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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705章 化雪時
馬湖府雷公廟外,沛阿香由衷讚歎道:“好拳。”

  似乎好拳二字,還不足以說盡此拳之妙,沛阿香伸手輕輕摩挲膝蓋,眼神熠熠,頻頻點頭,補充道:“單說拳法綿延之長,拳意累加之重,我不如此拳開山祖師。真是好拳,好一個瀑布掛天,拳法頗高,拳頭落地就極重。”

  世間十境武夫,沒有一盞省油燈。

  能夠讓一位心傲氣高的止境武夫,如此由衷推崇別家拳法的高妙,其實相當不易。

  原來那個自稱裴錢的小姑娘,同一種拳意,竟然能夠接連遞出十七拳,拳拳擊中沛阿香的最得意弟子柳歲余。

  以至於柳歲余不得不打斷了那份拳意,再不敢任由裴錢累加拳意。

  躲在沛阿香身後的劉幽州伸長脖子,輕聲嘀咕道:“接連十多拳,打得柳姨只有招架功夫,毫無還手之力,實在是太誇張了。這要傳出去,都沒人信吧。”

  沛阿香笑罵道:“你懂個屁,小姑娘這十七拳,隻算一拳。”

  雷公廟外的廣場上,拳罡激蕩,沛阿香一身拳意緩緩流淌,悄然護住身後的劉幽州。

  至於那個柳嬤嬤就沒有這份待遇了,哪怕老嫗是地仙境界,哪怕遠觀看拳,依舊略感不適。

  廣場上被那拳意牽扯,處處光線扭曲,晦暗交錯,這便是一份純粹武夫以雙拳撼動天地的跡象。

  柳嬤嬤倒是不擔心歲余會輸,皚皚洲的武夫千千萬,當然是雷公廟沛阿香境界最高,可一洲武運,只要歲余能夠以最強躋身山巔境,就會是歲余最多,柳歲余得過三次最強,說來古怪,按照她師父沛阿香的推衍,根據天下武運的去留跡象,柳歲余幾次與最強二字的失之交臂,好像多與那小小寶瓶洲有關。

  這意味著大驪宋長鏡之外,最少還有兩位最少九境的大宗師隱匿其中。

  劉幽州感慨萬千,緩緩道:“我聽說過寶瓶洲落魄山,與披雲山那尊北嶽山君魏檗關系莫逆,牛角山渡口的生意很不錯,如今與俱蘆洲披麻宗、春露圃做著不小的買賣。只是不曾聽說有這麽一號拳法通天的年輕姑娘,寶瓶洲真是一個古怪地兒,米粒大小的地盤,總是讓人意外。武夫宋長鏡,劍仙魏晉,修士馬苦玄,真不差了。”

  沛阿香打趣道:“你小子胳膊肘往哪拐的?當自己是嫁出去的閨女了?”

  劉幽州驚訝道:“柳姨總算出拳了!”

  聽他語氣,似乎柳歲余從頭到尾挨拳頭不還手,才是正常。

  沛阿香隻好為這個門外漢耐心解釋道:“這個小姑娘既是問拳,又是客人,而歲余的年紀和境界,都算對方的前輩,還是半個東道主,按照江湖規矩,當然要先接一拳,所以就有點吃虧。當然,小姑娘將這一拳,打磨得爐火純青,是根本,對方拳好,咱們得認。至於歲余這一拳,是我當年見那蛟龍渡江而悟出的大江橫式,當然不會太差。”

  其實弟子柳歲余打斷對方拳意的這橫江一拳,亦是妙不可言,盡得沛阿香之真傳。

  當然柳歲余身為拳意大圓滿的山巔境,比對方裴錢高出一境,也很重要。

  不然若是同為遠遊境,估計這場問拳,隻憑裴錢這一拳,雙方想要分出勝負,就只能靠分出生死了。

  柳歲余不但一拳打斷了對方拳意,第二拳更砸中那裴錢太陽穴,打得後者橫飛出去十數丈。

  裴錢腦袋一晃,身形在空中顛倒,一掌撐在地面,驀然抓地,瞬間止住橫移身形,向後翻去,刹那之間,柳歲余就出現在裴錢一側,遞出半拳,因為裴錢並未出現在預料位置,若是裴錢挨了這一拳,估計問拳就該結束了。九境巔峰一拳下去,這個晚輩就需要在雷公廟待上個把月了,安心養傷,才能繼續遊歷。

  柳歲余收回那半拳,卻沒有追趕裴錢身形,而是駐足原地,這位山巔境女子武夫,心中有些訝異,小姑娘體魄堅韌得有點不像話了。

  沛阿香笑道:“你要是能夠讓小姑娘成為劉氏供奉,你爹最少能賺回來一座倒懸山猿蹂府。”

  劉幽州搖頭道:“我爹叮囑過我,千萬千萬別輕易與真正的好朋友做買賣,很容易朋友當不成,買賣難善終,怎麽都是虧的。”

  劉氏有條祖訓,天下錢財分兩種,一種是實打實的神仙錢,一種是人心。

  沛阿香譏諷道道:“小姑娘怎麽就是你朋友了?你問過她,她答應了?”

  劉幽州默不作聲,看著那個年紀不大的好看女子,她比雪花錢微微黑。

  雷公廟高空,謝松花些許劍氣流溢如浮雲,讓兩位嫡傳弟子有立足之地。舉形手捧竹箱,朝暮手持行山杖,她發現這根綠竹杖入手極沉,師父便解釋了,這根行山杖施展了障眼法,真實材質是類似雷池漿液凝聚而成,被人煉為山杖樣式而已。結果朝暮說行山杖裡邊好似有絲絲縷縷的純粹劍意,謝松花接過手後,仔細感受那幾份劍意後,微微歎息,說這是你們劍氣長城女子劍仙周澄的饋贈。

  舉形問道:“師父,裴姐姐現在的武學境界,能夠跟元嬰修士媲美嗎?”

  謝松花說道:“只要是劍修之外,裴錢對敵元嬰,也有幾分勝算。”

  不過這位女子劍仙很快改口,“勝算極大才對。”

  因為裴錢一旦經歷生死戰,極有可能再次破境,山巔殺元嬰。

  裴錢見那柳歲余收拳停步,便隻好跟著穩住踉蹌身形,她微微皺眉,似乎在奇怪為何這位柳前輩沒有趁勝追擊,這使得她的一記後手拳招落了空。先前太陽穴一側挨了那柳歲余極沉一拳,當然不太好受,只是裴錢還真不覺得這就有損戰力了,不然她的竹樓練拳多年、李二前輩的獅子峰喂拳,就是個天大笑話,她所在落魄山一脈,從師父,到崔爺爺,哪怕加上那個老廚子,再到自己這個資質最差、境界最低的,受傷什麽的,唯一用處,就是可以拿來漲拳意!順便障眼法。

  到時候下一拳,還會是神人擂鼓式,並且會比第一拳,更快更重。

  老廚子曾言,“除非我死,問拳不止”。

  而武夫練拳第一緊要事,便是先出拳打死人身小天地的畏死怕疼的本能。

  那會兒裴錢剛剛去竹樓二樓練拳沒多久,老廚子好些系圍裙、拿鍋鏟炒菜,或是拿飯杓打飯時的隨口言語,裴錢每個當下都當耳旁風略過了,一直到後來與李槐遊歷北俱蘆洲,閑來無事,每天徒步而走便是練拳,渾然天成,才重新撿起來那些被刻意遺忘的言語,好似壇子裡的一條條醃菜,給裴錢拎出來反覆咀嚼,嘎嘣脆,便覺得老廚子說話,原來還是有點水平的。

  柳歲余笑問道:“裴錢,我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可不是只有挨打的份,一旦真正出拳,不輕。咱們這場問拳是點到為止,還是管飽管夠?”

  裴錢毫不猶豫道:“選後者。柳前輩接下來不用再擔心我會不會受傷。問拳結束,兩人皆立,就不算問拳。”

  柳歲余笑著點頭,這裴錢,對脾氣。

  她方才既然能夠以大江橫一式,先接裴錢一拳,再斷去對方拳意,若說同境問拳,便算後發製人,勝了第一拳。

  但是柳歲余畢竟高出裴錢一境,而且沒有讓對手遞出完全一拳,那麽這第一拳,勉強能算平手。

  裴錢一腳腳尖輕輕撚動地面,死死盯住柳歲余,“柳前輩先前一拳,盡顯前輩風范,晚輩心領!可如果此後還是故意拳拳讓我,便是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瞧不起我落魄山一脈拳法了。”

  柳歲余哈哈笑道:“好,那我接下來就高看你落魄山武夫一眼!”

  裴錢最後說道:“若是我輸了,是裴錢學拳不精,不是落魄山拳法不高。”

  柳歲余緩緩拉開一個拳架,女子雙臂有數道雷光交織,她一雙眼眸更是淡金色,道:“管你高不高,都給我躺著說話!”

