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與陸沉,並肩行走在那個居中村落的巷內,一千層底布鞋,一棉布十方鞋,雙方腳步簌簌如葉落地。
路過一處屋舍,有院內土狗聽到腳步聲,驀然驚醒,朝著門外狂吠不已,鄰近吠聲四起,只是很快就歸於平靜。
期間陸沉趴在牆頭那邊,學了幾聲狗叫,揚起手作丟擲石子狀,院內那條土狗嗚嗚咽咽,卷尾蜷縮起來。
陸沉抖了抖袖子,快步跟上緩步走到巷口再停步的陳平安,搓手道:“雖說年年防饑,夜夜防盜,是人之常情,只是你們提防貧道與陳山主做什麽,大可不必。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說道:“陸掌教隻管往自己臉上貼金,至於我這邊,大可不必。”
陸沉突然笑嘻嘻道:“世間事,一犬吠影,百犬吠聲。”
陳平安點頭道:“人間人,一人道虛,千人傳實。”
陸沉拍手叫好,“好啊,可以寫一副黑底金字的抱柱木質對聯,回頭貧道好好裱起來,就放在觀千劍齋裡邊,分別寫上咱倆的名諱落款,大可玩味。”
陳平安笑道:“你要是丟得起這個臉,我是無所謂的。”
陸沉搓手喟歎道:“夜遊之人能無為奸,不能禁犬使之無吠。”
陳平安不搭話,想起一事,說道:“禺州境內,那座律宗寺廟所在山頭,有一位山君,聆聽晨鍾暮鼓多年,卻遲遲無法煉形,就勞煩陸掌教幫忙指點迷津了?”
陸沉笑著答應下來,抬起手,“小事小事,如是而已。”
舉手之勞。
走出村子,來到那條銜接三個村子的大道上,陸沉站在岸邊,鄰水觀照,看著水中倒影,陸沉歎息一聲,如人持境對照,當真是自己嗎,是本來面貌麽。
先前陳平安關於“校書”一語,陸沉雖說當時的神態,表現得誇張了一點,可事實上的確說到了陸沉的心坎上,心有戚戚然。
但這裡邊也藏著一個可大可小的問題,後世翻書之人,往往將某些精校本誤認為一字不差的底本看待,以訛傳訛,隨著時間推移,最終與本義離題萬裡。
修道之人,
登山之路,知道得道證道,無非就是追求一個個“知其所以然”,於暗昧中得其道路而行,一路風景與己心境相互契合。
陸沉略帶幾分傷感,輕聲道:“我曾經去見過孫觀主的那個師弟,以及他師弟的徒弟,都見過,也聊過,聊完之後,我就發現有一點,他們的想法,與白玉京道官起了衝突。”
陳平安蹲在路邊,撿起幾顆石子輕輕丟入溪水中,說道:“是不是白玉京那邊,絕大多數道官,覺得修道,就是道法之道,是高妙的。但是那對玄都觀師徒,覺得修道,可以是道路之道?是平實的。”
陸沉嗯了一聲,也不覺得陳平安猜出答案有什麽好奇怪的,沉默片刻,搓著臉頰,“該如何就如何,我就不庸人自擾了。”
即便天塌下來,還有見過大世面的師兄余鬥扛著嘛。
陳平安站起身,兩人便繼續走向最下邊的那個村子,陸沉洋洋得意笑道:“先前在光陰畫卷裡邊,寧吉其實有過兩次改變主意,不想當你的學生,打算一走了之,跟隨我去白玉京修道。那麽今夜被寧吉說一句銘記恩惠在心以後再報答的人,就是你而非貧道了。”
陳平安說道:“其中一次,是寧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背景,不願給我招惹麻煩?”
