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和驚異非常,愈發凝神聚思,聽他細說。
君洛輕道:
“夏侯是齊國世家大族,雖不算隻手遮天,卻也是滔天權勢,母后夏侯瓊華,乃夏侯家正房嫡出之女,自幼充男兒養,讀書武藝,無不精,她又生得好相貌,是名動京城的。”
顧昭和卻生了疑,惑道:
“聽著不像是個瘋子,倒像是個難得的絕代佳人。”
君洛付之一笑:
“佳人,斷不錯,卻是那些人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了,我母后,最是那霸道獨斷之人,她有所求,是千方百計,定要得到,夏侯家接駕了一次,母后便對父皇上心了,她百般手段,到底捂不化父皇那冰坨子,因此向外祖父哭鬧哀求。”
顧昭和不免歎道:
“強扭的瓜本不甜,她就算強鬧進去,傷損的是彼此的顏面,更不好相見了。”
君洛點點頭:
“我外祖父也是個糊塗的,隻覺自個女兒才智不輸人,又有西子,貂蟬之貌,該是至尊至貴者堪配,又因心疼女兒,因此鬧動群臣,要廣納后宮,父皇根基未穩時的選秀,說來竟是個不得已,且是由我母后而起。”
冤家,這才是冤家,顧昭和愈發暗歎。
君洛頓了頓,方又道:
“母后是秀女身份中最貴重的,又因頭個承寵,不久便封後了,可她見著父皇對她冷淡,到底心不足,但凡是父皇寵幸過的,她明著暗著定要折辱一番,嬪妃懼她威勢,大多不敢告,或有幾個膽大的,將她素日狠厲手段,說了一二件與父皇,可父皇哪在乎,不管顧,任由她去。”
他的眼神有些飄忽:
“如此,她氣焰愈發囂張,隻當父皇不管顧,是對她有真情意在,因此對侍寢過的嬪妃,打罵常有,直至她懷了兄長,方好了些。”
這又是宮闈秘事了,顧昭和愈聽愈驚。
年代久遠之事,她雖不能盡知曉,卻也聽得齊國先皇后德才兼備,只可惜體弱,早早暴疾溘逝了。
想來只是官面話,這后宮水深混濁,哪朝哪國,都免不了。
“若是沒有映妃娘娘,她這生,作威作福的,也就過了。”
君洛沉沉道。
顧昭和突然想著,便問他:
“你素來甚是輕狂,對尊卑位份,禮儀周全,皆不往心頭去,可你對那映妃,言語卻多敬重,這是何故?”
她想了想:“映妃雖是你母妃,到底不是生養你的,亦不是嫡母,想來是另有緣故。”
君洛微微頷首:
“她於我是有救命恩情的,我再薄情寡義,這份子卻不能忘,且她雖未生我,卻養了我幾年,比我母后,倒更像個母親。”
顧昭和輕道:
“這又如何說起?”
君洛便又道:
“映妃娘娘雖是宮女的出身,卻不是粗鄙愚鈍之人,祖上也是做過官的,只因犯事,方才沒落了,她家裡倒不曾因她女子身而疏於栽培,除了繡錦執帚等民間女子應有技藝,也讓她學書,習字,久之,便也略通些醫理。”
顧昭和不禁構畫出一極清雅,極秀美的女子容貌。
她該著一色裁的荷色羅裙,雖不是傾國之貌,卻也是風流談吐。
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
顧昭和不禁感歎:
“這便是和其些個宮女大不同了,怪道她能從一眾人中脫穎而出。”
君洛瞧著她怔怔地,唇角不免也勾了笑:
“我猜著了你在想什麽,定是因方才我說,娘娘最是菩薩心腸,又會書會寫會醫的,隻當她是再知禮不過,最姿秀容麗的女子。”
“倒是我錯想了不曾?”
