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角山渡口,如今不再只是大驪軍方渡船往來而已,越來越多的商貿渡船起起落落。
看得裴錢兩眼放光,都是嘩啦啦滾進師父兜裡的神仙錢啊。
這趟“出遠門”,因為是自家地盤,所以裴錢一旁的黑衣小姑娘,肩扛小扁擔,手持
行山杖,覺得自己已經不能更威風了。
周米粒還有一點點的惋惜,自己無法在額頭貼上兩張紙,一張寫那落魄山右護法,
一張寫啞巴湖大水怪。
陳暖樹在不遠處,與即將動身去往北俱蘆洲的陳靈均說些瑣碎事情,聽得陳靈均一
直打哈欠。
裴錢雙臂環胸,環顧四周,看著師父的大好河山,輕輕點頭,很滿意。
周米粒輕聲問道:“陳靈均就要離開了,咱倆不說兩句?再擠出些淚花兒,好像比
較有誠意。”
裴錢白眼道:“落魄山那幾條宗旨,給你當碗裡米飯吃掉啦?”
裴錢騰出手來,摸了摸小矮冬瓜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我師父說過,道理就是那
大白碗,其它的身外物,才是往裡邊裝的飯菜,只要碗不丟,總能吃上飯。那麽道
理是啥呢,我是想不出來的,米粒你這迷糊腦闊兒,更不行了嘛,所以我們只需要
記住那些落魄山的山規,就不會有錯。”
周米粒皺著眉頭,很快眉頭舒展,懂了,輕聲說道:“與陳靈均一說話,咱們就得
送臨別禮物,不中!反正我們關系都那麽好了,就別整那虛的!”
裴錢扯了扯小米粒的臉頰,笑哈哈道:“啥跟啥啊。”
周米粒跟著嘿嘿笑起來。
裴錢站在原地,深呼吸一口氣,然後出拳距離極短極慢,自顧自念叨道:“指撮一
根針,拳掃一大片,出拳如射箭,收拳如飛劍……”
周米粒問道:“嘛呢?”
裴錢依舊緩緩出拳,一本正經道:“繼瘋魔劍法之後,我又自創了一套絕世拳法,
口訣都是我自個兒編撰的,厲害得一塌糊塗。”
然後裴錢開始胡說八道,“世間拳法,除了我師父的拳法最強,兩種也很強,一是
自學成才的王八拳,一是偷師於天橋派。”
周米粒覺得自己又不傻,只是將信將疑,“你這拳法,怎麽個厲害法子?練了拳,
能飛來飛去不?”
裴錢沒好氣道:“那是遠遊境武夫才能做到的,我還早,沒個幾年功夫,萬萬不成。”
周米粒一跺腳,懊惱道:“這麽久!得嗑多少瓜子才成!”
裴錢無奈道:“你以為八境武夫很容易啊。”
周米粒愣了愣,懷抱行山杖,伸手撓了撓臉頰,“可你是裴錢啊。”
裴錢眉開眼笑,收了拳,按住小米粒的腦袋,晃來晃去,“你這小腦闊兒,瞧著不
大,怎個這麽開竅嘞。”
周米粒晃蕩了半天腦袋,突然歎了口氣,“山主怎個還不回家啊。”
裴錢笑了笑,“不是跟你說了嗎,在劍氣長城那邊,因為師父幫你大肆宣揚,如今
都有了啞巴湖大水怪的好多故事在流傳,那可是另外一座天下!你啊,就偷著樂吧。”
周米粒又開始撓臉頰,“可我寧願他不說故事了,早點回啊。”
裴錢做了鬼臉,“我師父回了家,你請他吃酸菜魚啊?”
周米粒皺著臉,怯生生道:“不吃大盆,吃個小盆的?”
裴錢樂了,又有些傷感。
長大之後,就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大大小小的憂愁,一直隻像是去心扉登門拜訪的
客人,來也快,可去也快。
以前裴錢不太理解師父為什麽,不願意自己和寶瓶姐姐,快快長大。
現在看著小米粒,裴錢就理解了。
陳靈均要登上那艘跨洲渡船了,裴錢拍了拍周米粒的腦袋,“走,道個別。記住
了,師父說過,如果有朋友乘坐仙家渡船遠遊,咱們不能講那一路順風的。”
周米粒使勁點頭,“曉得曉得!”