陸沉點點頭。
大概世間有一種自討苦吃,叫作設身處地,處處替他人著想。
就像陳平安所猜測的,在陸掌教與寧吉說清楚真相之後,身世淒慘的少年,滿心驚懼,臉色慘白無色,當場陷入巨大恐慌,少年沉默許久,約莫覺得自己就是個神憎鬼厭的麻煩精,不管在哪裡都是那種不討喜的掃把星,所以道士吳鏑也好,教書先生陳跡也罷,一旦雙方有了師徒名分,就會給後者帶來很多不必要的是非,總歸肯定都不如白玉京陸掌教這麽能……扛事。
所以哭笑不得的陸沉在一氣之下,就乾脆竹筒倒豆子,將陳平安的幾重身份都與寧吉說了,這才讓驚魂不定的少年像是吃了顆定心丸,回心轉意。原來陳先生如此年輕,便有如此作為了。
於是陸掌教就更氣了,走出一幅光陰走馬圖,帶著少年縮地遠遊三洲山河,見了十幾個人物,先是作為陳平安開山弟子的裴錢,之後還有書簡湖的截江真君,正陽山某些老劍仙,還有附近那位這些年鐵了心要更換水神祠廟所在的玉液江水神娘娘,一頭嫁衣女鬼,某條吃了蛇膽石才開竅煉形、最終依附於雲林薑氏的幼蛟,還去了趟北俱蘆洲的鎖雲宗……最後是某位剛剛返回家鄉沒多久的崩了真君。
陳平安笑問道:“寧吉第二次反悔,是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就把我當做了半個仇家?”
陸沉搖搖頭,“寧吉雖然涉世不深,但是他的有些看法,單純卻不幼稚,這種性格,既有天生的成分,也是後天熬出來的,跟藥草熬成草藥一般。”
一個人某些棱角鮮明的性格,城府深沉如宮闕重重複重重,陽光普照的白晝時分,也有陰影無數。
鋒芒畢露的才華橫溢是一座文昌塔,嫉惡如仇是一座城隍廟。豁達或開朗,便如一座涼亭,四面通風。
抑鬱如墜入一口無底深井,暗不見天日,我與我獨處,與世隔絕,無法自拔。
陸沉其實還有句話沒說出口,就像天底下某些錢財,就該是某些人掙的,與此同理,你陳平安收寧吉為徒,寧吉拜你為師,也是一種水到渠成、理所當然的事情。
陳平安也不去問少年第二次改變主意的具體緣由,只是問道:“寧吉為何最終還是下定決心,選擇跟我拜師求學?”
陸沉試探性問道:“能不能先與我保證,有話就好好商量,君子動口不動手,即便動手,也別……打臉。”
陳隱官與人問拳,手段下三濫,喜歡打臉,自從那場文廟的青白之爭起,如今已經聲名遠播了,估計幾座天下的山上修士都有所耳聞,可能青冥天下那邊的道官,還會疑惑幾分,都是武學大宗師了,如此問拳合適嗎?但是五彩天下飛升城和蠻荒天下那邊,恐怕就會分別讚歎一句,不愧是做買賣從不吃虧的二掌櫃。不愧是陳隱官,那座避暑行宮的扛把子。
陳平安微笑道:“朋友之間,邊走邊聊些有的沒的,說到哪裡是哪裡,肯定聊什麽都不生氣。再說了,我又打不過陸掌教。”
如果沒有第二句話,陸沉還真就信了。
陸沉先挪步遠離陳平安,再猶猶豫豫說道:“我給寧吉看了你如今的真實面目。”
村塾這邊,夫子陳跡也講孝經,而這本書開宗明義,其中就有一句,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
所以陸沉就在陳平安講解此句之時,以手指點少年額頭,讓寧吉開了天眼,瞧見了陳平安的那副尊容。
人不人鬼不鬼,在躋身仙人境之前,陳平安都無法重塑真身、恢復一個人的正常面貌。
陳平安笑道:“這有什麽,讓寧吉看了就看了。”
陸沉松了口氣,“畢竟是你的私事,得與你打聲招呼。”
不過陸沉隻說了一半的真相。
真正讓寧吉下定決心跟隨陳平安求學的原因,還是陸沉帶著少年在看了那撥“躲避”陳平安的人物之後,也帶著寧吉去看了幾個陳平安曾經或者是至今不敢直面的人與事,尤其關鍵,是陳平安發自內心認可的那句“以德報怨,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這讓身世悲慘的少年如釋重負。
只是寧吉的這些所見所聞和所思所想,這一段心路歷程,陸沉事後都將全部“記憶”收了回去,就像少年一一還給了陸掌教。