顧昭和又奇了。
君洛不覺漾了笑,似澹澹水中綻出的紅香一點:
“不惹著娘娘,她便是瞧著最溫柔,觀之也可親的女子,若是惹了她,她便成了暴碳烈火,一點兒就著,父皇尚在人世時,暗稱她‘炮仗’,又因她行事作風皆不比尋常,嘴裡又常迸出些人聽不懂的話,父皇又常道她是個‘奇跡’。”
顧昭和頭次見他這般笑,對長者孺慕懷念,一眼分明的。
你哪是那等無情無義的人,你是自個不知曉。
你如今笑起來,
多有人情味兒,
多好看……
顧昭和怔了怔,方回神,有些羨道:
“聽著便知,你父皇與映妃娘娘,定是感情極好。”
君洛點了點頭:
“他們是難舍難分,只是我母后是看不過的。”
他突地便斂了笑:
“我母后先前隻當父皇冷心薄情,見他對誰都是一個樣兒,到底還能好過,可自有了映妃娘娘,母后方覺察,父皇也是有情深義重,只是不對著她去的。”
君洛面色漸凝:
“她如何還能忍得,卻也不敢在映妃娘娘聖寵正眷動手腳,因此氣要死,卻隻當父皇一時興起,想著他新鮮勁兒過了,再好懲治娘娘,誰想兩人多有拌嘴,情倒是愈濃了,母后嫉恨非常,先拿宮女發作,但凡是與映妃娘娘有一分像的,便傷其顏面,有會說道些,毒啞嗓子,有認字兒的,連眼珠子也摳挖了。”
顧昭和聽得有些悚然:
“你這母后,委實荒唐了些。”
君洛不言語,略停了停,又道:
“後來見著父皇來后宮,必留宿映妃娘娘寢宮,連她在內的其些個女子,連眼都不肯多舍一眼,母后愈發慌張,又聽得映妃娘娘有身子了,便暗中使……那些法子,有了我。”
他說得隱晦,可顧昭和倒也略略懂得:
“何苦……”她喃喃道。
“是,何苦。”君洛讚同道:
“她自個看不透,仗著有我,又有個嫡長子,且得了意,初開是在娘娘跟前幾番炫耀,後來便將與娘娘相像的宮女的耳朵、鼻子、手,腳,割下來用盤托了,呈到娘娘跟前,娘娘倒沒被唬住,倒為那些個宮女討了幾回子公道,誰想母后又變法子,尋些奇巧之毒,毒害映妃母子二人,娘娘有些醫術,保了性命,卻終身再不能有子息,幼子也因人小嬌貴,亡身了。”
顧昭和聽得暗暗咬牙:
“雖是你母后,我到底要說,這樣人若在我跟前,我定容不得。”
君洛沉沉道:
“自然,我父皇也容不得,恨不得一劍刺死她乾淨,又恨不得百八十酷刑,折磨她泄氣,映妃娘娘雖恨急了她,可竟還念著我兄長是嫡長子,要承大統的,有這樣個母親,終是不好聽,抬不了頭,這才求了個情,她也是摸清了我母后脾性,隻告訴父皇‘這樣的人,教她活著,比死了難受’,叫父皇暗將她逐出宮去,就是了,父皇又畏此類事再有犯的,便有了將后宮嬪妃外放一事。”
君洛面色愈發沉凝:
“我母后如何依得,趁我繈褓之中,尚不能言語,針扎我,惹我哭惱不休,又喂我些毒丸子,雖不能死,卻能體弱多疾,不能吃喝,她隻對外揚言我離不開她,好借此留這宮門。”
顧昭和聽他遭了如此罪,又急又氣:
“都說虎毒尚不食子,是她親子,她也能下手去?!”
君洛深深地凝了她一眼,眉眼間柔軟了幾分,卻又在下刻又凝緊:
“父皇下了死心,定要讓她速速出宮,她便往那高樓上爬,揚言要摔死我,卻是映妃娘娘相救,這才保了我命,娘娘卻幾差命懸一線了,而後我母后見大勢已去,仗著武藝,持劍殺到父皇跟前。”
顧昭和心一縮:
“她是想你父皇與她共赴黃泉罷。”
君洛不置可否:
“她怎的想,我倒是不知了,父皇武藝高出她百倍,身邊侍衛又無數,她縱然是有這個想法,大抵是知不能得逞,只在父皇跟前道‘便是死,也定讓你這輩子忘不了我’,留了這句話,便抹脖子,自盡了。”
顧昭和聽得驚心。
這是怎個女子。
說她可憐,她又可恨得多。
她該是愛他罷,否則不會荒唐至此,不惜拿命來償。
可若是真愛他,又怎舍得這般傷他?
