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裡,寶瓶洲一個偏隅小國,清源郡仙遊縣城內,一座武館外邊,來了個雲遊四方的年輕道士。
自稱與徐館主是好友。年輕道士腳踩一雙千層底布鞋,乾乾淨淨的模樣,手持一根綠竹行山杖,身後背劍匣,露出兩把長劍的劍柄,一把桃木材質。再斜挎一個包裹。
桃木劍嘛,武館門房認得,天橋的說書先生有講過,山上修行仙法的道士每逢下山遊歷,不管是不是龍虎山天師府的道士,大都喜歡背把桃木劍做樣子。
門房是個剛進武館沒幾年的弟子,因為最近這麽多年,外邊世道不太平,就跟對方要了通關文牒,事實上這位武館弟子鬥大字不認識幾個,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如今外鄉人遊歷縣城,無論是過路租賃馬車、驢騾,還是在客棧打尖歇腳,早早就會被衙役、巡捕仔細盤查,所以根本輪不到一個武館弟子來查漏補缺。
門房還了那份關牒,說去通報一聲。
年輕道士笑著點頭,耐心等待。
這趟跨洲遠遊,一路南下,寶瓶洲差不多都是這樣的光景,別說山上修士見誰都跟防賊似的,山下老百姓也都很謹慎。
比如就連如今州郡縣城中的更夫巡夜,衙門那邊都會在更夫身邊安排人手跟著,防止有歹人流竄犯案,除此之外,各地文武廟、城隍廟這些年的夜間,也都開著門,因為朝廷早已下令,地方上每一座大小祠廟,都需要保證香火不絕,讓地方各級衙門專門派人去“點卯”敬香,需要大半夜起床的老百姓,怨言有些,可其實就是雞毛蒜皮的拉家常,倒也談不上如何怨氣,反正每家每戶隔三岔五才輪到一回,再者縣城有錢人,還輪流開了夜宵鋪子,不會讓老百姓白跑一趟,一些個家裡貧困的孤苦人家,反而喜歡衙門此舉,故而夜間燒香,愈發心誠。每天都會有學塾老夫子、以及有功名的舉人秀才四處奔走,加上各姓各家的祠堂老人,甚至是一些古稀老人,都拄著拐杖,幫著安撫人心,大體上都說如今外邊打仗打得厲害,可只要打贏了,從那個大驪宋氏鐵騎,再到自家朝廷,都會在賦稅一事上有所補貼,皇帝老爺都是發了公文的,絕不欺人,所以只要熬過去,就是百年不遇的好日子了。所以如果誰敢在這會兒不守規矩,不但國法要管,衙門律例要管,祠堂家法也要管,逐出族譜。老百姓未必懂什麽國法,可是一族家法,尤其是族譜除名的厲害,自然是誰都一清二楚。
徐遠霞快步走到大門口,瞧見了那個門外的年輕道士,爽朗大笑,跨過門檻,一把按住張山峰的肩膀,微微加重力道,“好家夥,身子骨硬朗得都快跟上徐大哥了。”
擔任門房的武館弟子,有些疑惑,師父他老人家很久沒有這般高興了。師父交友廣泛,喜歡散財,來武館蹭吃蹭喝的客人不少的,但是有些笑聲,是從師父嘴裡跑出來,很多江湖上的待客之道,就只是這樣了,可是今天的笑聲,好像是從師父眼睛裡衝出來的。
徐遠霞一把摟過張山峰,以手掌輕拍年輕道士後背三兩下,這才松開手,後退幾步,點頭道:“還是好模樣,有徐大哥年輕那會兒一半的俊俏。”
見著了久別重逢的徐遠霞,年輕道士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在山上,習慣了師父、師兄們的容貌不變。
當張山峰看著眼前的這個……老人。
張山峰一下子就神色恍惚起來。
只見那老人腰杆挺直,雙鬢灰白,還刮了絡腮胡子。
都快要認不出來了。
依舊容貌如舊的年輕道士,這才記起,眼前這位曾經正值壯年的大髯豪俠,不知不覺,已經半百歲數,還有余頭了。
這就是山下武夫與山上煉師的差異所在。
純粹武夫,若是能夠躋身煉氣三境,勉強有些駐顏有術,可如果始終無法躋身金身境,容貌就會逐漸老去,與世俗百姓無異,也會鬢毛衰,會白滿頭。
張山峰收起思緒,抱拳道:“徐大哥!”
