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料又有呼天哭聲,淒淒愴愴,直上雲霄的哀婉。
眾人驚嚇,凝神看:
“也是從城外方向過來的,呀!正小子他娘!正小子,不也是在驛站做些粗使雜活?”
“莫不是那公主,又造孽了?!”
眾人面面相覷,趕緊著問:“正小子娘,你作何哭?”
又小心翼翼地:“正小子,是不好了?”
正小子娘淚眼花花地詫道:“我那個小子牛似的壯,有什麽不好的?”
眾人聽著,有些掃興,卻隻得無奈多嘴道:
“既是正小子好端端的,你這眼淚為誰?淌的這般厲害?”
正小子娘又拍腿又捶胸:
“我是嚇著了,那公主好狠……”她瞥了眼新玉,“我可憐她,更可憐她家姑娘!”
新玉一聽,牽了正小子娘衣衫,淚如雨下:
“大姐好心腸,我兒那光景,我想著心疼,疼得死去活來,恨不得老天早早收我,你如今大慈悲,肯舍這麽些傷心,我倒有了幾分安慰,有一口氣提著。”
她見著正小子娘哭花了眼,愈發感激,隻把她當作難逢知己,念叨道:
“采璿那丫頭如今沒了手,織素裁衣件件都不能了,想來也再無人願求她去,還好,我本沒存著攀龍附鳳的心思,隻把她留在家裡,雖艱難些也能過活,我這會子隻愁,待我閉眼西去了,我那姑娘又靠誰去呢?”
先前還爭著搶著往新玉跟前去的男兒,大多都別過臉,便是有幾個猶豫的,也隻道:
“我倒是心裡頭願意,只是高堂俱在,請媒人說項也不敢越過他們,采璿若願作小……”
說著都羞紅臉,一是難免慚愧,二來大庭廣眾地將兒女情長掛嘴邊,實不像大丈夫作為。
新玉冷笑一聲,迷著眼想了陣子,複長歎:
“罷了,我還有什麽可挑的呢?”
卻是先前稱喚采璿妹妹,被打出去的那個上前了,心細地齊整了衣裳,這才作揖說話:
“夫人。”
新玉瞧著他尊重與往日無異,也願抬眼看他:“是敬和啊。”
王敬和恭道:“采璿妹妹遭難,本不是她的過錯,若她因此孤伶了,豈不是火上添油,又是一樁罪過?若夫人不棄,肯將妹妹許我,我自當三媒六聘,好生照應。”
新玉又是歡喜,又是愁:
“敬和,這當口你還趕上來當姑爺,可見是有心的,可你既是有心,伯母也不能害了你,你上頭無父母照應著,又要讀書考功名,正是需要個伶俐媳婦裡外操持著,采璿,高攀不得。”
愈說愈傷心,又掩面泣涕。
王敬和竟急了眼:“夫人,小子是什麽家世身份,擔得起您一句高攀?實是折煞小子也!”
他平了平息,誠道:“敬和孤苦伶仃慣了,靠著薄田幾畝過活,若不是夫人與采璿妹妹往日多照應,敬和早不知在哪頭哪處死了。”話到真情處,淚眼盈眶:
“您道小子是吃虧,敬和卻當是福氣,這樣個好心腸的娘子,往哪處找去?”
新玉默默聽著:“癡兒,也是癡兒!也是患難見真情了。”
王敬和聽她松口了,大喜,親近道:
“多謝嬸子成全。”
竟成就了一樁美事,眾人不免歎服這王敬和之德行,卻還有人悻悻道:
“倒是便宜了你!”
是方才那些推三阻四的男子。
王敬和也不與他們呈口快,隻一概笑應:
“是。
” 房上的少年人見著,倒是驚奇:
“有趣!不想這街巷商肆地,市井混跡處,還有這樣個人物,這般的品行,這樣的氣量,必不是池魚之物,等著罷,有他一日騰飛的。”
新玉也連連點頭,心頭大事了了,自認再沒旁的不足。
高興一瞥,卻得見正小子娘揪緊衣,白著臉喃喃道:
“我又不是鐵石心腸,還怎生好說呢?”