一個蠢瓜子暖樹,加上裴錢和小米粒,都與他道別。
陳靈均有些不太適應,但是小小別扭的同時,還是有些高興,只是不願意把心情放
在臉上。
在陳靈均離開後。
裴錢三人一直等到那艘渡船穿過雲海,這才返回落魄山。
陳暖樹轉頭看了眼雲海。
裴錢輕聲說道:“放心吧,沒事的。陳靈均別看平時沒個正行,其實機靈著呢。”
陳暖樹展顏一笑,裴錢一手牽起一個小姑娘。
如今裴錢的身高,已經超出她們很多。
終於像個少女了。
陳靈均在渡船房間裡邊,無所事事,就趴在桌上發呆。
其實在牛角山渡口,陳靈均走上那條披麻宗跨洲渡船的一刻,就後悔了。很想要一
個跳下渡船,偷溜回去,反正如今落魄山家大業大地盤多,隨便找個地方躲起來,
估計魏檗見他也煩,都未必樂意與老廚子、裴錢他們念叨此事,過些天,再去落魄
山露個面,隨便找個理由糊弄過去,忘了翻黃歷挑個黃道吉日,放心不下黃湖山,
忘記去禦江與江湖朋友們道個別,在家潛心、努力、勤勉修行其實也沒什麽不好的……
桌上放著一隻大竹箱,其實魏大山君難得大方一次,還借了他一件咫尺物。
竹箱裡邊,放著許多的北俱蘆洲形勢圖,既有山上仙家繪製,也有許多朝廷官府的
秘藏,加上亂七八糟一大堆的地方志,還有陳平安親手撰寫的幾本冊子,都是些大
大小小的注意事項,用老廚子的話說,就是只差沒在哪兒撒尿拉屎都給寫上了,這
要是還無法走江成功,把自個兒淹死拉倒。
陳靈均其實還是怕。
以前在黃庭國禦江那邊,其實就不喜歡挪窩,認了禦江水神當兄弟,一起作威作
福,到了落魄山,照樣不挪窩,裴錢和小米粒都還會偶爾去紅燭鎮那邊逛蕩,陳靈
均就只在落魄山大小山頭的周邊,遊山玩水,與鄰居老仙師們瞎扯些有的沒的,帶
著那條黑蛇,大搖大擺巡視各地,逍遙自在。
自從那個名叫賈晟的目盲老道人,從騎龍巷搬到了黃湖山結茅修行,陳靈均就常去
做客,很投緣,如果吹牛真管用,整座浩然天下都是他倆的私人園子了。
不過陳靈均如今也清楚,對方這麽捧著自己,
還是因為陳平安的緣故。
陳靈均沒有不喜歡這種事兒,挺喜歡的。
落魄山風氣再好,也還是難免有個遠近親疏,分那先來後到。
他和暖樹那個小蠢瓜子,畢竟算是落魄山最早的“老人”。
後來才有了老廚子、裴錢、石柔他們,傻乎乎的岑鴛機,憨妞兒元寶,二呆子元
來,因為大呆子是曹晴朗,
再後來,又被陳平安從北俱蘆洲拐來了個小米粒。
有些時候陳靈均自己都覺得,魏檗老廚子這些個家夥,瞧不起自己,怨不得他們眼
高,真得怪自己不上進,喜歡混吃等死,吹牛打屁。
人多,熱鬧,多好。
孤苦伶仃的,大老遠跑去北俱蘆洲,修行個錘子嘛。
什麽骸骨灘,披麻宗,壁畫城,宗主竺泉,還有兩位落魄山記名供奉,什麽啞巴
湖,柳質清,春露圃,雲上城,什麽那條濟瀆,中部龍宮洞天,最西邊的什麽山來
著,再加上獅子峰,李二夫婦,李槐他姐李柳。小寶瓶她哥李希聖。
老爺他朋友,一座火神廟,太徽劍宗的劉景龍,他弟子小白頭。
老子這是奔著大好前程去修行嗎?是去走門串戶登門送禮好不好。
不跳個渡船是不行了!
陳靈均收拾行李,從二樓溜去往渡船一層,結果魏檗憑空出現在渡船欄杆附近。
陳靈均哈哈笑道:“魏大山君,這麽客氣幹嘛,不用送不用送。”
魏檗笑道:“一洲北嶽地界,都是我的轄境,忘了?”
陳靈均屁顛屁顛跑去給山君大人揉胳膊:“這哪敢忘,哪怕有尿也憋著,就怕玷汙
了北嶽的大好河山!”
魏檗說道:“北嶽儲君之山,位於寶瓶洲最北端,我會與那位山神打聲招呼,目送
渡船去海上。到時候你再跳不遲,我就管不著了。可以慢慢悠悠往回趕,至於是在
東嶽地界上岸,甘州山,你看心情就行。”
陳靈均傻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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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貿繁華的清風城,百年複百年,一直歌舞升平,王朝更迭,山河變色,建造在山
下的這座清風城,始終巋然不動,一位位皇帝君主,對許氏始終禮敬有加。
許氏因為老祖結下一樁天大善緣,得以坐擁一座狐國,抵得上半座福地。
傳聞當年許氏老祖遇到的那位狐仙,就已經是七條尾巴,只是不知如今是否增加一尾。
清風城許氏盛產的狐皮美人,價格昂貴,勝在珍稀,供不應求。
是寶瓶洲一絕,隨著北俱蘆洲的跨洲渡船往來更加頻繁,清風城許氏家底愈發雄
厚,尤其是前些年,許氏家主一改祖法,讓狐國開啟鏡花水月,使得一張狐皮符
籙,直接價格翻番。
許氏聘請丹青聖手,繪製四美圖,十八仕女圖,或精心版刻、或臨摹,加上零零散
散的文房四侯,折扇,一經推出,皆被搶購一空。
有些與清風城不對付的山上仙家,有些泛酸言語,這許家就只差沒賣春宮圖了,他
許渾如果敢賣這個,才算真豪傑。
故意將那許渾貶低評價為一個在脂粉堆裡打滾的男人。
只不過這個男人,確實實打實的元嬰境兵家修士,擁有了那件古怪瘊子甲後,更是
如虎添翼,戰力卓絕,是寶瓶洲上五境之下,屈指可數的殺力出眾。
清風城鬧市的一座酒樓雅間,一個年輕人繼續吃飯,一位青衫書生早已放下筷子,
起身去靠窗而立,看著外邊大街上熙攘人流,好看的女子,確實多。
柳赤誠搖晃折扇,微笑道:“清風城這對夫婦,一個潛心修行,一個持家掙錢,真
是絕配。”
年輕人只是埋頭吃飯,柳赤誠動筷子極少,卻點了一大桌子菜肴,桌上飯菜剩下不少。
柳赤誠轉頭看了眼年輕人,笑問道:“顧璨,你一直沒說為什麽要來這邊逛,還要
故意撇開曾掖和馬篤宜,現在可以講了吧?”
顧璨要與人言語,便停下筷子,咽下飯菜,抬頭說道:“我有個朋友,當年被一個
叫盧正醇的人差點打死,這盧正醇是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好像在清風城許氏混得
還行。””
驪珠洞天,大姓四族十大姓,宋,李,趙,盧,都是頭等門戶。
只是小鎮盧氏與那覆滅王朝牽扯太多,所以下場是最為慘淡的一個,驪珠洞天墜落
大地後,唯有小鎮盧氏毫無建樹可言。
只有一個盧正醇早年跟隨清風城許氏婦人,一起離開小鎮,許家也算對其厚待,給
了不少修道資源,還給了個祖師堂嫡傳身份當做護身符,面子裡子都是給了盧氏的。
柳赤誠對那個盧正醇沒興趣,只是好奇問道:“你這種人,也會有朋友?”