徐遠霞拉著張山峰跨過門檻,低聲埋怨道:“山峰,怎麽就你一人?那小子再不來,我可就要喝不動酒了。”
張山峰無奈道:“我這次乘坐披麻宗渡船,需要路過牛角山渡口,結果在落魄山也沒能瞧見陳平安,上次他去北俱蘆洲,我又剛好沒在山上。”
徐遠霞寬慰道:“沒事,不用強求,你們還年輕。”
說到這裡,徐遠霞大笑道:“都還年輕。”
徐遠霞回到家鄉後,就開了這麽家武館,其實徐家是地方郡望,只不過徐遠霞早年離家太久,又是旁支,所以就算是自立門戶了。武館小本經營,這麽些年,也沒教出什麽特別成材的弟子,武館那些親傳弟子,再收弟子,也是差不多的光景。生意不至於慘淡,但也沒在江湖上闖出多大名聲。不過不算起眼的武館,在這偏隅小國的武林中,尤其是在有心人眼中,並沒有那麽簡單,因為陸陸續續有些傳聞流傳開來,說那拳法不精的徐師傅認得幾位山上仙師,而且以前徐師傅當那邊軍的時候,官場上也攢下了幾份可有可無的香火情。徐遠霞其實挺煩這些瞎話,老子有個屁的朝廷香火情,老子拳法不精?好歹是個六境武夫,不算差了吧。
只不過怨不得外人如此捕風捉影,事實上徐遠霞返鄉之後,就一直沒拿武夫境界當回事,不但刻意隱藏了拳法高低,就連破境躋身六境一事,一樣沒有對外多說一個字。不然一位六境武夫,在類似徐遠霞家鄉這樣的偏隅小國江湖中,已經算是最拔尖的江湖名宿了,只要願意開門迎客,與山上門派和朝廷官場稍稍打好關系,甚至有機會成為一座武林的執牛耳者。
只不過越是小地方,拳術一高,江湖恩怨就多,水淺王八多,人情是非最煩人。
徐遠霞私底下寫了本山水遊記,刪刪減減,增增補補的,只是始終沒有找那書商刊印出來。
平生豪氣,消磨酒裡,就留給昔年走過的那座江湖好了。
只有與真正的朋友重逢,這位昔年孑然一身走過千山萬水的大髯刀客,才會真心想要喝酒。
酒桌上。
一位武館親傳弟子給徐遠霞拿酒來的時候,有些奇怪,師父其實最近些年都不太喝酒了,偶爾喝酒,也隻算淺嘗輒止,更多還是喝茶。
張山峰的登門禮物,是幾罐茶葉,在上一處名為安吉的仙家渡口購買而來,渡口旁有座金光寺,寺廟所植茶樹,葉白如玉脈翠綠,價格不貴。徐遠霞當時收下茶葉,笑得不行,說巧了,如今自己還真喜歡喝茶,茶葉產自鄰近家鄉仙遊縣的安溪,卻不是什麽仙家茶葉了,有點家底的門戶,都買得起喝得上。回頭讓那陳平安自己挑茶喝,安吉也好,安溪也罷,反正都是好茶好名字。
遙想當年,相貌,酒量,拳法,學問……陳平安那小子什麽都不跟徐遠霞和張山峰爭高低,唯獨在名字一事上,陳平安要爭,堅持說自己的名字最好。
“徐大哥,怎麽還光棍著呢?這就不像話了啊。”
張山峰抿了一口酒,打趣道:“以前咱們仨可是都說好了的,以後等你還鄉,找個漂亮姑娘,娶妻生子,都要認我和陳平安當乾爹的,小棉襖的女兒當然得有個,再來倆兒子,一個跟我學那龍虎山外門道法,一個與陳平安學拳練劍。”
徐遠霞白了一眼,自顧自大碗喝酒,沒勸張山峰多喝,酒桌上勸他人豪邁,自己不豪傑嘛,“我也想啊,只是一拖再拖,就給耽誤了。山峰,你這喝酒法子,文縐縐的,當是喝茶呢,連陳平安都不如啊。”
去他娘的酒桌豪傑,喝酒不勸人,有個啥滋味。
徐遠霞喝高了,張山峰也喝醉了。
徐遠霞聽了張山峰的一些山上傳聞後,感慨說那劍氣長城,是恩怨分明之地,報仇雪恨之鄉,絕非藏汙納垢之所。
張山峰舉起酒碗,說可以陪徐大哥走一個。
張山峰突然問徐遠霞,陳平安如今多大歲數了。
醉醺醺的徐遠霞晃了晃腦袋,說記不清了,咱們先也可以走一個。
再不是大髯豪俠的徐遠霞,徹底醉倒在酒桌之前,望向門外,喃喃言語,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遊。我老了,少年呢。
張山峰趴在桌上,醉眼朦朧打著酒嗝,說別一個不小心,下次再見面,陳平安就要比咱們個子都要高了。
花有再開日,年年如此,人無再少年,人人這般。唯有桃李春風一杯酒,總也喝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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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棉衣圓臉姑娘,路過鐵符江,走到龍須河。發現水中多有樹葉。
她最後看到了一個蹲河邊撒葉作船的男人。看著二十歲出頭的模樣,因為對方是個修道之人,真實歲數肯定不止。
劉羨陽轉過頭,看見那個面生的姑娘後,立即笑容燦爛起來,麻溜兒起身,開始介紹自己,“小生姓劉名羨陽,本土人氏,自幼寒窗苦讀,雖然尚無功名,但是讀過萬卷書,行過萬裡路,志向高遠,小有家底,小鎮那邊有祖宅,位置極佳……”
這位陌生面孔的圓臉姑娘,瞅著有些迷糊啊。是聽不懂話裡的意思呢,還是根本就聽不懂話呢?
不是大驪本土人氏?所以聽不懂官話?
果然姑娘開口問道:“這是哪兒?”
浩然天下的大雅言。
劉羨陽誤以為是那遊歷寶瓶洲的別洲仙子。如今寶瓶洲,諸子百家當中,多有別洲年輕練氣士找機會遊歷四方。龍州作為舊驪珠洞天遺址,當然是一處必選之地。
劉羨陽年少離鄉遠遊求學時,路上早就見過那山巔仙家閣樓,佳人獨立,彩帶飄遠,類似這樣的仙家畫面,見過不少了。見多了,好像也就那樣。風景是極美的,可都是別人的。但是眼前這個穿著樸素的圓臉姑娘,當她軟糯言語,或是眨巴眨巴著一雙水潤大眼眸,卻也是相當好聽好看的。
劉羨陽笑答道:“寶瓶洲,龍州。”
姑娘錯愕。怎麽來了寶瓶洲,剛好是她最不想來的一個地兒。
她就是賒月。
先前在那桐葉洲桃葉渡,莫名其妙給那人拘押到了袖中,在那袖裡乾坤山河中,賒月剛煮了一鍋仙家米,還沒吃著,就發現自己重見天日了,又莫名其妙給人丟到一座陌生山頭,她就隻好問了句,那鍋米能不能還她,沒有半點回應,賒月隻好跟著腳下那條道路,隨便逛蕩起來,就走過三江匯流的一處繁華小鎮,一直走到了這邊。因為在這邊,有一處山頭,瞧著月色好像天然比較濃鬱,都不是那種仙家收攏天地靈氣的神通術法,所以賒月就比較好奇。
賒月說道:“我叫余倩月,來自中土神洲。”
棉衣圓臉姑娘對自己這個靈機一動的說法,比較滿意,這就是行走江湖該有的機敏和老道了。
劉羨陽讚歎道:“姑娘好名字。”
賒月猶豫了一下,問道:“你是讀書人?”