走到最下邊的村子,陸沉笑著建議道:“我們不如去看看那座陸地龍宮遺址?悄悄去,悄悄回,看風景而已,又不妨礙誰。”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這麽多年來,陳平安一直保持寫山水遊記的習慣。
隨後兩人一步跨出,頃刻間就置身於那處龍宮境的青山綠水間,外界是夜幕時分,這裡卻是白晝光亮的時辰,天無懸日,依舊光明,這處秘境內的幾處高山,各有古篆石碑矗立,其中有雙峰對峙,山腳立碑,碑額分別是雲根和雨腳,山頂又有碑額“雲聚雲散如花開花落”和“雨照金山”。
群山高聳,又有一峰獨高,山腳有大河路過,陸沉卻不是帶著陳平安去往此地,而是帶著陳平安來到一座不起眼矮山的山腳處,笑道:“很早之前,我就曾路過此地,在此登山,不過沒有打攪誰,當時就覺得是一處可以成仙、成道、成佛的風水寶地。”
來到半山腰處,有水潭,碧水幽幽,深不見底,陸沉伸手指著平如鏡面的水潭,解釋道:“這便是古龍別宮的真正入口了,大驪朝廷那邊,直到現在還被蒙在鼓裡,你要是不提醒他們一句,可能再過幾十幾百年,甚至更久,久到都更換國姓了,大驪宋氏的那位末代皇帝,還不知道自己和歷代先祖們,看似入了寶山且坐擁寶山,實則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時過境遷了,遙想當年,本地龍王被貶謫之初,龍氣猶然濃鬱之時,每逢風雨欲來時,便有白雲嫋嫋,籠罩此山,如戴鬥笠,附近數國朝廷憑此佔卜陰晴無不靈驗,遇到大旱時節,周年土民,還會來此祈禱求雨,只要能夠見到水潭有蜥蜴蜿蜒出水上岸,就可以打道回府了,片刻之後,雨即隨至。若是遇到洪澇災害,來此祈求龍王停雨,只要岸上有小蛇入水,則必然大雨驟停。”
“每年六月初六,除了市井百姓曬衣,書香門第曬書,還有曬龍袍的說法,所以只需要在這一天,來此觀看水潭岸邊‘曬太陽’的土蛇、蜥蜴的數量,總數是屈指可數的三五條,還是多達十余條,反正每次都會歷歷分明,就可以預測接下來一整年的雨量多寡,既然知道了未來一年光景是旱是澇,就都可以未雨綢繆。”
陸沉笑問道:“要不要進入這座龍宮別院一探究竟?”
從遠古歲月起,到三千年前,浩然天下山水之間,但凡是修道有成的蛟龍之屬,尤其是能夠開辟府邸的龍王,都喜歡大肆攫取和收藏秘存儲各色世間珍寶。這座陸地龍宮的別院,完全可以視為一座財寶密庫,有點類似那條老龍的“私房錢”。
還真不是陸沉瞧不起大驪王朝的欽天監和風水先生,而是古蜀地界,劍仙如雲,有事沒事就喜歡拿蛟龍之屬煉劍和祭劍,所以能夠在這裡站穩腳跟的陸地江湖龍宮,每位龍王都很有幾把刷子,絕對不是吃素的主兒。所以只要陳平安不泄露天機,大驪宋氏歷代皇帝,憑借那些地師的眼光和手段,是注定打不開這座別宮禁製的,說不定擅自開啟禁製,沒有高人坐鎮的話,比如魏檗的粹然金身尚未達到飛升境的高度,就只會惹來鼇魚翻背的異象,導致處州山河塌陷,一州境內百姓死傷無數,繼而影響到整個北嶽地界的山水氣數。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
我輩讀書人,光風霽月,做事得講點臉皮。
本來在此開館蒙學,就不是奔著龍宮遺址而來,否則以陳平安的修為境界,真要對這座秘境起了心思,就算自己無法打開全部秘密禁製,不還有小陌?還有謝狗那個財迷?
陸沉說道:“若有所得,五五分帳?”
陳平安還是搖頭。
陸沉說道:“三七分,我三你七?”
陳平安斬釘截鐵道:“走!”
我輩包袱齋,必須與多學一學魏山君的生財之道,別說舉辦了幾場夜遊宴,只要是路過北嶽地界的鐵公雞都得拔下幾根毛。
陸沉站在水潭旁邊,豎起雙指,閉著眼睛開始念念有詞,聽著像是一道辟水訣。
水霧升騰,古潭水面之上漸漸浮現出鑲嵌有排排門釘的朱漆大門,氣象巍峨,門外有白玉石碑和拴馬柱,石碑內容,大致是提醒來此的訪客,閑人止步,持貼登門拜訪者,人間的帝王將相需要下馬步行,山上的仙君得在門外解劍,不得騰雲駕霧禦風遊歷。若是冒昧來此,先磕頭再退回去,可饒其不死。
陸沉笑道:“這廟子的主人,口氣恁大。”
陳平安問道:“算出裡邊的大致景象了?”
