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 山間百花,白衣釀酒,後出現的青衫陳平安便拿起桌上的那碗秫酒,反客為主,站著喝了一口,笑望向那個心神魂魄皆被拘押在此的蠻荒女修,不料也是一個吃百家飯偷百家拳的,真是撿到寶了,稱呼一聲道友,很恰當,問道:「道友報上名來,說說看你的精彩故事,我們好拿來當作佐酒菜。」
由不得女修隱瞞,也遮攔不住什麽,被那一站一坐的青白兩人一覽心相景象無遺漏,洞若觀火,只因為山頂已經出現了一幅與她身世經歷有關的走馬觀燈圖,記憶深刻的往事,是那一幅幅宛如真人實物的彩繪圖案,記憶模糊的,便是些灰白畫像,記憶與真實混沌不明的,呈現出來的畫面便雜亂無章,原來她化名許嬌切,妖族真名蕭形,道號幽人,被師尊昵稱小羹,她的真身是一種不見記載的古禽,喜好銜火飛掠人間,故而她早期主修火法,身披一件塑出人形後由仙蛻煉製而成的翠綠羽衣,法袍被傳道人賜名為「大貌」。
白衣心魔幸災樂禍道:「真是一隻鬊鳥。這場用心險惡、鋪墊多年的無妄之災,差點就被蕭姑娘得逞了。」
頭別玉簪金色眼眸的陳平安微笑道:「一位被重塑記憶後可以對落魄山死心塌地忠心耿耿的元嬰境死士,附帶一件半仙兵品秩的法袍,再加上描眉客和縫衣人的手段,還能學到一門蠻荒奉祀郎的秘傳學問,真是一本萬利的買賣,大賺,盆滿缽盈。」
白衣心魔嗤之以鼻,「這種見不得光的陰損手段,只能對付低自己一境的練氣士,算不得什麽上乘手段。」
青衫陳平安喝了一口酒,神色玩味盯著那個臉色慘淡如喪考妣蠻荒女修,「大貌法袍配合描眉客的表皮、縫衣人的內裡,再加上我們對細節的嚴密掌控和精心拚湊,豈是不是飛升境之下,她學誰像誰就是誰?很巧,打瞌睡想睡覺了,就有人送枕頭來了,萬瑤宗韓玉樹失蹤已久,再拖下去,僅憑薑尚真手上的那副韓宗主遺蛻,相信瞞不了多久的,畢竟紙包不住火,三山福地那邊恐怕很快就要察覺到不對勁了,可如果讓演技不錯的蕭姑娘,去一趟天目山書院,配合副山長溫煜演一場戲,估計暫時就可以打消萬瑤宗祖師堂的疑慮了?不如再心狠一點,直接讓蕭姑娘去三山福地來個……鳩佔鵲巢?死士嘛,在哪裡不是死士。」
蕭形修道天資出眾,自從她記事起好像學什麽都快,而且因為某種不為人知的關系,學什麽都沒有大門檻,沒有貪多嚼不爛的擔憂,不到甲子光陰,一座宗門就學無可學了,她開始下山歷練,喜好常年在外遊歷天下,收集各地稗官野史各色典故,尤其鑽研精通周密創造的蠻荒水雲文,只因為她立志於編寫出一部蠻荒天下的說文解字。等到戰事一起,尚未百歲就身為元嬰境瓶頸的蕭形就被托月山點名征調,逃無可逃,宗門試圖花錢消災都不頂事,自視甚高的蕭形參加的第一場戰事,就是在戰場上被寧姚劍氣殃及,差點跌境,估計寧姚至今都不知道有她這麽一號妖族地仙。
白衣心魔雙手籠袖,微笑道:「蕭姑娘真是個苦命人,處心積慮想要報仇,舍了性命大道不要,結果仇家根本不知道自己誰,連被記住的資格都沒有啊。就隻好遷怒旁人了,畢竟蕭姑娘還沒有被仇恨徹底蒙蔽雙眼,心裡邊多多少少還是有數的,深知自己這輩子都沒辦法跟寧姚報仇,那可是名正言順的天下第一人,絕非一般的飛升境劍修可以媲美。」
青衣飲酒者,露出一抹讚歎神色,「蕭姑娘走了一條很正確很省心省力的捷徑,一舉兩得,如果不是今天被揪出來,再有元嬰境瓶頸時的閉關,就不用面對必然是無敵之姿的心魔寧姚了。」
白衣心魔微笑道:「百歲元嬰,一般天才?」
青衣飲酒者唉了一聲,「說什麽混帳話,必須是天才。」
人生畫卷之外的蕭形,就像一個沒穿衣服的女子,在
被旁人隨意評頭論足。
之後的畫面,就是蕭形跟隨癸酉帳一起登岸桐葉洲,她一邊養傷,心中大恨寧姚,一邊穿梭於桐葉洲各國殿閣書庫,大肆搜集浩然古本善本。與那個佩刀、實則是劍修的「少女豆蔻」是相識已久的閨中好友,劍修豆蔻的本命飛劍是「厲鬼」,在桐葉洲大開殺戒,在異鄉憑此躋身元嬰。桐葉洲徹底山河陸沉之前,雙方就已經分道揚鑣,好友豆蔻不知所蹤。蕭形則用了一門師門秘傳,能夠隱藏境界修為,偽裝為凡俗,得以跟隨流民進入藕花福地避難,憑借類似欽天監望氣士身份的奉祀郎神通,被她推衍出了藕花福地與落魄山某些藕斷絲連的大道淵源,便在此伺機而動,既然陳平安是寧姚的道侶,她又無法去往飛升城所在的五彩天下,那就窮盡所學、術法手段,必須要讓陳平安元氣大傷,大道中斷,蕭形覺得這比什麽損失,興許都更能夠讓寧姚道心不穩。先前陳平安說她是死士,可謂一語中的,蕭形根本就沒想著活著返回家鄉,用自己付出一條命的代價,斷了劍氣長城末代隱官的登頂之路,讓寧姚一輩子都在後悔當年遞出那一劍,要讓她一輩子都記住蕭形這個名字,天底下還有比這更報仇雪恨的美事?!