  沛阿香伸出手指,揉了揉眉心,“這小姑娘好像討打慣了。”

  劉幽州說道:“別傷了和氣。”

  沛阿香挺直腰杆,握住那支來自青神山的翠綠竹笛,道:“問拳含糊,才傷和氣。堂堂正正,拳分高低,才是武道。”

  劉幽州見那廣場上的出拳雙方,柳姨已經穩佔上風,劉幽州境界不夠,如今都還不是金丹地仙,只是個龍門境修士,他甚至無法清晰看見雙方身形,只能依稀通過兩位女子的衣物顏色來判斷形勢,柳姨每次出拳皆有雷震氣象,雷電交織,經久不散,所以出拳一多,廣場上就像一座拳意造就出來的雷池。

  柳姨仿佛一尊被貶謫人間的雷部神靈,事實上,皚皚洲雷公廟一脈,練拳大成,皆是如此,就像天生披掛一副神人承露甲,水火不侵,尋常術法根本難以破開那份拳意,最讓與他們對敵的練氣士頭疼,只不過沛阿香嫡傳和再傳當中,就數柳歲余最得拳法真意。

  柳嬤嬤瞧見了自家歲余的出拳,老嫗自然無比欣慰。

  謝松花與兩位弟子傳以心聲說道:“雷公廟後邊,有座小山坡,便是大名鼎鼎的雷藩山,只不過少有人知曉就在這小小雷公廟附近,那座山頭,是傳說中遠古雷部神靈的兵器鑄造處,舉形你的本命飛劍‘雷澤’,最適宜在此淬煉,事半功倍,我們劍修一把飛劍,若是能夠躋身半仙兵品秩,與那練氣士大煉某件半仙兵,其實有著天壤之別。”

  當然劍修煉劍所需神仙錢、天材地寶,是一座吃錢無數的無底洞,要遠遠勝過其他練氣士,更是山上公認的事實。

  例如舉形要在這雷藩山煉劍,謝松花就準備好了三件攻伐法寶和一大筆谷雨錢,作為對雷公廟沛阿香的補償。問題則是沛阿香還未必點頭。

  這就需要謝松花背後竹匣藏劍來砍價了。

  朝暮高興道:“避暑行宮的評點,將舉形的‘雷池’列為乙中,品秩很高很高了。”

  劍氣長城的每一把甲等飛劍,例如吳承霈的甘霖,最適宜戰場大范圍廝殺,所以屈指可數,更多是避暑行宮在戰略層面上的一種選擇。真要擱放在劍修之間的對敵,反而未必佔優。

  故而離開戰場之後,更多是那山上修士間的捉對廝殺,反而是隱官一脈評選出來的那些個乙等品秩飛劍,殺力最為出眾,尤其是乙上的那撥本命飛劍,無一例外,都擁有百年一遇的本命神通,例如陳三秋的那把“白鹿”,還是因為文運的關系,才得以躋身乙上。

  而舉形的“雷澤”,既然能夠評為“乙中”,當然是因為舉形這位劍仙胚子的本命飛劍,所具神通,既可與人捉對廝殺,殺力巨大,又適宜戰場,氣象萬千。

  反觀小姑娘朝暮,她雖然有兩把本命飛劍“滂沱”、“虹霓”,就分別隻被評為乙下、丙上兩個品秩。

  不過所謂的“隻”,只是相對舉形而言。甲字之外,乙丙兩品秩,上中下總計六階,其實本命飛劍都算好。

  謝松花身邊的舉形、朝暮,以及作為酈采嫡傳的陳李,高幼清在內,這些被浩然劍仙帶離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本命飛劍就皆是乙、丙品秩。

  只不過飛劍品秩是一回事,到底還是紙面功夫,真正臨陣廝殺又是另外一回事,天下事無絕對,總有意外一個個。

  當然就像那山下官場,翰林出身,當大官、得美諡,終歸比一般進士官更容易些。

  舉形神色倔強道:“師父,我不太樂意借助他人,來溫養飛劍。”

  不過他補了一句,“可如果師父一定要我這麽做,我也不會煉劍懈怠的。”

  舉形說這個,有些泄氣。

  朝暮有些擔心師父會生氣。

  謝松花伸手按住孩子的腦袋,柔聲說道:“隱官說過,你們到了浩然天下之後,不要意氣用事,要學會入鄉隨俗,就像他到了劍氣長城,也要先學會尊重你們劍氣長城的所有風俗,舉形,隱官對你們的希望,你做得到嗎?”

  舉形嗯了一聲,神采明亮,使勁點頭道:“隱官大人通過鄧涼轉交給師父的那封信,我時常翻看的。信上說了,要我們慢慢學習浩然天下的種種風俗習慣,不要急,但是都要用心記住。好的壞的都要多看看,看過了還要多想一個為什麽。信的末尾,還叮囑我們一定要先好好練劍,等到境界高了,最少能夠自保,再來與人講理。”

  舉形隨即斜瞥一眼身邊手持行山杖的小姑娘,與師父笑道:“隱官大人在信上對我的教誨,篇幅可多,朝暮就不行,小小豆腐塊,看來隱官大人也知道她是沒啥出息的,師父你放心,有我就足夠了。”

  小姑娘委屈得皺著臉,泫然欲泣,哭又不敢哭,可憐兮兮。

  舉形看著朝暮那模樣,難得有些後悔,裴姐姐在那投蜺城,其實私底下與他說過,以後不要總對朝暮那麽板著臉,因為朝暮是個小姑娘,你是男孩子,欺負她不算本事,你們既是同鄉,又是同門,多難得的緣分,所以你應該多多護著她,最少最少也不能讓她被別人欺負。

  舉形覺得裴姐姐說得挺有道理,就拍胸脯答應了。只是他有些時候,就是忍不住要說朝暮兩句啊。

  再說了,自己也不是別人啊。唉,可惜一直沒有外人欺負朝暮這個蠢丫頭,師父太好,在皚皚洲太無敵,也讓弟子犯愁。

  廣場上,裴錢被柳歲余一肘撞在臉頰上,砰然倒地,立即雙手格擋,攔住柳歲余那戳向心窩的腳尖。

  這要是被一腳戳中,問拳多半就算結束了。

  裴錢整個人在地面倒滑出去十數丈。

  剛剛以掌拍地,飄然起身,就被如影隨形的柳歲余以膝撞砸在胸口。

  身姿纖細的年輕女子,轟然倒飛出去,摔落在地。

  柳歲余雙腳落地時,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一連串九境出拳,雖非拳拳都是巔峰傾力出手,但是一口純粹武夫真氣,到此為止。

  劉幽州覺得今天這場問拳,大概可以算是雙方盡興了。他看著那個站起身的年輕女子,吐出一口淤血在地,竟然再次擺出一個拳架,看她模樣,對於傷勢渾然不覺,沒來由想起了昔年在金甲洲那處古戰場遺址,鬱狷夫問拳曹慈,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只是又有些不一樣,可具體哪裡不同,劉幽州不是武夫,說不上來,約莫是鬱狷夫明知不敵?

  而眼中這個奇怪極了的女子,未必就覺得自己不如柳姨?可你越是如此,就武癡柳姨那脾氣,只會出拳更重的。

  劉幽州有些不忍心再看,轉去瞥了眼沛阿香手中的竹笛,問道:“阿香,青神山的那些祖宗竹,一向極少離開竹海洞天,多是那位夫人親手贈送,文廟功德林在內,整個浩然天下好像攏共才四五處。不談竹海洞天的尋常青竹,每件以祖宗竹作為材質的竹製品,都會被山神府準確記錄在冊,你這支竹笛好像一直沒有記載,有說頭?之前我問柳姨,柳姨一直不肯說。”

  沛阿香聽聞此問,臉色有些古怪,搖搖頭,輕輕旋轉手中竹笛,那顆墜著的泛黃珠子輕輕敲擊竹笛,清脆悅耳,沛阿香笑道:“往事不堪回首。”

  劉幽州最不怕這個,立即壓低嗓音說道:“最近十年的供奉錢,小翻一番。”

  沛阿香豎起兩根手指。

  劉幽州一把拍掉那阿香的手指,笑道:“阿香真是爽快人,成交!”

  沛阿香這才說道:“聽沒聽過一個叫阿良的王八蛋?”

  劉幽州點頭道:“阿香你說什麽廢話,那位前輩的大名,當然是如雷貫耳啊。再說了,我姑姑對那個男人,一直念念不忘,整個皚皚洲誰不知道此事?一拳打斷中土那條大瀆水,曾經還扛起一座宗字頭的祖山搬遷數十裡,不過這些都不是我最佩服的,

  聽說他在打架之前,喜歡-吟詩一首,我最仰慕此事,他自封的‘百花叢中小浪蝶,十裡八鄉俊哥兒’,在我看來,絕非浪得虛名。思慕他的仙子,真是茫茫多。”

  柳嬤嬤聽得憂心不已。

  自家少爺,可莫要學那漢子才好。

  沛阿香提起手指竹笛,“被那人打了一頓,事後得了這份補償。”

  劉幽州哪壺不開提哪壺,“你們幾個人單挑他一個?”