顧昭和感慨了一番,便想著君洛先前之話,她深凝著他:
“你如何與她像了,我尚記得你前兒說過的話。”
“什麽話。”
君洛抬眼,與她相視。
“就在驛站,我為博人情,假掉淚珠子時。”顧昭和盈盈笑地:
“你道,你見不得我哭,想將害哭我的人都戳死了乾淨,卻怕我惱你,方才忍了,你母后行事,可有考量過你父皇感受?這便是你與她大不同了。”
君洛聽著,鳳目裡卻多了晦暗之色:
“你不懂。”
他緩緩道。
顧昭和輕輕駁他:
“我懂。”
君洛突然起身,白袍振振,裂帛似的聲響。
他不敢看她,隻失控旋高聲,那般濃烈的情感早攪得他天翻地覆,似有火焰燃燒他,似乎要將他身子,連同三魂七魄都燒盡了:
“你如何懂?你如何明白?你細細想過不曾,僅是你言談將其些個男子說的親密些,我便那般嫉妒,竟不敢想你若有朝一日愛上旁人,我該是瘋,還是死,我受不了!”
他低吼出這番話,身子風吹樹葉似的簌簌亂顫。
顧昭和看不見他表情,隻覺他像個啼哭的孩子,又脆弱,又委屈。
顧昭和的心猛地疼了:
“我斷不會,愛上旁人。”
她聲兒輕,卻堅定。
“別應我太早。”
君洛的聲音有些嘶啞,轉過身,那澈清又妖異的鳳目竟帶著血絲:
“我會這般痛,是我打定主意,要真真切切問你一次,你應不應我?你若應我,我再不肯放手,須得是我死,否則你莫想逃開。”
顧昭和的心急跳得厲害。
在他面前,她似乎成了蛾子,明知火裡有險,卻忍不住去撲。
可有什麽法子,她動了兩世未動過的真心,他不想放手,她何曾想放手?
顧昭和頂著那熱烈的目光,向他走近,他身子那般炙熱,讓她要羞死,可她還是咬唇,扯住他的衣袖,攥在手中:
“那你不放手。”她脫口道。
君洛乍喜還驚,尚有幾分猶疑不確定,他再忍不住,猛地將她擁入懷中。
她纖細柔軟的身子,小小地依著他,她就在他懷裡,任他圈住。
君洛將她愈摟愈緊:
“你可想明白了?往後你只是我的,斷不許移情別戀,斷不許煩厭我,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便追到天涯海角,就算將你鎖一輩子,斷不許你離我。”
他道出這句話,卻未聽見顧昭和應聲,有些慌亂,隻當她後悔了。
“昭和……”
只見她掙扎一番,方透出被憋紅的臉,艱難道:
“我當你要捂死我。”
君洛啞然失笑,卻見得顧昭和沉默了半晌:
“若我不應你,你又當如何?”
君洛遍體生寒,霎時心痛欲裂:
“我寧可痛死,斷不肯傷你,從此離你遠遠地。”
他強撐著咬牙道。
顧昭和刨根問底兒:
“為何?”
“為何?你還道為何?!”君洛的眼神愈發狂亂:
“我做不到睜眼瞧著你與旁的人廝守,我若****得見你,卻又****不得你,我會傷了你,傷了擁有你的人!”
他喘了喘粗氣,紅著眼道:
“你會恨我,我不要你恨我,我隻好當沒你這人兒,從此不見你,總比互相折磨,來得好!”
顧昭和忽地笑了。
不再是往常笑清雅,而是眉眼彎彎地笑:
“瞧,你與你母后,到底是不同的,她從未過問你父皇情願否,便是你父皇不情願,她也是隻圖自個兒痛快,而你,問我。”
君洛靜靜凝著她,心痛稍稍止了,卻突地怒氣衝衝:
“狠心的丫頭!你這是戳我的心,在試我。”
又委屈抱怨道:
“我倒後悔問了你。”
顧昭和向他輕笑:
“話既出口,斷沒有再反悔的理兒。”
她伸手,主動抱住他, 他的身子僵住了,心愈跳愈快。
“雷打似的。”
顧昭和紅著臉輕笑抱怨,然後揚起臉,看向君洛:
“君洛,你聽著,我不要你放手!是我自個心甘情願,斷不會後悔的。”
君洛幸福得快要昏厥。
為這一句話,便是教他下刻死,他也是願意的。
他緊凝著她,緊凝著那本是玉梅冰雪似的無暇的嬌顏,漸染上層層輕粉,緊凝著那似泠泠水的清眸帶羞又堅定。
是為他,皆是為他。
顧昭和羞得咬了咬唇,那粉嫩的唇瓣兒愈發嬌豔欲滴,君洛口乾舌燥,再忍不住,猛地含住那片兒。
我的!
他歡喜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