劉羨陽也猶豫了一下,臉色誠懇,沉聲說道:“可以不是。”
原本都想好了好些個說法,比如什麽粗繒大布裹生涯,腹有詩書氣自華。看來是用不上了。
可以不是?不愧是讀書人。
那就肯定是了唄。
賒月轉身就走。
她打算找個僻靜山頭,煮飯吃去。最好誰都瞧不見我。
劉羨陽屁顛屁顛跟上,離著那位圓臉姑娘有四五步遠,不敢唐突佳人,他側身而走,“倩月姑娘,就幾步路了,真不去咱們槐黃縣城看看?騎龍巷有個名叫壓歲鋪子的好地方,糕點好吃得能當飯吃,價格還便宜。”
賒月搖搖頭。
劉羨陽隻好停步。
賒月突然緊皺眉頭,一口氣問了三個問題:“劉……公子,你聽沒聽過落魄山?這裡離著落魄山遠不遠?不近吧?”
劉羨陽點頭道:“不近……的吧。”
陳平安的落魄山,離著河邊的鐵匠鋪子,真不算近。
賒月松了口氣。
她最後沒讓那個劉羨陽跟著,打算去了小鎮,她身上神仙錢和金銀都是有些的,不會說這兒的官話方言,反正買東西多給錢就是了,至於什麽騎龍巷的壓歲鋪子,她是絕對不會去的,但是那座山頭,還是要去遠遠看一眼的。
劉羨陽也沒過多糾纏這個遠道而來的倩月姑娘,只是提醒她在這兒,不要隨便禦風遠遊,因為有規矩在,還是個性情古板的鐵匠師傅訂立的。賒月與那姓劉的年輕人真誠道了一聲謝,她當然不會輕易禦風,這個名叫龍州的地方,太過神異,山水靈氣都充沛得過分了,加上不大的地盤上,竟然聚集了那麽多香火鼎盛的神靈祠廟,若是在桐葉洲,賒月倒也不會如何忌憚,井水不犯河水的,誰真要招惹她,她也不介意還回去,只要不是薑尚真那種腦子有毛病的,她誰都不怕,但是在這山河小小、古怪多多的寶瓶洲,賒月覺得自己走在哪裡都不安穩。如果賒月不是那純粹的妖族出身,她肯定被丟在哪裡,就站在哪裡一動不動。
劉羨陽回了鋪子那邊,繼續在簷下竹椅打盹,神遊萬裡。
賒月在縣城那邊隨便逛了逛,然後就去往那座月色極多的山頭,在山門口那邊,遇到了個第一眼瞧見了就喜歡的小水怪。
黑衣小姑娘,端著條小竹椅坐在山門牌坊底下,另一邊斜靠著金色小扁擔和綠竹行山杖,好像小姑娘要與家夥什,一起當著門神。
這個黑衣小姑娘每天早晚兩次的獨自巡山,一路飛奔過後,就會趕緊來山門口這邊守著。
余米遠遊去了北俱蘆洲,裴錢回了家又下了山。所以如今的啞巴湖的大水怪,每天大清早,好像已經不用給誰當門神了,每天一人巡山,不過讓景清去灰蒙山、黃湖山這些藩屬山頭,各自挑了一株花草樹木,種在了落魄山上。
白雲為什麽不用修行就能飛。溪水跑那麽遠的路會不會累。風過樹梢的時候,樹葉是不是就被吵醒了。
魚兒吃荷花呦,山河無恙唉,世道平順,國泰民安。
只是如今的周米粒,有個都不好意思與暖樹姐姐訴說的小憂愁了。
因為按時點卯的香火小人兒,氣壞了,說不知道怎回事,竟然有人說咱們落魄山的護山供奉,竟然就只是個洞府境的小水怪。
周米粒也沒怎麽生氣,當時只是撓臉,說我本來就境界不高啊。
只是在這之後,遇到暖樹姐姐和景清他們的話,還是會嘰嘰喳喳個不停,只是獨處的時候,黑衣小姑娘不再那麽喜歡自言自語了,成了個喜歡抓臉撓頭的小啞巴。
以前的小姑娘,會去找老廚子,說我跟裴錢學了絕世拳法,你個兒高,先讓我三招。打完收工,跑了。
如今的小米粒,會經常去看著那幾隻儲錢罐,她和裴錢,還有暖樹姐姐各算各的,都是小白瓷罐。
如今的龍州窯,不再是大驪宋氏的禦用貢品,在山下享譽盛名。
以前周米粒是一根根手指算著天數。如今是一根根手指算年數。所以周米粒開始練字,裁剪春聯紅紙,寫了些類似“春夏秋冬,四季平安”的小紙條,一張張貼在儲錢罐上邊。
所以這會兒的小米粒,正一個人偷偷犯愁著呢。然後她就瞧見了那個登門做客的圓臉姐姐。
賒月改變主意,與那個小姑娘遠遠問道:“你會說中土神洲大雅言嗎?”
周米粒其實早就在偷偷瞥那個臉蛋圓乎乎的可愛姐姐了,趕緊起身抱拳行禮,然後飛快跑到賒月跟前,一個驀然站定,“曉得嘞曉得嘞,就是還不太會說哩。”
賒月笑了起來,一個讓洞府境當門房的仙家門派,而且還是個山澤精怪,底蘊應該不會太高,不過挺好啊,眼前這個小姑娘多可愛。賒月第一時間就對這個山頭,印象大好,都願意讓一個小水怪當門房,肯定風氣很好。
於是賒月問道:“這裡是?”
“啊?”
小姑娘撓撓臉,似乎沒想到這個姐姐,竟然會不知道自家山頭的鼎鼎大名,麽得關系,自個兒說給這個姐姐聽,職責所在,還能小立一功,回頭與裴錢邀功去。
所以小米粒挺起胸膛,踮起腳跟,雙臂環胸,一本正經道:“我家就是落魄山了!我家好人山主姓陳,姐姐曉不得,知不道?”