  沛阿香無奈道:“五六個吧。”

  劉幽州輕輕拍了拍他肩膀,“阿香你可以啊,傳出去長臉了。”

  沛阿香笑道:“倒也是。”

  確實不丟人。畢竟曾有山上十人圍殺一人,結果只有一人逃出生天。

  其實在浩然天下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劍術,並不彰顯,是後來在劍氣長城遊歷百年,劍斬飛升境巔峰大妖,整個浩然天下,尤其是被他禍禍慣了的中土神洲,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個狗日的,如此了得,以前還是出手含蓄、藏拙了的。至於後來此人飛升離開浩然天下,去往那天外天,最終與白玉京“真無敵”的道老二,互換一拳,各自將對方打回家鄉天下,更是讓人怎舌。

  與有些人是同齡人,同處一個時代,好像既值得悲哀,又會與有榮焉。

  就像沛阿香這撥人,遇上了那個阿良。

  更早之人,則是遇上了那位一劍引來天上水的人間最得意。

  如今所有天下的年輕武夫,則是遇上曹慈,以及那位第十一“隱官”。

  沛阿香想到這裡,瞥了眼廣場上還在切磋拳法的兩人。

  裴錢再一次被柳歲余一記鞭腿打得身形晃蕩,竭力穩住身形之後,被柳歲余接連遞出六拳,額頭,臉頰,脖頸,皆中雙拳。

  這同一處出兩拳,便是馬湖府雷公廟的拳法精髓之一,名為“疊雷”,是沛阿香躋身十境後新悟出的一招,返璞歸真,看似同樣拳招,拳意卻剛好正反,最是能夠重創武夫拳意或是練氣士氣府。

  裴錢最後胸口被接連兩拳重重砸中,雙腳離地,頹然摔落在地。

  不過二十歲出頭的瘦弱女子,竟然以手肘點地,身形擰轉,還能夠立即再次飄然起身站定,受了不輕的傷,雙方明明勝負了然,那個小姑娘,一身拳意不墜不減反升反增。

  七竅流血,對於遠遊境武夫而言,小事。

  沛阿香點點頭。

  柳歲余神色凝重起來。同時還有些火氣。

  自己已經換了兩口純粹真氣,對方卻一口未曾更換。

  當然並非柳歲余便弱了對方的拳意綿延,而是更多心存教拳、喂拳心思,所以才兩次主動更換真氣,可這個小姑娘,是不是也太強了些,真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拳法就不如你落魄山了?難道是一開始就打定主意,要掂量她柳歲余九境武夫巔峰的拳頭,到底有多重?

  舉形和朝暮看得緊張不已。

  才發現原來裴姐姐與人問拳之時,跟平日裡那個抄書時認真、遠遊時沉默、閑聊時笑顏的裴姐姐,判若兩人。

  謝松花則唏噓不已,隱官收徒弟,眼光可以的。

  陳平安真正傳授裴錢拳法的機會,肯定不多,畢竟裴錢如今才這麽點歲數,而陳平安早早去了劍氣長城。

  所以那座一直雲遮霧繞、名聲不出一洲的落魄山,肯定另有高人坐鎮山頭。

  至於劉幽州早早知曉落魄山,那是這位未來皚皚洲財神爺太閑的緣故。

  在謝松花看來,陳平安和裴錢這師徒兩人,骨子裡的那股子精神氣,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

  再看那選擇對敵的拳法拳招,雙方倒是不太像。眼前裴錢,出拳一往無前,一以貫之。

  作為裴錢師父的陳平安,就要思慮重重,極少追求那種酣暢淋漓,拳招極多,拳法變幻不定,講求因時因人因地而異,近乎吹毛求疵,每一拳都在鋪墊和算計,最終達到利益最大化。但是裴錢,則截然不同,出拳時,大有身前無人的豪傑氣概,簡直就像是小小年紀,就懂了一個“天地無二人,問拳唯問己”。

  謝松花畢竟是喜歡遠遊的劍仙,與那流霞洲、金甲洲十境武夫都有接觸,有些還是好友,其中兩位拳法、性情迥異的止境老人,唯一共同處,便是都推崇那“天地千古,一人雙拳”的玄妙深遠之境。只是過於這個大道理,說來簡單,旁人聽了更不難理解,唯獨腳踏實地去往此處,卻是太過虛無縹緲,很難以自身武道顯化這份大道,實在是太難太難。

  只是謝松花又有疑問,既然在家鄉是聚少離多的光景,裴錢怎的就那麽敬重那個師父了?

  她的自己的兩位嫡傳,舉形和朝暮倆孩子,當然也懂事、念恩,不但將她視為主心骨,還像是親人長輩,所以謝松花很滿意,挑不出弟子們的半點毛病了,但是比起陳平安之於裴錢,好像還是有些不同。

  雖說江湖中人,有那投師如投胎、師徒如父子的古板說法。可那年輕隱官,在弟子裴錢心目中,天地君親師,好像根本就已經合而為一。

  帶孩子這種事情,果然還是年輕隱官擅長啊。

  謝松花只能如此解釋了。

  一直關注場中問拳的沛阿香嘖嘖道:“能夠這般問拳,裨益不會小了。說不定歲余都有意外收獲。”

  劉幽州嘀咕道:“竹笛來歷,阿香你還沒說呢。那筆供奉錢,晚輩好意思給,前輩好意思收?”

  沛阿香笑道:“沒什麽不能說的,不過你聽過就算了,別四處宣揚。”

  劉幽州點點頭。

  原來早年在那風景絕美的竹海洞天,沛阿香作為皚皚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九境武夫,最是意氣風發的時候,當時作為一場青神山水宴的客人,沛阿香曾經與數位好友醉酒遊歷山水,與一個當時鬼祟偷挖竹鞭、竹筍的邋遢漢子起了爭執。就沒見過那麽不要臉的人,一開始說自己是青神山土地公,要挖采竹筍拿去款待貴客,後來被人揭穿,就口口聲聲自己是青神山夫人的私人家宴座上賓,挖點竹筍算什麽,結果有一位年輕劍仙立即飛劍傳信青山神,那人好膽識,斜靠一竿竹,雙臂環胸,說你們惹上我,算你們晦氣,等著被夫人下逐客令吧,以後你們還能再進入竹海洞天半步,老子就跟你們姓。

  然後山神府那邊回信,說夫人不認得此人,於是沛阿香一夥人就跟攆狗似的,追著那個蟊賊打,一開始誰都沒太當真,更多是當個樂子,只是當一位劍修出劍不小心過重後,就被那人嚷嚷著“一拳一個小兄弟”,全打趴下了,不但如此,那漢子還把所有人都埋土裡了,說是明兒就會生長出好多的玉璞劍仙、山巔境武夫,就當是他回禮青神山。

  那人在埋沛阿香的時候,問沛阿香自己的拳法如何。

  其余有人想要破土而出的,都被一拳直接打暈過去。土埋眾人脖頸處,好似一處處雨後春筍冒尖尖。

  沛阿香就沒敢動,免得自取其辱。

  先前那個年紀輕輕的

  劍仙好友,被填土最多,因為那漢子一邊攏土埋人,一邊嘀嘀咕咕埋怨,就數你們劍仙最多最風流,真煩人,今兒落我手裡了吧……

  後來還是竹海洞天山神府一位傳令女官現身,才替所有人解了圍。

  正蹲地上撅屁股歸攏泥土埋沛阿香的漢子,見著了那位女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站起身,背靠竹竿,一腳腳尖點地,吐口水在手心,使勁捋頭髮,露出大額頭,雙手抱拳喊姑娘,自稱阿良哥,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如此自然,唯手熟爾。

  那女子不理睬男人的,徑直問道:“既是儒生,又是劍修,卻要出拳對敵?是要故意羞辱這些人?”

  女子瞥了眼那漢子背劍在身,又問道:“膽敢在此偷盜竹筍、竹鞭,那就與讀書人沒半點關系了,是要問劍我們青神山?”

  那漢子搖搖頭,輕輕提了提褲腰帶,微微偏移視線,不敢與那女子對視,靦腆一笑。

  大丈夫好男兒,從不輕易出劍。

  一切盡在不言中。

  在那之後,就是一場雞飛狗跳的追殺,那個叫阿良的家夥在竹海洞天四處流竄,剛好應了他那句故意含糊其辭的口頭禪,“信不信我被無數仙子追過”?

  大概是追殺也算追求。

  直到他遇到了那位傳說中“美姿容,喜赤足,鬢發絕青”的青神山夫人。

  就又有了一個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新故事。之後眾說紛紜,一直沒有個定論。

  而那個阿良對沛阿香比較順眼,不打不相識,幫著沛阿香砍了一截青神山綠竹,讓他帶出竹海洞天。

  劉幽州聽完這個精彩紛呈的故事後,忍不住問道:“阿香你不是後來又重返青神山,參加過夜遊宴嗎?難不成阿良就跟了你們姓?”