顧璨點頭道:“有還是有的。”
柳赤誠笑道:“其實就只有一個陳平安吧?”
顧璨搖搖頭,“從小到大,他就一直沒有把我當朋友看待,差著太多歲數,我也一
樣,算是半個親人吧,不一樣的。至於那個心比天寬的劉羨陽,只是因為陳平安,
才與我親近些,不然我跟他從來不是一路人,以前不是,以後更不會是,不過勉強
算是朋友。”
等到劉羨陽從南婆娑洲醇儒陳氏返回,應該會成為龍泉劍宗阮邛的嫡傳弟子,當年
劉羨陽本就是因為祖上是陳氏守墓人的緣故,才會被帶著遠走他鄉。
劉羨陽有一點,最讓顧璨佩服,天生就擅長入鄉隨俗,從來不會有什麽水土不服的
狀況發生。
至於自己,到了書簡湖之後,竟然連那個最大的長處,耐心,都丟了個一乾二淨。
顧璨回顧那段看似風光的青峽島歲月,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在一步步往死路上走。
年紀小,根本不是借口。
顧璨看著桌上的菜碟,便繼續拿起筷子吃飯。
柳赤誠突然說道:“以後去了白帝城,這些關系,能斷就斷吧。”
顧璨神色如常,只是吃飯,沒說話。
柳赤誠也不覺得自己能夠更改顧璨的性情,恐怕還得看師兄的傳道手段,便轉移話
題,“先前你所謂‘混得還行’,是多行?既然是與你同鄉的同齡人,那就是金丹劍
修?還是元嬰練氣士?”
顧璨說道:“如今是四境練氣士,十年之內,有希望躋身洞府境。幫著許氏管著狐
國的一小部分買賣,修行不快,可以用神仙錢堆出來。”
柳赤誠收起折扇,敲了敲自己腦袋,笑道:“未來的小師弟,你是在逗我玩呢,還
是在講笑話呢?”
顧璨神色沉穩,不喝酒,下筷慢,還喜歡細嚼慢咽,“如果殺個人就得跑路,這輩
子真能有個安穩踏實的落腳地兒?”
柳赤誠啞然失笑,搖搖頭,“一個修行如此不堪的廢物,也值得你殺人跑路?我這
人很好說話的,你點個頭,我幫你解決了。一個許渾而已,連上五境都不是,小事。”
顧璨反問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無言以對。
顧璨放下筷子,微笑道:“不過真要對死敵出手了,就得讓對方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再就是,讓旁人挑不出錯。
至於旁人,隻分兩種,一個陳平安,再加上所有其他人,一定要作取舍的話,就不
用管後者。
總之陳平安這輩子都別想與自己徹徹底底,撇清關系。
柳赤誠笑容燦爛。
這小子,真是越看越順眼。
自己當這護道人,可真是黃花閨女上花轎頭一回的事情,只是心甘情願,當得很舒心。
這讓柳赤誠都起了收徒的心思。
顧璨問道:“如果真的成了你的師弟,我能不能學到最頂尖的術法神通?”
柳赤誠忍俊不禁,“白帝城收藏極豐,你要是成了我的小師弟,當然可以學,隨便
你挑,只是能否學成,就不好說了。”
顧璨說道:“我都要學。”
柳赤誠用折扇點了點顧璨,笑道:“你啊,年少無知,癡人說夢。”
不是不清楚顧璨極佳的修道資質,不然根本沒有將其帶往中土神洲的念頭,作為重
返白帝城的敲門磚,但是師兄創立的白帝城,可不是世間尋常道場。
柳赤誠對師兄怨懟極深,不假,但是不提這些陳年舊怨,師兄的的確確是柳赤誠此
生最敬畏之人。
然後才是龍虎山大天師,再是與師兄下出過彩雲棋局的崔瀺。
就這三個了。
柳赤誠忍不住提醒道:“我那師兄性情難測,你說不定就是一步登天,也說不定就
此淪為凡夫俗子,更慘的,是賠上好幾輩子,你別想得太過輕巧。師兄曾經為了雕
琢一位潛在的閉關弟子候補,盯了那個可憐蟲足足六百年,對於可憐蟲本身而言,
整整八輩子,其實都是在為最後一世的白帝城關門弟子作嫁衣裳,結果到最後,那
人到了第九世,不知為何,依舊被師兄舍棄了。師兄最擅長分心行事,修行,下
棋,經營白帝城,煉器,收徒……幾乎沒有師兄不擅長的事情,並且事事從容,滴水
不漏。”
顧璨點頭道:“那我找了個好師父。”
柳赤誠大笑不已。
顧璨起身結帳。
柳赤誠突然訝異說道:“好俊的姑娘。”
顧璨沒在意。
柳赤誠嘖嘖稱奇道:“不常見不常見。大有來頭啊。那枚銀白葫蘆,如果我沒看
錯,是品秩最高的七枚養劍葫之一。”
顧璨皺了皺眉頭,快步走到窗口那邊,望向那個牽馬緩行的年輕女子,紅衣裳,腰
懸酒葫蘆和一把狹刀。
是李寶瓶。
她怎麽來清風城了。
顧璨說道:“我們不著急離開,等她離開清風城再說。不管在這期間有沒有風波,
都算我欠你一個人情。”
柳赤誠疑惑道:“這女子,你認識?”
顧璨默不作聲。
柳赤誠掐指一算,突然罵了一句娘,趕緊捂住鼻子,依舊有鮮血從指縫間滲出。
柳赤誠神色凝重,難得收斂那份玩世不恭,沉聲道:“別摻和!就當是師兄對你這
個未來小師弟的建議!”
顧璨凝望著那個紅衣女子的遠去身影,說道:“要摻和。如果真出了事情,你救
她,我自顧。”
柳赤誠怒容道:“圖什麽?!”
