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七上午,開完晨會後的文天祥默默放下報紙。報紙上刊登了他二弟的文章,雖然不是署名文章,那些案例讓文天祥非常熟悉。既然是官家定調,文章內容就不避諱,此時講述的是第二部分,地主們如何通過各種制度漏洞將自己的賦稅轉移給佃戶。
文天祥一直覺得自己是個道德高潔的人,看完了這些之後,他的自信動搖起來。如此手段在地主們看來簡直是天經地義,但是從一個朝廷高官的角度看,只能用觸目驚心來形容。
除了這篇連載,另外一篇也沒有署名,看起來充滿了趙官家的行文風格。講述了臨安總投降之前的大宋局面。那時候長江以北的軍頭們擁有軍州,或者擁有可以收稅的土地已經城市。這種局面直接導致大宋的軍隊藩鎮化。在長江以南的百姓們被束縛在土地上,開始農奴化。它們共同讓大宋越來越積弱,最後敗給蒙古。
文天祥給自己泡了杯綠茶,那苦澀的味道讓他感覺精神一振。臨安總投降已經過去了十幾年,文天祥還能想起當年自己激烈的心情,只是那心情已經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隔膜之外。
十幾年前,忽必烈在幽州城下令南下侵略大宋,現在幽州已經被大宋奪回。三十年前,蒙古大汗蒙哥在和林下令進攻大宋。估摸著一兩年內,大宋的騎兵就可以殺進和林城。更早之前,成吉思汗在草原崛起。文天祥覺得依照趙嘉仁的安排,他在有生之年大概能夠看到大宋如同大漢一樣征服整個草原,讓草原上的部落臣服或者逃遁到大宋兵鋒之外。
有了這層隔膜隔絕了臨安總投降帶來的屈辱,文天祥終於可以用相對平靜的心情去回想之前的舊事。然而他看到的大宋依舊站在深淵邊緣,這讓文天祥覺得心臟再次如同被人緊握般的痛苦。那深淵一直在大宋腳下,大宋三百多年來竟然從未能從險地逃離。只是歷代的文人們拚命的粉飾太平,讓大家始終無法看清危險來自何方。
心情越來越低落,文天祥覺得這不行。他提起筆來就給三弟文璋寫了封信,此時他只希望三弟能夠以國事為重,好好辦成他該做的事情。身為吏部尚書,文天祥知道任何能夠快速升官的行為都會有模仿者。文人將其稱為‘趨炎附勢的小人’。
此時文璋也在給大哥文天祥寫信。信裡面講述了他最近的進展,在江寧的許多地主見到段家認慫,而官府也有些和稀泥的意思,對良田罰款,卻同意在收購爛地的時候免除對良田的罰款。這下有些地主也認慫了,用同樣手段來躲避懲罰。一萬三千多畝土地,已經有三千多畝如此解決。
寫下這些,文璋覺得心中的不安更加明晰起來,願意屈服的地主們屈服之後,剩下的就是不肯屈服的地主。到時候文璋只能學著強龍惡鬥地頭蛇,就文璋所知道的大宋歷史,缺乏這方面的教育和案例。想清楚了這點,文璋就想請大哥給點建議。
全部信件寫完,文璋拿起來看了兩遍,接著一把火燒了。這是他逐漸養成的習慣,給大哥寫信某種程度上也成了整理心情的手段。每次將不安寫出來,返回頭再看。即便找不到不安的本來面目,也能對這種不安本身有更清晰的感受。
文璋知道自己擔心的是接下來的激烈鬥爭,而且這個鬥爭並非隻限於地主。收拾了桌面,文璋拿出了新的江寧水利圖。這是一個基於秦淮河以及周邊數條河流湖泊的完整體系。根據水利局局長提供的最新測量數據,秦淮河的河道現在已經比河道兩邊的田地都高了至少半尺,如果沒有河堤護住,當即就是水遍地流的局面。
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大概是人們在上遊的山地砍伐森林,破壞植被,地表的泥土很容易被雨水衝刷下來,沉積在河底。如果能夠將山地都收為國有,通過植樹造林的方式恢復植被,水就會變清澈。清澈的水對河道底部自然有比較強大的侵蝕能力,河道就會變深。
水土保持問題自然可以根據土地收購情況來做,這個整體的水利項目完成之後,江寧的百萬畝山地與土地都可以被充分利用,加上工業發展,假以時日,江寧必將成為能夠與蘇杭和松江府相提並論的富裕之地。
看著規劃圖,文璋就覺得心熱了。成為像他大哥那樣名臣的機會就在眼前,文璋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收起圖紙,就召集農業局與稅務局的官員幹部前來開了個會,眾人聽了文璋要立刻發催繳罰款的文書,稅務局長詹啟新遲疑的說道:“今日是七夕,再過幾天就是中元節。這時候發催繳文書,是不是不太合適?”
