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除宮。
岸邊鸛雀樓,水中歇龍石。
吳霜降親自待客,出門迎接師徒三人,他們悄然而至。
飛升境劍修,女子鬼仙寶鱗,青冥天下候補十人之一。
一起走在江畔,吳霜降已經施展了隔絕天地的手段,防止隔牆有耳,當然這堵牆有點厚就是了,一邊是歲除宮一邊便是白玉京。
寶鱗神色淡然道:“吳宮主,他們是我新收的弟子,呂蟻,邱寓意。這麽多年,就只收了他們兩個弟子,以後就交付你們歲除宮了。”
兩位年輕劍修,見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歲除宮宮主,眼中都充滿了好奇。
倒是沒什麽畏懼臉色,畢竟他們是寶鱗的嫡傳弟子。
師父都敢與那位真無敵問劍一場接一場,做徒弟的,總不能只是見著一位十四境大修士,就畏畏縮縮吧。
吳霜降笑著點頭道:“我會親自為他們傳道,將來等到他們擁有自保的本事,就可以去開宗立派了,會分出兩座山頭兩條道脈,一脈劍修,一脈符陣。符籙陣法一道,我勉強能算登堂入室,比起那一小撮靠這個吃飯的山巔道官,我當然遜色不少,但要說躋身天下一流之列,還是可以的。相較而言,邱寓意更適合兼修符陣,呂蟻可以專心練劍。”
寶鱗從袖中摸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秘笈,說道:“一定要教會邱寓意這些。”
吳霜降接過手,笑道:“醜話說在前頭,我當然能教,可以保證不比某人親自傳授差,但是問題在於以邱寓意的資質,他窮其心智和山中歲月,都未必全部學得會,估計就是七八成的火候。不過等到以後開山立派了,邱寓意傳下的符陣一脈香火,收個好徒弟就是了,親傳弟子不行,就寄希望於再傳弟子。”
在白玉京還只有三城六樓的歲月裡,青冥天下曾有四位摯友,一起行走天下。
余鬥,精通符籙的“垢道人”劉長洲,道號“天墀”的陣師邢樓,女子劍仙寶鱗。
結果就是余鬥成為道祖的二弟子,最終進入白玉京擔任二掌教。而如今紫氣樓樓主薑照磨的前身,就是劉長洲。
那麽今天寶鱗送給吳霜降的那本秘籍,所載道法,自然就是陣師邢樓的畢生心血了。
寶鱗以心聲問道:“吳霜降,你上次說,要想動搖白玉京的根基,至少需要三個殺力足夠的十四境修士,而且必須做好一去不回的準備。現在是不是可以與我照實說了,除了你,還有玄都觀孫懷中,最後一人是誰?華陽宮的高孤?他與你一樣,在必要時候就可以躋身十四境?”
吳霜降搖頭道:“孫觀主並不在三人之列。”
言外之意,那位道號“巨嶽”的高孤,就在這三人之列。
寶鱗幽幽歎息一聲,問道:“我與他是私仇,你也算,孫觀主和高孤……好像還是。”
吳霜降搖搖頭,“只有你我是那種純粹的私仇,孫道長和高宮主則並非如此。”
寶鱗也懶得刨根問底,既然心意已決,就不計較這些了。
高孤雖然弟子眾多,但是他此生無道侶子嗣,而他最寄予厚望的那個小弟子,出身幽州弘農楊氏,高孤一直將其視為己出。
而玄都觀孫道長的師弟與師侄,
尤其是師姐王孫與她那個師弟的關系,就連寶鱗這種最不喜歡打探山上消息的劍修,都有所耳聞。
雖然天地隔絕,但是江風依然撲面,輕輕拂動女子劍仙的鬢角發絲,一雙秋水長眸,眼神異常堅毅。
這位飛升境巔峰的女子劍仙,就算做了鬼,依舊深愛道侶,此心不移,千年複千年,此情不減絲毫。
吳霜降轉頭望向江水東流。
兵形象水,水之形,避高而趨下,兵之形,避實而擊虛。
當天下再不是一人的天下。
那麽接下來到底是誰家的天下,就不好說了。
道祖散道,大掌教寇名未歸,真無敵余鬥住持白玉京事務一百年,陸沉尚未夢醒,道祖關門弟子青山短時間內無法服眾。
缺一不可。
吳霜降笑道:“余鬥若是不足夠無敵,我如此大費周章,謀劃了這麽多年,如此處心積慮針對他,但是始終不敢與之正面廝殺一場,豈不是比跳梁小醜還不如?”
天下人,處處拿“真無敵”說事,只因為唯一能夠詬病余鬥的,就只有這件事了。
何況真無敵這個綽號,本就是當年外界送給余鬥的說法,並非余鬥自封。
察覺到天外的異象,寶鱗神色複雜,好奇問道:“我知道白帝城的那個鄭居中很厲害,但是他真有這麽厲害嗎?”