顧璨閉上眼睛,開始心算一切關於清風城的諜報內幕。
柳赤誠哎呦喂一聲,斜靠窗口,自嘲道:“我這勞碌命唉。”
————
鄭大風去楊家鋪子之前,去了趟酒肆,與那位沽酒婦人是老相熟了,離著老相好,
還是差些火候的。
婦人潑辣,小鎮百姓都稱呼她為黃二娘,真名早忘了。
早年有那醉酒漢子,夜敲寡婦門,婦人開了門,一記菜刀劈頭蓋臉摔過去,差點砍
死人,事後賠了一大筆錢,只是在那之後,蹲牆頭說葷話、翻牆偷衣裳的男人,也
沒了,為了老二搭上老大的命,終究不值當。
何況在酒鋪裡邊說葷話,黃二娘可是半點不介意,有來有回的,多是男子求饒,她
端菜上酒的時候,給酒鬼們摸把小手兒,不過是挨她一腳踹,笑罵幾句而已,這買
賣,劃算,若是那俊俏些的年輕後生登門喝酒,待遇就不同了,膽子大些的,連個
白眼都落不著,到底誰揩誰的油,都兩說。
酒鋪生意興隆,人滿為患,早些年從鐵匠變成神仙的阮師傅,也常來這邊買酒,一
來二去,黃二娘家的酒水,就成了小鎮的金字招牌,許多外鄉人,都願意來這邊,
蹭一蹭大驪首席供奉阮聖人的仙氣,這裡與那騎龍巷壓歲鋪子的糕點,如今生意都
很好。
鄭大風站在鋪子門口,有些犯愁,有這麽多邋遢漢子盯著,估摸著黃二娘臉皮薄,
肯定不好意思調戲自己了。而且如今鋪子大了,招了兩個打雜夥計,鄭大風便覺得
喝酒滋味不如以前了。
哪像當年鋪子生意冷清的時候,自己可是這兒的大主顧,黃二娘趴在櫃台那邊,瞧
見了自己,就跟瞧見了自家男人回家差不多,次次都會搖晃腰肢,繞過櫃台,一口
一個大風哥,或是擰一下胳膊,低聲罵一句沒良心的死鬼,喊得他都要酥成了一塊
桃花糕。
她還非要高高挽著他的手臂一起走入鋪子,天底下竟有如此沉重的暗器?很是傷人
啊,鄭大風都怕傷到了胳膊,每次落座,都要揉好久,才舉得起酒碗。
七八張酒桌都坐滿了人,鄭大風就打算挑個人少的時候再來,不曾想有一桌人,都
是當地漢子,其中一位招手道:“呦呦呦,這不是大風兄弟嗎?來這邊坐,話先說
好,今兒你請客,次次紅白喜事,給你蹭走了多少酒水,如今幫著山上神仙看大
門,多闊氣,果然這男人啊,兜裡有錢,才能腰杆挺直。”
身形佝僂的鄭大風一路小跑過去,與那人坐在一條長凳上,笑道:“我請啥客,攢
媳婦本呢,不比你劉大眼珠子,賣了兩棟祖宅,在州城那邊一口氣買了兩棟大宅子
外加好些店鋪,多大的派頭,我請客?這不是打你劉大眼珠子的這張富貴老爺臉嗎?”
大眼珠子,是一個市井土話,寓意看不見人。
姓劉的漢子倒也不生氣,是跟鄭大風鬥嘴慣了的人,相互間這點夾槍帶棒的言語,
毛毛雨,誰生氣誰輸。
漢子近些年不常來小鎮,兩座佔地不小的祖宅都早早賣了,也不念舊,早先上墳的
時候還會路過,後來連墳頭都懶得上了,路太遠,清明時節在州城大宅外的路邊,
多燒些黃紙,就算盡到孝心了。
漢子壓低嗓音道:“你知不知道泥瓶巷那寡婦,如今可了不得,那才是當真大富大
貴了。”
漢子豎起大拇指,“論家底,如今那俏寡婦能算這個。”
漢子隨即後悔道:“早知道當年便多,不然如今在州城那邊別說幾座宅子鋪子,兩
三條街都得隨我姓!”
鄭大風自己倒了一碗酒,不是黃二娘親手端到嘴邊的酒水,滋味好不到哪裡去,鄭
大風先舉起酒碗,敬了一桌子人一碗酒,一飲而盡,在座幾個,都是跟劉大眼珠子
差不多歲數的昔年街坊鄰居,如今在州城那邊都有了一份家業,過上了以前做夢都
不敢想的享福日子,先進家門的黃臉婆,和後進家門的狐媚小妾之間,一年到頭雞
飛狗跳的,再加上那些有些念想的伶俐丫鬟,尋常日子,熱鬧得比以往過年還熱鬧。
鄭大風敬酒,除了一個相對憨厚的熟人,回敬了一碗,其余都沒動,假裝沒看見。
鄭大風不管這些,老子就是蹭酒喝來了,要臉幹嘛?
趕緊又倒了一碗酒,鄭大風這才抹嘴笑道:“不太清楚。當年就與顧家娘子不太
熟,你是知道的。”
劉大眼珠子打趣道:“我就奇了怪了,同樣是俏寡婦,泥瓶巷顧家娘子,性子還軟
綿,你怎就不去勾搭,怎的,就好黃二娘這一口?”
鄭大風笑了笑。
另外一條長凳上的漢子,滿臉的精明市儈,當年就是出了名的摳門吝嗇,看似漫不
經心,隨口笑問道:“大風,聽說你如今跟著泥瓶巷那個孩子廝混?看把你出息
的,越混越回去了,早年看大門,好歹天不管地不管的,如今給一個差了輩分的後
生打下手,不臊得慌?再說了,瞧你如今這樣子,也不像是跟著發了大財的。不如
我幫你一把,多少年的好兄弟了,你在小鎮東邊不還有個小破屋子嗎,我在州城那
邊,幫你找個有錢的買家?”
