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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698章 要問拳
一行人走過了北俱蘆洲東南部的金光峰和月華山,這是一對罕見的道侶山。

  金光峰有那靈禽金背雁偶爾出沒,只是極難尋覓蹤跡,修士要想捕捉,更是難上加難。而月華山每逢初一十五的月圓之夜,常有一隻大如山峰的雪白巨蛙,帶著一大幫徒子徒孫們汲取月魄精華,所以又有打雷山的綽號。

  按照他們三人的趕路法子,不但故意繞開仙家渡口,跋山涉水全靠走,李槐好像根本不著急去獅子峰,裴錢也不著急返回寶瓶洲。

  用李槐私底下的話說,就是裴錢希望自己回家的時候,就可以見到師父了。

  李槐不是不想早些去獅子峰山腳小鎮見到爹娘,只是有些時候想一想裴錢的處境,就算了,一個字都不忍心多勸。

  不忍心之外,關鍵還是不敢。裴錢不是李寶瓶,後者揍人還講點道理,李槐可知道裴錢藏著好多的小帳本,據說幾乎人人都有,單獨一本的那種。李槐總覺得自己的那本帳簿,極有可能是最厚的一本。

  韋太真不介意走得慢,但是她再見怪不怪,古怪還是一個接一個來。

  例如裴錢專門揀選了一個天色晦暗的天氣,登上森森怪石相對立的金光峰,就像她不是為了撞運氣見那金背雁而來,反而是既想要登山遊覽山水,偏又不願看到那些性情桀驁的金背雁,這還不算太奇怪,奇怪的是登山之後,在山頂露宿過夜,裴錢抄書之後走樁練拳,先前在骸骨灘奈何關集市,買了兩本價格極便宜的披麻宗《放心集》和春露圃的《春露冬在》,裴錢經常拿出來翻閱,每次都會翻到《春露圃》一段關於玉瑩崖和兩位年輕劍仙的描述,便會有些笑意,好像心情不好的時候,光是看看那段篇幅不大的內容,就能為她解憂。

  裴錢也會與李槐問些學問上的疑惑,李槐就得硬著頭皮幫忙解答,只是裴錢每次得了李槐從聖賢書上照搬而來的答案,都不太滿意就是了。

  韋太真篤定他們會空手而歸,一眼不見金背雁,畢竟這等山上靈禽只在大日照耀下,才會百年一遇。

  不曾想夜幕沉沉,韋太真揀選一處假裝神仙煉氣,自告奮勇要守夜的李槐點燃篝火,閑來無事,撥弄著枯枝,隨口說了一句有些籠中雀是關不住的,陽光就是它們的羽毛。

  片刻之後,漆黑雲海處便如天開眼,先是出現了一粒金色,愈來愈璀璨光明,然後拖拽出一條金色長線,好像就是奔著韋太真所在金光峰而來。

  韋太真作為名義上的獅子峰金丹神仙,主人的同門師姐,前些年裡,韋太真作為貼身丫鬟,跟隨李柳此處遊歷。

  韋太真身為寶鏡山地界土生土長的山中精怪,其實成形已經殊為不易,此後破境更是奢望,可是遇到主人之後,韋太真幾乎是以一年破一境的速度,一直到躋身金丹才止步,主人讓她緩一緩,說是打破金丹瓶頸試圖躋身元嬰招來的天劫,幫忙攔下,沒有問題,但是韋太真擁有八條尾巴之後,姿容氣質,愈發天然,難免太過狐媚了些,擔任端茶遞水的侍女,容易讓她弟弟讀書分心。

  她跟隨主人李柳見識過太多的世面,隻說那歇龍石捕魚仙,就是一位玉璞境“行宮胥吏”,更有那座飛升境大妖坐鎮的淥水坑,辛苦煉化之物,只是主人的一處昔年避暑之地而已,結果成了與她韋太真差不多的身份,宮裝婦人與她韋太真一個小小金丹,言笑之間竟然還有些諂媚意思,還有那位中土神洲的白帝城城主……所以韋太真不至於畏懼一頭境界不高的金背雁,主人在骸骨灘現身之前,早早給了韋太真攻伐、防禦重寶各一件,用主人的話說,只要使用得當,韋太真可與劍修之外的元嬰修士隨便換命。只是主人弟弟的這張嘴,是不是太……其他山上仙師苦等幾年十數年的辛苦所求,李槐一句莫名其妙的無聊話語,就能夠招來一頭金背雁的現身?

  裴錢從睡夢中猛然清醒過來,比那韋太真更早察覺到異象,迅速背好竹箱,手持行山杖,瞥了眼那頭氣勢洶洶的金背雁,立即讓韋仙子幫忙帶著李槐離開,說咱們這是佔了人家的地盤,打架不佔理,趕緊挪窩給人家騰地方。

  韋太真不敢違逆裴錢,連忙禦風帶著李槐離開金光峰,至於裴錢,更乾脆利落,後撤十數丈,面朝山崖一路狂奔,高高躍起,直接跳崖而走。

  韋太真低頭瞥了眼那個急急下墜的身影,六境武夫,既非金身體魄,更不是遠遊境,裴錢真沒事嗎?