一眾局長們覺得詹啟新說得有理,但是也不太敢立刻表示支持。畢竟現在的江寧知府是文璋,就現在文璋的表現,眾人也不太願意讓文璋不高興。
聽到有人要拖延時間,文璋心裡面的確非常不爽。七夕不就是一個大眾都會參與的節日麽!中元節不就是一個家家戶戶每年都過的鬼節麽!文璋覺得這幫人實在是鼠目寸光,等秦淮河的治理工程結束,想怎麽過節就怎麽過節。想著想著,文璋的臉色就陰沉下來。他帶著陰沉的表情問稅務局局長詹啟新:“稅務局的人員編制齊全了麽?”
詹啟新為難的答道:“今年學校的畢業生還沒審核完畢。”
“那就趕緊去催!”文璋不爽的說道。他現在覺得弄明白詹啟新這麽推三阻四的原因了,還是稅務局的人員不足。光是確定被罰款的就有九十一家地主,便是一家家走過去,一家也得派一個人吧。以前一個負責征糧的小吏手下就有幾十上百的附庸,這是真有原因的。人多好乾活。
但是文璋也知道沒人乾活什麽下場。當年丁家洲之戰賈似道打敗,文天祥看大宋沒啥兵力抵擋,就跑回家賣了家產組建親王的義軍。結果只打了一仗就全軍崩潰,死的死跑的跑。看到自己實在沒能力進行獨立武裝作戰,文天祥才果斷選擇投奔福州小朝廷。從那之後,文璋也明白了人力的重要性。
便是對詹啟新不滿,文章還是耐著性子說道:“中元節之後開始再發一次催繳通知,告訴他們這是最後一次通知。如果不能按時繳納,我們就只能上門催收。”
“若是人不夠呢。現在幹部的事情是交給每一路的監察審核幹部。”詹啟新連忙追問。
文璋心中更不爽起來,但是他知道催詹啟新沒用。正如詹啟新所講,各府的官員是朝廷吏部直接管理。各府的幹部,則在各路建立起一個吏部外派的吏部監察部門,由他們來負責審核。這麽做的結果就是人員通過的速度非常慢。吏部外派各路的機構負責人隻向吏部負責,文璋就算是江寧知府也不能對這種部門發號施令。他很清楚,那些對文家恨之入骨的人巴不得文璋做出這樣的事情,那就正好可以彈劾文璋內外勾結,圖謀不軌,連帶著文天祥一並掀翻。
“你先做好你該做的。其他的事情我自然會去處置。”文璋沒好氣的答道。這股子怒氣並不是針對詹啟新,文璋明白自己是真的需要在避免麻煩的局面下向大哥文天祥求助。
從江寧到杭州,加急信件兩天就到了。文天祥看完三弟的信之後心中有些為難,他當然想幫助自家兄弟,又清楚此事並不好解決。大宋原本的官員和小吏是分開的體系,官員的來源是科舉考試的進士與各種有功名的人。 基本上一個縣裡面在名冊上的官員數量也就知縣或者縣令,縣尉、主簿等5-10人。指望這麽點人搞出特別不得了的政績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趙嘉仁當年在莆田就搞出了好大一片新的灌溉農田。也正因為這個巨大的功績,趙嘉仁在當了縣尉之後就被擢升為福建路提點刑獄。
提起筆,文天祥想給三弟回信,當下朝廷因應最新的制度改革有很大爭論,吏部正在討論是不是模仿更早之前的制度,給地方人事任命權,建立起各府管理幹部的人事廳。吏部裡面有些激進派甚至提出要在各縣組建管理基層人事的縣一級人事處。
既然有人支持這些建議,就會有人反對。反對者則是堅持大宋以前的‘祖宗家法’,所謂祖宗家法裡面就是異論相攪,文武相製,內外相維,上下相軋等原則。如果地方上擁有人事權,這個‘上下相軋’的祖宗家法就被完全破壞。地方首長就成了類似諸侯的角色。若是他們能不斷在一地連任,就是標準的藩鎮。
甚至有些人也不知道出於什麽心思,他們表示既然趙嘉仁是‘自進士起’,為了‘安全皇室’,應當禁止宗室考進士。對於這樣的建議,文天祥都不敢發表自己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