白衣心魔歎了口氣,「果然是運勢跌到谷底就會否極泰來,隨便扯出個線頭而已,這都可以有一樁意外之喜啊。」
青衣飲酒客,好似一尊無垢無瑕無漏的遠古神靈者,「劍修豆蔻,好,記住你了。」
言語之際,蕭形的人生畫卷就好像光陰長河倒流,如書頁嘩啦啦作響,被倒翻回去,青衣飲酒者再一伸手,將那少女佩刀模樣的
劍修豆蔻給摹拓成一幅人物掛像,被他收入袖中。如果她就是桐葉洲幕後搗亂者之一,那可就有點意思了,一鍋端,可以省去不少事,連那個鬼鬼祟祟、實在難找的金丹符籙修士都可以一並揪出。
最後的畫卷內容,就是她在這座蓮藕福地如何布局了,在城內開設書鋪,雇傭工人晝夜版刻書籍,多是無比香豔的志怪、才子,再以完全虧本的低價出售,耗費了她不少家底,不曾想蕭形竟然隨身攜帶幾具瘟神乾屍,而且她還是一位精通煉丹、草藥的山上醫家。
「真是個貨真價實的天才,難怪托月山要點名請一位元嬰境出山,離鄉做客浩然。」
青衣飲酒者放下空碗,讚歎不已,「現在我隻好奇一件事,是誰最早慫恿蕭姑娘進入藕花福地的,我不相信你一開始就察覺到這個機會了,肯定是有高人指點,你只是通過奉祀郎的手段確定他所言不虛,才下定決心當這個死士。」
蕭形神色茫然。
顯然不是偽裝。
青衣飲酒者輕輕一拍手掌,「斐然?周清高?還是倆鬊鳥一起見的蕭形?」
當他說出這兩個名字後,蕭形霎時間嗡嗡作響,心神和魂魄如同被瞬間反覆拉扯千萬下,整個人就像隻篩子,在從一大堆人心記憶最深處的河沙中試圖淘出一兩粒金子,只不過這個過程,蕭形可就遭罪了,白衣心魔笑眯眯提醒一句,再這麽篩選下去,她可就要成為白癡了。青衣飲酒者嗤笑一句,齊老劍仙有句話說得好,年輕人下輩子注意點。
無論公仇私怨,不管是要與誰較勁報仇,這都沒什麽,隻管手段盡出,各憑本事分勝負就是了。
只是誰給你膽,敢罵寧姚?
果不其然,從蕭形某處不起眼竅穴氣府被剝離、再封禁起來的記憶最深處,篩出了兩粒「金子」,幕後作祟者,正是當得起陰魂不散一說的斐然和周清高。
斐然以飛劍和秘法斬斷道痕,看著那個雙眼朦朧趨於真實和夢寐之間的女子,好讓她誤以為是自己想到了進入藕花福地、借助陳平安與寧姚來一場曲線復仇的點子,斐然自顧自說道:「幽人道友,不得不抹掉這些痕跡,
多有得罪,你是肯定記不住見我們了,也無需記住這場相逢,但是以後就未必了,只希望道友沒有機會記起今日事的那天。」
周清高在旁嘴唇微動,並不出聲,只看口型就是在以大驪官話說一句,陳隱官,可我還是希望蕭姑娘哪天可以記起此事,期待下次我們在蠻荒見面,作一場複盤。
白衣心魔笑道:「這倆家夥,真是比癡心女子更掛念你了。我估計只要你肯叛出浩然,斐兄都願意讓出天下共主的位置,周老弟更樂意給你充當馬前卒。」
青衣飲酒者置若罔聞,伸出手指輕輕轉動白碗,「看過了蕭姑娘這些可歌可泣的故事,碗中酒也喝完了,接下來就輪到我待客了,回贈你一碗酒水,給你編寫個精彩紛呈的山水故事。」
蕭形尖聲叫道:「不要!」
下一刻,青樓內,薑尚真就看到了差點讓他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一幕,雙眸失去光彩、怔怔失神只是片刻的蠻荒女修,便「清醒」過來,睡覺睡了個飽,大夢初醒一般,她輕輕晃了晃腦袋,望向那個一雙眼眸粹然金色的白衣陳平安,她開口第一句話,竟是「山主,就由我來搜尋那頭妖族畜生的蹤跡?」
薑尚真目瞪口呆。
怎麽做到的?
