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昭和隻瞥了眼:“這字龍飛鳳舞的,是極好,和灑金紅紙配著,倒也喜慶。”
郭成本當她待嫁羞澀,方少了些話,可又瞧她面色似疏風淡月,沒得點紅潤潤的喜氣,也明白了個中究竟,不敢再勸了,隻苦了臉,拿眼覷著冬青:
“冬青姑娘……”
冬青略思索,倒也接了,她先往紅木雕靈芝卷草紋福慶有余翹頭案上鋪了大紅綢子,這才將龍鳳書帖置在上頭:“公主,按規矩,是要回的。”
外頭還在鑼鼓喧天,納征禮不結,鑼鼓聲不歇,敲的奏的一壁是珠聯璧合,琴瑟合鳴的喜慶,可落在顧昭和的心頭,卻成了戲台子上的密鑼緊鼓,為著生旦的粉墨登場,麻麻的催得人心慌。
“且先擱著,我先自個清靜陣子。”顧昭和執了白釉仰蓮紋的茶盞在手,正欲飲幾口靜氣,卻瞥見郭成仍扎在原處,連冬青遞的眼色也略過了,便蘊了抹輕淡的笑:
“終身大事,本宮心頭惶急得很,隻怕書錯書壞了字,適才想要靜會兒,若公公緊趕著別處的差事,不妨先去,待會兒再過來就是了。”
郭成心頭一跳,連躬了身子道:“公主眼明心亮的,可要曉得奴才是憂著公主誤了吉時,這才多討了會子嫌,奴才這就去外頭恭候著,您清靜了,知會奴才就是。”
顧昭和這才點了頭:“冬青,前頭賞下來的頂好的君山銀針,甘甜醇美,拿與郭公公嘗嘗。”
四下無了人,顧昭和方不掩眼裡的複雜,大到她往陳國和親去,小到郭成道賀的辭令,一切都無所改,若不是換了心境,前塵歷歷在目的舊事,似極了南柯一夢。
前世,她也書了這龍鳳書帖,用的是女子最常習的簪花小楷,秀麗清新,卻沒得點風骨,是最挑不出錯的端方模樣。
如今提筆,運腕,沒了新嫁娘的欲語還羞,卻是妄圖改了命數的急和切,於是“一枝幸附,三生契合,七襄愧極,九如慶祝”這本應纏綿繾綣的十六字,也生了風騰了飛,竟落得連綿回繞,肅然巍然,竟是有大起大落之勢的狂草。
“郭公公。”顧昭和喚了那閹人往前:“這字可還好?”
“好好!公主的字向來……”郭成油滑著嘴臉接過,一瞥,那股子凌寒從筆墨字跡裡躍然而出,颯颯秋風似地將他的眼珠子卷了個瑟瑟:“這?!”
“如何?”
郭成壓了驚低頭道:“奴才嘴拙,說不出個好賴,隻覺公主墨寶鉤鎖相連勢不絕,又大氣又尊貴的,可得了陛下真傳。”他`著臉湊到顧昭和跟前:“公主是陳國太子爺明媒正娶的太子妃,日後的中宮娘娘,除了陛下這樣的千古聖雄,也隻屬您才有這份氣魄。”
顧昭和卻是漫不經心:“難為公公肯高看,隻是這討喜話若入了母后的耳,便是不中聽了。”
說著,波湛橫眸,清棱棱地瞥了他一眼。
郭成適才想起這長公主為皇后不容,想著這長公主再怎的得勢,也是外嫁了的,這大嶽后宮當家作主的,依舊是皇后,不由得暗惱自個嘴滑壞了事。
可話已脫口,也隻能訕笑道:“公主哪裡話,您與娘娘是難得修來的母女情分,您若是得好,娘娘自是打心眼的高興,便是要奴才當面說,奴才也是不怕……”
顧昭和似笑非笑,郭成的聲兒也愈來愈小,隻覺渾不自在。
“奴才要緊趕著去複命了,陳國的使者還在金鑾殿候著。”他不敢再看顧昭和,尋了理就要退。
“冬青,送公公。”
冬青將郭成送到殿門口便回了,說是顧昭和愛清靜愛自在,昭陽宮統總冬青和春嬈兩個一等宮女,如今發落了春嬈那個背信棄義的,便僅余冬青一個忙前顧後,自是離不開。
“趙州貢奉了上好的雪花梨,瞧著好看,似霜如雪的,也清熱壓火,您嘗嘗。”冬青細削了皮兒切做小塊,用鬥彩蓮花紋的瓷碗盛了,端放在顧昭和跟前。
“梨,離,倒是好寓意。”顧昭和撿了一塊潤口,繼而緩緩道:“冬青,素日裡你多勸我忍讓著,隻道皇后得勢,我又不得父皇喜,不是非計較不可的,低頭也就過了,可如今,我明著讓那郭成沒臉,你怎的不勸上一勸?”