陸沉搖頭如撥浪鼓,埋怨道:“尋山探幽,還沒登山就曉得了風景,多沒趣。”
陳平安說道:“糾正一下,我們不是入山訪仙,是求財問寶。”
陸沉笑道:“反正都差不多。咱們倆聯袂遊歷天下,連蠻荒腹地和托月山都去了,天底下何處去不得。即便有意外,也是意外之喜,怕什麽呢。”
陳平安一時無言,陸沉的這個理由,倒也不算歪理。
等到兩人步入其中,霎時間眼前雪白一片,皆是遮天蔽地驟然而至的凌厲劍光。
陳平安停步,紋絲不動。
觀其劍光脈絡,確實是上五境起步的劍修風采。
只是有陸掌教在身邊,陳平安就顯得毫無察覺,看著就只是束手就斃。
陸沉瞧著就像一隻呆頭鵝,更是引頸就戮的模樣。
遍布天地間的耀眼劍光一閃而逝,只是劍光如潮水般退散,劍氣一起卻沒有立即消失,殺氣依舊濃重,如墜冰窟,遍體生寒,陸沉打了個哆嗦,再伸手揉了揉眼睛,只見在兩人的視野盡頭,出現了一位披頭散發的赤腳男子,面如冠玉,手持酒杯,橫臥在一張龍椅上,對於門口兩位不速之客的表現,這位東道主似乎既疑惑,能夠進入此地的練氣士,怎麽如此不濟事?又失望,難得見到大活人,就只是那種誤打誤撞的有緣人?
頭戴冠冕身穿龍袍的英俊男子,淡然問道:“外邊的天地,今夕是何年?”
年輕道士戰戰兢兢問道:“在說啥?”
青衫男子小心翼翼答道:“約莫是古蜀方言,聽不太懂。”
“碰到扎手的硬點子了,怎麽辦?”
“不如你先給這位前輩磕幾個響頭?”
“不好吧?”
“有什麽不好的,禮多人不怪。”
“要是管用,倒也沒什麽,就怕適得其反啊。”
龍椅上的男人,先前在緊要關頭收回那股沛然如雨的磅礴劍氣,此刻依舊沒有坐起身,只是斜眼看著那兩個闖入秘境的家夥,雙方的內景氣象,境界高低,一覽無余。
至於那倆活寶的竊竊私語,龍袍男子並不在意,他搖晃著手中酒杯,冷笑道:“聽不懂寡人說的話,就不認得門外石碑上的文字嗎?”
陳平安看似眼觀鼻鼻觀心,在裝傻扮癡。其實不耽誤跟陸沉以“心聲言語”,卻不是那種練氣士的手段,不起天地間靈氣漣漪,甚至就連心湖都沒有水紋,就只是他與陸沉的某些“想法”,在陸沉的道法加持之下,雙方與開口說話無異。這些一個個念頭,只在他們各自心湖水下如一條條遊魚倏忽而動,岸上之人,當然無法看到。
“他就是龍宮主人?還是一位蛟龍出身的劍仙?”
人間蛟龍之屬,開竅煉形本就不容易,成為劍修更是極少。
“到底此地舊主人,還是鳩佔鵲巢,暫時不好說。反正劍修身份是真,玉璞瓶頸多年。這家夥的身世背景比較複雜,他好像還是一位死而魂魄不散的英靈,只是不知怎麽做到的,竟然能夠將一身龍氣轉為純正陽氣,故而與活人無異。是了,是了,定然是那位純陽道友的手筆!”
道號純陽的呂喦,在遊歷青冥天下之前,曾經遊戲人間,留下不少仙跡,只可惜都不曾流傳開來,算不得膾炙人口。
例如呂喦曾在太陽宮內,為一眾老龍傳授火法,采石江邊踏鯉魚入海,樓外騎木鶴,飛仙至青冥。
陳平安小有意外,這裡竟然藏著一位到了瓶頸的玉璞境劍修。當年是為了躲避斬龍之人,必須長久隱匿在此?