以元嬰境操控元嬰境?
修道之士,本就心性堅韌異於俗子,更何談一位修道有成的地仙?要說山巔大修士,篡改一位境界相差頗多的練氣士記憶,已非易事,沒有相差個兩三境界,休想得逞,何況大修士還得有好些秘傳手段才有機會成事,才敢下這個狠手,隻說如何「剮去」修士的記憶,扯斷那些繁蕪脈絡、枝葉,才是第一道關隘,隨後如何填充記憶,填補空白,與舊有心境,天衣無縫,水到渠成,必須讓所有思路脈絡都合乎情理,又是一道更高的關隘,否則稍有不慎,被修士生發於天性的一顆道心,稍微察覺到不對勁的苗頭,人身小天地內就會出現一種天地崩塌的慘烈後果,練氣士要麽淪為心神化作灰燼飄散的癡呆漢,要麽很容易就會走火入魔,這就是一種本能的反抗,玉石俱焚在所不惜,而眼前這位手段不差的蠻荒女修,一個敢進入藕花福地作祟布局的元嬰境,道心堅牢的程度,可想而知。
薑尚真自認做不到這種壯舉,飛升境的荀老兒恐怕也還是做不到這一步。
陳平安抬頭望向二樓欄杆那邊,笑道:「周首席,那我就功成身退了。」
薑尚真無言以對。
女子順著陳山主的視線,轉頭望向那位雙鬢霜白的青衫文士,轉身抱拳,眉眼飛揚的嬌豔女子,以心聲微笑著自我介紹道:「我叫許嬌切,是劍氣長城老聾兒的不記名弟子,當年得到隱官授意,率先離開家鄉,秘密潛入桐葉洲,其實我是與周首席第二次見面了,但是當年礙於諜子身份,防止有蠻荒死士在此興風作浪,故而當時不宜與周首席主動打招呼。」
薑尚真神色尷尬,「好的好的,辛苦辛苦。」
臨別之際,陳平安以心聲笑道:「周首席,很快就會有個我的分身來找你,到時候他會帶你和許嬌切去一趟井口,水井是老觀主留下的伏線,不出意外,你們可以通過這條道路進入大泉王朝的蜃景城,如果是歸墟一般的互通之路,就可以重返福地,如果是單向的,就有勞周首席順便走一趟雲岩國魚鱗渡,在那邊幫忙主持大局了,再將一封書信親手轉交給溫煜,我有一事相求,如果溫煜答應下來,到時候許嬌切就可能需要使用韓玉樹的那副仙蛻,如果溫煜覺得不妥當,就算了,不必強求。」
若是平常,這種與美人攜手遊歷江湖的香豔事,薑尚真肯定來者不拒,皺一下眉頭就算周首席怠工不識趣。
只是這會兒薑尚真怎麽看那許嬌切怎麽滲人,紅什麽袖添什麽香,眼前女子,可比山野豔鬼嚇人多了,不
過畢竟是首席供奉的分內事,薑尚真沒理由不跑一趟蜃景城和魚鱗渡。等到那個白衣陳平安憑空消失,許嬌切顯然也得到了山主授意,與周首席抱拳,氣質端莊的豐腴女子,身材修長,眉眼溫柔,如見情郎一般的似水柔情,薑尚真卻是一輩子都在花叢摸爬滾打的老江湖,曉得她是用上了某種蠱惑人心的旁門秘術,故而落在旁人眼中,宛如初嫁新婦,煙視媚行,逢人便會欲語還休。
作為觀道者的分身之一,在離開蕭形符籙傀儡所在門派,又走了蓮藕福地的天地四方,先後找到了剛剛誕生的四位本土劍修,動之以理曉之以情,最終成功說服了其中兩人,他們都願意去「天外」看看外界的風光,陳平安跟他們有了一場君子之約,將來落腳何地,是否返回家鄉,都看他們自己的意願,但是在作出決定之前,必須走一趟落魄山或是狐國,打聲招呼。
一個是南苑國京畿大縣某個待字閨中的大家閨秀,癡迷於邊塞詩詞和書中劍仙,心想事成,美夢成真,先前她從掌心中摔出一把鮮紅短劍。
一個是騎驢背劍走山河的大髯豪俠,先前在驢背上大口喝酒,搖搖晃晃,給顛簸出一口酒氣,便是一枚漆黑如墨的劍丸。
女子名為麥青,原本正在憂心一樁爹娘安排的聯姻,樂得外出散心,她留下一封書信就偷溜出去了。
豪俠叫哥舒隴上,家族世代將種,他曾是北晉國前朝的邊關武將,與新帝唐鐵意關系不和,就乾脆辭官遠遊。
先前一人騎驢,一人在旁禦風,相談投機,一路聊到了如何改變當下諸國學絕道喪的現象。
來時路上,有問有答。
白碗木盆,瓷瓶陶甕,當真可以造設天地,以方寸容納萬裡河山?