寶瓶洲,落魄山,山主姓陳。月色灑落人間,此地仿佛佔據最多。
賒月臉色僵硬,默默抬起雙手,都沒敢使勁拍臉,只是輕輕覆在臉頰上。
沒這麽欺負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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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婆娑洲海外戰場,蠻荒天下的妖族屯兵極多,卻依舊不著急侵襲陸地。
聽說那寶瓶洲最南端的老龍城舊址地界,都已經徹底破碎,是被那繡虎崔瀺以無上神通,以一枚規模不輸倒懸山的山字印,將整座南端陸地砸碎。南嶽戰場上,大驪鐵騎和藩屬邊軍,聯手山上仙師,更是成功阻滯登岸的妖族大軍,至今不退。
浩然天下的歷史上,從來沒有一處戰場,從來沒有一場戰爭,能夠打得一洲山河寸寸碎去,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山河陸沉”。
寶瓶洲做到了。
如此一來,中土神洲隨之對醇儒陳淳安的非議,愈演愈烈。
山河陸地,與海外妖族,兩軍遙遙對峙,哪怕是籠罩著一種風雨欲來的窒息氛圍,可在很多中土神洲“袖手談心性”的士子書生眼中,集結了眾多山上勢力的南婆娑洲,明明大有一戰之力,禦敵“國門之外”,最終在那陳淳安的帶領下,卻如此死氣沉沉,戰場上毫無建樹,就只會等著蠻荒天下遲遲未有大動作的攻伐,好像換成是這些意氣風發針砭時事的中土讀書人,身在南婆娑洲,早就臨危一死報君王了。
劍氣長城女子大劍仙陸芝,丟了一張文字內容烏煙瘴氣的山水邸報,皺眉不已。
春幡齋劍仙邵雲岩,笑著解釋道:“陸先生,其實中土讀書人,不全是這樣意氣用事的。只不過很多時候,能夠讓咱們瞧見的,往往會是些齷齪人糟心事。”
邵雲岩習慣敬稱陸芝一聲“先生”。
事實上陳淳安在女子劍仙這邊,亦是如此稱呼。
倒懸山梅花園子舊主人,酡顏夫人頭戴冪籬,遮掩她那份絕色,這些年始終扮演陸芝的貼身婢女,她的柔媚笑聲從薄紗透出,“天底下反正不是聰明人就是傻子,這很正常,只是傻子也太多了些吧。別的本事沒有,就只會惡心人。”
酡顏夫人對作為家鄉的浩然天下,其實沒有半點好感。
邵雲岩微笑道:“記得隱官大人說過,天底下最願意被一葉障目的人,就是讀過書、讀書還很多的人。記得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好像藏書頗多?”
酡顏夫人立即啞然。
春幡齋和梅花園子都給年輕隱官搬去了劍氣長城,猿蹂府也給劍氣長城的避暑行宮,直接拆成了個空架子。
只有一座倒懸山水精宮,與劍氣長城沒有半點香火情,直接被小道童薑雲生一個拱翻墜海,最終落入一頭大妖之手。
邵雲岩與這個對浩然天下心懷怨懟的酡顏夫人,雙方的不對付,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邵雲岩以前不覺得避暑行宮安排自己留在陸芝身邊,是不是會無事可做,現在邵雲岩愈發篤定一事,如果任由酡顏夫人在陸芝這邊每天在那兒胡說八道,看似說的都是道理,實則全是偏激言語,時日一久,是真會出事的。
她倒不是真心有意要在陸芝這邊煽風點火,實在是有些時候忍不住。
給邵雲岩拐彎抹角提醒後,酡顏夫人其實這會兒有些內心惴惴,委實怕極了那個手狠心黑的年輕隱官。
酡顏夫人趕緊轉移話題,說道:“陸先生,齊老劍仙來南婆娑洲了。”
陸芝點頭道:“多半是死了那條心,不再惦念第五座天下,所以準備多積攢些功德,在浩然天下開宗立派,這是好事。”
邵雲岩說道:“好像還有兩個劍氣長城的晚輩,陳三秋和疊嶂也都遊歷至此,因為暫時沒打仗,先前他們又沒能遇見陸先生,就先去拜訪大瀼水了。”
陸芝說道:“到時候你們倆在戰場上,盡量多護著陳三秋和疊嶂,我可能會顧不過來。”
邵雲岩輕輕點頭,酡顏夫人施了個萬福。
進入浩然天下的劍修,除了酈采、蒲禾這些遊歷劍仙收取的嫡傳弟子,幾乎都是年幼年少歲數,一方面孩子們尚未成長起來,另外一方面他們的傳道恩師,哪怕離開劍氣長城後,依舊都沒少出劍。
北俱蘆洲酈采,金甲洲宋聘,流霞洲蒲禾,皚皚洲謝松花,等等。
此外得以離開劍氣長城的劍仙和劍修,更是無一例外,都重返戰場,只不過將戰場從劍氣長城換成了浩然天下的各洲,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選擇冷眼旁觀,任由大勢傾塌。這南婆娑洲,如今就有先後轉戰於扶搖洲和金甲洲的齊廷濟,一直鎮守南婆娑洲的陸芝。出劍老龍城的米裕。此外地仙劍修當中,又有從中土神洲一起趕赴南婆娑洲的陳三秋和疊嶂。以及離開落魄山去往東嶽戰線的崔嵬。
這其實是一件深思之後、極為值得深思的一件事。
南婆娑洲,隕落在劍氣長城的外鄉劍仙,元青蜀。
所以先有陸芝、春幡齋劍仙邵雲岩,後有謝松花,再有陳三秋和疊嶂,幾乎到達南婆娑洲的第一件事,都是去拜訪元青蜀所在的宗門大瀼水,開山祖師名為龍澄,奉節郡人氏,曾經在瀼水當中尋見一石盒,有神人守護,龍澄最終獲得石盒當中的五方古老玉印,文字非後世通用篆籀,龍澄僅余一枚留在自家山頭,在這之後,不過觀海境修為,一路跋山涉水跨洲遠遊,趕赴中土神洲,將其余四方印章全部贈予文廟,再被一位副教主親手送往南婆娑洲鎮海樓。
陸芝突然問道:“元青蜀在酒鋪那邊的無事牌上,知道寫了什麽嗎?”