“鄭居中到底有多厲害,不成為他的大道之敵,是永遠不知道那個真相的。”
吳霜降沒有抬頭,笑道:“道心,道法。鬥心,鬥力。鄭先生都很擅長。”
寶鱗唯有沉默。
吳霜降說道:“寶鱗道友,既然是精誠合作的盟友了,我就帶你去個地方,我們歲除宮裡邊,這麽多年以來,好像除了小白,還沒有誰去過,比起祖師堂和鸛雀樓,此地的門檻要高出很多。”
寶鱗點點頭,“長長見識也好。”
吳霜降率先跨出一步,寶鱗跟著挪步,白霧茫茫中,來到了一處山水秘境,小天地內竟然沒有一絲靈氣。
至於宛如一雙璧人的兩位年輕劍修,就被留在了原地。
一座小山,不高,雲遮霧繞,山腳有一座鋪子,有個容光煥發卻眼神黯淡的老人坐在桌旁,曬著日頭,抽著旱煙。
吳霜降笑著與寶鱗解釋道:“此山名撮合,這間鋪子叫定婚店,還是人間第一座,很有些年月了。”
屋內有一張做工精美、繁瑣至極的架子床,吳霜降每年親手打造出一個小部件,悉心雕琢,急不來。
是他給女兒準備的嫁妝之一。
吳霜降笑著打招呼,“蔡先生,我身邊這位貴客,是劍修寶鱗。”
姓蔡的老人瞥了眼寶鱗,輕輕歎息一聲,眼神憐憫,緩緩道:“如你這般情根深種的女子,不多見的。”
寶鱗一時間不知如何作答。
她不是那種博聞強識的修道之人,一輩子就只是專心練劍而已,所以什麽撮合山定婚店,姓蔡的老人,知道了跟不知道沒兩樣。
吳霜降從袖中摸出一隻寶光流溢的綢緞袋子,輕輕放在桌上,“白玉京那邊,近些年盯得緊了,所以收成一般。”
老人瞥了眼袋子,點點頭,“無妨,有五彩天下的女子頭髮,就成。青絲一物,從來不在數量。”
說到這裡,老人便抬起眼簾,望向寶鱗的發髻。老人原本渾濁的眼神,霎時間熠熠光彩起來,如見至寶。
吳霜降笑道:“寶鱗道友,你是否願意裁剪下一縷青絲贈予蔡先生?”
寶鱗竟是半點不懷疑吳霜降的用心,也不詢問對方索要自己頭髮的用處,直接雙指並攏,割下一縷青絲,放在桌上。
需知修道之人的魂魄與血肉,甚至是發絲和指甲,一旦落入仇敵之手,很容易就會招來一場防不勝防的飛來橫禍。
吳霜降與寶鱗坐在桌旁,老人已經收起裝滿女子發絲的那隻綢緞袋子和寶鱗的一縷青絲。
吳霜降微笑道:“蔡先生曾是掌管人間姻緣簿子的遠古神靈,神位不算高,但是蔡先生所職掌的,就是或牽起那根紅線,於我們人間男女而言,重不重要,不言而喻。而女子青絲即是情思,是蔡先生坐鎮撮合山定婚店,用來煉製紅線的幾種關鍵材料之一。女子動情越深,青絲品秩越高,煉製出來的紅繩當然就更好。”
其實吳霜降說得還是不夠詳細,世間的癡男怨女,或是由愛轉恨,頭髮都可以煉製為紅繩,只不過男子發絲的品相不如女子。
此外“情思”,是有年份的,用情越深、年份越久,品秩就越高。
不過這裡邊存在一個悖論,首先,山下俗子的百年陽壽,就是罕見的高齡了,再者如何保證一份情愛眷念,不會隨著歲月的推移而由濃轉淡?其次,山上的練氣士,往往清心寡欲,結為山上道侶的男女,用情深與淺,並不因為當了神仙就更深沉,甚至反而不一定比得上市井男女,故而如寶鱗、還有如今就在歇龍石練劍的程荃這般的,實屬罕見。
蔡先生欲言又止。
吳霜降點頭笑道:“如果能夠早點獲得寶鱗道友的青絲,當年那樁牽紅線,神不知鬼不覺,說不定真就僥幸做成了。”
寶鱗疑惑道:“吳宮主和蔡先生,原本是想要幫那兩位大修士牽紅線?”
吳霜降面帶笑意,以心聲說道:“道號太陰的女冠吾洲,與道號純陽的道士呂喦。”
一個青冥天下以殺力著稱於世的十四境女修,一個是自己退出十四境的外鄉雲遊道士。
蔡先生瞥了眼寶鱗的發髻,扯了扯嘴角,欲言又止。
吳霜降忍俊不禁道:“若是真要如此涉險行事,恐怕就要委屈寶鱗道友,至少十幾年不用出門了。”
寶鱗沒覺得這有什麽,只是好奇問道:“為何當年不與我直說?”
吳霜降說道:“一來是涉險行事,我方才說了僥幸,一著不慎就會樹敵,落個弄巧成拙的慘淡下場。吾洲跟呂喦,招惹了誰,都不好受,何況還是同時兩個。再者當年你我還不是盟友,我不願意欠你一份天大的人情。何況你是劍修,城府又淺,加上隱蔽天機的手段一直是短板,我和歲除宮很容易因小失大。”
寶鱗笑道:“吳宮主直接說我愚笨就是了。”
吳霜降點點頭,“劍修不用太聰明,太聰明的成為不了純粹劍修。”
寶鱗感歎道:“吳宮主,你真敢想!”
那位道號純陽的呂喦,她只是聽說過一點未經證實的傳聞。可是吾洲這個婆姨,脾氣如何,舉世皆知,你吳霜降也敢算計?真不怕歲除宮被法寶如雨落給直接砸沒了?