可以。
龜甲蓍草,片瓦塊石,果然皆能告知吉凶福禍,以籌筭定人命運?
未必。
滿肚子問題的女子可能是臉皮薄的緣故,隻問了一個問題。
像陳劍仙這樣的得道之士,外邊有多少,屈指可數?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陸地神仙之流,數量不多也不少。
至於塞外草原的婦人,與松籟國越州境內那座千秋觀的少年道士,卻是婉拒了那位「陳劍仙」的好意,他們選擇繼續留在家鄉。
一人詢問公子可有婚配。一人詢問是否道門中人。
這就叫話不投機半句多。
陳平安分之一的福地觀道者,施展了一門壺裡日月的仙家手段,將女子和豪俠都送來這邊,交付給薑尚真,然後就重返天幕。
敢情這趟遊歷,薑某人真得在脂粉陣仗裡偎紅倚翠,山主是懂我的。
結果等到麥青一聽說對方名為周肥,頓時嚇得花容失色,春潮宮周肥?!那位陳劍仙,與拐騙女子的黑心商賈有何不同?
薑尚真早有腹稿,神色自若,笑著解釋自己只是與周肥同名,事實上,自己與春潮宮周賊有不共戴天之仇,故意化名周肥,就是想要將其釣出,才好與之拚命廝殺,此仇不報誓不為人。看著那個面容悲苦卻眼神堅毅的青衫男人,涉世不深的女子便信了。一旁大髯豪俠卻是微微皺眉,碰到仙人跳了?
薑尚真祭出一條符舟,載著他們一起去往陳平安指出的水井地址,麥青趴著伸手揉碎舟邊白雲,看似漫不經心詢問一句,外界像陳劍仙那樣的修道之人多不多?薑尚真像我這樣的山上半桶水,別說天才,地材都算不上,外邊茫茫多,但是像陳劍仙這樣的風流人物,極少極少。麥青不動聲色,卻是心中腹誹不已,看看,男人的話騙人的鬼唉。
許嬌切坐姿端正,以心聲說道:「晚輩能否冒昧問一句,薑劍仙是怎麽進入落魄山當首席供奉的?」
薑尚真頭皮發麻,很想
反問一句姑娘你是怎麽變成這副德行的,嘴上給了個敷衍答案,「我與陳山主屬於一見如故。」
到了那座不起眼的鄉野枯井旁,井口上邊懸停有一片蒼翠欲滴的梧桐葉。
哥舒隴上摘下酒壺,喝了一口酒,身世飄零,確有落葉飄若墜樓人之感。
薑尚真收起符舟,率先跳入井內,無需薑尚真提醒,許嬌切便眯起眼,屏氣凝神,明擺著是她來殿後了。
哥舒隴上別好酒壺,毫不猶豫便縱身一躍,目眩神搖,如墜一處太虛境地,視野所及皆是風馳電掣的七彩流螢,只是多看了片刻,身體底子其實不差的劍修,就開始嘔吐,隻覺得嘔出了苦膽汁水,等到雙腳落地,漢子身形搖搖欲墜,卻看到那個滿臉憋屈的周肥已經解開了發髻,正在擦拭頭上的汙漬,哥舒隴上尷尬一笑,周肥笑了笑,然後大髯豪俠就被當頭一擊,被砸得兩眼冒金星,當場趴地不起,坐在他身上的女子慌忙站起身,剛想要道歉幾句,才開口便是一個彎腰,哥舒隴上不愧是久經沙場的武將,一個嫻熟翻滾,就躲掉了那些「暗器」,薑尚真便覺得有些遺憾。許嬌切飄然落地,伸手輕輕拍打麥青的後背。
大泉京師,蜃景城到了。
在此守著小院水井的,是個有家室的火居道士,曾經是去往藕花福地歷練的謫仙人,被老觀主摔出觀道觀後,得了一道法旨,在此看門,老觀主讓他什麽都不用管,只需在此候著,但如果被從井口跑出來的人隨手做掉,也別怨天尤人,要怪就怪自己的命不好。至於哪天可以恢復自由身,且等著,時機一到便會知道。
既然閑著也是閑著,這位面如冠玉的青年道士就在這邊娶妻生子了,順道還納了幾房妾,娶妻娶賢,納妾納色,她們關系融洽,姐妹相稱,反正閑著也是閑著,雨天打架,雪天也打架,不愧是專修房中術的道士,沒輸過,既然床笫和睦,雨露均沾,家宅妻妾們自然就不用爭寵了。
青年道士手把拂塵,小心翼翼站在簷下那邊不敢靠近水井,疑惑道:「可是薑老宗主?」