邵雲岩搖頭笑道:“這真還沒注意。”
酡顏夫人斜瞥一眼邵雲岩,她與陸芝嫣然笑道:“我知道,是那‘此處天下當知我元青蜀是劍仙’。”
陸芝盯著酡顏夫人,“你真知道?”
這位女子大劍仙的言下之意,千百份惹人厭煩的山水邸報,抵得過元青蜀在異鄉不惜生死的遞劍嗎?!
酡顏夫人臉色微變,怯生生道:“奴婢現在記起來了,是真知道了。”
一位身穿雪白長袍的俊美青年突然現身,與陸芝並肩而立,說道:“黃童戰死在了寶瓶洲南嶽戰場。”
此生練劍,極少有憂愁思緒的陸芝,仍是忍不住歎了口氣,轉頭望向寶瓶洲那邊。
齊廷濟一伸手,將那封隨風飄遠的山水邸報抓在手中,翻閱起來,說道:“董三更最後一次為劍仙喝酒送行,好像就是為太徽劍宗劍仙黃童。”
齊廷濟也丟了邸報,雙手負後,眯眼而笑,“等著吧,如果給那周密得逞,浩然天下打輸了還好說,萬事皆休,誰都沒什麽可說的了。可要是打贏了,這幫為數不少的半吊子讀書人,還要罵下去,罵得只會更起勁。一個個神采飛揚‘早知道’,罵陳淳安不作為,甚至會罵寶瓶洲死人太多,繡虎手段半點不仁義。”
陸芝默不作聲。
他們有臉說。我陸芝沒耳聽。他們開心就好。
————
青冥天下。
柳七曹組尚未離去,大玄都觀又有兩位客人聯袂造訪,一個是狗能進某人都不能進的,一個則是當之無愧的稀客貴客。
孫道長驀然大怒道:“這個狗陸沉真是一塊牛皮糖。”
女冠春暉有些頭疼。
老觀主對她說道:“湛然,去跟他說我不在觀內,正在白玉京與他師尊把臂言歡,愛信不信,不信就讓他憑本事闖入道觀,來找白仙鬥詩,與蘇子鬥詞,他要是能贏,我願賭服輸,在白玉京外邊給他磕三個響頭,保證比敲天鼓還響。貧道最重臉面,言出必行,天下皆知,一口吐沫一個釘,任由他陸沉趴地上扣都扣不出來……”
董畫符說道:“老觀主措辭,注意些火候。家鄉曾經有人說過,言語即出劍,用力過猛容易擰到腰,還會被劍氣崩開褲襠。”
孫道長問道:“阿良講的?這個狗日的說話,果然還是有點嚼頭啊。”
董畫符嗯了一聲。
老道長突然撫須沉思道:“如果只有陸沉,還好說。他身邊跟了個喜歡冤枉好人的討債鬼,就有些棘手了。”
青冥天下,白玉京之外,大玄都觀、歲除宮這樣的山巔宗門,屈指可數。
歲除宮宮主吳霜降,最後一次閉關,沉寂多年,終於出關。
由於不問世事數百年,以至於吳霜降跌出了最新的青冥天下十人之列。
此次吳霜降收斂氣象,主動尋訪大玄都觀。
孫道長當然頭疼,這個吳霜降,性情乖張得過分了,好時極好,不好時,那脾氣強得厲害。
能讓孫懷中都感到頭疼的人,不多的。比如對方最少得能打,很能打。不然就老觀主這出了名的“好脾氣”,早就教對方如何學自己做人了。
孫道長忍不住問道:“湛然,你師父一百遍黃庭經抄寫得如何了?”
女冠春暉無奈道:“觀主,我這不是還沒說嗎?”
孫道長大怒道:“堂堂仙人境,喜歡成天搗鼓些銅錢、蓍草,還最擅長佔夢,吳宮主大駕光臨,就該早早備好重禮,這都算不到,測不準?你那師父,外人不是都說他早已‘感而遂通,與天地準’嗎?還敢說什麽天底下真正參透那部群經之首的人,只有兩個,他算其中一個,鄒子加上陸沉,才能算一個?本事不大,口氣不小,這都哪來的歪門邪氣,害得我這麽多年,每次瞧見他這師侄,都跟見著了師兄似的,恨不得次次主動稽首。”
春暉無言以對。為尊者諱,既為恩師,更為觀主,她就不多說什麽了。受著唄,不然還能如何。自家道觀就這麽個門風。
要知道這些溢美之詞,可都是觀主老人家你喝高了,對山中好友胡亂吹噓的,春暉她恩師素來為人謹慎,哪敢如此自誇。
自家觀主祖師這番“好心”替自家晚輩揚名的吹噓,當時春暉的恩師聽說後,汗都流下來了。
果然在那之後的修行路上,師尊每次出門遠遊,都會磕磕絆絆,有小道消息說,白玉京三掌教陸沉,說定要與春暉師尊請教請教,所以專門請人蹲守道觀地界,只要春暉的這位傳道人出門,就肯定會在遠遊路上,鬧點不大不小的么蛾子。
春暉恩師,尤其精通佔夢。修道之地,懸掛一幅畫卷,上邊書寫的內容,寫那帝王君主、諸侯士大夫和庶人的各自“惡夢”,她聽師父說出自浩然天下一個叫賈生的讀書人,春暉很小就看過,也沒覺得有多大學問,不知為何師父卻很看重。春暉隻覺得其中天子夢惡則修道、大夫夢惡則修官,其實與青冥天下的風土人情挺契合的。
一個嗓音竟是直接打破道觀數座山水禁製,在所有人心湖間激起漣漪,“孫觀主在不在,無所謂,我是來找柳七曹組的。”
孫道長嗤笑一聲,真不把第五人當回事是吧。
但是柳七卻婉拒了孫道長和蘇子的同行出門,只是與好友曹組告辭離開,去見那位歲除宮宮主。
吳霜降是中年男子面容,相貌平平,但是在上五境修士眼中,這位宮主氣象外顯,身後一尊等人高的法相,身形縹緲,與真身大致重疊,小有偏差,更顯異象,法相不見真容,赤天衣,紫結巾,立於雲霧中。
吳霜降顯然是一隻腳踏入傳說中十四境、卻又未真正躋身此境的獨有異象。
按照常理,吳霜降這會兒是不該離開歲除宮的,可既然吳霜降還是來了,就絕對不是小事了。
吳霜降這一生的修道歷程,充滿了傳奇色彩。
所以年輕候補十人當中,那個同樣姓吳的幸運兒,才會沾光,有了個“大小吳”的美譽。
吳霜降開門見山道:“我要借那半部姻緣簿子一用。”
他已經知曉道侶的隱匿之地,半靠自己的演化推衍,半靠倒懸山鸛雀客棧帶來的那個消息。
她既是道侶吳霜降故意為之的心魔衍生,又是一頭被吳霜降遠遊天外天,親手拘押在心湖中的化外天魔,吳霜降以此大逆不道的無上神通,硬生生將道侶“活”在自己心中。
但是在吳霜降一次閉生死關、試圖破境的關鍵時刻,“她”籌劃多年,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乘隙而逃。
最終藏匿在大玄都觀一位道人袖中,一起去往浩然天下。
所以吳霜降對大玄都觀的觀感好壞,可想而知。
老觀主在吳霜降這邊束手束腳,未嘗沒有心虛的成分。至於都忘記了借沒借過的一方硯台,那也叫事嗎?吳宮主財大氣粗,歲除宮坐擁一座大洞天,手握兩座福地,缺這玩意兒?