  裴錢這一躍出,就是五六十丈的極遠距離,乍一看頗有武夫遠遊境的宗師風范了。

  裴錢在砸向大地的途中,突然有些惱火自己的行事不老道,因為她想起師父教誨,行走江湖第一要務,是“問拳之前,先跌兩境”。所以她現在是丟人現眼的武膽境瓶頸,那就該以四境武夫的架勢,小心翼翼行走江湖,然後在某些“危險關頭和情急之下”,最多不小心露出五境武夫的馬腳,如此一來,再不得不與人問拳,她就等於白白佔了一份先機。

  所以裴錢有了個亡羊補牢的決斷,從氣定神閑,故意讓自己呼吸紊亂幾分,變成手腳亂揮,由於擔心摔壞背後書箱,她隻好最終以臉朝地,在月華山山腳處,砸出一個塵土飛揚的大坑。

  一聲聲哎呦喂,開始蹦蹦跳跳,崴腳跑路。

  其實裴錢在跑路途中,還是有些愧疚自己的拙劣伎倆,若是師父在旁,自己估計是要吃板栗了。

  李槐雙眼緊閉,汗流浹背, 騰雲駕霧的感覺,真不怎的。

  半炷香後,韋太真帶著李槐緩緩落下身形,裴錢腿腳利索幾分,掠上月華山附近一處山頭的古樹高枝,神色凝重,眺望金光峰方向,松了口氣,與李槐他們低頭說道:“沒事了,對方脾氣挺好,沒有不依不饒跟上來。”

  金光峰之巔,那頭金背雁飄然落地後,金光一閃,變成了一位身姿婀娜的年輕女子,好似身穿一件金色羽衣,她有些眼神哀怨。怎麽回事嘛,趕路匆忙了些,自己都故意斂著金丹修為的氣勢了,更沒有半點殺意,只是像一位著急回家招待貴客的殷勤主人而已,哪裡想到那夥人直接跑路了。在這北俱蘆洲,可從沒有金背雁主動傷人的傳聞。

  李槐雙腳落地後,搖搖晃晃,擦著額頭汗水,大為後怕,心有余悸道:“不當神仙了,打死不當了,每天飛來飛去,做人多不踏實。”

  裴錢瞪了眼李槐,提醒他身邊還有位餐霞飲露神仙中人的韋仙子。

  李槐趕緊賠禮道歉。韋太真隻得說沒事,比李槐還心虛。

  裴錢雖然恪守師門規矩,不對一切親近人“多看幾眼”,但是總覺得這個性情婉約的韋仙子,太怪了些,金丹地仙的境界,興許是真,可真實身份嘛,懸乎。不過既然是李槐的家事,畢竟韋太真是李柳帶到李槐身邊的,裴錢就不去多管了。反正李槐這個二愣子,傻人有傻福唄。

  過了金光峰,再去月華山,裴錢沒敢上山了,在一個月圓夜,離著那座打雷山隔了幾十裡山路,果不其然,一大堆鳴鼓蛙盤踞山上,對著天上明月,打雷震天響。裴錢睜眼仔細望去,月華山本身,仿佛就是一座能夠聚攏月色的風水寶地,猶有那粗細不一、絲絲縷縷的月魄,落在山上,被鳴鼓蛙們吞咽入腹。

  此夜此景此山月色多,只是裴錢覺得到底不如自家好。

  李槐輕聲問道:“蠻荒天下,真有三輪月?”

  裴錢點頭道:“有的,三個大月餅高高掛,跟秀秀姐的糕點差不多,瞧著饞人。”

  裴錢取出一本冊子,以筆圈畫了“月華山鳴鼓蛙”一欄,前邊是金光峰金背雁,再下邊,則是銀屏國隨駕城火神廟,此後還有類似槐黃國拂蠅酒、玉笏郡金鐸寺、寶相國黃風谷啞巴湖、兵家鬼斧宮等等。

  李槐湊過去瞥了幾眼,裴錢倒是沒攔著他偷看,李槐問道:“看樣子,咱們離著小米粒的家鄉不遠了?”

  裴錢合上書籍,放回書箱,點頭道:“是不遠了。”

  李槐問道:“拂蠅酒是仙家酒釀?是要買一壺帶回去,還是當禮物送人?”

  裴錢笑道:“不是什麽仙家酒水,是師父當年跟一位高人見了面,在一處市井酒樓喝的酒水,不貴,我可以多買幾壺。”

  師父曾經說過,關於人間功德一事,那位高人的一番長遠謀劃,讓師父多體悟了幾分。

  月華山一處神仙洞府門口,一位身穿雪白衣裳的肥胖少年,笑問道:“金風姐姐,這就是那夥不知趣的家夥?其中一位,好像與咱們境界相當,氣息收斂極好,只是瞧著狐媚狐媚的,觀她一身氣息極正,不像是山下拜月煉形的尋常狐魅,莫不是位證道悟真的仙門狐仙?”