薑尚真笑道:「怎麽認得我的?」
駐顏有術的道士欲言又止,師門內曾有一位長輩女冠,就遭了薑賊的毒手,當年返回山門後,情傷極重,傳聞她經常畫一幅負心人的畫像,丟入火盆,將那薑賊燒成灰燼猶不解氣,就再畫一幅,讓婢女將畫卷丟入共用的茅廁糞坑,道士年輕那會兒,某次蹲茅廁,無意間低頭那麽一看,差點被嚇出心理陰影。
道士不敢實話實說,悻悻然道:「晚輩劉愻,道號玉山,出身野鶴山的玉簍觀,對薑老宗主很是仰慕。」
薑尚真趕忙護在兩位女子身前,故作驚訝道:「你就是劉玉山,那你是個大色胚啊?」
被惡人先告狀的劉愻倍感無奈道:「晚輩只是修行黃老赤篆的旁門左道,這般上乘房中術,床笫之上即是道場,並無邪Yin-心,男女合氣,陰陽互補,相信薑老宗主是可以理解的。」
薑尚真冷哼幾聲,一本正經道:「怎麽就可以理解了,不太理解,更不接受!」
劉愻便轉移話題,「薑老宗主接下來是怎麽個安排,晚輩有無略盡綿薄之力的機會?」
除了讓自己帶路,偷偷潛入皇宮去皇帝陛下的那張龍床,之外諸事皆宜,都是好說的。
畢竟一位出身正統的元嬰境道士,在如今的大泉王朝和桐葉洲,說話還算有些分量。
薑尚真問道:「通過這口水井能不能重返藕花福地?」
劉愻搖頭道:「我試過了,肯定不能。」
薑尚真環顧四周,大雨小歇,再抬頭看了眼天幕,雨過天青,碧空如洗。
薑尚真也怕這個聲名狼藉的下流胚子,嚇壞了兩位黃花大閨女,重新祭出了符舟,直奔雲
岩國魚鱗渡,去找溫煜轉交書信。
等到那艘符舟穿過雲海,遠去再遠去,劉愻始終站在原地,過了許久,才輕輕呸了一聲,什麽東西,狗薑賊,還有臉倒打一耙,說我是色胚。
就在劉愻就要轉身之際,一片柳葉出現在庭院內,跟醉鬼似的,晃悠悠來到劉愻跟前,最終就那麽停在他的眉心處。
「野鶴無糧天地寬,道友何必學那文人惺惺作態,同行相輕?」
薑賊的嗓音回蕩在劉愻耳畔,「你傷我的心,我可就要傷你的大道了。」
劉愻趕忙稽首賠罪不已。
去往雲岩國的路途中,又是一場大雨好似如約而至,薑尚真估摸著就是連下三天休歇一天的意思了,循環三次,就算結束?
薑尚真對於這場三教祖師的散道,是沒有任何奢望的,事不關己,看看就行了。畢竟薑尚真對三教學問根祇,談不上認可。
天雨雖寬,與我無緣。
錯過這樁天大的機緣,悔恨談不上,不符合薑尚真的心性,可要說全無遺憾,那叫自欺欺人,早知道就多讀幾本道教典籍了。
薑尚真現在比較好奇,陳平安能否在這樁雨下過程中得到些什麽,總不好當面詢問山主,怕畫蛇添足,就在崔東山那邊問了一嘴,結果崔東山的反應很古怪,說先生為了閉關破境,走了極端,只有兩種情況,要麽融會貫通,熔鑄一爐,能夠獲利極大,要麽相互抵消,消磨殆盡,一無所有,斷沒有中間結果的第三種可能性了。
無雲自雨,天地晦暗,符舟就像一條懸空遊魚,哥舒隴上和麥青都開了眼界,符舟就像撐開了一把無形的大油紙傘。
悠悠千載之下,人間多少惆悵客。
天若有情,風動心動,落雨落淚。
薑尚真拿出一壺酒水和幾隻瓷杯,許嬌切說自己從不飲酒,怕誤事,哥舒隴上是一天不喝酒就像丟了半條命的酒鬼,當然不會跟這個跟春潮宮周Yin賊有生死大仇的周肥兄弟客氣,接過了那隻仿花神杯,薑尚真幫忙倒滿了一杯仙釀,大髯漢子仰頭一飲而盡,嫌棄不過癮,就與周肥乾脆討要了一壇酒,自飲自酌,大聲叫好,將那酒壇放在腳邊,一手持杯,一手擊欄高歌。麥青這輩子還沒喝過酒呢,她只是覺得既然離家出走闖蕩江湖了,若是酒都不喝,就有點不像話了,結果她不知輕重,灌了一大口,把女子給嗆得不行,瞬間滿臉煞紅,第二次就隻敢小小抿了口酒,結果就喝出滋味來了,薑尚真笑著讚歎一句,青青姑娘真是天生的江湖兒女。