一旁陸沉舉起雙手,“今日事,與我無關,更不摻和。”
他跟吳霜降是好友,與柳七郎也相熟,陸沉一些個亂點鴛鴦譜的本事,還是與曹元寵學的。
柳七搖頭道:“吳宮主應當知曉真相,何必強人所難。”
因為一旦答應下來,就等於曹組會淪為歲除宮的階下囚。
柳七,是貨真價實的飛升境。
摯友曹組卻不然。是一位大道原本已經腐朽命不久矣的“偽飛升”,曹組在遠遊之前,真實境界,其實始終停滯玉璞境,甚至都不是仙人境。得到半部姻緣簿子的柳七,就贈送了那半部簿子給與之大道契合的摯友,曹組因為成功煉化了姻緣簿子的緣故,躋身仙人,真身才能夠被柳七收入袖中,以假象之姿飛升,柳七破開天幕,曹組尾隨其後,聯袂飛升至青冥天下。不但如此,那座詞牌福地,更是柳七為好友量身打造的一處修道之地,為的就是讓曹組借助文運,能夠躋身飛升境。
但是柳七的打架本事,在幾座天下的飛升境修士當中,半點不低,甚至可以說相當之高。
畢竟是歷史上首位真正參透“留人境”所有玄妙的修士,只是世人更多看重柳七郎的才情和詞章。
如果柳七能夠自己煉化那半部姻緣簿子,說不得如今數座天下就要多出一位十四境了。
十四境合道大不易,蘇子就因為早有白仙在前頭,便就此大道斷絕,最終止步飛升境,只是蘇子生性豁達,看得開而已。
吳霜降說道:“說了是‘借’。我不是某人,喜歡有借無還。”
今天一個不小心,明天一個不認帳,後天就要倒打一耙,罵人栽贓潑髒水。
早年吳霜降與那孫觀主有過一番坦誠相對的言語,老道長憤懣不已,在歲除宮跳腳說我是那種人嗎?好歹是一觀之主,小有道法,薄有名聲,你別冤枉我,我這個人吃得打,唯獨最受不得丁點兒委屈……
吳霜降說你當然是。
所以雙方去天外天狠狠打了一架,導致外界眾說紛紜,好事者都扯到了大道之爭,其實緣由沒那麽複雜。
柳七還是搖頭,“我與元寵一起來此,當然要一同返鄉。”
吳霜降臉色淡漠,“你們來,沒問過我。你們走,就得問我了。剛好趁此機會,將禮數補上一補。若是打爛了大玄都觀的瓶瓶罐罐,我來賠就是了。”
柳七笑道:“宮主既然癡情至此,這半部姻緣簿子,我看根本就不需要。”
吳霜降說道:“你說了不算。”
曹組突然說道:“我留下就是了。”
陸沉在一旁小聲感慨道:“世俗之君子,豈不悲哉。”
門口那邊,孫道長剛露面現身,身邊跟著個本該在白玉京神霄城練劍的董畫符,老觀主實在是受不了這個吳霜降,抖摟威風去別處,別在我家門口怎怎呼呼,不打一場不行了,剛好陸沉在這邊,這家夥本該坐鎮天外天,都不用他和吳霜降如何破開天幕,可以省去些氣力。
不曾想那陸沉抬起手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丟了一幅卷軸到道觀高牆內,丟完後,撒腿就跑,不忘扭頭喊道:“董黑炭,記得早些回家哈。回頭小道得空了,教你畫符。”
董畫符說道:“不學。”
陸沉已經消失無蹤。
孫道長擺擺手,示意身旁春暉不用緊張,那陸沉沒耍什麽花樣。
老道人將卷軸從院牆那邊取回,打開繩結,畫卷自行鋪展開來。
老觀主笑罵一句。
是一幅那陸沉不知道從哪裡叼來的《螺殼作法圖》。
董畫符伸長脖子一看,款識文字挺多,念道:“世上一種藐小之人處以小范圍,竟在螺螄殼內大作其水陸道場,又有大廚房搬出豐盛筵席,主人與賓客橫七豎八,旁觀者亦沾沾自得也……”
一個虎頭帽孩子站在門檻裡邊,只是看著那個吳霜降。
吳霜降與之對視,突然灑然一笑,“若是白也將來願意陪我走一趟浩然天下,今天半部姻緣簿子的去留,我都隨意,等得起。”
白也點頭道:“隨意。”
吳霜降自言自語道:“不知道她為何偏偏喜歡白也詩篇,真有那麽好嗎?我不覺得。”
一位芒鞋竹杖的大髯文士笑道:“我們喜歡的未必就真好,不喜歡的未必就一定不好,吳宮主以為然?”