吳霜降微笑道:“山上修道,一向是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偶有例外,只要不成為例外就行了。”
若是果真木已成舟,後知後覺的純陽呂喦,道心堅韌,興許還可以慧劍斬情絲,與吾洲不當什麽道侶。
但是女冠吾洲,卻未必舍得親手斷去這樁姻緣,說不定還要捏著鼻子感謝吳霜降的當月老,牽紅線。
寶鱗無奈道:“這種話,你說還行。”
吳霜降說道:“余鬥只是因為道力太高,根本不屑與誰勾心鬥角。”
寶鱗感到一絲別扭。
吳霜降微笑道:“都說久病成醫,那麽長久為敵,雙方便成知己。”
一般練氣士,可能事後聽聞鄭居中與余鬥問道一事,興許還會調侃一句,背劍穿羽衣的真無敵,好不容易出門遠遊一趟,就這麽沒有牌面嘛,當年停步於倒懸山捉放亭,不敢去往劍氣長城見陳清都,如今連鄭居中這麽個山上晚輩,道齡相差了足足三千年,都敢挑釁一番、鬥法一場了。
但恰恰是吳霜降這種注定要與余鬥不死不休的山巔大修士,同樣是十四境,反而小心再小心,謀劃已久。
吳霜降笑道:“修道之余,閑來無事的時候,我曾經做了幾場加減法的小遊戲。”
寶鱗說道:“洗耳恭聽。”
吳霜降沒有賣關子。
說在那蠻荒天下,最被山上練氣士認可的存在,排第一的,當然是白澤。
但是第二位的,就比較有意思了,不是任何一位舊王座大妖,也不是共主斐然,而是劍修綬臣。
但因為崇拜白澤的多,恨白澤的也為數不少,故而兩者加減之後,那個作為結果的數字,或者說比例,未能與綬臣拉開距離。
至於浩然天下,山上練氣士,獲得最多“人心”的,更是有趣至極。
甚至不是禮聖,而是白帝城鄭居中!
隻說人間多少不在譜牒之列的山澤野修,在各自心中,由衷將那座白帝城視為心中唯一的聖地?
恨鄭居中的練氣士,整座浩然天下,寥寥無幾,甚至真正意義上反感白帝城和鄭居中的譜牒修士,還是不多。
但是禮聖,談不上恨,可是厭惡那些繁文縟節和重重規矩的練氣士,自然不在少數,這種對規矩、對文廟的內心排斥,當然都得算在禮聖頭上了,這就導致排在第二的禮聖,就與鄭居中差距很遠了。
青冥天下這邊,在大掌教寇名失蹤之後,就沒有哪位道官,擁有鄭居中或是白澤這樣一騎絕塵的人心所向。
陸沉能排第一,但是與之後的九人,差距不會太大,隻說後者加在一起,大致也能敵一個白玉京陸掌教。
寶鱗疑惑道:“計算這個,有什麽意義?”
吳霜降笑道:“所以說只是個打發光陰的小遊戲。”
蔡道煌雖然看似面無表情,實則心情複雜至極。
小遊戲?!
當年半個家鄉的驪珠洞天,就是這麽個差不多的小遊戲,最終決定了誰是那個一!
決定了青童天君擺下那張賭桌留下的最後一人。
但是那會兒在小鎮開喜事鋪子的老人,哪敢在青童天君的眼皮底子,為孫子胡灃泄露這份天機,一切福緣造化,只能自取。
小鎮每一個剛出生的孩子,龍窯都會燒造出一件本命瓷器物。
先抓鬮。
這就已經有了命好命壞之分。
但這並不能決定最終的結果。
還得命硬。
驪珠洞天墜地之前,是一場小考。
墜地之後,與天地通,才是大考。
人間得道的練氣士,可以道化無數術法神通和奇景異象,以“道力”不同程度影響世道人心。
那麽人心當真不會逆推回去再“合道為一”嗎?
若是當真不會,這邊的閏月峰辛苦,蠻荒天下的“女子晷刻”,浩然天下昔年那位與至聖先師道不同不相為謀的擺渡客,為何存在?
寶鱗問道:“合道十四境之後,風光如何?”
吳霜降微笑道:“不足為外人道也。”
寶鱗再問,“合道之路,唯有一條?”
吳霜降指了指高處,反問道:“現成的例子就擺在天外,你覺得呢?”
寶鱗又問,“真身,陰神,陽神身外身,至多是同時走三條登頂大道?”
吳霜降搖頭道:“只能說明至多是三個十四境的自己,單獨來看,若是兩條大道之間架起橋梁,同樣可以合道,也可以形容為兩條江河的匯流合龍。我甚至一直懷疑,這就是合道之說最早的意義所在,所以與道契合之路,肯定是多多益善。比如那位碧霄洞主,合道之路,就不能劃入某個單一的范疇。合道地利,之所以被視為三種合道方式中最下乘的,除了受限最多,還有一點最為致命,就是再難轉去合道天時、人和了。”
“反之則不然。”
“但是每個十四境修士,腳下可走的道路,數量多少,與修士合道之後的殺力高低,並無絕對關系。”
“合道之路,也分新舊。”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有女修蘭錡,她是天下煉師的開山祖師。故而後世便有了一個“武庫禁兵,設在蘭錡”的說法。
蘭錡是女修,吾洲也是。這位女冠,竟是最終將自己都煉成了一件本命物,“人貌而天虛”,形態介於至人與神靈之間。
而十豪之一,猶有一位率先修行鬼道的練氣士,他是人間第一頭陰靈鬼物。
而徐雋就是鬼物。吉人自有“天相”。
就像某條道路的盡頭,就有一個空懸出來的位置,在等著後世的某位練氣士落座。
再比如周密主動讓位於離垢。
寶鱗問道:“蔡前輩,冒昧問一句,你們當年是如何看待這座天地的?”
哪怕是一位躋身天下候補之列的女子劍仙,今天的寶鱗,更像是一個終於碰見兩位老學究的蒙童,充滿了疑問,想要解惑,得到答案。
“沒什麽冒昧不冒昧的。”
老人自嘲道:“可惜道友此問,跟問道於盲沒什麽兩樣。”
寶鱗愈發疑惑不解。
老人隻得解釋道:“我當年神位低微,根本看不到那個無限。”
寶鱗倍感奇怪,忍不住問道:“難道無限,也能看全?”