薑尚真從袖中摸出一摞造假關牒,發給哥舒隴上和麥青各兩本,解釋道:「在這邊遊歷山河,同樣需要通關文牒。以往練氣士在外,不必如此講究,走南闖北百無禁忌,不過如今桐葉洲管得很嚴,修士若無個正經身份,很容易去書院喝茶讀書的。你們關牒上邊的名字,我就自作主張幫你們寫上真名了,余下那本,你們以後想好了化名再自行填補,放心,兩本關牒上邊,這些各國官府、關隘的鈐印,貨真價實。」
麥青翻開那本關牒,攤開就是一長串折頁,她欣賞著那些不同字體、風格的官印,讚歎道:「琳琅滿目,好看極了。」
女子下定決心,她以後要集齊一百枚通關鈐印。
哥舒隴上笑道:「薑老宗主真是老江湖。」
薑尚真聞弦知雅意,笑道:「我真名薑尚真,曾經在一個門派裡坐過頭把交椅,在桐葉洲還算有點名氣,沒奈何當家三年討狗嫌,始終無法服眾,我就識趣卸任了,讓給了更合適的人當家做主,所以才會被那個看守水井的火居道士稱呼為「老宗主」,玉山道友這是拐彎抹角在罵人呢。同舟共濟,便是緣分,你們以後喊我薑道友,薑兄,薑大哥,都可以隨意。」
薑尚真轉移視線,
笑問道:「許姑娘,這趟桐葉洲之行,還是用許嬌切這個本名?」
許嬌切嫣然笑道:「要學隱官大人,行走天下常換化名,就用羅紈好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為何會鍾情於「羅紈」這個名字,念頭生發,自然而然,宛如岸邊散步賞景人,驀然瞧見一尾魚躍出水面。
每每提起隱官大人,女修眼中都是仰慕。
薑尚真遞過去一本關牒,微笑道:「羅紈,是個很熨帖的好名字。」材質精美,經緯縱橫。羅紈之盛豔冶極矣。編織者的手藝,堪稱巧奪天工。
薑尚真以心聲問道:「許姑娘,陳山主跟你說過這趟雲岩國之行的內幕了?」
韓玉樹的仙蛻就在薑尚真手上,在蠻荒天下那邊用過兩次,落在旁人眼中,就是驚鴻一瞥。
羅紈點頭道:「隱官大人讓我偽裝成那個姓韓的仙人,走一趟天目書院自證清白,必須跟溫山長演好一場戲,爭取給三山福地吃一顆定心丸。」
薑尚真意態慵懶,斜靠船欄,雙指捏住酒壺脖處,輕輕搖晃,沒來由感歎一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
大泉王朝的蜃景城,除了琉璃境界的大雪勝景,是桐葉洲山上山下公認的絕美景象,還有牡丹十萬株,繁麗天下無。
劉愻住處,又有客來。
白衣少年郎,眉心有痣,頭別一枚青玉發簪,身邊一個儒衫青年,則頭別一根白玉簪。
兩支玉簪都是他們先生所贈,精心雕琢而成。各有八字蠅頭小楷的銘文。
崔東山這邊是「朱欄玉楮,新若未觸」。
曹晴朗那邊是「望之儼然,即之也溫」。
既然已經被先生親自揪出了那個隱藏極深的蕭形,福地那邊就算真正太平了,崔東山已經跟福地內的那些練氣士談妥了價格。
十之八九,都願意帶著同門弟子、家眷仙裔們重返故鄉桐葉洲,至於選擇留下的一二,倒不是說他們不想返回故土,而是崔東山打開了一部分陣法禁製,讓他們親身領教了一下何謂上等福地的靈氣充沛。結果就是,離開的,留下的,都得給錢。
手頭錢不夠的,先欠著,以後慢慢還就是了,到了桐葉洲的,青萍劍宗保證在百年之內不催債,利息又不高,不必著急還清。
價格按照人頭算,有一個算一個,當下境界高的,與門派話事人血緣親近的,價格就高,還有那些大道可期、根骨好的嫡傳弟子,若是錢收得少了,價格定得低了,豈不是等於看不起你們的未來成就?你們這撥天之驕子能忍受這種侮辱?