  沛阿香無奈道:“他的意思,是不介意更換姓氏,當我們所有人的祖宗。”

  劉幽州大開眼界,這也行?有點道理啊。

  沛阿香拎著竹笛,站起身,打算讓雙方停拳了。

  再這麽打下去,小小雷公廟就真要多出一張病榻。

  那個一根筋的小姑娘,已經倒地七次之多。

  而柳歲余也打出了真火,次次出拳,越來越趨於九境巔峰圓滿的神意,光是那疊雷一招,尋常遠遊境挨了半數,這會兒就該倒地不起,嘔血不止,而且不是傷筋動骨那麽簡單,已經落下病根。

  底子再扎實的遠遊境體魄,也經不住一位山巔境武夫的這麽摧折。

  雙方只是問拳而已。

  哪怕柳歲余能夠憑此增長拳意,有望讓她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但是沛阿香沒覺得如此做,符合江湖規矩。

  江湖中人,純粹武夫,護短一事,得有個度。

  重傷一個低一境的小姑娘,以此讓馬湖府雷公廟一脈武運加一分。

  很丟人。

  沛阿香丟不起這個臉。

  所以沛阿香出聲道:“差不多可以了。”

  謝松花輕輕點頭,這個沛阿香還算厚道,不然他不出聲,她就要出劍了。

  直接問劍雷公廟,問年紀最大、輩分最高的。

  柳歲余雖然意猶未盡,仍是倉促收拳,而那裴錢似乎渾然忘我,依舊遞出一拳,只是驀然驚醒,強壓一口純粹真氣逆行,拚著氣血翻湧,也要收拳後撤數步。

  纖細瘦弱的年輕女子,身形搖搖欲墜,那張微黑臉龐,皮開肉綻,一處眼眶紅腫得厲害,顯得十分狼狽,她微微歪著腦袋,便有鮮血從耳中流淌而出。

  同樣是女子,對方的九境拳頭,確實不輕。

  那裴錢的慘狀,看得劉幽州頭皮發麻,太滲人了。

  裴錢抬起手,以手背擦拭從鬢角滑至臉頰的鮮紅血跡。

  柳歲余開始收斂一身拳意,看著裴錢,遮掩不住的眼神讚賞,點頭笑道:“此次我沒贏,你沒輸,我們算打個平手。以後等你破境了,再來問拳一場。你來馬湖府找我,或是我去落魄山找你,都可以。”

  裴錢抱拳致禮,只是默不作聲,似乎有話想說。

  舉形發現自己手心滿是汗水,轉頭看了眼抱著行山杖的朝暮,她更是滿頭汗水。

  朝暮察覺到他的打量視線,轉頭朝他擠出笑臉。

  舉形一下子就來了氣,道:“裴姐姐都受傷了,笑,你還笑,你怎麽不乾脆把嘴角咧到耳朵上……”

  不等舉形說完,就挨了謝松花一板栗,教訓道:“朝暮一個小姑娘家家的,哭鼻子你也說,笑你也說,難道要他學你當個悶葫蘆啊?”

  舉形哀歎一聲,“她那麽笨,怎麽學我。”

  謝松花記起一事,與舉形正色道:“與朝暮認個錯。隱官在信上怎麽告訴你來著,有錯就認真豪傑,知錯能改大丈夫?”

  舉形愣了一下,好嘛,師父都知道拿隱官大人鎮壓自己了,哪怕心不甘情不願,仍是拗著性子,氣呼呼道:“對不住就對不住嘍。”

  謝松花抬起手,作勢要打,“你給我誠心實意點!”

  舉形見那朝暮在傻乎乎地使勁搖頭晃手,他便心一軟,硬著頭皮輕聲道:“對不起。”

  他娘的,別扭死他了。

  朝暮展顏一笑。

  謝松花倒是沒來由想起信上另外一句言語,先前覺得那年輕隱官,過於婆婆媽媽事無巨細了,尤其是為了倆屁大孩子寫這麽大口氣言語,言之過早,只是不知為何,這會兒倒是覺得不該嫌早,反而嫌那年輕人在信上寫得少了。類似“入鄉隨俗還不夠,移風易俗大劍仙”這樣的道理,確實不嫌多。

  相信舉形和朝暮倆孩子,在未來的人生道路上,才會真正意識到“移風易俗大劍仙”這些言語,到底承載著年輕隱官多大的期望。

  站在雷公廟門外的遠處台階上,沛阿香對那裴錢,越來越刮目相看,最講究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武道一途,越是年輕的天才,越容易在體魄打熬一事上,落下一個阻礙將來武道登頂的大隱患。

  武學宗師,相互問拳,砥礪體魄,往往利弊皆有,好處是可漲拳意,完善拳法,但是就怕一場場傷勢,未能筋骨全部痊愈,落下諸多細微不可查的病根,境界一高,問題越大。例如止境第一層,是謂氣盛,人身小天地,一旦身體筋骨、經脈多有山河破碎,還如何氣盛?

  沛阿香自己就吃了天大的虧,雖然有個脂粉氣很重的名字,可沛阿香的拳法,是出了名的剛猛,早年性情更是桀驁,之所以成為劉氏供奉第三人,當然不是沛阿香貪圖那點神仙錢,作為純粹武夫,最講究一個身無外物,主要還是擔心弟子退路、香火傳承,別看沛阿香是俊俏公子哥的年輕容貌,實則年歲已高,與那北俱蘆洲老匹夫王赴愬,是差不多的高齡了,沛阿香在年輕時樹敵太多,王赴愬只是其中之一罷了。

  沛阿香屬於有苦自知,因為他確實躋身了十境武夫第二層的歸真,可惜先前氣盛的底子,打得實在糟糕,如今沛阿香是強提一口心氣,不讓自己對那“神到”絕望。

  所以這些年偶爾指點柳歲余在內三位嫡傳弟子,沛阿香要他們切記一點,拳法求高之外也求大,得追求一個氣壯山河,例如學一學那北俱蘆洲的遠遊劍仙。但是除了柳歲余之外,其余兩位嫡傳,還有再傳弟子七人,顯然沒有誰真正理解沛阿香的意思,無一人去往劍氣長城砥礪體魄、拳意。

  有些是故作不知,不太樂意去劍氣長城送死,道理很簡單,連劍仙都會死,武夫在那邊只會死得更快,往往是一出城,就注定是有去無回的下場。有些則是自認走到了武道盡頭,開始享福了,致力於傳拳給馬湖府雷公廟一脈的第三代弟子,美其名曰幫助師祖沛阿香開枝散葉,拳鎮一洲。當然也有些是在那世俗王朝擔任武將,需要為君主帝王幫著鎮壓、收攏一國武運,確實脫不開身,沛阿香的那位大弟子,便是這般處境。

  很多時候,千挑萬選,好不容易收取了幾位得意弟子,數年數十年的傾心栽培,傳以拳法真意,可是隨著時日推移,弟子們就有了自己的人生,久而久之,就真的只剩下那點師徒名分了,哪怕是拳法一脈,師徒之間,也會漸行漸遠。哪怕那些弟子在內心深處,依舊敬重師父,但多是身不由己,拳不由人,沛阿香對此小有遺憾,談不上太多傷感失望。

  自家馬湖府雷公廟一脈,除了柳歲余已經獨當一面,還有那個少年歲數的關門弟子,足可繼承衣缽香火。

  事實上,那次在竹海洞天撞上阿良,其實對方早就告訴過沛阿香,心大些,反正板上釘釘的十境武夫,就別總瞪大眼睛瞧著這個境界了,又跑不掉,多看看更高遠更壯闊的風景去,穗山之巔,去爬一爬,劍氣長城去瞅瞅,北俱蘆洲逛一遍,天隅洞天串個門……

  可惜那會兒的沛阿香,沒有多想,當然也怪那個狗日的阿良,很快就話頭一轉,兩眼放光,醉醺醺抹嘴,聊某些仙子的身段去了。

  沛阿香心中歎息複歎息,人生總是冷不丁的,來上那麽一拳,不輕不重的,只是讓人無力招架,大概這就是所謂的無力之感了。

  十境武夫,概莫能外。

  沛阿香收斂這份心思,笑道:“裴錢,不介意地方小的話,這段時日就安心在此養傷。”

  這個自稱落魄山“開山弟子”的小姑娘,不愧是“隻得”五次最強的遠遊境,底子打熬之好,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在此養傷,不用太久。

  沛阿香愈發好奇那個寶瓶洲落魄山,傳授裴錢拳法、幫忙打熬體魄的那個師父,到底是何方神聖,難不成是寶瓶洲宋長鏡之外的某位九境武夫?止境武夫,可能性很小,不然沛阿香不可能沒有聽過對方的名號。浩然天下的十境宗師,相較於上五境修士,實在太少太少,比如鄰居北俱蘆洲,不過王赴愬、顧祐、李姓武夫三人,一位九境武夫,就已經涉及一洲武運的流轉去留,很難藏得太深。

  問拳過後,沛阿香頭疼的,就是那個女子劍仙謝松花了。

  怎麽看都是來者不善的架勢。

  一直沉默的裴錢終於開口道:“晚輩還有最後一拳,想要跟柳前輩請教。”

  柳歲余伸出兩根手指,分別抵住太陽穴兩側,輕輕揉捏起來。

  謝松花猶豫了一下,問道:“裴錢,真想好了?”