冬青認真道:“平日勸您,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的權宜之計,可您要嫁往陳國,天高皇帝遠的,又位份尊貴,誰敢為難您?自然也毋需再畏著讓著。”
又小心翼翼地:“您不喜,奴婢曉得,可奴婢還得說,這樁婚事是不錯。”
“你是個看人瞧事通透長遠的,我便多問你一句,若真是金玉良緣,可輪得到我?”
顧昭和輕緩作問,含笑清絕,似一夜玄霜。
冬青壓低了聲:“奴婢原也是驚奇,可想著那陳國太子爺是儲君,定是沒得個五弊三缺,又膽敢當著天下人下聘,便是肯許您名分,再不濟能差到哪兒?至於皇后為何不阻著攔著,奴婢想不透,隻當她還有點良心。”
顧昭和搖首凝著她:“若真是門好的,這門親事便該歸當皇后親出的二公主,她最是跳脫鬧騰的性子,卻偏尋了體弱多病的借理,你可真當皇后思及親女,連她前途歸宿都顧不上?”
冬青聽她一說道,也凝了眉:“可……”
顧昭和又道:“陳人在潼安關不安分了三五載,狼子野心昭昭,怎可能求娶公主便安寧了?我大嶽公主不是金鑲玉打的異珍,如何有讓陳人趨之若鶩之能,不過是待公主稍沒得個分寸禮數,便可安個冒犯陳國天威的由頭。”
冬青大驚變了色,尊卑位份也顧不上了, 惶惶然地抓了顧昭和的手:“這該怎生得好……不不,許是您往壞處多想了……”
顧昭和回握著她,將她往並坐的黃花梨方杆四出頭椅上引去,淡淡道:“這還是好的,謹慎微察,沒個過錯就是了,最不濟的是……”
見著冬青愈發失了措,她話說了半便消歇了,隻道:“我是宗室女,嶽人自瞧著尊貴,可於陳國,我是小國女,外族女,陳國上下,肯忍得讓我母儀天下,位高尊榮?”
冬青打心眼子的難過,自個公主從小到大,受了多少明裡暗裡的苦楚,原想著忍一忍就過了,及笄去外頭立了府,總能盼來自在好日子。
誰知好日子沒盼來,竟是離了虎穴,又入了狼窩,冬青一想,便忍不住痛泣出了聲,又防著外頭的小宮女聽著動靜,便將娟帕子往嘴裡咬:
“公主……”
顧昭和反來勸她:“你也莫太悲楚了,左右再壞不過這境地,且走一步算一步,倒是冬青,我不曾瞞著你這前路艱險的,你若不願再隨我,也直道我,我備幾畝薄田錢銀,外放你出宮去,以後嫁人生子,安生過日子也是好事。”
冬青想跪下,為奴為婢的,盡忠的場面話自是熟練,可瞧著顧昭和眼裡實打實的關切,那些縹緲話說不出口,隻曉得心頭熱暖暖的,將最後一丁點猶豫也驅無了。
“瞧您,手和冰碴子似的涼了透,奴婢的疏忽,您也不曉得顧憐自個,多說奴婢一句。”冬青用袖抹了淚,嗔道:“您往榻上坐去,奴婢去往手爐裡填些熱炭,再給您灌個湯婆子,也暖暖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