吳霜降笑道:“我們應該首先慶幸整座人間,並非是某本一字千金的書。”
誰能改動一字,便可獲賜千金。
老人猶豫了一下,說道:“只能說是神位越高,所思所想,眼界所見,越接近無限。但是……”
吳霜降提醒道:“蔡先生,就別但是了,今日處境,多說無益。”
老人點了點頭。
寶瓶洲上空,有一座至今無主的秋風祠。
進我秋風祠,入我相思門。
能夠成為秋風祠主人的,必然是一雙真正的癡情種。
所以這才使得秋風祠現世多年,至今無人可以佔據。
而這座秋風祠,其實就是吳霜降與柳七,再加上失去神位、卻保留下一本姻緣簿子的“月老”蔡道煌,在一座上古破碎秘境的基礎上,合力修繕、打造而成,即便有心人推衍此事,至多只能上溯到柳七就止步。何況柳七又不是什麽易於之輩,大妖仰止對此體會最深。
寶鱗大大方方道:“需不需要我剃光頭?對我來說,很無所謂的事情。”
摸了摸發髻,覺得這個說法有趣,那般場景更是滑稽,寶鱗自顧自大笑了起來。
她都忘記自己有多少年,沒有這麽開懷而笑了。
吳霜降笑著搖頭道:“一縷青絲就是完整的一份情思,不在發絲數量多少。”
蔡道煌突然看了眼他。
吳霜降眯眼而笑,雙手十指交錯,稍作思量,便知緣由。
曾經親手斬殺道侶的歲除宮吳霜降,合道所在,卻是一句“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
桐葉洲。
一處前不久才有訪客來了又走的秘境。
秘境之內唯有一座小山坡,山頂矗立有一道古老石碑,最為出奇之處,在於古碑,上寫“地”字下寫“天”。
石碑內容是一行豎寫古篆,“永世不得翻身”!
在那石碑頂部,擱放著一把鏽跡斑斑的銅錢劍。
一碑一劍,將秘境內的煞氣悉數鎮壓,困在山坡地界不至於外瀉,一旦無此壓勝,別說是這座秘境,恐怕秘境之外的桐葉洲萬裡山河,都會被這股磅礴煞氣“一洗而空”,如決堤的洶洶洪水漫過千山萬水。
一個身材魁梧卻身形模糊的男子,穿著一件粗布麻衣,來到山坡底部,緩緩登山,一步一個腳印。
古碑篆文熠熠生輝,被男子一次次揮袖打散金光,古銅錢劍的劍氣激蕩不已,開始在石碑頂部蹦跳,同樣被男子一抬手再下壓,將那把古劍強行貼在石碑頂部的“地面”。
山頂那邊,現出一個同樣模糊的身影,卻是女子,手挽一隻竹編籃筐。
就像上次見到誤打誤撞進入此地的鬼物鍾魁,她好像覺得自己應該記起什麽,卻偏偏就是記不起來了,今天這種縈繞心境揮之不去的古怪念頭,依舊讓她微微皺眉,還是歪頭想了想,依舊無果,她便想要退回去。碑上的文字,沒有絲毫漫漶的磨損痕跡,但是其中蘊含的道意,卻隨著年份的推移,一年年清減流溢了,上次她就想要伸手取走那把銅錢劍,但是做不到。
只要她的指尖觸及古劍,天地就會“起火”,熊熊火焰如水流走,遮天蔽地。
當時是一個“書生”,幫忙收拾了爛攤子,還與她說了一句,說很快就可以離開了,好像是短則半年長則一年?
男人怔怔看著她,她茫然看著男人。
這是一場萬年之後的重逢。
男人盡量讓自己的嗓音輕柔些,道:“一直很想你。”
女子搖了搖頭,皺了皺眉頭,怔怔看著那個奇怪的男人,不知為何她就是有些傷心和愧疚,喃喃道:“記不得你了。”
男人笑道:“沒事,我始終記得了。”
她問道:“為什麽不早點來這邊找我呢?”
男人輕聲道:“以為你不在了。”
沉默片刻,他抬起手,握拳,砸在心口,男人嗓音沙啞道:“以為你只能在我這裡了。”
女子手挽竹籃,踮起腳尖,伸出雙手撫摸男人的臉龐。
男人握住她的略顯冰涼的纖纖玉手,攥在手心,輕輕搓暖幾分,自言自語道:“待我如何,都沒什麽。我是你的男人嘛。”
萬年之前,技不如人,謀求落空,該是什麽下場,就遭什麽罪,男人從不在這件事上有什麽怨言。
頂天立地大丈夫,受點委屈沒什麽。
被共斬就共斬了。
神志不清,魂魄不全,記憶混亂,肉身分離散落各地,都沒什麽。
但是被共斬後,他有過很長一段時日的混沌不明,在那之前,他曾經與三教祖師有過約定,不許牽累道侶,他們答應了。
後來恢復一定程度的神魂清明過後,得知她走火入魔,還曾在人間,準確說來是冥間,闖下一場大禍,隨後她便自行兵解離世了,他並不懷疑這是三教祖師的什麽算計,何況小夫子,和那位三山九侯先生,都可以佐證此事並無任何陰謀,所以他只是詢問她的“下落”,但是小夫子也好,三山九侯先生也罷,都沒有給出任何答案。
其實他很清楚,境界越高的練氣士,兵解離世得越是覆水難收。
男人低頭凝視著她,“但是你受苦,我很傷心。”
她嫣然一笑,“想來總有為難處的。”
p;比如還能見到你,一個她暫時還是記不起是誰的男人,大概就歸功於這座看似殺氣騰騰、責罰深重的禁地了。
若無此地可以棲息,人間不管陰陽兩界,都不會有她的立錐之地。
男人沉聲道:“我不管這些。任他們有萬千理由,我都不管。”
女子抬了抬那條挽竹籃的胳膊,柔聲笑道:“不知為何,竹籃內始終存有一滴水,不知道多少年過去了,不增不減。”