“無所謂了,一口水井哪來的大魚,一座小山坡也難出參天巨木。這裡畢竟只是一座陸地龍宮,高人異士,道法劍術高不到哪裡去,奇怪也奇怪不到哪裡去。咦,這隻酒杯,好像有點眼熟?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君子不奪人所好,勸你別這麽不地道。”
在劍氣長城那邊,歷史上總共出現過五隻“酒泉杯”,孫巨源,晏溟和齊廷濟,各有一隻,此物是天下好酒之人的心頭好。
既然已有劍修在此修行,不管是舊主人長久不曾搬家,還是那種捷足先登的外來戶,陳平安也就沒有了龍宮探寶的興趣。
只是那位已是鬼物的劍修,接下來說了一番言語,讓陳平安沒有立即轉身離開。
“你是文廟那邊的書院子弟?你們儒家,所謂大學之道在明明德,既然有‘大學’,當然就有‘小學’。讀書先識字,字形,讀音與字義,都是繞不過開的學問。既然能夠進入此地,就肯定不是那種粗通文墨的市井儒生,既然認得門外的古篆碑文,為何在寡人這邊裝傻?還是說當寡人是傻子?”
陸沉開始撇清關系,舉起一隻手,“這位前輩,想必你看出來了,我是個道士。”
男子坐起身,擰轉手中那隻價值連城的酒杯,身體前傾,眯眼笑道:“小道士,這會兒終於聽得懂人話了?”
陸沉霎時間滿臉尷尬。
陳平安佩服不已。
陸掌教的演技,沒的說。
男子問道:“那座去往黃河洞天的龍門,如今還在嗎?”
陸沉使勁點頭,“還在還在,就在那遠古靈丘之畔,一片孤城萬仞山,就在那彩雲間的白帝城旁邊。”
男子嗤笑道:“彩雲葉葉掛靈丘,道士黃塵沒馬頭。”
陳平安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說法,心中便想起陸沉的一個善解人意的心聲,幫忙解釋此說真意,“白帝城建造起來之前,是一處不見史書記載的古戰場遺址,古稱靈丘,極高聳,彩雲片片恰似樹葉掛枝頭。上古歲月裡,陸地神仙裡邊的道家真人,常去那邊結茅修行,等待一樁誰都不知道真假的、虛無縹緲的仙家機緣,據說是因為我的那位師尊曾經在那邊賞月,使得那邊的道氣,就重了些,只是跑去靈丘索求機緣的道士,多如過江之鯽,始終沒有誰得手,不知多少道士,不願無功而返,或兵解留下遺蛻,或是在那邊化作枯骨一堆,再後來,就是白也一劍劈開黃河洞天,引來那條瀑布到人間,讓浩然天下增添了無數水運,又後來,就是鄭先生將其收入囊中了。”
聽到這個掌故,陳平安頓時心中了然,難怪鄭居中會有那麽一問。
陸沉拱手說道:“請教前輩道號。”
龍袍男子笑道:“寡人道號‘躁君’,外邊天地,後世可有流傳?”
陸沉點頭道:“前輩放心,從今天起,‘躁君’這個寓意極好的道號,在外界便要廣為流傳了!”
那位躁君劍仙啞然失笑,意態蕭索,揮揮手,“這裡的天材地寶,拿得動的就拿走,只是事不過三,僅限於取走三件,至於寶物的品秩高低,你們各憑眼力。”
收到這裡,龍袍男子看似調侃道:“財帛動人心,可別離開此地之前,就因為分贓不均而打起來,既然與你們說了道號,就當知道寡人是一個喜歡清靜的修道之人,所以你們要打也出去打。”
照理說,誤入此地的兩個外鄉人,就該感激涕零、謝天謝地了。
不曾想碰到了個無法用常理揣度的混不吝。
那個滿身窮酸氣的年輕道士,直愣愣望向那隻酒杯。
一旁那個年紀稍長的儒衫書生,則開始打量起那張龍椅。
龍袍男子笑道:“莫要得寸進尺,給你們一炷香功夫,趕緊四處尋寶。”
陳平安有些疑惑,這麽好說話?
陸沉笑著解惑,這家夥修道資質一般,當初是靠著外物躋身的玉璞境,故而此地山山水水,亭台閣樓,花草樹木,物物是累贅,此地既是他避禍的道場,也是一處福地,同時又是禁地,成了一座讓他出不去的監牢,我們拿走越多,他就負累越少,只是擔心自己太好說話,我們反而疑神疑鬼,死活不敢帶著東西離開秘境,人手三件,不多不少,足夠讓他架起一座通往外界的橋梁了。
陳平安有個猜測,這裡邊的東西,幾乎都被他煉化殆盡了?