  裴錢點點頭,轉身望向謝松花,裴錢咧嘴一笑,“就出一拳。”

  柳歲余則轉頭望向身後的師父。

  沛阿香想了想,“那就讓小姑娘在這兒多待幾天。”

  他言下之意,就是讓柳歲余不用太拘著輩分高低、境界之差了。

  不過沛阿香聚音成線,提醒弟子,“記住,出拳可以重些,但是絕對不許傷及對方的武道根本。”

  既不願與那落魄山結仇,更是出乎武夫前輩的本心。

  柳歲余笑著答道:“哪裡舍得。這樣的好苗子,天下越多越好。”

  裴錢向柳歲余抱拳說道:“晚輩知道,是我無禮了。與柳前輩……”

  再望向沛阿香,“也與沛宗師道一聲歉。”

  柳歲余點頭道:“那我們就互換一拳,你算給見面禮,我幫著馬湖府雷公廟回禮。”

  謝松花忍住笑,與倆孩子說道:“都學著點,你們裴姐姐,這才是大家風范。”

  舉形點頭道:“我想學就能學,某人就難說了。”

  朝暮輕輕扯了扯謝松花的袖子,顫聲道:“師父,我有些怕。”

  然後裴錢停下腳步,做了一個奇怪動作,她抬起手掌,輕輕一拍額頭。

  在北俱蘆洲獅子峰,李二拳下,陳平安是以六境躋身七境金身境。

  而李二喂拳,一向有的放矢,極具針對性,故而許多拳,不適宜打在一個六境武夫身上,卻適合錘煉裴錢體魄。

  也虧得李槐那半年都在山腳小鎮,幫著娘親做買賣掙錢,一次都沒見過裴錢的練拳路數,不然徹底肯定沒了練拳的心思。

  練拳太苦,真真切切。

  而最怕吃苦一事,昔年裴錢,如今李槐,其實如出一轍。

  只不過李槐運氣確實要比裴錢好些,暫時還不知道自己根本不用吃苦。

  一般人要說跟李槐比學問比膽識,都有戲,唯獨比拚出門踩狗屎,真沒法比。

  沛阿香突然問道:“先前那第一拳,叫什麽?”

  既然拳意明了,再問對方拳招,就談不上不合江湖規矩。

  裴錢緩緩後撤,不斷與柳歲余拉開距離,答道:“拳出落魄山,卻不是師父傳授給我,名為神人擂鼓式。”

  沛阿香笑著點頭,“你師父多大年紀了?”

  裴錢搖搖頭。

  能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裴錢很清楚。

  不能說的,就閉嘴不言,也算以誠待人。

  昔年在劍氣長城的那場武夫問拳,鬱狷夫曾經斷去師父那神人擂鼓式的拳意。

  今天在這馬湖府雷公廟外,裴錢也被柳歲余打斷神人擂鼓式,隻遞出了十七拳。

  果然天下武夫多奇人。

  裴錢篤定自己只要能夠遞出二十四拳,對方就一定會倒地不起。是九境武夫也一樣。

  但是對方一樣能夠在第二十二拳前後,再以那一拳斷去自己拳意。無論是切磋分勝負,還是廝殺分生死,都是自己輸。

  沒辦法,純粹武夫之間的一境之差,師父與人對敵,能夠無視,她裴錢依舊沒辦法。

  當下能做的,就是遞出這一拳而已。

  是裴錢自己悟出來的。

  沒想好名字,得等師父回家幫著取名字。

  師父取名字,一絕。

  景清,暖樹,多美好?

  再看看自己,裴錢,賠錢?

  裴錢環顧四周,屏氣凝神,心神沉浸,一雙眼眸熠熠生輝。

  雙膝微曲,一掌豎立遞出,一拳緊握身前。

  此拳未出,拳架而已。

  謝松花便帶著兩孩子禦風遠去數十丈。

  沛阿香在台階上眯起眼,然後輕輕挪了一步,擋在劉幽州身前。

  年輕女子背後,猶如一日破開海面,初升現世,然後驟然間迅猛懸空。

  我拳一出,如日中天。

  天下武夫,只能磕頭。

  ————

  中土神洲第六大王朝,邵元王朝。

  國師晁樸在與得意弟子林君璧,開始複盤那頭繡虎在寶瓶洲的早期布局。

  亭內溫煦如春,亭外卻是大雪紛飛。

  不過這位國師少有言語,讓林君璧來為自己解釋大驪王朝山上山下,那些環環相扣的複雜策略,點評其優劣,闡述得失在何處,林君璧不用擔心見解有誤,隻管暢所欲言。

  這在國師府並不奇怪,因為晁樸始終認為人世一大症結,在於人人學問深淺不一,偏偏喜好為人師,其實又不知到底如何為人師。

  所以晁樸傳道授業解惑的一個奇怪習慣,就喜歡是讓自認學有所成的弟子,不管年紀,大可以模仿那些學塾教書匠,或在學塾為他人拆解道理,或是在書房先說服自己,以理服人先服己。

  在林君璧偶爾沉思不語的間隙,晁樸便會說些題外話,他們先生學生之間,還不至於為此分心離題。

  這位在邵元王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國師,高冠博帶,相貌清臒,手捧一柄雪白拂塵,搭在手臂上。

  關鍵是老人顯得十分儒雅隨和,半點不像一位被皇帝放心授予國柄之人,更像是一位悠遊林泉的清談名士。

  晁樸微笑道:“那文聖的三個半嫡傳弟子,勉強能算四人吧。當然如今又多出了一個關門弟子,隱官陳平安。我儒家道統,大體分出六條主要文脈,以老秀才這一脈最為香火凋零,尤其是其中一人,始終不承認自己身在儒家文脈,隻認先生,不認文廟道統。而這四人,因為各有氣度,曾經被譽為春夏秋冬,各佔其一。”

  老儒士娓娓道來,“無論是誰,與齊靜春相處,都會如沐春風。”

  林君璧問道:“聽聞齊先生成為書院山主之前,脾氣其實也不算太好?”

  自家先生能夠直呼齊靜春名諱,林君璧卻要敬稱一聲齊先生。哪怕是師徒相處,林君璧也不願逾越規矩。

  晁樸笑道:“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老人隨後說道:“讀書人平易近人,講理守禮,又不是當個好好先生。書生意氣,風骨一物,豈會是一灘稀泥。”

  “那劍仙左右,如炎炎夏日,容易給人酷暑之感,文聖一脈的外人,實在難以親近。左右治學耿直,不近人情。後來轉去練劍,一個不小心,便劍術冠絕天下了。沒什麽道理好講。”

  “那個被老秀才稱呼為傻大個的,真名始終沒有定論,哪怕是文聖一脈的師兄弟,也習慣稱呼他為劉十六,當年此人離開功德林,就不知所蹤。有說他是年紀極大的十境武夫,也有說是位鬼魅之身的仙人,甚至與那位最得意,都有些淵源,相傳曾經一同入山采藥訪仙,關於此人,文廟那邊並無記載。約莫是早先寫了,又給老秀才偷偷抹掉了。”

  “此人言語不多,是文聖一脈最沉默的人,一些個說法,多是阿良外傳,信不得。秋風肅殺,此人唯一一次出手,就惹下一樁天大的風波,不過此事最後還是老秀才出面,真不知該說是收拾爛攤子,還是捅出更大的婁子,使得一座山嶽下沉。不過浩然天下如今隻知後事,不太清楚真正的起因了。”

  林君璧聽到這裡,疑惑道:“這麽一號深藏不露的人物,驪珠洞天墜落時,不曾現身,左劍仙趕赴劍氣長城時,依舊沒有露面,如今繡虎鎮守寶瓶一洲,好像還是沒有半點消息。先生,這是不是太不合情理了?”

  晁樸點頭道:“所以有傳聞說此人已經去了別座天下,去了那座西方佛國。”

  林君璧神色古怪,那阿良曾經一次大鬧某座書院,有個膾炙人口的說法,是奉勸那些君子賢人的一句“金玉良言”:你們少熬夜,僧人譜牒不容易拿到手的,小心禿了頭,寺廟還不收。

  晁樸一揮拂塵,換了手臂,笑道:“阿良能夠跟文聖一脈走得太近,最早的時候,爭議不小。三四之爭落幕後,阿良就去了劍氣長城,未嘗沒有大失所望的意思在其中。”

  老儒士然後說到了那個繡虎,作為文聖昔年首徒,崔瀺,其實原本是有望成為那‘冬日可親’的存在。

  書院山主,學宮祭酒,中土文廟副教主,最終成為一位排名不低的陪祀文廟聖賢,按部就班,這幾個頭銜,對於崔瀺而言,易如反掌。

  最重要的是崔瀺此人,與文廟之外的眾多勢力,關系極好。

  與武帝城城主下出彩雲譜,跟鬱家老祖是忘年交、棋友,本命字為‘水’的那位書院山主,同時還是劍仙,還有白紙福地的小說家老祖等等……其實都由衷認可崔瀺此人的學識、人品。只不過後來非議洶洶,大勢所趨,加上崔瀺也不是那種喜歡呼朋喚友的人,就使得崔瀺愈發沉寂,直到天翻地覆、山河變色之際,崔瀺才重新闖入天下視野,哪怕想要對其視而不見,都很難了。

  比如晁樸,就對崔瀺很不順眼,恨不得崔瀺就乖乖老死於大驪一國國師的位置上,如今崔瀺幫助大驪佔據一洲,阻滯妖族北上寶瓶洲,晁樸佩服歸佩服,只是認可此人的學問深邃、算計深遠,不等於晁樸能夠接受崔瀺的欺師滅祖。甚至晁樸一直將崔瀺的倉促推出事功學問,再到叛出文脈,視為文聖一脈由盛轉衰的那個關鍵轉折點。

  只不過晁樸亦是一國國師,反而比一般讀書人,更加不得不承認,崔瀺的事功學問,在那寶瓶洲,推行得可謂極致了。

  山上山下,一洲之地,確實盡在崔瀺掌握中。

  晁樸輕聲感歎道:“冬日宜曬書。人心陰私,就這麽被那頭繡虎,拿出來見一見天日了。不如此,寶瓶洲哪個藩國,沒有國仇家恨,人心絕不會比桐葉洲好到哪裡去。”