男人驀然一震,定睛望去,道行高如男子,依舊需要如此凝神端詳,才能發現竹籃內確實存在著一滴水珠。
男人小心翼翼伸出手,將那滴水珠凝聚在自己指尖,再輕輕點在女子眉心處。
一粒水滴,在女子眉心處,散若一朵蓮花開。
刹那之間,她身形一晃,被男子伸手攙扶站穩,讓她先坐在地上休歇片刻。
男人站起身,深呼吸一口氣,面朝西方,雙手合十,低下頭去,心懷虔誠,喃喃低語,“謝過菩薩,大慈大悲,救苦救難。”
青冥天下,幽州。
地肺山,華陽宮。
山巔祖師堂附近,有一個青年容貌的道士,常年在此結茅修行,閉戶著書,道士在年少時一棵手植松樹,樹皮早已作龍鱗。
今天這個駐顏有術的道士,喊來了三位親傳弟子,道齡大的,已經將近三千年,年紀小的,真實年齡不過百年。
分別名為尹仙,南牆,高拂。
尹仙是一位仙人境,是地肺山除祖庭華陽宮之外最大的翠微宮宮主。
女冠南牆,是大木觀的觀主,玉璞境瓶頸,劍修。
高拂年紀最小,境界最低,但是在元嬰境停滯多年,在地肺山和華陽宮都無任何世俗職務、頭銜。
但是高拂在當年結丹之時,就被師父領到山頂,親手種下一棵年幼松樹,那會兒松樹才是等人高而已。
除了三位嫡傳,還有一個外人。
是個身材高大的年輕道士,他從華陽宮祖師堂另一側的藏書樓走出。
樓內藏書一萬卷,山中覽古三千年。
書樓名為萬卷樓,是華陽宮初代祖師的讀書處,要說藏書萬卷,在山下還算藏書豐富,但是在山上,似乎不算什麽。
可是樓內所藏皆是山上的靈書秘笈,當然絕大多數都是那種版本有異、內容相同的道書,即便如此,仍是極為可觀了,故而懸匾額“天下壯觀”,名副其實。
此外萬卷樓的頂樓,也是那座第六洞天的入口,所以這個地肺山的陌生面孔,作為看書的回報,就是當個看門人。
可事實上,誰敢擅闖地肺山,就算有人敢,又有幾人,能夠活著走到山頂,站在書樓外?
由此可見,宮主高孤,一點都沒有把這個外人當外人。
石桌松蔭下。
四人剛好各坐一方。
尹仙幾個,都是第一次見到這個高大道士。
師尊不道破身份,就沒誰敢去問詢和探究。
一身最普通的棉布道袍,恐怕就連最籍籍無名的小道觀,裡邊那些尚未授籙的所謂常住道人,都穿得起。
高孤淡然道:“舊注虛觀道士,化名毛錐,道號白骨。”
三位嫡傳弟子頓時悚然,心弦緊繃起來。
雖說這屆青冥天下候補十人的人數,確實有點多,但是沒有誰覺得任何一位登榜道士,分量不夠。
事實上本次的許多候補,在歷史上都曾躋身正榜十人,或者說公認有實力入選,只因為各種原因不曾登評而已。
而這次榜單上唯一一個只有道號而無本名的候補,就是白骨真人。
最玩味的,就是整座青冥天下,甚至所有天下,山上都知道這位白骨真人,就是那位白玉京陸掌教的五夢之一!
高孤開門見山問道:“毛錐,你覺得他們三個,誰適合當下任山主?”
毛錐神色自若道:“山主?不是華陽宮的宮主?”
高孤說道:“是山長。”
“如果只是當個地肺山的山主,南牆相對合適。”
毛錐便直截了當說道:“高拂資質足夠,其實要比南牆更好些,但是很可惜,高拂的道心太過孱弱,經不起一點風吹草動,落在姓陸的手上,稍微試探一番,就道心崩碎了,或是碰到歲除宮那個姓吳的,更可憐,恐怕連自己是誰都弄不清楚了。”
尹仙小心翼翼看了眼師尊,外人這麽說小師弟,真沒事嗎?
女冠南牆聽到那位充滿傳奇色彩的白骨真人,竟然“舉薦”自己擔任山主,道心起伏不大,只是好奇一事,這個化名“毛錐”的家夥,可別是想與自己結為道侶吧?否則一個玉璞境,來當地肺山的山主?虧你想得出來!
“至於尹仙,年紀太大,境界太低,除了尊師重道,最少在我看來,一無是處。”
尹仙松了口氣,毛錐調轉矛頭,說自己幾句難聽話,老天君倒是全然無所謂。
不曾想那個毛錐又開始貶低小師弟了。
“高拂修道如此不堪,得怪你這個師父當得太不稱職,總是心不在焉,不願對他悉心雕琢,板子打得少了,高拂只是聽說和見過外邊的風雨,年輕氣盛,眼高於頂,百年修行,太過順遂了,旁人對他捧臭腳的又多,忘乎所以,其實年紀不大,就已經滿身腐朽氣,跟塊臭豆腐似的,成天不是覺得白玉京張風海就那樣,就是覺得劍氣長城的陳隱官未必名副其實,不知天高地厚,真遇到這兩個,再結了仇,沒了作為高孤關門弟子的身份庇護,在外邊狹路相逢,哪怕跟他們境界相當,高拂還是怎麽死都不知道,若是能活著返回山中,我可以給高拂磕幾個響頭,道個歉,以後他走出門,我可以趴在地上,拿雙手給他鋪路,靴子沾了丁點兒灰塵,就算我道歉的誠意不夠。”
“太平盛世裡邊,沒什麽,只需躲在山中安穩修行,佔據一座洞天作道場,得個飛升境了,再出去吃虧,也不算太容易死翹翹。可一旦亂世到來,他來當山長,被人一巴掌打死還好說,就怕連累整座地肺山和華陽宮,都變成一頁老黃歷。”
“高孤,我就納悶了,你是怎麽想的,你就這麽總喜歡拿他跟另外某個弟子作對比,一個大活人,怎麽跟死人比?”