沒剩下幾件了。
某種意義上,算不算是一種道化?
勉強能算,手法比較拙劣罷了,經不起推敲,眼前這位比起淥水坑澹澹夫人的煉物手段,差了一大截。
既然他這麽想要脫困,沒有使用上五境的手段,類似拘魂拿魄那一類,把我們倆煉製成傀儡,能算是足夠的宅心仁厚了吧?
他也在疑心你我的真實境界,以及我們的靠山,擔心我們是那種類似純陽道人的得道高人,不喜歡顯露道法。當然,換成一般練氣士,被關押這麽久,沒有失心瘋已經實屬難得,哪裡管這麽多,早就動手了,殺了你我,借屍還魂也好,用上辟水神通隱匿在你我的筋脈氣血當中也罷,肯定都要過過招,試探咱倆的道行深淺了。
看來躁君這個道號,沒白取。
畢竟也算半個老鄉,說不定正是純陽道友的賜名呢。
龍袍男子抬頭望向天幕,神色複雜,自嘲道:“年複一年,從無變化,寡人早就認命了,泠然千古空悠悠,自判此生非醉殺則睡殺耳,只是難免心中惴惴,未知天公肯見容否。”
陸沉微笑道:“躁君前輩之所以如此認為,看不破龍宮別院的天幕,勘不破玉璞境的瓶頸,自然是前輩眼界狹窄使然,南鄉視者不睹北方。”
嘴上說著前輩,言語內容卻是前輩在指點晚輩,作為客人,卻很不客氣了。
龍袍男子不怒反笑,眼神玩味道:“現在的道士,說話口氣都不小啊。”
陸沉直勾勾望著那頭蛟龍,幽幽歎息一聲,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幫他設置了這麽一處道場。
道場內,山水氣數和天地靈氣的總量,顯然都是經過高人精心計算的,能夠躋身玉璞,延長壽命,盡可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又不至於順勢躋身仙人,氣象外瀉,藏不住蹤跡。蛟龍之屬,修道之路,或走水或盤山,所以這頭龍子龍孫,注定只能停滯在玉璞境,就只能耐著性子,靠著某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在此苦等,靜待有緣之士開門而入,同時給他足夠的機會去了解外邊的情況,這也是他為何見到陳平安和陸沉,劈頭就問一句,外邊光景如何,歸根結底,就是想要確定那場斬龍一役,是否徹底結束。
陸沉忍不住感慨一句,皆言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陳平安環顧四周,秘境內的道場田地,如一塊反覆耕耘的田地,相信老龍昔年肯定還曾留下一些秘術靈笈。
以耕讀二字為本,便是長久之計。
陸沉點點頭,有道理,治學與務農一般無二,但問耕耘莫問收獲。
龍袍男子眼神炙熱道:“放寬心,各自取寶,但是作為報酬,你們必須回答寡人一個問題,在古蜀地界,可有重建的龍宮?”
青衫客聞言點頭。
年輕道士搖頭。
龍袍男子重重一拍椅把手,冷哼一聲。
然後只見那倆王八蛋面面相覷,各自用眼神埋怨對方,你是打小就缺心眼嗎?你被門板夾過腦袋嗎?
年輕道士好似惱羞成怒,選擇破罐子破摔了,驀然怒喝一聲,一個金雞獨立,雙指並攏,指向那龍袍男子,“撐死了就是一條地仙水蛟,又如何?道爺什麽凶險陣仗沒見過,今天就與你拚了!小惡蛟,道爺就以雷法,好好領教領教你這廝的水法神通!”
之後“龍門境”道士就與一條“金丹境”水蛟,在那邊各逞手段,你來我往,鬥了個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花裡花俏,還是很熱鬧的。
陳平安早已後撤很遠,給他們騰出地盤來,免得被“殃及池魚”。
龍袍男子停手笑道:“有點意思,竟然還是一位龍門境練氣士,小道士,說說看,如何做到讓寡人都看走眼的?”
言語之間,他心中狐疑不定,難道如今的寶瓶洲練氣士,道法都如此厲害了?是某個宗門道觀出身?
兩腿微顫的年輕道士,輸人不輸陣,放聲笑道:“不打不相識,躁君道友好手段!”
