航老師是不吃海鮮的，隻吃了幾口小菜。我可是不管，來者不拒。

　這裡的海鮮品種與陳塘關和三仙島均有所不同，口味也大不一樣。而且身為周國公主，應該是不識海鮮的對吧?於是我把桌上的每樣東西都問了個遍。

　沫兒十分殷勤地給我挑魚扒蝦，伺候得十分到位。投桃報李，我也給她扒了好幾個水果。

　直到日上三竿，我們才離開。

　慈航抱著我，一邊說:“哪吒，今天表現不錯哦！沫兒從來沒有像今天笑得這麽開心過。”

　但我的情緒卻不是很高，一直為沫兒感到傷心。“師叔，我的腿還可以長出來。可沫兒是要這樣過一輩子的。她還只有十幾歲。”

　慈航歎息一聲，“唉！凡人能活著已經是很不容易的了。今年初我去二仙山探訪你黃龍師伯的時候，正趕上聞仲征討淮夷。一時間傷者無數。短短的十天之中，我和龍女一共截掉了十四條胳膊、十一條腿。”

　“但我只是暫時保住他們的命而已。十個被截肢的人，最後不到一個人會活下來。他們並不是死於傷病，而是饑寒交迫而死的。現在這個世道，四肢健全的尚處於饑困之中，遑論殘疾呢?”

　說到這裡，慈航突然打住，眉頭緊鎖。“不好！”

　說完她立刻招出蓮台，放好坐墊。把我往上一放，摟著我騰空而起。

　空中，我的靈識中也探出，兩個靈力光影正在飛向普陀山落伽洞，是龍女和敖貞。準確地說，是龍女抱著敖貞。

　敖貞出事了?

　慈航乘蓮台直接飛入那個溫度很低的洞中。此時龍女已經把敖貞平放在石台之上。

　慈航下了蓮台，沒有管我，直奔石台。靈識之中，我已探出，躺在石台上的敖貞，雙腿的股骨都已經斷成幾截。

　慈航說了一句梵文。只見龍女從敖貞身邊站起，垂手而立。顯然慈航是在叫她的梵語名字。

　慈航不由分說，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龍女一個趔趄。隨後撲通跪下。

　“說！是不是你慫恿她自殘，然後幫著她弄成這樣?”

　我大跌眼鏡，一向溫文爾雅，享有美名的慈航老師，竟會如此粗暴。

　龍女哭了，“不是，老師！我趕到的時候，七妹已經被石頭砸傷了！”

　“慈航老師，”敖貞開口，聲音微弱，“是我自己弄的，不要怪表姐……”

　慈航沒有理她，繼續怒斥龍女。“那你為什麽不阻止她?她跟哪吒不一樣。”她一指我，“你難道不知道， 她是怎麽回事嗎?”

　龍女無言以對，“可是，現在七妹雙腿已斷，該怎麽辦?”

　那邊，敖貞則在痛苦呻吟，“慈航老師，救救我吧！我腿好痛！”

　慈航冷淡地看了她一眼，“你先忍忍吧！做了手術之後，你會更痛！”隨後轉向龍女，“給你伯父傳信，說一下經過。告訴他敖貞現在急需手術，讓他過來決斷一下。”

　我不知龍女用的什麽辦法傳信。反正不久就有了回音。“伯父說:他正在渤海巡視，一時脫不開身。敖貞的手術，一切請老師作主。他隨後趕到。”

　慈航歎息一聲，“果然是個淡漠的父親。”隨後吩咐龍女，“準備手術吧！”

　我在旁邊弱弱地問，“師叔，我能幫什麽忙嗎?”

　慈航似乎這時才想起我，“你能幫什麽忙?這種卸胳膊卸腿的事，你還是不看為宜。”說完一邊把我抱起，走到旁邊房間，把我往床榻上一扔，隨後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