吳霜降變了神色,不再劍拔弩張,笑道:“與她不一樣,我由衷喜歡蘇子詞篇多年矣。”
蘇子大笑點頭道:“那是真的好。”
孫道長低聲道:“白也,先前曹元寵仰慕你,這會兒吳宮主仰慕蘇子,怎麽我覺得你輸了半籌?畢竟吳宮主境界高些。”
白也只是徑直轉身走回修道之地。
吳霜降則陪著蘇子三人,一起悠悠然遠遊天幕。
蘇子收起侍女點酥和書童琢玉,柳七則讓好友曹組乾脆去往袖裡乾坤,明顯依舊信不過這位吳宮主。
在草堂外的池塘邊。
白也與老觀主緩緩而行。
白也說道:“其實觀主不用這麽麻煩。”
那座圍有桃林的池塘,以及遠處好似一座園林假山的小山頭,其實都是孫道長施展神通後的袖珍山河,水極深,山極高,而且一把極好長劍顯化而生的白鹿,就始終守在崖畔,白鹿身上掛著一件青色法袍,池塘名為桃花潭,長劍銘文“白鹿”,法袍名為“青崖”。
好像一切就只為了那句詩文,“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
老觀主說道:“天地何其大,修道歲月何其久,能讓貧道敬重之人,已然不多。若說還要如吳霜降、曹元寵這般的‘仰慕’某人,又能有幾人?白也,你不用想太多,喜歡的就拿走,不喜歡的就擱放,反正貧道只是私心作祟,想讓這人間更美好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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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人意外,阮秀今天帶著董谷,徐小橋和謝靈,一起離開龍泉劍宗祖山,來到龍須河畔的鐵匠鋪子。
見過了劉羨陽,在這之後,董谷和徐小橋會立即去往牛角山渡口,乘坐長春宮渡船,再重返大驪京畿舊山嶽地界,謝靈則需要去找自家老祖,北俱蘆洲的道家天君謝實。
因為先前師父阮邛在飯桌上,雲淡風輕提了一嘴,大驪已經著手準備幫助龍泉劍宗設立下宗。
這比起正陽山、清風城依舊還是宗門候補,至今尚未真正落地生根,龍泉劍宗確實可謂大驪宋氏當之無愧的心頭好。
董谷和徐小橋、謝靈一起禦風落地,但是阮秀卻沒有露面,董谷說師姐在石崖那邊散心,等會兒再散步過來。
在規矩森嚴的宗門譜牒上,董谷是阮邛的開山大弟子,不知為何,阮秀的名字,始終沒有載入其中,但是龍泉劍宗嫡傳和再傳弟子,都習慣將阮秀視為大師姐,當然那個謝靈,喜歡稱呼她為秀秀姐。所以這次開辟下宗,董谷三個,都覺得師父是要讓師姐擔任下宗宗主。
劉羨陽坐在竹椅上,正在翻看一份山水邸報,看得劉羨陽揪心。所以董谷幾個到了鋪子後,劉羨陽頭也不抬,就只是招招手,示意他們隨便坐,反正都是自家地盤。董谷三人也沒覺得有什麽,就劉羨陽這種都敢跟師父嘻嘻哈哈沒個正行的性子,若是對他們殷勤客氣了,肯定就是這家夥憋著壞。
徐小橋瞥了眼劉羨陽手中邸報,忍著笑。
董谷以心聲與師弟謝靈提醒道:“你悠著點,羨陽等會兒肯定要拿你開刀。”
說來就來,劉羨陽抬起頭,望向那個小模樣還挺水靈的謝師弟,眼巴巴問道:“你給了多少錢?”
謝靈愣了一下。
徐小橋解釋道:“是問給了山上邸報多少神仙錢,才能躋身榜單,劉師弟好去送錢。”
謝靈笑著沒說話,坐在竹椅上,雙手輕放膝蓋,豐神玉朗,神仙姿容。
在驪珠洞天,小鎮土生土長的年輕人,多有好相貌。
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除了桃葉巷謝靈,督造官署出身的大瀆廟祝林守一,年輕候補十人的杏花巷馬苦玄,都是出了名的皮囊出彩,還有歸鄉一趟卻又離鄉遠遊的泥瓶巷顧璨。
當然還有如今成為藩王宋睦的宋集薪,以及福祿街大門戶的讀書人趙繇,都是在少年時就已經極為英俊。
近期寶瓶洲跟風,山上評選出了自家的年輕十人,年齡必須是四十歲以下,龍泉劍宗嫡傳劍修謝靈,就得以躋身其中。
劉羨陽又低下頭,眼神呆滯,猶不死心,翻來覆去看那山水邸報,最終也沒能找到自己的名字,對此罵了一句娘,因為他今年剛好四十一歲。
劉羨陽比陳平安大兩歲。年少時與人報年齡,喜歡說虛歲。好像年紀一大,就不再提虛歲,喜歡隻講周歲了。
劉羨陽倒不是有些在意虛名,而是……很在意。
老子辛辛苦苦憑真本事掙來的修為境界,你們這些睜眼瞎,憑啥計較這一兩歲的小事?先前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兩份邸報,都有那第十一人,加上一個劉大爺,不過就是幾筆的事情,你們會掉錢啊還是怎的。
不過就阮師傅那脾氣,就算劉羨陽符合年齡,估計也會難得拿出大驪王朝首席供奉的身份,幫著壓下。
真會如此,劉羨陽倒是真不介意半點,阮師傅別的不說,做人這一塊,真挑不出啥不好的。
畢竟劉羨陽所練劍術,太過古怪。按照阮邛的說法,在躋身上五境之前,你劉羨陽別著急出名,反正早晚都有,晚福更好。
說來奇怪,阮邛雖然既有風雪廟這個“娘家”靠山,又以兵家聖人身份,擔任大驪宋氏供奉的頭把交椅,可事實上阮邛就一直只是玉璞境,當年大驪鐵騎南下之前,倒沒什麽,如今寶瓶洲高人隱士、山巔大佬,水落石出,層出不窮,卻依舊幾乎無人質疑阮邛的首席供奉頭銜,大驪兩任皇帝,國師崔瀺,上柱國和巡狩使在內的文武重臣,對此都極其默契,沒有任何異議。
山君魏檗,披雲山林鹿書院幾位正副山長,尤其是陳平安的那座山頭,落魄山上下,從老廚子到裴錢,更是誰都見到阮邛都客客氣氣的,而且絕不敷衍。尤其是那個陳靈均,每次見著了阮邛就跟老鼠見貓差不多。
劉羨陽收起邸報,轉頭望向那個謝靈,一本正經感慨道:“謝靈,你是劍修,快劍好練慢劍難,以後一定要多堅持啊。”
謝靈點點頭,深以為然。
董谷和徐小橋,先看了一眼笑容玩味的劉羨陽,師兄妹兩個,再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劉羨陽看著徐小橋,笑嘻嘻問道:“徐師姐想啥呢?”