至於那撥凡俗夫子的逃難流民,就不談錢了。崔東山要是敢昧著良心開這個口,都要擔心被先生打斷腿。
崔東山做事情還是雷厲風行,既然蓮藕福地和大泉王朝之間,憑空多出了這條通道,那就別浪費了,在這件事上,他跟先生都是一般想法,老觀主絕對不會長久留下這條道路,指不定什麽就會收走。趁著小陌如今就在老觀主身邊敘舊,趕緊讓蓮藕福地內的外鄉練氣士都盡早離開,如此一來,搬傘一事,就輕松一分。
否則下次謝狗攜帶一把藏著整座福地的桐葉傘,跨洲遠遊至此,就需要消耗謝狗極大的儲備靈氣,她可以無所謂,落魄山不行。
若非如此,以陳平安的一貫作風,早就讓小陌或是薑尚真再加上崔東山,合力帶著雨傘返回桐葉洲了,畢竟搬遷整座福地,尤其是如今擁有了大小五嶽和一條完整大道的天地,這可比尋常意義上的仙家搬山之舉更吃力。此外在遠遊途中,這把注定無法以仙家手段擱置本命氣府內的油紙傘,一旦出現任何「風波顛簸」,都不說破損,只是劇烈搖晃幾下,恐怕對福地有靈眾生而言,都是一場難以預料後果大小的天災。
所以由不
得陳平安不慎之又慎,小心再小心。
等到小陌從青冥天下返回落魄山,估計謝狗也可以從十萬大山重返浩然天下了,剛好讓他們有獨處的機會。
至於小陌能不能守身如玉,謝狗能不能生米煮成熟飯,呵呵,就讓他們各憑本事了。
劉愻察覺到井口庭院這邊的動靜,匆匆趕來,要麽不來,害得他在此枯守一年又一年,要麽就一窩蜂趕來這邊,你們約好了的?
雖然礙於職責所在,被身份所拘,不得離開京城外出片刻,可劉愻畢竟是位元嬰境老神仙,還算消息靈通,對外界形勢的風雲變幻,通過購買山水和官府邸報還是知道不少,所以一下子就認出了那個白衣少年的身份,青萍劍宗首任宗主崔東山,劍氣長城年輕隱官的高徒。
劉愻不敢掉以輕心,再次與兩位不速之客自報身份。
崔東山笑道:「晴朗,你去皇宮那邊跟姚近之打聲招呼,解釋一下為何會有這麽一檔子事,如果皇帝陛下願意收拾爛攤子,就來這邊碰運氣淘金,招徠幾個湊數的末等供奉,大泉姚氏缺打手,這幫人兜裡缺錢,這就叫天定良緣,一拍即合。」
曹晴朗笑著點點頭,與劉愻問路過後,在那雕欄玉棟間彎來繞去,徒步走出宅子,去找姚近之商議此事。
劉愻心中小有訝異,不曾想還是個正經讀書人。
福地井口那邊,一起幫著落魄山「領路護道」的,還有一撥受邀前來此地搭把手的福地練氣士,孫琬琰是來湊熱鬧的,她翹起手指,護甲瑩瑩。作為本土修士,孫琬琰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麽多的煉氣士,她幽幽歎息一聲,原來在外邊,煉氣士真是不值錢啊。
狐國沛湘的嫡傳弟子羅敷媚,她負責帶領一群鶯鶯燕燕的狐國女修,難得跑出來透口氣,再加上是落魄山陳隱官親自下達的一道旨意,她們不敢有絲毫怠慢,一個個精心打扮過的狐魅女修,如同宮中的抄錄女官,詳細記錄那數千人的檔案,名字道號,籍貫師門,山水譜牒。
唯一奇怪之處,就是國主沛湘給她們定了個規矩,除了她們動筆抄錄,那些桐葉洲煉氣士也得排著隊坐下來,由自己口述言說,再讓他們提筆書寫。
如此一來,狐國這邊就留有兩份檔案了。
可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
羅敷媚好像一個巡視官員,盯著那些神色各異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
除了剛剛躋身金身境的劍客曹逆,還有兩個天資不俗的年輕武夫,袁黃和烏江。他們都是準備去外邊長長見識的。
袁黃也坐在脂粉堆裡,幫忙錄寫通關行文。烏江雙手捧刀,端坐在桌後邊,看似無事可做,實則大飽眼福。
還有一個來自松籟國絳州的女子宗師賀蘄州,以及一個據說師父是磨刀人劉宗的年老武夫,年近花甲的老人是位六境武夫,先前其實拿到了湖山派高君的請帖,卻沒有參加那場大木觀議事,除了高手切磋的砥礪武道,打打殺殺之外,老人對這些動嘴皮子吵架或是爭權奪利的活計,根本不感興趣。這次老人得到消息,二話不說就趕來這邊,要走出這座天地,去看看師父他老人家。
修道之人的心相天地。
奇奇怪怪才不奇不怪。
在那百花姹紫嫣紅、翠翠青竹萬竿的山巔,青衣飲酒者屈指輕敲白碗,叮叮咚咚清脆悅耳,「怎麽說?」
白衣心魔笑道:「這是什麽問題,我能說什麽?又由得我說什麽?」