  來自金光峰的那位女子沒好氣道:“玉露道友,你若是對那狐媚子心動了,不妨出山試探一番。”

  被女子稱呼為“玉露”的肥胖少年搖頭道:“山上煉師,手段多變,機關百出,說不得是故意誘騙我出山,好切斷我與山根的牽連,伺機搬走月華山,給他們當做仙府後花園的賞景假山一般。我可不像金風姐姐,牽掛不多,山上兒孫,都需要我照顧,不然淪為寶瓶洲的那處狐國,就太慘了些。”

  女子猶豫不決。

  真身是那鳴鼓蛙老祖的肥胖少年笑道:“金鳳姐姐這是紅鸞心動?”

  女子皺眉道:“先前是突然起了一份道心漣漪,總覺得機緣已至,冥冥之中,好像抓到了一絲破境契機,但是我不敢確定,擔心福禍相依,我與你差不多,實在是怕極了山上人的心性。”

  肥胖少年正色道:“金風,那我為你護道一程?金光峰與月華山互為道侶山,你我又各自在此證道煉形,大道根本一體,你要是能夠破境,記得以後同樣幫我護道一回。立下山水誓言就免了,我不信那套,咱倆也不需要。雙方性情如何,最是心知肚明不過了。”

  年輕女子咬牙道:“好,賭一賭!”

  少年突然愕然,隨即略帶愧疚,反悔道:“金風姐姐,算了算了,我是打死都不敢離開山頭了。”

  金風問道:“怎麽了?”

  玉露指了指自己的眼眸,再以手指敲擊耳朵,苦笑道:“那三人所在地界,終究還是我月華山的地盤,我讓那不是土地公勝似山頭土地的二蛙兒,趴在石縫當中,偷看偷聽那邊的動靜,不曾想給那少女瞥了足足三次,一次可以理解為意外,兩次當做是提醒,三次怎麽都算威脅了吧?那位金丹女子都沒察覺,獨獨被一位純粹武夫發現了?是不是太古怪了?我招惹得起?”

  金風知道玉露生性謹慎,也不為難對方,點頭道:“我舍了機緣捷徑,安心修行便是。”

  只是那玉露又改口,“說不定可以嘗試一下。”

  金風無奈道:“玉露,你到底怎麽回事?”

  少年雙手使勁搓-捏臉頰,“金風姐姐,信我一回!”

  裴錢朝某個方向一抱拳,這才繼續趕路。

  李槐好奇問道:“這是?”

  裴錢輕聲說道:“進寺三炷香,入山拜山頭,這是規矩。”

  李槐也想要學裴錢拜一拜,結果挨了裴錢一行山杖,教訓道:“心不誠就乾脆什麽都不做,不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嗎。”

  李槐哦了一聲,覺得確實有道理。

  隨後一行人在那銀屏國,繞過一座最近些年開始修生養息、閉門謝客的蒼筠湖。

  蒼筠湖湖君殷侯,是一國水神魁首,轄境一湖三河兩溪渠,按照當地燒香百姓的說法,這些年各大祠廟,不知為何一口氣換了好些河神、水仙。

  李槐就問裴錢為何不去各大水神祠廟燒香了,裴錢沒說理由,隻說先去那座換了城隍爺的隨駕城。

  趕在夜禁之前入了郡城,裴錢問了路,直奔那座祠廟重建、金身修繕沒有太多年的火神廟。

  夜幕中,廟祝剛要關門,不曾想一位漢子就走出金身神像,來到大門口,讓那位老廟祝忙自己的去。

  祠廟門口,那漢子看著兩位行山杖、背竹箱的男女,開門見山笑問道:“我是此地香火小神,你們認得陳平安?”

  李槐一愣,心中大為佩服,真是未卜先知的神仙老爺啊!

  裴錢抱拳笑道:“我是師父的大弟子,姓裴名錢,見過火神廟老爺!”

  漢子點頭笑道:“能喝酒?”

  裴錢赧顏搖頭,“師父不讓喝。”

  漢子笑道:“無妨,我讓廟祝備上一桌飯菜。晚上就住這兒,托你師父的福,如今小廟不小了,大香客倒是真的大,修建了不少待客屋舍,你們隻管住下。”

  裴錢再次抱拳,說道:“那就叨擾火神廟老爺了。”

  李槐學裴錢抱拳,韋太真施了個萬福。

  既然是裴錢師父的朋友,韋太真哪裡敢不當回事。

  這一路上,裴錢和李槐一直在爭吵一事,裴錢說自己都六境了,師父如今肯定是十一境了,跑不掉的,板上釘釘的。李槐說交情歸交情,你師父如今肯定只有十境!賭就賭,賭輸了,我讓我姐跟你裴錢姓!