  林君璧低頭看著案上那副寶瓶洲棋局,輕聲道:“繡虎真是狠。心狠,手更狠。”

  哪怕是在一國即一洲的寶瓶洲,大難臨頭之際,掛冠辭官的讀書人,退出師門的譜牒仙師,隱匿起來的山澤野修,不少。

  可那大驪王朝,似乎對此早有預料,不等這種態勢愈演愈烈,很快就拿出了一整套應對之策,運轉極快,顯而易見,好像一直就在等著這些人物的浮出水面。

  大驪年輕皇帝宋和,頒布聖旨,傳令一洲所有藩屬。

  一洲境內所有藩國的將相公卿,膽敢違抗大驪國律,或是陰奉陽違,或是消極怠政,皆按例問責,有據可查,有律可依。

  膽敢知情不報者,報喜不報憂者,遇事搗漿糊者,藩國君主一律記錄在案,而且需要將那份詳細檔案,即時交由大驪的駐軍文武,當地大驪軍伍,有權越過藩屬君王,先斬後奏。

  寶瓶洲那數百位辭官之官員,按最新頒布的大驪律法,子孫三代,此後不得入仕途,淪為白身。不但如此,各地朝廷官府,還會將那些在歷史上賜予家族的旌表、牌坊、匾額,一律取消,或就地拆除,或收回搗毀。不但如此,朝廷敕令地方主官,重新修補地方縣志,將辭官之人,指名道姓,記錄其中。

  觀湖書院,一位被譽為“大君子”的讀書人,親自負責此事,與大驪吏部、禮部兩位侍郎聯手,奔赴四方。

  這個為人溫文爾雅、治學嚴謹的讀書人,說得好聽是如此,說得難聽,可就是性格溫吞、過於和善了,但是在那場問責各個大驪藩國君主的遊歷途中,展現出極為雷厲風行的行事手段,此人一次次出現在君主身側,大加申飭,尤其是一次,竟然直接逾越書院規矩,直接出現在君臣議事的廟堂上,當面呵斥滿朝文武,尤其是那撥勳貴文官,更是被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那番言語,既然林君璧所在的邵元王朝都知曉了,相信整個文廟、學宮書院也就都聽說了。

  吃書如吃屎,平常時候,也就由著你們當那腐儒犬儒了。在此關頭,誰還敢往聖賢書上拉屎,有一個,我問責一個!哪個君主敢包庇,我舍了君子頭銜不要,也要讓你滾下龍椅,再有,我便舍了賢人頭銜,再趕走一個。還有,我就舍了儒生身份不要,再換一個君王身份。

  因為觀湖書院這位大君子表現出來的強橫姿態,加上各地嚴格執行大驪那套近乎苛酷的律法,

  在這期間,有個老儒說值此險峻關頭,是不是將那些是非對錯,先放放,再

  緩緩,容得那些人將功補過,豈不是更有利於大局形勢?

  結果此人下場,就是被那位一直冷眼旁觀的大驪吏部侍郎,一腳踹翻在地。

  沿海戰場上,大驪鐵騎人人先死,這撥養尊處優的官老爺倒是半點不著急。

  另外一位禮部侍郎當場冷笑道:“當官個個都是一把好手,可惜當了官,就忘了做個人。”

  廟堂之上,滿朝文武,瑟瑟發抖。

  至於那些臨危退縮的譜牒仙師,大驪軍令傳至各大仙家祖師堂,掌律為首,若是掌律已經投身大驪行伍,交由其他祖師,負責將其緝拿歸山,若有反抗,斬立決。一年之內,未能捕捉,大驪直接問責山頭,再由大驪隨軍修士接手。

  三位大渡督造官之一的劉洵美,與大驪刑部左侍郎,共同負責此事。

  林君璧突然說道:“如果給大驪本土文武官員,再有三十年時間消化一洲實力,想必不至於如此倉促、吃力。”

  晁樸點了點頭,然後卻又搖頭。

  林君璧會意,神色複雜道:“大驪有無繡虎。”

  晁樸言語則更遠一步,“有繡虎當然最好,若無繡虎,只要事功一脈的學問,能夠持久,大驪國勢,就可以繼續往上走。齊靜春在山崖書院,為半洲之地,培養了一大撥或顯或隱的讀書種子,崔瀺則以事功學問授之、用之。這就是齊靜春與師兄的默契了,雙方學問,既相互掣肘,又相互補充。”

  晁樸指了指棋盤,“君璧,你說些細微處。再說些我們邵元王朝想做卻做不來的精妙處。”

  林君璧說道:“沿海戰線所有戰略要地,大驪鐵騎分為前後兩軍,後軍兵力相對單薄,前者主攻,以慷慨先死,生發士氣,保證軍心,後者督戰中軍各地藩屬兵馬。”

  說到這裡,林君璧感慨道:“往往是數千兵馬,就敢督戰數萬大軍,由此可見,大驪鐵騎之強盛。”

  林君璧繼續說那仙家山頭的山水邸報,竟然能夠張貼在寶瓶洲各地藩屬的州郡縣,這彰顯著著大驪王朝,對一洲山上修士的驚人掌控力。

  有飛劍傳信涼亭內。

  晁樸一手捧拂塵,雙指撚住飛劍,打開一封飛劍秘製的山上紫泥封密信後,喟然長歎道:“扶搖洲守不住了,周神芝已經戰死。齊廷濟開始率隊退守金甲洲,會繼續擔任中流砥柱,可多半也只能爭取守住金甲洲的半壁江山,以待後援。多少學宮書院的讀書種子,就這樣說沒就沒了。”

  林君璧心情沉重。

  在這之前,猶有噩耗,相較於撤退有序的扶搖洲,大批扶搖洲修士退守金甲洲。桐葉洲更加慘絕人寰。

  太平山被攻破。太平山無一修士存活。

  失去了三垣四象大陣,扶乩宗上下,緊隨其後,一樣是悉數戰死,無一人苟且偷生。

  大伏書院,則被蠻荒天下那個化名周密的王座大妖,親自出手,竟是以儒家手段鎮壓書院。

  這意味著整座桐葉洲,就只剩下兩處還有些許的人間燈火,搖搖欲墜,一個根深蒂固的玉圭宗,一個左右仗劍退敵的桐葉宗。

  一洲山河,雖未全部陸沉,但是一洲氣運,十之八-九,都已經落入妖族之手。

  林君璧問道:“先生,醇儒陳氏?”

  晁樸更是感傷不已,因為他出身亞聖一脈。

  而南婆娑洲醇儒陳淳安,更是亞聖一脈頂梁柱一般的存在。

  晁樸無奈道:“陳先生做了一個最壞的選擇,天下人覺得他理當該死的時候,不死,對個人而言該活的時候,不活。”

  晁樸站起身,望向亭外大雪飄落,落地成為厚重積雪,喃喃道:“何謂該死?在世人眼中,成為第一個轟轟烈烈戰死的浩然天下飛升境。何謂該活?是非功過,只要陳淳安人活著,只要守住了南婆娑洲,就有機會解釋清楚,當初他為何不死。哪怕陳先生不說,自有我晁樸,有我們亞聖一脈,替先生解釋。”

  林君璧跟隨先生站起身,“可是沒有陳先生坐鎮南婆娑洲,守不住的。哪怕有那位白先生贈予的搜山圖,還是守不住一洲之地的。陳先生一旦為了保全自己名聲,選擇擅自離開南婆娑洲,看似慷慨赴死,實則才是浩然天下真正的千秋罪人。”

  晁樸說道:“陳先生只要不離開南婆娑洲,所有與桐葉洲、扶搖洲有關系的修士,哪怕明知是這麽個道理,仍然會對陳先生心生怨懟,如果說這還是人之常情,可是隻講恩怨、不明事理的人,世間何其多也。上山修道修皮毛,只會修力不修心。後患無窮。”

  老儒士神色沉重,“相傳那周密在大伏書院,笑言‘你們儒家既然掌權,為何放權給世俗君王?既知人心,為何萬年不管?好一個人心本善,是你們儒家咎由自取,那我就手持照妖鏡,讓你們浩然天下看一看,到底是一肚子的浩然正氣,還是在照妖鏡之下,人性善惡,原形畢露。如今一個桐葉洲看不夠,那就再多看幾個洲’。”

  這並非是那周密的危言聳聽,隻說南婆娑洲內部,就有多少人在竊竊私語,對陳淳安指指點點?