鄭大風又開始倒酒了,擺手道:“別,我那小窩兒,就老老實實趴那兒吧,屁大地
兒,老子屁股朝東邊放個屁,西邊窗戶紙都要震一震,不值錢不值錢。”
那漢子瞥了眼劉大眼珠子,後者立即勸說道:“大風兄弟啊,如今州城那叫一個地
上處處有錢撿,說句大實話,如今地上掉了一串銅錢兒,不是那金子銀子,我都不
稀罕彎個腰!你要是賣了那棟黃泥屋子,去州城安個家,什麽漂亮媳婦討不到?再
說了,去了州城,咱們這撥老兄弟都在,相互也好有個幫襯,不比你給人看大門強
些?”
鄭大風便開始搗漿糊,也不拒絕,拖著便是,下次見了面還能蹭酒喝。
到最後,一桌人都給鄭大風磨光了耐心,離開的時候也沒結帳。
鄭大風喊了個熟面孔落座,熟面孔又喊了自己熟人喝酒,然後鄭大風就想要腳底抹油。
不曾想婦人眼尖,笑眯眯道:“大風哥,你這是兜裡缺錢,還是褲襠裡缺把兒啊,
要是缺錢,付不起酒帳,咱們什麽關系,免了酒水錢便是,可要是缺了個把兒,那
我可就幫不上忙嘍。”
鄭大風腳步不停,假裝沒聽見。
黃二娘一拍桌子,“鄭大風!你給我滾回來,老娘的豆腐,膽兒夠大不怕刀,那就
隨便吃,只是這酒水錢也敢欠?天王老子借你慫人膽了?”
小鎮民風,歷來淳樸。
鄭大風轉過身,晃悠悠走到櫃台那邊,小聲笑道:“缺錢缺錢,啥個時候不缺錢
嘛,其他的缺不缺,黃二娘你還不曉得?龍精虎猛大風哥,絕非浪得虛名。”
黃二娘斜靠櫃台,嗑著瓜子,“如今怎麽不賭錢了?進了山,掉母豬窩裡了?”
鄭大風嬉皮笑臉道:“我賭錢就是鬧著玩,從不求財,你見我賭錢,贏過?”
然後鄭大風語重心長道:“賭桌掙來千萬錢,不過是塊河邊田。生死錢,兜兜轉轉
六十年。一技長,手藝錢,三代傳。巴掌地,莊稼錢,萬萬年。”
黃二娘白了一眼,“就你喜歡假裝讀書人。”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的衣裳,伸出手去,道:“妹子,你身上這是啥鋪子的布料啊,
這麽結實,給大風哥瞅瞅。”
婦人只是嗑著瓜子,不躲不避,她還真不信這家夥敢摸自己那胸口布料。
果不其然,鄭大風悻悻然縮回手,裝模作樣給自己找了個台階,擦了擦桌面,埋怨
道:“妹子啊,真不是哥念叨你,都不曉得找個手腳勤快的活計,瞧瞧這桌面兒,
油乎乎的,蒼蠅落了腳都要挪不動腳,再一個不小心,可不就要給兩座大山壓死?”
婦人只是冷笑,“好意思喊我妹子?自己掰手指頭算算看,多久沒鋪子照顧生意了?”
鄭大風趴在櫃台上,轉頭瞥了眼鬧哄哄的酒桌,笑道:“如今還照顧個啥,不缺我
那幾碗酒水。”
婦人趁著佝僂漢子轉頭望向別處,她眼眶一紅,只是很快就遮掩過去。
好像一個眨眼功夫,就很多年過去了。
她剛開這鋪子的時候,還是個年輕女子,比如今也更好看些,沒有那眼角紋,雙手
更是水嫩得很,遙想當年,她壯著膽子,給客人們端酒上桌的時候,幾乎所有酒鬼
的眼珠子,都往她胸口瞥,唯獨一個年輕漢子,也看胸脯,但是也喜歡看她的小手
兒,會說很多討喜的話,都跟書上言語似的,文縐縐的,聽不太懂,偏是讓人心裡
邊歡喜。
鋪子能熬過最早那段慘淡歲月,眼前這個漢子,幫了很多忙,不光是喝酒那麽簡單。
只是當年她最好看的時候,光顧著被那些言語羞惱了,如今歲數大了,曉得更多人
情世故了,人也不那麽好看了。
她只是覺得鄭大風,跟一般漢子都不一樣。
眼睛和嘴巴其實也都不老實,可是手老實。
婦人是很後面才知道,原來這才是真正的老實人。
鄭大風轉過頭,“老規矩,記帳上,對了,給大風哥再來一碗。”
婦人摔了碗在桌上,親自去杓了酒水倒入碗中,她面朝酒壇,轉身彎腰的時候,知
道那漢子肯定在看自己。
黃二娘倒了酒,重新靠著櫃台,看著那個小口抿酒的漢子,輕聲說道:“劉大眼珠
子這夥人,是在打你屋子的主意,小心點。說不準這次回鎮上,就是衝著你來的。”
鄭大風點點頭,“還是妹子曉得心疼人。”
“跟你說正經事!”
黃二娘微微加重語氣,皺眉道:“別不上心,聽說如今這幫人有了錢後,在州城那
邊做生意,很不講究了,錢落到了好人手裡,是那英雄膽,在這幫貨色兜裡,就是
害人精了。你那破屋子小歸小,可是地段好啊,小鎮往東邊走,就是神仙墳,如今
成了武廟,這些年,多少大官跑去燒香拜山頭?多大的氣派?你不清楚?不過我也
要勸你一句,找著了合適買家,也就賣了吧,千萬別太捂著,小心衙門那邊開口跟
你買,到時候價格便懸了,價格低到了腳邊,你到底賣還是不賣?不賣,以後日子
能消停?”
鄭大風嗯了一聲。
所以要說齷齪事,糟心事,市井裡邊不少,家家戶戶,誰還沒點雞屎狗糞?可要說
聰明,心善,其實也有一大把。戶戶家家,誰還沒幾碗乾乾淨淨的大米飯?