  韋太真聽得那叫一個驚心動魄。最少是十一境……肯定是十境……讓主人更換姓氏……

  漢子與那年輕書生和冪籬女子一一還禮,雖然說那個頭戴冪籬的女子境界極高,頗有地仙氣象,但是他根本不在乎,反正就一個道理,都是陳平安的朋友,上五境來了,也是朋友,下五境來了,還是朋友。

  漢子然後望向裴錢,玩笑道:“倒是比那靈均兄弟拘謹些。”

  好你個陳靈均,出門在外,還敢這麽不見外,都敢跟師父的朋友稱兄道弟了。

  裴錢在心中默默給陳靈均記下一筆帳。

  不過裴錢還是小聲問道:“陳靈均還好吧?”

  漢子點頭道:“好得很,說離開這裡就要去春露圃。當晚蒼筠湖那位湖君大人,都專程趕來陪他喝酒了,你師父的面子還是大。不過靈均兄弟還是很有分寸的,你放心吧。”

  裴錢嗯了一聲,“陳靈均比較心大,可能不太計較繁文縟節,火神廟老爺多擔待些。”

  在飯桌上,裴錢問了些附近仙家的山水事。

  漢子有一說一,說這十數國版圖,在你師父離開後,大是古怪,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靈氣大量湧入,鬼斧宮,寶峒仙境在內的不少仙家山頭,好幾位年紀輕輕的修道天才紛紛破境,例如晏清就又再次閉關了,只是不知為何那黃鉞城城主葉酣,連同何露在內,徹底銷聲匿跡,何露與晏清原本可是山上出了名的一對金童玉女。還有不少山精鬼魅,也開始從外形遠遊來此遊蕩,不過沒闖下什麽大的禍事,湖君殷侯自有手段,加上寶相國眾多僧人的護持,世道還算太平。至於這座曾經惹來天劫降落的隨駕城,更是沒有任何鬼魅邪祟膽敢來此造次。說到這裡,漢子痛飲了一大碗酒水,然後與裴錢問你師父怎的不來?

  裴錢說師父又出門遠遊了,但是以後一定會親自來這邊喝酒的,師父最念舊了。

  漢子笑著點頭。

  只見那少女已經低頭扒飯。

  漢子便沒有多問。

  在火神廟住了一晚。

  裴錢其實沒一宿有睡,就站在廊道裡邊怔怔出神,後來實在沒有睡意,就去牆頭那邊坐著發呆。倒是想要去屋脊那邊站著,看一看隨駕城的全貌,只是不合規矩,沒有這麽當客人的禮數。

  清晨時分,與祠廟老爺道別,繼續趕路,去往槐黃國玉笏郡,師父說在那妖魔作祟的金鐸寺,曾經遇到過兩位年紀不大、心地善良的江湖俠女。

  裴錢對她們很憧憬,不知道多好的江湖女子,多高的拳法,才能夠被師父譽為女俠。

  逛過了恢復香火的金鐸寺,在槐黃國和寶相國邊境,裴錢找到一家酒樓,帶著李槐吃香喝辣的,然後買了兩壺拂蠅酒。

  韋太真是到了槐黃國,通過裴錢和李槐的閑談,才知道原來主人的家鄉小鎮,如今剛好命名為槐黃縣。

  臨近黃風谷啞巴湖之後,裴錢明顯心情就好了很多。家鄉是槐黃縣,這兒有個槐黃國,小米粒果真與師父有緣啊。黃沙路上,駝鈴陣陣,裴錢一行人緩緩而行,如今黃風谷再無大妖作祟,唯一美中不足的事情,是那水位不增不減的啞巴湖,變得跟隨天時旱澇而變化了,少了一件山上談資。

  裴錢他們與商賈駝隊在啞巴湖水邊休歇,裴錢蹲在水邊,這裡就是小米粒的老家了。

  小米粒與陳靈均那是一個天一個地,陳靈均以往總喜歡逮著個人就唾沫四濺,掰扯他在禦江的豐功偉績,當然越到後來,陳靈均大概是自己都說煩了,就越來越不愛提及禦江的江湖事,小米粒卻只在私底下,與裴錢和暖樹私底下說自己在啞巴湖的些許往事,說她當年在家鄉賊有名氣,桃枝國青磬府一幫修為比天高的神仙,浩浩蕩蕩好多人,數都數不過來,鬧出一場比天大的陣仗,就為了抓她一個,其中有個叫毛秋露的武夫,是個不錯的大姑娘,凶是凶了點,心是好的嘛,要請她去牽勾國當個河婆,結果那個牽勾國國師就給了青磬府一顆谷雨錢,看來那位國師是真窮啊。然後金烏宮有個姓什麽叫什麽都給忘了的家夥,要花錢買下她,哪怕翻一番,也才兩顆谷雨錢,扣扣搜搜的,山上神仙的豪氣在哪裡,半點沒有的。