  兩洲淪陷,唯獨南婆娑洲置身事外。

  而桐葉洲和那扶搖洲,如今若有落雪之時,已經沒幾個掃雪人了。

  晁樸笑了笑,轉頭對林君璧說道:“對了,勉強有個好消息,藩邸在老龍城的那位大驪年輕藩王,拒絕任何一位桐葉洲修士的北渡登岸,不但如此,這個宋睦還下令下去,任何靠近老龍城十裡之內的修士,皆視為大驪敵寇。所有桐葉洲修士,不僅僅無法進入老龍城,事實上還無法進入寶瓶洲沿海任何一處,一經發現,不問身份,斬立決。”

  林君璧讚歎道:“難怪繡虎放心讓此人督造陪都、駐守老龍城。”

  晁樸繼而說道:“但壞消息就是妖族的重心,一直就是桐葉洲、寶瓶洲、北俱蘆洲和皚皚洲這一線四洲。你等著吧,托月山大祖在浩然天下的第一次出手,肯定是用在寶瓶洲身上。而且一定會是某個道法通天的大手筆。”

  老儒士瞥了眼天幕。

  他沉默片刻,有意無意道:“君璧,力挽狂瀾於既倒,是壯舉,縫補山河,也是。要與正人君子,清白之士,結為莫逆之交,也要學會駕馭那些蠅營狗苟之輩,如此一來,你才能夠真正做點實事,不然至多就是當個講學家,教書先生,清談名士,都不差,但是不夠好。”

  林君璧作揖道:“先生教誨,學生受教。暫時難挽天傾,願為補天匠。”

  晁樸點點頭。

  如今雪漸大,已經讓人覺得寒風刺骨,但是等到化雪時,其實道路更加泥濘不堪。

  化雪時最天寒,最見人心。

  老儒士突然問道:“那個隱官,到底是怎麽個人?”

  林君璧思量片刻,答道:“足夠聰明的一個好人。”

  晁樸自言自語道:“齊靜春已逝,左右困在桐葉宗,崔瀺據守寶瓶洲,關門弟子獨自留在劍氣長城,老秀才當真是……舍得啊。”

  林君璧忍不住說道:“陳平安曾經說過,真正的壯舉,其實從來人間處處可見,人性善心之燈火,俯拾即是,就看我們願不願意去睜眼看人間了。”

  晁樸笑道:“雪夜羈旅遠遊客,哪怕一點燈火飄搖,依舊可慰人心。人生路上,確實是每多見一點燈火,哪怕置身於人間夜幕,眼中心中,就都會光亮一分。”

  老秀才提議第五座天下命名為清白天下,只是中土文廟沒有答應,此事依舊被擱置起來。

  晁樸驀然大笑道:“好家夥,人性且不去先談善惡,隻說好人與善心,好讓儒家道統更多氣力放在教化一事上,這句話分明是借你之口,說給我們亞聖一脈讀書人聽的。”

  林君璧有些緊張。

  又有飛劍傳信而至。

  晁樸看過密信之後,怔怔出神。

  林君璧輕聲道:“先生?”

  晁樸回過神,說道:“我們文脈之內,專門寫了一篇道德文章,講解醇儒何為醇儒。”

  林君璧臉色陰沉,“是被人幕後慫恿,還是發自本心?”

  晁樸丟出那封密信,以拂塵拍碎,冷笑道:“是真蠢。”

  林君璧雙手使勁揉臉。

  老儒士自嘲道:“突然有些羨慕崔瀺了。”

  ————

  劍修除了那座居中的飛升城,在刑官一脈的率領下,修士與凡夫俗子,一起在城池周邊地界,一鼓作氣開辟出了八座靈氣沛然的仙家山頭,處處大興土木,或者依山建府,或者臨水築城,並且打造出一個個山水陣法,不斷秘密安置壓勝之物。

  等於圈畫出了一道涵蓋方圓千裡的另類禁製。

  這將是飛升城在第一層山水地界,此後自然還會不斷向外擴展。

  一位遠遊至此的劍修,成為第一撥拜訪飛升城的客人。

  其實不算真正意義上的客人,甚至可以算是半個自家人。

  因為他是皚皚洲鄧涼,作為劍氣長城的舊隱官一脈劍修,昔年待在避暑行宮,長達數年之久,與徐凝、郭竹酒他們自然再熟悉不過。

  離開倒懸山時,作為元嬰境瓶頸劍修的鄧涼,年輕隱官就寫了一封親筆密信給他。

  鄧涼所在宗門,很快就開始秘密運作,以便讓鄧涼進入第五座天下,在那邊尋找破境契機,會有額外的福緣。無論是對鄧涼,還是對鄧涼所在宗門,都是好事。

  年輕隱官在信上,提醒鄧涼,如果能夠說服宗門祖師堂讓他去往嶄新天下,最好是去桐葉洲,而不是南婆娑洲或者扶搖洲,但是關於此事,決不可與宗門明言。最終在嘉春二年末,萬事俱備,鄧涼選擇了北俱蘆洲、寶瓶洲和桐葉洲這條遠遊路線,北俱蘆洲的太徽劍宗翩然峰,中部的浮萍劍湖,還有寶瓶洲的落魄山,風雪廟,鄧涼都故意路過,但是都沒有登門拜訪。

  哪怕宗門已經與文廟一座學宮打過招呼,幫助鄧涼討要來了一份極具分量的通關文牒,可鄧涼還是有些擔心意外,擔心那個太過天高皇帝遠的桐葉洲,個個都是腦子一團漿糊的,事實上,究其根本,還是鄧涼對桐葉洲印象太差,連帶著對那邊的三座書院都觀感不太好,鄧涼甚至做好了在那邊吃閉門羹的準備。

  鄧涼是在嘉春三年的春夏之交,到的桐葉洲大門。然後鄧涼改變主意,在那邊待了將近三年,與左右前輩、劍修王師子一起鎮守大門,直到大門即將關上的最後一刻,鄧涼才進入第五座天下。

  然後他才一路禦劍,往飛升城而來。

  鄧涼在半路途中,憑借那三年與左右前輩並肩作戰的守門廝殺,積攢下來的劍意,再加上左右前輩的指點,終於在嶄新天下躋身了玉璞境。

  剛好在這座飛升城東南方的紫府山,鄧涼遇到了那個正在督促陣法打造的刑官領袖,同樣是躋身了玉璞境的齊狩。

  齊狩對鄧涼的到來,顯然也很意外,更加熱情,親自帶著鄧涼遊歷這座紫府山,看了那塊已經被設為禁地的古老石碑,銘刻有兩行古老篆文,“六洞丹霞玄書,三清紫府綠章”。齊狩與鄧涼並無任何隱瞞,坦言在那山腳處,已經挖出一隻形製古樸的玉匣,只是暫時無法打開,實在是不敢輕舉妄動,擔心一個不慎就觸發古老禁製,連匣帶物,一並毀於一旦。

  哪怕鄧涼出身於舊隱官一脈,對這位曾經多次出城廝殺的外鄉劍修,齊狩的真誠,還真是發自肺腑,因為在戰場上,雙方有過一次合作,配合十分默契,事實上,齊狩對曹袞、玄參這撥年輕外鄉人,觀感平平,唯獨對鄧涼,十分投緣。

  到了紫府山,鄧涼就不著急進入飛升城了。

  反正他要到百年之後再次開門,才能離開這座連個名字都沒有的嶄新天下。

  鄧涼還不至於癡心妄想自己能夠在百年之內,就可以連破兩境,躋身飛升境。

  所幸還有個年號。

  據說時辰、斤兩,這兩事,目前一樣沒有定論。

  齊狩聽聞此事後,微微錯愕,顯然還沒有意識到這兩件事的意義所在。

  鄧涼也不藏掖,直接與齊狩說了這兩件事為何不容小覷,一個牽扯著時令、歷律的某種大道顯化,一個決定了世間萬物重量的衡量計算。

  至於如今飛升城內,刑官、隱官和財庫泉府三脈的暗流湧動,鄧涼稍稍思量一番,就大致猜得出個大概了。

  畢竟要說這些宗門事務、山頭林立,浩然天下的譜牒仙師,實在是要比劍氣長城熟稔太多太多。

  鄧涼更不會主動摻和其中。

  所以鄧涼跟著齊狩去往飛升城,卻沒有恢復隱官一脈劍修身份,而是擔任了飛升城歷史上的第一位記名供奉。

  然後鄧涼去見了董不得,一個讓鄧涼懂得自己注定求而不得的姑娘。

  董不得當時剛剛返回飛升城,去了疊嶂酒鋪那邊喝酒,鄧涼走在那條並不陌生的大街上,發現鋪子沒了大掌櫃二掌櫃,生意依舊還不錯,不過代掌櫃卻成了個身形佝僂的外鄉漢子,這會兒正在陪著董姑娘同桌喝酒,羅真意和郭竹酒也在,剛好一人一張長凳,就姓鄭的掌櫃一個男人,難怪他滿臉笑意,唾沫四濺說著些寶瓶洲的風土人情,鄧涼落座的時候,那個男人正好說到了驪珠洞天與年輕隱官的一些陳年往事。

  沒人會跟鄧涼客氣,打過招呼就沒什麽客套寒暄了。鄧涼說了句終於破境了,至多是羅真意道賀一句,郭竹酒鼓掌一番,董不得甚至都懶得說什麽。

  鄧涼反而喜歡這樣的熟悉氛圍,因為沒把他當外人。

  郭竹酒一直幫著鄭大風倒酒。

  鄭大風便繼續說那陳平安送一封信掙一顆銅錢的小故事。

  董不得來這裡是為了喝酒解悶,隨便鄭大風瞎扯,郭竹酒卻是纏著鄭大風多聊他師父。

  而羅真意,便只是聽著,偶爾喝酒,她不說話。

  郭竹酒聽到鄭大風說她師父,少年時每天奔走在福祿街、桃葉巷和柵欄門,然後就在那邊第一次遇見了寧姚。

  至於那位英俊瀟灑酒量好的鄭掌櫃,當然便是雙方的見證人了。

  郭竹酒隻覺得聽見了天底下最精彩的故事,以拳擊掌,“不用想了,我師父肯定第一眼瞧見了師娘,就認定了師娘是師娘!”