“這裡邊的東西就不拿了,如今鐵符江水府那邊,不是還缺個水神嗎?既然先前說好了三七開,那就三百年後,貧道再來領著他去往青冥天下,在那邊修夠七百年。對這條水蛟來說,也是一張護身符,否則他只要到了外邊,聽說那位陳仙君時隔多年,才出山沒多久,保管要被嚇得直接退回此地,不敢見人。他要是再在這邊空耗光陰,過不了百年,要麽魂飛魄散,要麽變成一頭厲鬼,好好的一處龍王別院,淪為一處陰森森的鬼宅,一個不小心,整個龍宮遺址都會被連累,一頭失去靈智的水蛟,還是個玉璞境瓶頸劍仙,除非你願意親自出手,或是讓小陌走一趟這裡,打殺了他,否則就會作亂一方,不還是被魏檗強行鎮壓的下場。”
換成一般人,估計會詢問這也能算是三七開?
陳平安卻只是點點頭,就這麽說定了。
龍袍男子詢問道:“你們是哪座仙府的祖師堂供奉?是哪兩位仙師的高徒?”
陸沉搖頭道:“供奉?都不是,境界不夠高,暫時還差了點資歷,別說是供奉,榮升內門弟子都不夠格。貧道與身邊這位陳道友,都是出自不大不小的門派,例如陳道友的山頭,名為落魄山,離此不遠,躁君道友一去便知。至於陳道友,曾經與我道行一般高。”
龍袍男子再次驚疑不定,這兩人就都只是各自門派的外門弟子?
陸沉轉頭望向身後緩緩走來的陳平安,“陳道友,你家山頭,在咱們寶瓶洲,算是……二流的門派?”
陳平安走到陸沉身邊,笑道:“很勉強,二流裡邊墊底、三流裡邊拔尖的那種山頭。”
陸沉笑問道:“敢問道友名諱?”
龍袍男子猶豫了一下,說道:“白登。”
陳平安說道:“實不相瞞,距離斬龍一役落幕,已經過去三千年了。”
陸沉附和道:“我們來時路上,是帶酒衝山雨,想來如今外邊,已經雨後天晴了。”
自稱名為白登的龍袍男子,頹然坐在龍椅上,似哭似笑,喃喃道:“三千年,整整三千年了啊。”
陳平安笑問道:“躁君道友,三千年獨居於此,是怎麽熬過來的?”
白登回過神,微笑道:“祖傳家藏有一部道書,微言大義,妙不可言。書上有言,以目視目,以耳聽耳,以心複心。”
陸沉笑呵呵。
陳平安內心微動,默默記下這個道理。
白登揮揮手,下了一道無聲的逐客令。
陸沉揮手作別,笑容燦爛道:“躁君道友,有緣再會。”
走出這處老龍別院,陸沉微笑道:“我與那位山君聊過了,對方言下有悟,當下已經煉形成功了。”
陳平安點頭道:“多謝了。”
“朋友之間,何須客氣。”
陸沉愧疚道:“好像沒有什麽收獲,白跑一趟。”
陳平安一笑置之。
陸沉雙手抱住後腦杓,準備下山了,轉頭回看一眼深潭,“那就回學塾?”
劍氣長城那個生意興隆的酒鋪,二掌櫃沒少掙酒水錢,加上那幾場近乎通殺的坐莊所得,以及晏胖子家鋪子合夥售賣的印章和扇面。
只是所有賺取的神仙錢,都被二掌櫃用一種隱蔽方式悄然散盡,得自劍氣長城的劍修,歸還劍氣長城的劍修。
如何掙錢,是處世之道。如何花錢,是為人之本。
所以陸沉用膝蓋想都知道,要是陳平安在這邊有所收獲,會拿來做什麽。
陳平安點頭道:“回了。”
只是不知為何, 雙方都沒有挪步。
沉默片刻,兩人幾乎異口同聲,各自道破天機。
“貧道終於知道你為何要取名‘陳跡’了。”
“陸沉,你其實也是一名劍修,對不對?”
再次兩兩無言。
陸沉率先開口,笑問道:“陳平安,退一萬步說,假設,只是假設啊,貧道真是一位劍修,你猜得到飛劍的名稱嗎?”
陳平安反問道:“秋毫?”
陸沉有說劍篇,建造在白玉京玉樞城的私人書齋,被陸沉取名為觀千劍。
而老秀才極為推崇的那篇齊物論中,陸沉又有一句,天下莫大於秋毫之末。
陸沉眼神熠熠光彩,以拳擊掌,朗聲道:“好名字!那貧道就回退一萬步,就是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