  然後她跟好人山主就遇上啦,好人山主花重金從青磬府那邊買下了她,於是她就跟著離開啞巴湖,一起走江湖去嘍,可了不得,一出門,他們倆就一起打殺了那頭天下無敵的黃風老祖,可惜知道這樁壯舉的人不太多唉。又有什麽關系呢,她又不是那種計較虛名的大水怪,不知道就不知道唄,反正好人山主答應過她,總有一天,好多人都會從書上看到她的故事……

  那會兒,小米粒剛剛升任騎龍巷右護法,跟隨裴錢一起回了落魄山後,還是比較喜歡反覆嘮叨這些,裴錢當時嫌小米粒只會反覆說些軲轆話,到也不攔著小米粒興高采烈說這些,至多是第二遍的時候,裴錢伸出兩根手指,第三遍後,裴錢伸出三根手指,說了句三遍了,小姑娘撓撓頭,有些難為情,再後來,小米粒就再也不說了。

  那是暖樹姐姐第一次生氣,偷偷找到裴錢,說你不可以這樣,小米粒願意說,就聽著好了,又不耽誤我們什麽事情,小米粒離家那麽遠,咱倆多說幾遍又怎麽了,你要是真不愛聽,就說你要抄書練拳去了,哪怕當面直說自己聽煩了,也好過這麽說小米粒,多傷人。

  裴錢一開始沒當回事,沒怎麽上心,只是嘴上應付著破天荒生氣的暖樹姐姐,說曉得嘞曉得嘞,以後自己保證一定不會不耐煩,就算有,也會藏好,憨憨傻傻的小米粒,絕對瞧不出來的。只是第二天一大早,當裴錢打著哈欠要去竹樓練拳,又看到那個早早手持行山杖的黑衣小姑娘,肩挑騎龍巷右護法的重擔,依舊站在門口為自己當門神,風雨無阻,雷打不動很久了。見著了裴錢,小姑娘立即挺起胸膛,先咧嘴笑,再抿嘴笑。

  裴錢直到那一刻,才覺得自己是真錯了,便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說以後再想說那啞巴湖就隨便說,而且還要好好想想,有沒有漏掉哪些米粒事兒。

  小姑娘當時屁顛屁顛跟在裴錢身旁,使勁搖頭,不說了不說了,自己之前是怕裴錢和暖樹姐姐忘記,才多說兩遍的。想事情可費勁。

  最後小米粒還叮囑裴錢,要是以後忘記了,千萬記得跟她說啊,到時候她就再說一遍。

  夜幕中,裴錢伸手掬水,明月在手。

  在落魄山上,她們仨喜歡一起躲在被窩裡邊說悄悄話,被窩給三顆腦袋拱起,像個小山頭。

  李槐坐在不遠處的篝火旁。

  韋太真輕聲問道:“李公子,為何不催促裴姑娘稍快些趕路。”

  她到底是李槐的婢女,還是要為這位李公子考慮幾分。

  李槐受不了“李公子”這個稱呼,只是韋仙子堅持,幾次勸說無果,他只能別扭受著,就當是獅子峰那座仙家山頭,與家鄉小鎮一般風水淳樸了,李槐替姐姐有些高興,在這種地方修行,想必至於受欺負。他姐實在脾氣太好,模樣太柔弱了,在家鄉那麽多年,吵架都學不會,笨是笨了點,隨他們爹。不像自己,脾氣隨娘親,出門在外不容易被欺負。

  聽到這個問題後,李槐笑道:“不著急,反正都見過姐姐了,獅子峰又沒長腳。何況裴錢答應過我,要在獅子峰多待一段時日。”

  先前在奈何關小鎮過家門而不入的韋太真,輕輕點頭。先前問話,不能不說,但是也不能多講,不然有搬弄是非的嫌疑。

  離開了啞巴湖,裴錢帶著李槐他們去了趟鬼斧宮,聽師父說那邊有個叫杜俞的家夥,有那江湖切磋讓一招的好習慣。

  可惜杜俞不在既是師門又是家的鬼斧宮,按照山門修士的說法,杜公子常年在在外遊歷。

  那位鬼斧宮修士吃不準三人的境界、家世,隻想著既然能夠與杜公子相熟,怎麽都該與那杜俞父母的那對道侶祖師稟報一聲,不曾想那個少女已經告辭離去,說以後有機會再來拜訪。

  之後在擁有一大片雷雲的金烏宮那邊,裴錢見著了剛剛躋身元嬰劍修沒多久的柳質清。

  柳劍仙,是金烏宮宮主的小師叔,輩分高,修為更高。哪怕是在劍修如雲的北俱蘆洲,一位如此年輕的元嬰劍修,柳質清也確實當得起“劍仙”的客氣話了。

  據說這位柳劍仙在山頂靜坐多年,是在閉關。

  柳質清抖落一身月色,雪夜起身就破境。

  柳質清是出了名的性子冷清,但是對陳平安開山大弟子的裴錢,笑意較多,裴錢幾個沒什麽感覺,但是那些金烏宮駐峰修士一個個見了鬼似的。

  柳質清讓一些婢女退去,親自煮茶待客,在裴錢他們落座後,柳質清取出一套茶具,手指畫符數種,以仙家術法,拘來山中清泉,再以形若火龍的三昧真火符緩緩煮水,無中生有,神仙手段。