右手無大拇指的女子笑道:“與劉師弟想法相反吧。”
劉羨陽歎了口氣,懶洋洋背靠椅子。
清風城許氏,早年從杏花巷馬家手中,買下了一座龍窯窯口。
而那個與一位瓊枝峰仙子結為神仙道侶的盧正醇,前些時候還故意衣錦還鄉了一趟。
連那宋搬柴都成了大驪藩王,找誰說理去。
阮秀離開石崖,走過石拱橋,在河畔那邊緩步走來,謝靈立即起身,去與阮秀閑聊了幾句,才遠離幾步,禦風遠遊。
秀秀姐在來時路上,私底下傳授了一門好像全然沒有跟腳的劍術給他,讓謝靈十分開懷。
秀秀姐雖然對萬事萬物都漠不關心,可好像對自己,終究是有些不同的。
事實上,阮秀早就教了董谷一門遠古妖族煉體法門,更教了徐小橋一種敕神術和一道煉劍心訣。
至於謝靈這邊,阮秀只是在禦風途中,無意間想起此事,覺得自己好像不能太偏心,才隨便給了這個心比天高的師弟一門劍術,品秩不高,只不過相對適合謝靈的修行。
董谷和徐小橋也同時告辭離去。
阮秀沒坐在那幾條竹椅上,而是從屋子裡邊搬了條凳子落座,輕聲道:“恭喜躋身元嬰境。”
劉羨陽撓撓頭,“沒頭沒腦的,破境沒道理。”
阮秀其實知道真相,是那位齊先生的關系,卻沒有與劉羨陽說破。
劉羨陽遞過一把瓜子,阮秀搖搖頭。
劉羨陽自顧自嗑瓜子,沒來由隨口說道:“如果光陰長河可以倒流的話,秀秀姑娘重新走一遍驪珠洞天,是不是會過得更開心些。”
阮秀想了想,答道:“不能作此想。”
青衣女子,還是扎了一根馬尾辮。
這麽多年來,偶爾會扎成麻花辮,反正大體上都是變化不大的。
劉羨陽點點頭。
阮秀說道:“其實抓魚沒那麽難。”
劉羨陽笑道:“對我們來說,小時候會比較難,大了後,也還好,我跟陳平安,還有小鼻涕蟲,其實水性都不差。”
劉羨陽突然說道:“當年被誤認為是督造官私生子的宋搬柴,宋集薪這個名字,好像是宋煜章幫忙取的?”
阮秀搖搖頭,“不清楚。”
從來不感興趣。
劉羨陽用腳尖在地上寫了個“帝”字,再寫了個“薪”字,然後自顧自說道:“在南婆娑洲求學的那些年裡,我喜歡跟一個同樣是外鄉人的許夫子問東問西,那位許夫子比較擅長解字,只要帶酒去請教,就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我跟著學了些皮毛。當時我什麽都不懂,就什麽都敢問,鬧著玩,就讓神神道道的許夫子解字算命,我的,陳平安的,宋集薪的,不曾想許夫子就順藤摸瓜,說了一大通,當時聽得我一知半解,就沒當真,也沒多想。”
比如帝若隻以象形字去解,就會讓後世人如墜雲霧,所以那位許夫子就另辟蹊徑,先以手指蘸酒水,在桌上先寫帚字,將其解意為捆束的柴薪,最終再往祭祀一事上去靠攏,還與劉羨陽說了那鑄煉陽燧一事。許夫子學問極大,涉獵極多,其中又有談及論衡篇,說那柴垛集聚,若是再有一把陽燧古鏡,借此與天取火,便是遠古時代,人族在統祭天上諸神時,此為最高規格的祭祀之一。
於五月丙午日中之時,天下長日之至,陽氣極盛之時,郊之祭,大報天而主日,配以月。
許夫子當時與劉羨陽笑言,說自己有兩位好友,一個姓王,一個姓鄭,對此都有注疏,幾個人各執己見,早些年還吵得厲害,只是後來都被列為禁書,流傳不多。
許夫子最後說這些老黃歷,只是讀書人閑來無事的紙上學問事了。
劉羨陽心中歎息一聲。
五月初五。劉羨陽,宋集薪。
劉羨陽轉頭說道:“與秀秀姑娘是好朋友,有些話我就不多說了。不然陰陽怪氣的,我自己都討厭。”
阮秀搖搖頭,“其實沒關系,既然是朋友,多說些也無法。”
劉羨陽沉默起來,“有些懷念當年的光景了。”
阮秀坐了片刻,起身離去。
重新走到那座曾經懸掛老劍條的石拱橋,阮秀坐在石橋上。
腳下就是潺潺而流的龍須河。
遠古天下,人族螻蟻, 其實人人皆在光陰長河當中,多少小魚碧水中。
對於阮秀而言,確實“抓魚不難”。動輒烹海煮湖,煉殺萬物。當年水火之爭,是以“李柳”落敗告終。
所以之前李柳去神秀山見阮秀,雙方“此生”唯一一次閑聊,其實都不算和氣。阮秀還說過李柳不會做人。
阮秀沉默許久,突然抬頭望向天幕,神色淡然,“好久不見,持劍者。”
她與生而知之的李柳不同,以後只會更加不同。
阮秀輕輕抖了抖手腕,盤踞有一條酣眠火龍。
於五月初五,選江心煉鏡陽燧,以取天火,大煉五行,照徹天下。
巡夜打更,是為了告誡人間,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有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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