毛錐說到這裡,笑道:“我說完了,可以回去看書了吧。”
至於那個被毛錐說得比師兄尹仙更一無是處的高拂,並沒有生氣,只是面朝山外那邊,滿臉委屈。
是啊。
他又不是傻子,豈會不知毛錐說師父的那份心不在焉,千真萬確,師父就是喜歡拿他跟那個死了的小師兄比,從自己上山修道第一天起,一開始就是這樣了。
所以很多的小錯,其實是高拂故意的,他就是想要跟師父多說幾句話,哪怕挨幾句罵也好,但又不至於讓師父對他感到失望。
毛錐剛要站起身。
高孤說道:“那就讓高拂當山主好了。”
毛錐氣笑道:“好個高孤,你既然心中早有定論,浪費我口水麽?”
高孤笑道:“一個外人的指手畫腳,聽聽就好了。”
毛錐站起身,朝那高孤豎起大拇指,“姓高的,以後再想讓老子放個屁,就算我毛錐是傻子。”
高孤微笑道:“山主人選,已經有了。華陽宮的新任宮主,毛宮主,你就不坐下多聊幾句?”
毛錐死死盯住那個高孤,確定對方不是在開玩笑之後,一屁股重新落座,輕聲問道:“何至於此?”
高孤站起身,“你們三人繼續聊著,我還有事。尹仙,隨我下山,邊走邊聊。”
尹仙眼眶通紅,站起身,打了個稽首,“弟子謹遵師尊法旨。”
師徒兩個,一起走下祖峰。
尹仙顫聲道:“師尊,都怪弟子愚鈍,時至今日,還是未能證道飛升。”
高孤淡然道:“道士隻談境界高低,沒什麽意思。這麽多年來,地肺山裡裡外外,都是你在打點,不對的地方也有,做得好的事情更多,有你這麽個弟子,是為師的福分。”
尹仙寧肯聽不見這些暖心的言語,哪怕晚幾十幾百年也好啊,最好是他尹仙這輩子都聽不見這種話,哪怕弟子都不在了,師父還在。
高孤笑了笑,伸手輕拍身邊弟子的胳膊幾下,“為師就是這麽個冷臉冷話的拗性子,喜歡跟自己跟外人犯別扭,你們這些當弟子的,就只能多擔待些了。”
尹仙霎時間老淚縱橫,情難自禁,竟是舉步維艱,剛要想要穩住道心,強打精神,陪著師父下山去。
不曾想高孤拍了拍弟子的肩膀,然後率先坐在台階上,微笑道:“尹仙,陪師父一起看看舊風景。”
高孤輕拍膝蓋,抬頭微笑道:“人身難得,良劍不終朽於匣。眼大如天,月黑風高夜,掩鼻人間臭腐場。”
“尹仙,你們千萬別讓這座地肺山,淪為這般只會令路人掩鼻的田地。修道的心氣,得道的仙氣,當然得有,俠氣,熱肚腸,同樣不可缺,肯去山外的爛泥潭裡邊打幾個滾兒的俗氣和膽氣,你們要多珍惜這樣的傻子,好好護道,讓這撥華陽宮道士的境界更高些,再高些。”
地肺山是一處公認的絕佳道場,既是七十二福地之首,又擁有一座躋身三十六小洞天之一的第六洞天。
山外靈氣匯聚成雲海滾滾,一收一放,如人呼吸,不過吞吐的,並無清濁之別,皆是天地間精粹的靈氣和道氣。
浩然龍虎山天師府,與青冥地肺山華陽宮齊名。
同樣是各自天下獨一份的高真輩出,羽流雲集。
地肺山中宮觀殿閣、樓台法壇、茅庵道院、丹井橋梁各種大小建築,僅是記錄在冊的,就多達八百余處,號稱屋舍總計九千九百九十九間。
每逢廟會期間,來此祈福消災和燒香還願的善男信女,多達數十萬人。
現任地肺山的山主兼華陽宮的宮主,正是青冥天下十人之一,道號“巨嶽”的高孤。
其實地肺山歷史上,曾經出現過喧賓奪主的事情,曾有道觀,力壓華陽宮一頭,搶去山主頭銜。
是等到高孤接任宮主,才重新替自家道脈奪回山主稱號。
今日地肺山地界,開了一道大門,步入其中,便是另外一座地肺山。
是高孤施展大神通,心相所化小天地,足可以假亂真。
大門之內的這座洞天福地,就像山中數萬道官都已遷徙一空,除了山中各座宮觀的祖師堂並不存在,其余建築、景象,甚至是流轉有序的天地靈氣,都與真相無異。修道之人若是在此煉氣,都是有真實效果的,但是只要走出大門了,就會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的下場,一絲一毫的靈氣,都會一一歸還高孤。
地肺山之外的練氣士,在今天紛紛過門登山,浩浩蕩蕩,魚貫而入,粗略估算,得有數千人之多。
上山之前,門口會有華陽宮道官,給每位外人分發一顆丹藥,當然可以不收,但是不論身份和境界,幾乎所有遠道而來的道官都會默然收下丹藥,再打了個稽首,作為對華陽宮的致謝和還禮。
地肺山華陽宮自初代祖師開山立派以來,就訂立一條祖師堂規矩,後世歷代山主,都需要每甲子舉辦一場道會,修士不拘身份,只要不是那種窮凶極惡之輩,都可以來地肺山聽取華陽宮宮主的傳道。
與此同時,每一位進入地肺山地界的外界練氣士,都可以無償獲得一枚華陽宮秘製的珍稀丹藥。