修士與心魔,互為仇寇,冤家相對。
道人清除心魔如校書,校書如掃心地落葉,旋掃旋生,落葉飄拂又起塵,旋拂旋有。
「那就打個商量,不如各退一步,你我相安無事?」
白衣心魔聞言重重歎息一聲
,雙手插袖,抬頭看天,「你我心知肚明,陳平安又不是吳霜降,如何能夠剝離出心魔。」
「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沒有辦法的辦法,總是想出來的。」
「我想不出來。代價是什麽?」
「你想不出來沒關系,只要你對某個辦法誠心認可就行。至於代價嘛,就是你可以獲得一定程度的自由身,類似修士陰神。」
「聽上去毫無誠意。」
「其實極有誠意了。」
白衣心魔微笑道:「說一千道一萬,我們何必自欺欺人。我其實信得過你們的那個辦法,可能換成我之外的心魔,都會覺得不錯,估計也就順水推舟點頭答應了,可惜。」
青衫飲酒者感歎道:「我們曾經的我,真強啊。也對,沒有你,就不會有我們,我們不會走到今天的高度。」
陳平安真正的心魔,就是曾經的陳平安。
準確說來,就是那個喜歡自我否定的孩子。
就在此時,山頂又出現一粒陳平安心神,某種意義上,他才是真身,撤掉了障眼法,身穿一襲鮮紅法袍,雙手持劍,以劍駐地。
陳平安席地而坐,長劍橫膝,面容和身形俱模糊的他轉頭望向他們,一個是曾經的自己,一個是純粹的自己,他笑著與他們招招手。
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眼眸的青衫客,率先走到陳平安身邊,蹲在地上,伸手抓起一捧泥土,攥在手心輕輕搓動。
而那個好似纖塵不染的白衣無瑕者,猶豫了一下,還是從桌邊站起身,走向那邊,走著走著,變成了少年,再變成了孩子。
無需任何言語,象征複雜人性的真實陳平安,與寓意神性的陳平安,雙方就都讓出了些位置,讓那個膽怯的、用懷疑、畏懼、憧憬眼神看著世界的孩子,讓孩子好坐在中間,他們就像在無聲保護著那個還沒長大的孩子。
孩子坐在地上,背後多出一隻籮筐,籮筐只有一層薄薄的草藥,孩子輕輕抱著膝蓋,不知道在想著什麽。
法袍鮮紅的陳平安沙啞開口道:「因為知道了長大以後會變得更辛苦,所以才不願意長大、不想變成現在的我嗎?」
青衫別玉簪的陳平安嘿了一聲,微笑道:「原來我們當年也是個吃不得半點苦的小懶蟲啊,過去太多年,都差點忘了。」
伸手按住劍鞘的陳平安喃喃道:「有什麽辦法呢,終究是回不到五歲之前了。」
孩子聽到這裡終於怯生生開口說道:「可以的,退著走就可以了,可以看到爹娘,清清楚楚看到他們,再也不用記不得他們的臉了,還可以聽清楚他們說了什麽話。」
說到這裡,孩子雙腳穿上了一雙符合年紀的鞋子,是泥瓶巷孤兒唯一一件沒有拿去跟同齡人換食物的舊物件了,可能是實在不舍得,可能是別人不願意要,不管是什麽原因,終究是留在了祖宅的那個家裡。
孩子委屈道:「你不是沒有辦法走回去,你只是舍不得現在你擁有的一切。你連爹娘都不要了,我不想變成你這種人。」
青衫神性陳平安右手摘下別在發髻間的那支玉簪子,好像在輕輕吹拂上邊的銘文,伸出左手輕輕摸著孩子的腦袋,傷感道:「小傻子麽,假的,終究是假的。原來曾經的我,也不是一開始就那麽善解人意、懂得體諒別人的,好像也不對,是最喜歡自己跟自己較勁?」
孩子怔怔看著前邊的山外景象,風雨茫茫,漆黑一片,伸手不見五指。
真實的陳平安抬起一隻手,從劍鞘上邊移開,輕輕捶打心口,如敲門。
臉龐稚嫩的孩子豎耳聆聽。
原來他們位於一座心相天地中的倒懸之山,山尖朝下,對著那座心相大地之上的屍骨累累。
滿臉淚水的孩子站起身,背起那隻籮筐,擦了擦眼淚,攥緊身前的繩子,轉頭望向那個人不人鬼不鬼的家夥,孩子略帶著抽泣聲,咧嘴一笑,好像在給自己壯膽,「我可不怕鬼。」
神性陳平安手腕擰轉,遞給孩子一串糖葫蘆,微笑道:「小的更好吃。」
真實的陳平安好像在皺著臉,不敢看那個孩子。
孩子猶豫了一下,起身背起籮筐,踮起腳尖,輕輕拍了拍他的腦袋,好像在給他道歉,又好像在安慰他,也好像是在無聲告別。
與此同時。
數以百萬計的「陳平安」白骨屍骸紛紛落下,就像下了一場大雪。
孩子穿著小小的溫暖鞋子,背著大大的沉重籮筐,就這麽走入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