婦人突然有些傷感,“都快老了。”
鄭大風笑道:“也對,你家那崽兒如今都是讀書人了,聽說有了個小秀才的綽號?
如何,大風哥從來不騙你吧,那小子一看就是塊好料,正兒八經的讀書種子,酒鋪
春聯是那孩子寫的吧,有模有樣的,妹子你啊,以後就等著享福吧。傳家之寶,不
在錢財,在積德行善嘛。”
黃二娘看了他一眼。
鄭大風故作嬌羞,用酒碗擋了擋,“妹子你這眼神,不太正經,大風哥就像沒穿衣
服出門。”
黃二娘無可奈何。
她教孩子這件事,還真得謝他,早年小寡婦帶著個小拖油瓶,那真是恨不得割下肉
來,也要讓孩子吃飽喝好穿暖,孩子再大些,她舍不得半點打罵,孩子就野了去,
連學塾都敢翹課,她隻覺得不太好,又不知道如何教,勸了不聽,孩子每次都是嘴
上答應下來,還是經常下河摸魚、上山抓蛇,然後鄭大風有次喝酒,一大通葷話裡
邊,藏了句掙錢需精,待人宜寬,惟待子孫不可寬。
黃二娘便聽進去了,一頓結結實實的飽揍,就把孩子打得乖巧了。
黃二娘突然說道:“一心二意,不三不四,人五人六,亂七八糟,八九不離十,是
個慫蛋。”
這曾經是鄭大風在酒鋪喝酒罵人的言語。
其實沒什麽力道,太酸,罵人不痛不癢。
不過黃二娘覺得挺有意思,便記住了,跟她們這些先罵再撓臉的婦道人家,還有那
些鄉野漢子,罵人好像不是一個路數。
鄭大風假裝沒聽懂,反而開始自怨自艾,“光棍愁,涼颼颼。怎麽個窮法?老鼠挨
餓,都要搬家。蚊虱勉強喝幾口小酒。攢夠了媳婦本,又有哪個姑娘願意登門啊。”
黃二娘笑問道:“多大歲數的姑娘?”
鄭大風瞥了眼婦人,笑呵呵道:“歲數嘛,不大不小都可以,只是該大還是得大。”
黃二娘丟了一把瓜子砸向漢子。
鄭大風躲了躲,一碗酒總有喝完的時候,放下酒碗,伸手拍了拍臉,嘖嘖道:“好
一個飲如長鯨吸百川,醉如玉山將崩倒。妹子你有眼福啊。”
黃二娘嗤笑道:“你就是個棒槌。喝醉了掉茅坑裡,淹死,吃撐死,都隨你。”
鄭大風說道:“走了走了,錢以後肯定還上。”
黃二娘突然問道:“又要出遠門?”
鄭大風說道:“不算太遠。”
那座蓮藕福地,說近,近在落魄山,說遠,其實也遠。
黃二娘低了嗓音,“還沒吃夠苦頭,外邊到底有什麽好的?”
鄭大風轉過頭,笑道:“曾經在書上見過一句話,黃四娘家花滿蹊,其實不如黃二娘。”
黃二娘問道:“就不能不走?酒水錢,欠著就一直欠著。”
鄭大風搖搖頭,還是走了。
婦人一直看著那個勾肩搭背的漢子漸漸遠去,早早就有些看不清了。
鄭大風到了楊家鋪子,是臨時幫忙,早慧的師妹蘇店,和那個不開竅的師弟石靈
山,如今都去歷練了。
當下鋪子只有個楊家子弟在那邊看著生意,鄭大風如今臉皮厚多了,哪怕依舊不受
師父如何待見,反正只在前邊鋪子待著,不去後院煩他老人家就行。
臨近鋪子,鄭大風便悄然震散一身酒氣,進了鋪子,年輕夥計在那邊打瞌睡,聽見
了鄭大風搬動小板凳的聲音,醒了就繼續睡去,楊家子弟,煩這鄭大風不是一年兩
年了,都不愛沾上關系,一個看大門的光棍漢,出了趟遠門,在外邊丟了半條命,
灰溜溜跑回來繼續看大門,能有多大出息?如果不是楊家老太爺說過幾句不輕不重
的言語,鄭大風這種邋遢漢,都別想靠著與後院老頭的那點關系,來鋪子這邊搭把手。
楊家這些年不太順遂,連帶著楊氏幾房子弟都混得不太如意,以往的四姓十族,撇
開幾個直接舉家搬遷去了大驪京城的,只要還留了些人手在家鄉的,都在州城那邊
折騰得一個比一個風生水起,日進鬥金,所以年紀不大,又有點志向的,都比較眼
紅心熱,楊氏老太爺則是偷藏著心冷,不願意管了,一群不成氣候的子孫,由著去吧。
老太爺唯一的底氣,就是後院楊老頭的那個藥方。
但是這筆買賣,整個家族經手之人,就三個,剛好是三代人,沒了青黃不接的憂
慮,很夠了。
子孫一多,當家做主的,就喜歡給那些真正有出息的更多,沒錢的就養著,餓不
死,能掙錢的,只會更有錢。
鄭大風搬了條板凳坐鋪子門口,曬太陽不花錢,不曬白不曬,山上賞花賞月,山下
市井湊熱鬧,是兩種好。
鄭大風抬頭看著太陽,萬事青天都看見?
就這樣看了很久,打小就是這樣,看久了,也不刺眼,沒啥感覺,後來鄭大風學了
拳習了武,就不去多想。
鄭大風收回視線,拍著膝蓋,“去年盼著今年好,今年還是破棉襖。今年念想明年
好,明年”
櫃台那邊年輕人嘀咕道:“吵死個人。”
鄭大風轉頭笑道:“死了沒?”
年輕人瞪眼道:“你怎麽說話!”
鄭大風一臉疑惑道:“不用嘴巴,難道用腚啊?”
年輕人一拍桌子,“鄭大風,你嘴巴給我放乾淨點!”