故而歷史上的青冥十四州,許多練氣士,尤其是境界不高的山澤野修和小國道官,絕大部分,純粹就是為了那顆對他們來說堪稱價值連城的丹藥,專程趕來地肺山。與此同時,也不乏資質不俗、只是欠缺了一樁仙緣的道官,在地肺山聆聽華陽宮宮主傳道之後,修行路上渡過難關,打破瓶頸,勢如破竹,勇猛精進。
等到傳到高孤手上,道會規模擴大,且有了分類,為下五境、中五境和上五境練氣士,每甲子各有一次道會。
所以六十年之內,高孤每隔二十年,就會親自住持一場道會。但是最出奇之處,在於高孤的傳道之法,有不近人情的嫌疑。
因為高孤每次為下五境練氣士傳授道法,卻隻講中五境的修行訣竅,為中五境練氣士傳道,卻是說上五境的修行風光,等到為上五境練氣士“授業解惑”,就轉去說下五境的修道關鍵處。在高孤成為地肺山主人的初期,就因為這麽不著調,給華陽宮招來非議無數,但是久而久之,
加上每一場道會,都會贈送不同品秩的獨門秘製靈丹,
所以即便所傳道法是虛,於己修行一無是處,可丹藥卻是實實在在的,哪怕自己用不著,轉去折算賣錢,或是贈送給晚輩,都無妨。
虧得高孤是青冥天下公認的煉丹第一人,否則光是這筆丹藥損耗,恐怕除了那座白玉京,任何一座頂尖宗門都折騰不起。
當高孤坐在台階上的時候,
其實猶有一副高孤陽神身外身,就站在萬卷樓的頂樓廊道內,與另外一個白骨真人憑欄而立。
因為已是十四境,所以這些年來,高孤偶爾外出,都不是陰神陽神俱全的真身。
高孤說道:“亞聖曾有一句夫子自道,吾善養浩然氣。所以那個劍客阿良,才能改善出一種劍氣十八停。”
亞聖曾經遊歷青冥天下多年,最後從這邊帶走了那個元雱。
白骨真人點頭道:“單論煉氣一道,亞聖是最頂尖的高手,而且就算公開了,儒生之外,修士境界越高越學不到。不知道那個阿良是怎麽做到的,讓劍修都能學。”
白骨真人好奇問道:“你的合道之法,不是靠煉丹吧?”
高孤說道:“也算,也不算。”
白骨真人輕輕跺腳,疑惑道:“不會真是煉化了這個吧?”
高孤道號“巨嶽”。
青冥天下,山運遠遠多於水運。
以地肺山作為一條祖龍山脈,煉化地肺山以及隨之蔓延出去的眾多支脈。
高孤笑道:“真要鬧出這麽大的動靜,白玉京會聽之任之?”
白骨真人見他不願多說,就不再多問。
畢竟十四境修士的合道之路,外界知道得越少越好。
高孤問道:“如果你要斷絕陸沉的合道十五境之路,自己能夠成為自己,再無半點後顧之憂,你會怎麽做?”
白骨真人伸手撫摸欄杆,沉默片刻,緩緩道:“依葫蘆畫瓢,學蠻荒天下那邊的老大劍仙和老瞎子,在閏月峰躋身十四境,依靠武夫辛苦,得到一份可以不講理的大道庇護,穩步穩固境界,不斷道化周邊天地,成了氣候,形成尾大不掉之局面,如美人臉面,多出一塊疤痕。各大宗門,在青冥十四州境內紛紛揭竿而起,不斷脫離道官譜牒,自立門戶,與白玉京徹底劃清界線,憑此……
似乎想要說出一個最恰當的比喻。
高孤接話說道:“切割天下。”
先前在皓彩明月之中,碧霄洞主就曾與“師侄”陸沉有過一番開誠布公的複盤和論道。
要殺陸沉,何其難。
一人道法分出五夢七心相,氣象何等壯觀。
但是更早之前,陳平安看似無心隨意的“校書”一說,恰好命中陸沉的軟肋。
三千年來,依托一座白玉京,掌教陸沉卻始終超然獨立於天地,青冥天下就像一本道書,順其自然的陸沉,可以隨意翻看書籍內容,也可以隨意合上。
這就是翻書人的好處,但陸沉一旦必須親身入局,宛如成為一位筆耕不輟的寫書人,陸沉處境,就是一場……被請君入甕!
就像整座青冥天下,就會是陸沉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的一座爛泥潭。
任你陸沉道法再高,手段再多,結果做什麽都是錯,此死局之無解,無解在即便天下大勢可平,唯有陸沉一顆道心不可平。
市井坊間,有些人會有潔癖,或是一種極其強大的、屬於自我約束的強迫症。
對於修道之人而言,追求的道心無瑕,其實就是一種最大的潔癖。
女冠吾洲,高孤,玄都觀的孫懷中,歲除宮的吳霜降,劍仙寶鱗,等等,這些與白玉京很不對付的大修士,與陸沉其實都關系不錯。
陸沉在這座天下沒有真正意義上的敵人。
余鬥,能夠以殺止殺,有錯糾錯,與其自身道心無礙,大可以穿法衣,背仙劍,或現身十四州,或坐鎮白玉京,說不得真被余鬥平定大亂,真就憑此功德圓滿,躋身十五境了。
但是唯獨陸沉不行,最不能行此道路。
若說大掌教寇名的無為,是一種最契合道祖以無為大有為的化境,但是陸沉其實與師尊道祖,本身就存在著一種極為微妙的大道分歧。
只要天下大亂,你陸沉只要自身道法的高度,無法高出作為師尊的道祖,陸沉終究還是一個白玉京道官,天下硝煙四起,十四州紅塵滾滾,陸沉必然會浸染因果無數,還怎麽合道十五境,如何順勢補缺道祖留下的位置?