新玉一怔,心頭作亂,慌慌的,竟隱約覺察到什麽。
她淚珠子又滾下來:“大姐,是不是我那采璿又受苦了?”
正小子娘瞧著瞞不得,隻好噙淚點頭,嘴裡卻直道:
“莫問我了,這般慘的事,我也不忍說,即便是我說了,你也惱我。”
“怎會,怎會?!”新玉急急道:“妹子可是那般不分青紅皂白的人?”她哀哀地求,淒淒地告:
“原也不想相逼的,可若真是極慘極慘,我一見面只怕當場死去,若是早知道,這心裡頭好歹也有個底,求大姐發個仁心,留妹子一命。”
正小子娘喏喏道:“怎生好呢?怎生好呢?”終於咬牙,別過頭:
“采璿那姑娘,哪裡是單斷了手,聽說太子爺多瞧了她一眼,那公主便不饒了,把,把她四肢剁掉……連眼,也挖了。”
新玉一聽,當場腿一蹬,閉氣昏死了過去,眾人又驚又畏,竟感同身受地直發冷汗:
“太慘了!”
幸好有幾個老嫂子懂得,掐她人中,方悠悠醒轉,醒了嗓子尖迸出裂帛似的慘叫:
“好狠!好恨!”
掙扎這一番後,蓬頭垢面,哪還有素日西施的芳姿,卻也不欲理,傻傻地瞪直眼垂淚,向著那幾個老嫂子道:
“做什麽讓我醒,一氣閉死過去,倒也解脫了。”
那莊先生也插嘴道:
“狠啊,是真狠,那公主不效仿班姑蔡女之德能,竟學呂後之歹毒,呂後妒戚夫人,可不是斷四肢,挖人眼,又熏聾灌藥割舌的,將好端端的人做了人彘。”
他說得狠,是為了引眾怨,自顧不上新玉哪受得激,當下隻覺天旋地轉,又咳又嘔,稍時便面如金紙。
王敬和見著,忙去扶, 心裡覺得這莊先生甚不妥,嘴上卻隻得好言語:
“望先生莫直來去了,嬸子心力交瘁,再聽不得這些話。”
莊先生面露慚愧,可心裡卻暗道:哪來的豎子,也膽敢指點他,於是有意讓他難看:
“如今這般,婚約倒不能作數了。”
新玉氣喘若絲,卻掙扎著道:“敬和,你仁至義盡了,方才那話是玩話,再莫提了。”
那王敬和竟是搖首:“君子重諾,怎能這般行事?”他頓了頓:
“采璿妹妹如今,難自理,敬和有意好生照顧,卻恐粗手笨腳,行事不細,還望嬸子好生保重身子,以後敬和顧不上的,也能勞托您。”
新玉何曾想過他會是這般個人物,當下又不少淚:
“采璿怕是用盡了福氣,才換了你這情意……”她怔了一會兒,竟露了狠色決絕意:
“只是嬸子,怕是見不著你們相互扶持了。”
王敬和暗道不好,可新玉不知哪來的氣力,從人群裡頭硬劃拉出一條道,往自個豆腐鋪子裡一抄,提了兩把菜刀就走:
“還我孩兒!毒婦!還我孩兒!”
她每聲每字都是心頭血化的,是為母的泣血泣淚,從牙縫裡森森擠出。
眾人這才見著,那金車駿馬,好不氣象,可不是和親的儀仗來了,眾人氣上頭,齊齊揮拳:
“交待!”
“惡毒!”
“滾回去!”
五兒娘也湧到前頭:“我孩兒,你到底將我孩兒如何了?”
馬車裡的人靜默了陣子,忽地輕緩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