  柳質清詢問了一些裴錢的遊歷事。

  裴錢一一作答。

  雙方問答,自然而然,柳質清如同外出做官的某位家中長輩,而裴錢就像是出門遊學至此的晚輩。

  柳質清不覺得自己多此一舉,裴錢更不覺得柳劍仙多管閑事。

  柳質清這些年以心洗劍大成,大道裨益極多,不但順利躋身元嬰,並且依稀感覺到未來的元嬰破境,瓶頸不會太大。

  這都要歸功於陳平安早年在玉瑩崖的那個建議。

  所以看待裴錢這位好朋友的開山大弟子,自己從無什麽嫡傳弟子的柳質清,當然會將少女當做自家晚輩,仿佛半個嫡傳。

  要說裴錢如果膽敢不領情,覺得不耐煩,最怕麻煩的柳質清,說不定還要不怕麻煩地訓斥幾句。

  好在裴錢的表現,讓柳質清很滿意,除了一事比較遺憾,裴錢是武夫,不是劍修。

  韋太真雖然已經見過不少雲遮霧繞的山巔大人物,但是面對一位大道可期的元嬰劍修,還是有些忌憚和敬畏。一方面,柳劍仙太年輕,再者這位與裴錢師父關系極好的柳先生,確實長得太好看了些。

  柳質清飛劍傳信金烏宮祖師堂,很快拿來了一些金烏宮秘藏的善本孤本書籍,都是出自北俱蘆洲歷史上書院聖人之手,經傳訓詁皆有。柳質清贈予李槐這個來自寶瓶洲山崖書院的年輕讀書人。

  李槐瞥了眼裴錢,裴錢點頭,李槐便笑著致謝收下了。

  飲茶間隙,柳質清還親自查閱了裴錢的抄書內容,說字比你師父好。

  結果裴錢急得直撓頭。

  韋太真越來越好奇那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到底是何方神聖,竟然一次外鄉遊歷,就能夠讓柳質清如此“不見外”。

  韋太真至今還不知道,其實她早早見過那人,而且就在她家鄉的鬼蜮谷寶鏡山,對方還誤傷過她,正是她爹昔年嘴裡“彎彎腸子最多、最沒眼光最小氣”的那個讀書人。

  這跟陳平安沒有跟裴錢聊太多鬼蜮谷之行有關,涉及高承、賀小涼,以及楊凝真、楊凝性這對兄弟,都隱晦避過。

  最後,柳質清在破境後首次離開金烏宮,親自護送裴錢去往春露圃。

  金烏宮有一條煉化雷雲作舟身、篆刻九九八十一道雷法符籙的祖傳渡船,所以這是裴錢到了北俱蘆洲後第一次不再徒步,而是乘坐仙家渡船。

  裴錢不好意思讓柳前輩陪著他們在山下,風裡來雨裡去。

  金烏宮宮主親自為小師叔送別,獨子晉樂也在送行隊伍當中,因為柳質清說此次出門,會在外遠遊多年,會登門拜訪浮萍劍湖、太徽劍宗在內的大小劍修門派,或求道或問劍。不過晉樂他那位大山君之女的娘親,卻沒有露面,主要是婦人心知肚明,自己與柳師叔合不來,來了也是自討沒趣,以前柳質清是金丹瓶頸的時候,她還能依仗著山君父親的威勢,在金烏宮肆意妄為,這些年就收斂許多了,就怕柳質清這種脾氣,不找她的麻煩,省心省力,直接去大篆王朝找她那位山君父親講理。

  所以柳質清離開金烏宮,她才是最開心的那個。

  裴錢神色自若,李槐忍住不去看那劍修晉樂。因為他聽裴錢說過,陳平安早年因為小米粒,與這金烏宮晉公子有些恩怨,不過大致兩清了。

  柳質清離開之前,對那師侄宮主頒布了幾條新山規,說誰敢違背,一旦被他獲悉,他立即會趕回金烏宮,在祖師堂掌律出劍,清理門戶。

  晉樂聽得心驚膽戰。

  小師叔以往幾乎從不在師門事務上插手。

  柳質清最後以心聲與師侄言語道:“金烏宮以後借助我劍,晉升宗字頭,是有幾分希望的,你很清楚,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你這宮主卻不一樣,所以給我牢牢記住一句話,升為宗字山頭,不全是好事,有好有壞,好處是你重振師門,成為金烏宮祖師堂歷史上的最大中興功臣,壞處就是我到時候會秋後算帳,所以趁著我暫時還是元嬰境,你多補救,說不定有些人算帳也可活。”

  柳質清拍了拍那師侄宮主的肩頭,“與你說這些,是知道你聽得進去,那就好好去做,別讓師叔在這些俗事上分心。如今整個大篆王朝都要主動與我們金烏宮交好,一個北嶽山君不算什麽,何況只是山君之女?”