明月道場中,碧霄洞主曾經有過一番大道推演,一條條脈絡相互牽引,由點及線,由線及面,
如果順著那位老觀主的脈絡走下去,陸沉心中的整座青冥天下,就是一位原本絕代佳人,一覺醒來,變成了個滿臉麻子的女子。
最終一塊棋盤之上,除了高孤這撥注定要與白玉京、余鬥掰手腕的大修士,還有閏月峰辛苦,鴉山林江仙,山海閣楊傾,徐棉,米賊余孽王原籙,脫離白玉京、自立門戶的張風海,還有青神王朝的雅相姚清,道號複勘的朝歌……他們都將是白玉京和陸沉的仇寇。再將這塊棋盤豎起如牆壁,就是一堵望之生畏且滿心厭惡的“疥壁”,就那麽擋在陸沉的道路之上,繞不過,陸沉除非打破牆壁,才能繼續大道前行。
“幾乎所有人,都無法用實力支撐起各自心中某個最大的想法。”
“眼高手低,比如我就是,道友你也是。”
“可以心想事就成的,萬年以來,看遍歷史,屈指可數,蠻荒周密,思慮縝密,無所不用其極,瘦天下而肥一己之道,再登天離去,竟然還能反哺蠻荒。白帝城鄭居中,明明白白以魔道自居,估計他很快就可以做成一樁萬年未有的壯舉了。繡虎崔瀺,將事功做到極致,如果崔瀺稍有私心,恐怕後果不堪設想。年輕一輩裡邊,好像唯有斐然和張風海了,徐雋只能算半個,他更多不靠自身,還是得看運勢。”
白骨真人終於插話一句,“不還有個名氣很大的末代隱官,陳十一?都不入道友的法眼?”
高孤笑著搖頭,“他太過婦人之仁,心慈手軟。當然,如此人物,世道之上多多益善。當然了,他畢竟還很年輕,實在是太年輕了,所以將來他會如何,未來成就到底有多高,道友你倒是可以拭目以待。”
“白玉京,成也余鬥,敗也余鬥。”
“青冥天下,無錯也是余鬥,有錯也是余鬥。”
“真是豪傑。”
“以前一萬年,以後一萬年,道祖,余鬥,尚未確定的某人,真豪傑,僅此三人而已。”
白骨真人歎息一聲,“余鬥確實無敵。如果把陸沉換成余鬥,我就乖乖回去白玉京任憑差遣了。”
高孤微笑道:“與他為敵,不枉此生。”
書樓內白骨真人與那松蔭中的毛錐,幾乎同時說出一句“何必至此”。
高孤卻同樣沒有給出答案,只是岔開話題,說了一句可算讖語的話。
“毛錐,我幫你選好開山大弟子了,他姓茅,名列前茅、茅草之茅。他暫時還不曾趕來地肺山修道,你耐心等著就是了。”
白骨真人輕輕點頭,“高孤,你們一走,人間就愈發寂寞了。”
高孤灑然笑道:“毛宮主,多學學我。今天人不說明天事,除非是值得期待的好事,心想事就成,美夢可成真。”
白骨真人無奈道:“學不來。我這個人比較悲觀。”
高孤說道:“道友你也不是人啊,就是一副白骨架子。”
白骨真人愈發無奈,“高孤,這個笑話並不好笑。”
高孤點點頭,“確實非我所長。”
白骨真人低頭一瞥,調侃道:“也不短,可惜了。”
此話一出,白骨真人便挨了一袖子,瞬間橫飛出去,一架骷髏真身差點當場粉碎,好不容易站穩身形,所有關節咯吱作響。
此次道會,按例是高孤為下五境練氣士傳授道法。
一講凡俗夫子與修道之人的魂魄學問。
二講練氣士人身小天地之內,關於那些“儲君之山”氣府的開辟和搭配。
三講白玉京掌教陸沉的說劍篇和齊物論。
好像與高孤的以往傳道不太一樣。
此次道會所說內容,似乎三種境界的練氣士,都用得上。
高孤坐在山巔一張蒲團上,身前是一隻香爐,高孤在傳道之前,身體前傾,在底部篆刻“宣德”二字的銅爐內,點燃一炷山香,香霧嫋嫋升起。
數千道士只需在地肺山中隨便挑選一地即可,身份各異,一座地肺山,聆聽高孤傳道者,神仙精怪鬼魅奇異皆有。
“山下凡俗,人身蘊藏三魂七魄,宜如膠似漆。夜深不可深思某事,容易奪魄。白晝不可凝視某物,容易傷神。”
“心藏神,肝藏魂,肺藏魄。故而魂不可飛,魄不可降。修道之人,人身小天地,原本與此無異。我輩修道之人,有守心,有煉氣,有了登山修行,道不在高,在心中,腳下,路上。之所以與俗子不同,在於反其道行之,故而有心齋,有坐忘,有屏氣凝神,呼吸吐納靈氣,煉外物化為己用,勾連兩座天地,結金丹,塑元嬰,魂飛身外即天外,陰神出竅遠遊,魄降至腳踵作真人別竅呼吸,陽神與地脈牽連,返璞歸真,起橋登天,就有了長生。”
只是今日傳道的開頭,如一篇文章的楔子而已。
一座虛假的地肺山,數千道士聽得全神貫注,一些個原本只是奔著丹藥而來的,就都開始聚精會神。
那座真實的地肺山,與弟子並肩坐在台階上的那個高孤站起身,面帶笑意,喃喃低語。
“預支五百年新意,到了千年又覺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