鄭大風笑了笑,抬手虛按了幾下,耐著性子說道:“小點聲,咱們老百姓的桌子,
要麽是用來擱飯碗的,要不就是放香爐的,其余做什麽,都不打緊,例如那算盤,
就無所謂。所以別拍桌子,天地神靈皆不敬,要不得啊。”
年輕人譏笑道:“你少他娘的在這裡胡說八道扯老譜,死瘸子爛駝背,一輩子給人
當看門狗的賤命,真把這鋪子當你自個兒家了?!”
牛角尖扎人,都不如刀子嘴戳人來得厲害。
只不過鄭大風與人切磋最多的,不是與師兄李二的問拳,還是這嘴上功夫。
小鎮百姓不多,唯獨這嘴把式高手最多。
泥瓶巷,杏花巷,那都是人傑地靈,高手輩出。
隻說那個悶葫蘆陳平安,在那段少年歲月裡,也就是沒出招,其實這門功夫,日複
一日,都在攢著內力呢。
鄭大風立馬樂了,蘇店太倔,石靈山太憨,總算來了個會說話懂聊天的,得勁得
勁,鄭大風搬了凳子靠近些門檻,笑呵呵道:“楊暑,聽說你總愛去鐵符江水神廟
那邊燒香?曉不曉得燒香的真正規矩?別的不說,這種事情,這可就要講究講究老
譜了吧?你知不知道為何要左手持香?那你又知不知道你是個左撇子,如此一來,
就不太妙了?”
名叫楊暑的年輕人心裡邊有些晃蕩,只是臉色依舊不屑,都懶得搭話。
鄭大風笑嘻嘻道:“十五愛那鄰家婦。三十喜好別人子。五十六十他家好兒媳。楊
家三房,好家風。”
楊暑頓時漲紅了臉,一把扯起那算盤,就狠狠砸向那個王八蛋。
楊氏三房家主,確實在福祿街和桃葉巷那邊風評不佳,是“褲腰帶沒打結”的那種有
錢人。
鄭大風伸手接住算盤,“這可是你們楊家的掙錢家什,丟不得。摔壞了,找誰賠
去?我是光腳漢,你是小有余財,就算朝我潑髒水,管用嗎?你說最後誰賠?你如
今等著去蹚渾水,去州城掙那昧良心的偏門財,要我看啊,還是別去,家之興替,
在於禮義,不在富貴貧賤。好好讀點書,你不行,多生幾個帶把的崽兒,還是有希
望靠子孫光宗耀祖的。”
楊暑臉色轉為鐵青,氣得渾身發抖。
鄭大風搖搖頭,抬起一手,“別跟我乾架啊,我出手沒輕沒重的,這一拳下去,你
估摸著就要開始練醉拳,無師自通的那種。”
楊暑就要繞過櫃台,不是打架,回家去。
突然簾子掀起,老人說道:“楊暑,你跟一個看門的較勁,不嫌丟人?”
楊暑冷哼一聲,不過有了個台階下,還是要離開楊家鋪子,只是腳步放緩,走得比
較穩當。
等到楊暑貼著大門一側跨過門檻,最終遠去,難得走到鋪子前邊的楊老頭,來到門
口,說道:“跟一個廢物較勁,好玩?對方聽得懂人話嗎?”
鄭大風早已起身,盡量挺直腰杆。
老人收徒,尊師重道敬香火,這是首要。
鄭大風跟隨老人一起走到後院,老人掀起簾子,人過了門檻,便隨手放下,鄭大風
輕輕扶住,人過了,依舊扶著,輕輕放下。
楊老頭坐到正屋那邊台階上,敲了敲煙杆,拿起腰間煙袋。
很快就又開始吞雲吐霧。
細竹煙杆是別人送的,煙葉則是李槐那個小兔崽子送的,過了這些年,煙杆也從原
本青翠欲滴的顏色,給摩挲、煙熏成了淡淡的竹黃色。
楊老頭說道:“一座小小的蓮藕福地,就算去了,又有什麽意義。”
鄭大風說道:“好歹是浩然天下。”
楊老頭斜瞥這個弟子。
太聰明,從來不是好事。
鄭大風無奈道:“聽師父的。”
得嘞,這下子是真要出遠門了。
楊老頭說道:“到了那邊,重頭再來。路會更難走,只不過只要路不難走,人就會
多。之所以讓范峻茂成為南嶽山君,而不是你,不是沒有理由的。”
鄭大風反正就是聽著教誨。
楊老頭問道:“你覺得為什麽偏偏是這個時候,給儒家開辟出了第五座天下?要知
道,那座天下是早就發現了的。”
鄭大風答道:“免得大戰在即,諸子百家不幫忙,反而扯後腿,窩裡橫。如今憑空
多出一塊天下,有本事就爭去。”
楊老頭又問道:“知道為何獨獨浩然天下,最容得下道家佛家嗎?說那青冥天下,
儒家書院,佛家寺廟,有那立足之地?”
鄭大風神色凝重,這個問題,靠自己想,是絕對想不出答案的。
楊老頭竟是揮了揮手,驅散煙霧,問道:“曾經我罵過三教聖人是貔貅,對吧?”
鄭大風點點頭。
老人笑道:“就是不知道,到底是哪位,會率先打我一記耳光。”
如今師父,在自己這邊,倒是不介意多說些話了。
但是鄭大風反而有些懷念早年“師父話少,不過十字”的慘淡歲月。
鄭大風突然愣住。
楊老頭冷笑道:“總算想起來了?認為你不如李二聰明,還從來不服氣。”
李二曾經提醒過鄭大風,好好想一想,為何師父與你說話從來不超過十個字。
當年鄭大風燈下黑,隻覺得是師父覺得自己礙眼,不樂意多說一個字。
十。
武夫十境。
當初自己以遠遊境巔峰的武夫境界,南下遠遊老龍城,守著那座灰塵鋪子,後來遇
到了陳平安,然後破境,差點,就真的只是差一點,就要連破兩瓶頸,從八境直接
躋身十境!