  宮主點頭,“謹遵師叔教誨。”

  這條金烏宮渡船風馳電掣,期間遇到一大片閃電雷鳴的雨雲,渡船穿梭而過,柳質清掐訣畫出一道引雷符,招來諸多聲勢驚人雷電轟砸,然後一一融入渡船,使得渡船符籙愈發金光熠熠,金烏宮渡船的最大奇異處,便是可以當做一件攻伐法寶。只是這番場景,嚇得韋太真這頭狐魅臉色慘白,世間精怪鬼魅,先天最是畏懼雷電,不然以韋太真的金丹修為,不至於因為這些雷電就變了顏色。

  柳質清這才記起“獅子峰韋仙子”的根腳,與她道了一聲歉,便立即駕馭渡船離開雨雲。

  遠離雨雲,天地清明後,柳質清與裴錢隨口說道:“太徽劍宗齊宗主,雖是劍仙,但其實精通符籙,我仰慕已久。”

  裴錢小聲道:“柳叔叔,我師父與劉先生也是至交好友。哦對了,劉先生,就是齊宗主。”

  有無“也”字,天壤之別。

  李槐有些佩服裴錢的心細。

  韋太真則是驚訝那位年輕山主的交友廣泛。她如今很清楚裴錢的脾氣了,少女對自己人不會說半句大話,所以至交好友一語,千真萬確。

  先有柳質清,後有齊景龍。

  都是北俱蘆洲年紀輕輕、就好像已經凝聚氣運在身的得道之人。

  柳質清笑著點頭道:“如此最好。”

  裴錢又一本正經說道:“柳叔叔,齊先生喜好飲酒,只是與不熟之人抹不開面兒,柳叔叔哪怕與齊先生素未蒙面,可當然不算陌路人啊,所以記得帶上好酒,多帶些啊。”

  柳質清想了想,其實自己不喜飲酒,只是能喝些,酒量還湊合,既然是去太徽劍宗登門做客,與一宗之主切磋劍術和請教符籙學問,這點禮數還是得有的,幾大壇仙家酒釀罷了。柳質清點頭道:“到了春露圃,我可以多買些酒水。”

  裴錢又說道:“劉先生暫時只有一個嫡傳弟子,名叫白首,勞煩柳叔叔幫我捎句話,就說下次回鄉,我會路過太徽劍宗,到時候再去翩然峰找他。”

  裴錢說完之後,自顧自呵呵一笑。

  柳質清答應下來。

  渡船到了春露圃那座繁華熱鬧的符水渡,裴錢帶著李槐他們直奔老槐街的蚍蜉鋪子。

  這可是自家鋪子,是師父在他鄉攢下的一份家業。

  裴錢之後獨自拜訪春露圃祖師堂金丹修士,宋蘭樵的師父,是個慈眉善目的老嬤嬤,在春露圃是屈指可數的竹字輩祖師,只不過宋蘭樵這些春露圃蘭字輩修士,謹遵譜牒規矩,在名字當中嵌蘭字,竹字輩修士,倒是沒這講究,當初春露圃草創之初,各自多用上山初期的真名,例如山主就叫談陵。

  名為林嵯峨的老嫗,見到了登門送禮的裴錢,格外高興,所以還禮很重。

  如今她與弟子宋蘭樵,與唐璽結盟,加上跟骸骨灘披麻宗又有一份香火情,老嫗在春露圃祖師堂越來越有話語權,她更是在師門山頭每天坐收神仙錢,財源滾滾來,所以自身修行已經談不上大道可走的老嫗,隻恨不得少女從自己家中搬走一座金山銀山,尤其聽聞裴錢已經武夫六境,大為驚喜,便在回禮之外,讓心腹婢女趕緊去跟祖師堂買來了一件金烏甲,將那枚兵家甲丸贈給裴錢,裴錢哪敢收,老嫗便搬出裴錢的師父,說自己是你師父的長輩,他幾次登門都沒有收回禮,上次與他說好了攢一起,你就當是替你師父收下的。

  年輕劍仙陳平安也好,他的開山大弟子裴錢也罷,每次造訪春露圃,都不去見山主談陵,反而次次主動拜訪自己,之後才會去照夜草堂坐一坐,此事最讓老嫗舒心,師徒二人,都講規矩懂禮數重情誼,故而對那寶瓶洲落魄山,老嫗是印象極好極好的。

  老嫗經常與弟子宋蘭樵念叨,若要遊歷別洲,她定是去那落魄山做客。

  所以在春露圃以脾氣古怪、言語刻薄著稱的老嫗,在裴錢那邊自然是慈眉善目得很了,拉著小姑娘的手一起閑聊,不舍得裴錢早早離開。

  裴錢好不容易才能夠下山的時候,有點懵。老嬤嬤真的是太和藹太熱情了。

  老嫗一直送到山腳,牽起少女的手,輕輕拍打手背,叮囑裴錢以後有事沒事,都要常回來看看她這個孤苦伶仃的糟老婆子。而且還會早早準備好裴錢躋身金身境、遠遊境的禮物,最好快些破境,莫讓老嬤嬤久等。