  這些事情,師父當年沒說過,師娘也從來不提的。

  鄭大風點頭道:“是啊是啊,那會兒綠端你師父,其實就已經很老道,早早曉得女子學武和不學武的區別了,把我當時給說得一愣一愣的,好幾天才回過味來。也不用奇怪,窮苦孩子早當家嘛,什麽都會懂點。”

  郭竹酒微微歪頭,皺著眉頭,鄭掌櫃這話怎麽聽著不太對勁。

  羅真意微微訝異,低頭默默喝了口酒,依舊不言語。

  鄭大風咳嗽一聲,說我再與你們說說那條泥瓶巷。那邊真是個風水寶地,除了咱們落魄山的山主,還有一個叫顧璨的混世魔王,以及一個名叫曹曦的劍仙,三家祖宅都扎堆在一條巷子裡邊了。說到這裡,鄭大風略微尷尬,好像在浩然天下說這個,很能嚇唬人,唯獨與劍氣長城的劍修聊這個,就沒啥意思了。

  郭竹酒趴在桌上,突然說道:“師父那麽些年,一個人在泥瓶巷走來走去的,離了祖宅是一個人,回了家也還是一個人,師父會不會很寂寞啊。”

  鄭大風揉了揉下巴,點頭道:“約莫是有些的。反正你師父每次遠遊返鄉,都會先去泥瓶巷祖宅坐一會兒。”

  郭竹酒低聲道:“鄭掌櫃,我師父少年時的模樣,是怎個模樣啊,無法想象唉,師父小時候,我就更無法想象啦。”

  鄭大風笑道:“成天風吹日曬,黝黑瘦瘦的,個頭還不高,所以很不起眼,再小些時候……除了同樣穿草鞋,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

  郭竹酒撓撓頭,繼續趴在桌上,盯著自己眼前的那隻白酒碗,“我還以為師父嗖一下,就變成了少年,再嗖一下,就變成了我熟悉的那個師父。”

  鄭大風抿了一口酒,不再言語。

  鄧涼突然說道:“先前有人評選出了數座天下的年輕十人,單單將不說姓名的‘隱官’,排在了第十一,最少說明隱官大人還在劍氣長城,而且還躋身了武夫山巔境,還是一位金丹劍修了。”

  郭竹酒猛然坐起身,“真的?!”

  鄧涼點點頭,笑道:“千真萬確。”

  鄧涼瞥了眼羅真意。

  董不得瞪了一眼不安好心的鄧涼。

  鄧涼自罰一碗酒水,結果連羅真意也對他沒好臉色了。

  鄧涼隻得轉移話題,問道:“寧劍仙就一直沒有返回城中?”

  郭竹酒歎了口氣,“麽得法子,師娘肯定比誰都想師父啊,又不好意思當著我們面借酒澆愁,隻好一個人跑遠了,然後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可勁兒想念師父,唉,師娘捎上我多好,還能借用一下袖子擦擦眼淚來著的……”

  郭竹酒的腦袋突然被人一把按住,額頭緊貼桌面。

  腦袋抵住桌子的郭竹酒,只能先笑哈哈,再悶聲獻殷勤:“師娘師娘……你怎個回來,也不在天上禦劍炸出一連串雷,我都沒機會敲鑼打鼓昭告天下嘞,師娘是如今咱們這座天下的唯一一位仙人唉……”

  寧姚使勁按了兩下,郭竹酒小腦袋咚咚作響,寧姚這才松開手,在落座前,與鄭大風喊了聲鄭叔叔,再與鄧涼打了聲招呼。

  鄭大風這是當年驪珠洞天一別,第一次重新見到寧姚。少年已不再是少年許多年,昔年少女如今也已是驚世駭俗的仙人境。

  鄭大風笑道:“寧姚你放一千一萬個心,最少在那由我看門多年的落魄山上,陳平安絕對沒有對誰有半點歪心思。”

  寧姚一笑置之。

  郭竹酒坐在寧姚身邊,抬起手,小聲道:“師娘,你來之前,我掐指一算,就算到了師父已經是山巔境,而且馬上就是玉璞境劍仙了。”

  鄧涼有些無奈,可惜顧見龍和曹袞、玄參他們仨都沒在,不然別說玉璞境,飛升境都是隱官大人的囊中物了。

  這第五座天下。

  哪怕扶搖洲和桐葉洲兩道大門已經關閉,依舊亂象橫生。奇人異事,更是數不勝數。

  天隅洞天洞主蜀南鳶的獨子,蜀中暑,打造出了一座超然台之後,與一個登門拜訪的黑衣書生,相逢投緣。

  後者名為陳穩,來自北俱蘆洲,卻不是劍修。

  然後一些個原本還覬覦那處超然台的桐葉洲修士,得知此人竟是那年輕十人之一,差點沒當場嚇破膽。

  一個名叫楊橫行的練氣士,擅長符籙,脾氣極差,跟桐葉洲修士紛爭不斷。結果惹了眾怒,被近百號練氣士追殺。不曾想這廝在這座天地悄悄躋身了元嬰境,以及遠遊境,一大撥修士,被他反過來殺了個大半。

  再就是傳聞有劍氣長城的一位女子劍仙,曾經獨自禦劍南下,極為靠近那道南大門,劍斬多人。

  而那浩然天下的中土神洲,有人獨自出門遠遊,然後順便路過那處許願橋。

  夜幕中,一襲白衣夜讀書的許白,獨自站在橋上,遙望對面山巔有一輪明月,有一騎策馬山脊上。

  許白凝神遠眺,便見那紅衣女子,身騎白馬,腰懸狹刀系酒壺,仿佛騎馬入月中。

  皚皚洲馬湖府雷公廟。

  裴錢以八境武夫,遞出相當於九境圓滿的無名一拳。

  柳歲余則以九境巔峰武夫,還以十境一拳。

  互換一拳。

  裴錢那一拳,既問拳也接拳,倒滑出去數十丈,雖然渾身浴血,身形搖晃數次,她仍是強提一口氣,使得雙腳陷入地面數寸,她這才暈厥過去,卻依舊站立不倒。

  柳歲余被那一拳打得整個人撞破雷公廟外牆,在雷公廟內踉蹌止步,嘔出一大口鮮血。

  沛阿香當時隻小聲嘀咕了一句話,“又一個姓裴的。”

  裴錢醒過來,已經是三天之後,然後在雷公廟又養傷一月有余。

  在這期間,沒有搭理那個叫劉幽州的陌生人,只是與謝姨、舉形朝暮他們問了些劍氣長城的事情。

  比如師父在她離開劍氣長城之後,師父擔任隱官之後,做過哪些事,說了什麽話。

  也問那謝姨,成為一位金丹劍修,是不是很難。

  最終在離去之前,裴錢獨自出門一趟,幫著舉形和朝暮,分別打造了一隻普通材質的書箱和竹杖,作為臨別贈禮。

  既然被他們稱呼為裴姐姐,又年長十多歲,其實就是半個長輩了。

  先與沛阿香和柳歲余兩位前輩道謝和告辭,裴錢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在雷公廟外與謝姨他們師徒三人告別。

  她彎下腰,與那兩個劍仙胚子笑道:“好好練劍,然後多讀書,多行遊,要在一起少別離。”

  背著嶄新竹箱的舉形使勁點頭,“裴姐姐,你等著啊,下次咱們再見面,我一定會比某人高出兩個境界了。”

  朝暮攥緊手中行山杖,同樣小雞啄米道:“裴姐姐,以後我們去落魄山做客啊,一定要在家啊。”

  裴錢笑了笑,直起腰,拍了拍倆孩子的腦袋,“有師父在身邊呢,不要著急長大。”

  謝松花讓兩名弟子留步,她單獨送了裴錢一段路程,兩人一起徒步。

  舉形和朝暮遠遠望去,好像裴姐姐的個子又高了些?

  劉幽州坐在門外台階上,心思悠悠不在雷公廟了。

  他掏出一枚雪花錢,高高舉起,真是好看。

  遠方,裴錢只是看著地面,輕聲說了一句話,“師父曾經在家鄉對我說過,他照顧自己的本事,不是吹牛,天下少有,師父騙人。”

  謝松花無言以對。

  裴錢快步走出,然後笑著倒退而走,與那位謝姨揮手告別。

  謝松花笑道:“路上小心,照顧好自己。”

  裴錢重新轉過身後,快步而行,走出一個六步走樁,猛然間拔地而起,禦風遠遊天地間。

  劉幽州抬頭望去,手中雪花錢好看,今夜月色也好看。

  浩然天下。

  老秀才在那扶搖洲北部現出身形,以心聲大喊道:“喂喂喂,白兄弟,在不在,應一聲?!他娘的有個家夥說你有沒有仙劍在手,都不怎的,擱我我是絕對忍不了的!”

  孫道長毫無征兆地返回兩座天下接壤的大門處,朗聲道:“還個屁的劍,隻管拿去!”

  於是一位原本守著桃花與草堂的青衫書生,一劍隨手劈開天幕,重返浩然天下的扶搖洲中部,望向一位王座大妖,讀書人淡然道:“好的。白也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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