楊老頭冷笑道:“你當年要有本事讓我多說一個字,早就是十境了,哪有現在這麽
多烏煙瘴氣的事情。你東逛蕩西晃蕩,與齊靜春也問道,與那姚老兒也閑聊,又如
何?如今是十境,還是十一境啊?嗯,乘以二,也差不多夠了。”
鄭大風還是比較習慣這樣的師父。
不過鄭大風難得頂嘴一次,“齊先生與姚老頭,學問還是很好的。是我自己悟性
差,學不到精妙處。”
“我有說你悟性好嗎?”
楊老頭撚出些煙絲,滿臉譏諷之意,“一棟房屋,最傷筋動骨的,是什麽?窗戶紙
破了?房門爛了?這算大事情嗎?便是泥瓶巷杏花巷的窮苦門戶,這點縫補錢,還
掏不出來?隻說陳平安那祖宅,屁大孩子,拎了柴刀,上山下山一趟,就能新換舊
一次。他人的道理,你學得再好,自以為懂得透徹,其實也就是貼門神、掛春聯的
活計,短短一年風吹雨打,就淡了。”
鄭大風說道:“是換梁換柱,大動乾戈。”
楊老頭點頭道:“你以為別人的道理,真有那麽好學?得拆掉原先梁柱的,是心路
的大翻修,這才是修心的真正意義所在,自己與自己較勁,得熬。”
楊老頭歎了口氣,“遠的不說,就說那齊靜春,在驪珠洞天問心一甲子,也沒能想
出一個‘天經地義’的大道,再看那陳平安,你覺得他自認為懂得幾個道理?不多
的,就那麽幾個。為人,我到底是怎麽個人。治學,應該如何認識這個世界。修
行,如何立足,在世道裡活下去,如何與世界相處融洽,活得更好。就這麽三件
事,幾個道理而已,是不是好人,積少成多,當個真正的好人,複雜嗎?簡單得
很,可做起來容易嗎?很難。”
楊老頭大致猜得出來齊靜春當年的學問脈絡。
道祖曾言,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
齊靜春大概就是在想此事的破解之法,有可能是在試圖反推回去,不是順序,又是
順序。
甚至齊靜春所思所慮,要比這個更大些。
可惜一切都已過眼雲煙。
鄭大風問道:“那弟子?”
楊老頭反問道:“師父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難道還需要師父教弟子怎麽吃飯、拉屎?”
鄭大風說道:“去了那座天下,弟子好好琢磨。”
楊老頭抬起手,抖了抖袖子,摔出那座被煉化收起的袖珍小廟,老人揮了揮手掌,
金光點點,一閃而逝,沒入鄭大風眉心處。
鄭大風紋絲不動。
楊老頭說道:“物歸原主,放在我這邊,不礙眼,反正不會去看,就是糟心。”
那些金光,是鄭大風的魂魄。
鄭大風站起身,彎腰抱拳,“弟子謝過師父傳道護道。”
楊老頭吞雲吐霧。
鄭大風立即坐下。
就那麽站著,不太恭敬。
鄭大風轉頭望去,沒過多久,走入一個眉眼飛揚的儒衫青年,背著竹箱,手持行山杖。
鄭大風繃著臉。
風塵仆仆的年輕人快步走到楊老頭身邊,蹲下身,揉捏肩膀,嘖嘖道:“放心了放
心了,這筋骨,依舊強健,跟青壯小夥似的,娶媳婦不過分啊。大風你也真是的,
怎麽當的徒弟,都不知道幫著自己師父物色物色?你找個媳婦很難,找個師娘也很
難嗎?”
楊老頭不計較。
鄭大風見怪不怪了。
天大地大的,估計也就李槐敢這麽對待老頭子了。
楊老頭問道:“又要去披雲山林鹿書院遊學?”
李槐乾脆一屁股坐地上,“這還是其次,我要去與裴錢鬥法,當然是文鬥,幾年不
見,我與她都積攢了好些家當,這不就約戰於霽色峰祖師堂外邊的廣場上,一場絕
頂高手過招的江湖盛事啊。她走了趟劍氣長城,先前在書院碰了面,她說得收拾收
拾寶貝,以後再戰。”
李槐遺憾道:“可惜李寶瓶獨自遊歷江湖去了,萬一輸了裴錢還好說,要是不小心
贏了她,沒有李寶瓶幫忙壓陣,我都怕下不了落魄山。”
鄭大風笑道:“還有你怕的人?”
李槐點頭道:“怕啊,怕齊先生,怕寶瓶,怕裴錢,那麽多書院夫子先生,我都怕。”
鄭大風打趣道:“陳平安怕不怕?”
李槐認真想了想,道:“有他在,才不怕吧。”
福祿街,有遠遊北俱蘆洲的讀書人李希聖,在大隋山崖書院求學的李寶瓶,遠走中
土神洲的趙繇。
桃葉巷有龍泉劍宗嫡傳謝靈,去往大驪京城的魏家丫鬟桃芽,還有安心修道、治學
兩不誤的林守一。
泥瓶巷有去了劍氣長城的陳平安,在書簡湖掀起驚濤駭浪又開始蟄伏的顧璨,成為
大驪藩王的宋集薪,婢女稚圭。
杏花巷有個被譽為一洲年輕天才領袖的馬苦玄。
李柳李槐這對姐弟。
經商的董水井。
楊家鋪子,也有蘇店,石靈山。
小鎮運道最好的,往往根骨重,比如李槐,顧璨。當年老槐樹落葉,數量最多的,
其實是顧璨,神不知鬼不覺,當年那個小鼻涕蟲,就裝了一大兜。等到回泥瓶巷,
被陳平安提醒,才發現兜裡那麽多槐葉。
命最硬的,大概還是陳平安。
但是這一切,昔年驪珠洞天大街小巷的孩子和少年們,一轉眼便過去了將近十五年
時間,能夠人人各有際遇、機緣和成就,並不是順風順水的。
不知不覺十五年,小鎮很多的孩子,都已經弱冠之齡,而當年的那撥少年郎,更要
三十而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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