  裴錢有些難為情,說估計怎麽都得三兩年才能破境,把老嫗給笑得合不攏嘴,連說好好好。

  少女不知自己這番“以誠待人”言語的分量,老嫗則是又震驚,又開懷。

  裴錢去了照夜草堂,不過仙師唐璽不在山頭,去了大觀王朝出席一場廟堂宴席,此外還要參加一場山水夜遊宴。

  因為照夜草堂與大觀王朝鐵艟府魏家,已經聯姻。春露圃財神爺唐璽的嫡女唐青青,與魏家公子成為一對山上道侶,皇帝陛下都親自參加了婚禮。在春露圃山主談陵的默認下,唐璽與大觀王朝的生意往來,越來越頻繁緊密。

  裴錢這才返回老槐街。

  柳質清獨自留在了蚍蜉鋪子,翻看帳簿。

  如今的柳劍仙,對於世俗庶務,並不排斥。

  鋪子代掌櫃,知曉柳劍仙與陳掌櫃的關系,所以絲毫不覺得壞規矩。

  畢竟兩位年輕劍仙,在那玉瑩崖飲茶問道,是春露圃最近十年以來,最被附近十數國山上修士津津樂道的一樁美談。

  鋪子代掌櫃,是個出身照夜草堂的年輕修士,叫王庭芳,如今還多出了一個年輕夥計,早年與陳劍仙做了筆篆刻玉瑩崖玉石印章的小買賣,後來就乾脆被王庭芳拉攏過來,畢竟遇到修行瓶頸的王庭芳,不可能一年到頭都守著鋪子,偶爾也需返回照夜草堂潛心修道。

  先前作為鎮店之寶的兩樣物件,一枚篆刻回文詩、擁有“水中火”氣象的玉鐲,還有一把“宮家營造”的辟邪古鏡,又都已被王庭芳以溢價極多的高價賣出。

  鋪子不大,生意不小,顧客不多,掙錢不少。

  聽聞柳劍仙重返春露圃,鋪子生意立即好得一塌糊塗,不到半個時辰便人滿為患,多是女子,個個出手闊綽,錢不當錢。

  她們瞧過柳劍仙一眼,沒過癮,那就再買一件山上物件,好多瞧幾眼那位俊美得不講道理的柳劍仙。反正都不貴,還算價格公道,老槐街店鋪那麽多,在哪裡花錢不是花錢?再說了這蚍蜉鋪子好些山上物件,一向精致討巧,脂粉氣比較重,對山上女修十分友好。

  難道隻許男子欣賞美人,不許她們多看幾眼柳劍仙?又不是白看的。

  柳質清每次來蚍蜉鋪子閑坐,事後都會後悔。今天也不例外。

  被裴錢撇下的李槐,跑去看那萬年槐了。

  韋太真當然會一路護送。

  柳質清突然在鋪子裡邊起身,一閃而逝。

  來到老槐樹那邊,柳質清出現在一位年輕女子和肥胖少年身後,直截了當問道:“不好好在金光峰和月華山修行,你們先是在金烏宮地界徘徊不去,又一路跟來春露圃這邊,所為何事?”

  這兩頭精怪離著李槐和那韋太真有些遠,好像不敢靠太近。

  金風和玉露轉身見到了柳質清後,不得不承認,柳質清這種神仙風采,光看相貌就可以猜到名字的。何況老槐這邊先前女子們多竊竊私語,說那金烏宮柳劍仙重返春露圃了。所以認出了柳劍仙的身份,金風趕緊施了個萬福,玉露更是低頭抱拳,不敢擦拭額頭汗水。

  金烏宮劍修下山殺妖除魔,是出了名的手段很辣。

  尤其是柳質清,在金丹時,就已經為自己贏得一份赫赫威名。

  玉露趕緊壯起膽子,以心聲與柳劍仙解釋道:“金風先前看到這個登山遊歷的外鄉書生,感覺到了一絲大道契機,等她返回金光峰,對方卻已經離開,所以這才一路尾隨,還望柳劍仙不要將我們倆當做居心叵測之輩,絕對不是的。不然在書生進入金烏宮之後,我們就該知難而退了,大道機緣再好,終究比不得性命更珍貴。”

  柳質清點頭道:“我聽說過你們二位的修行習俗,一向隱忍退讓,雖說是你們的處世之道和自保之術,但是大體上的性情,還是看得出來。若非如此,你們見不到我,只會先行遇劍。”

  金風和玉露趕緊致謝。

  柳質清的這番言語,等於讓他們得了一道劍仙法旨,其實是一張無形的護身符。

  只要柳劍仙今日現身,卻又不驅逐他們這兩頭精怪,那麽以後對金光峰和月華山再有覬覦之輩,出手之前,就該好好掂量掂量柳劍仙出劍的分量了。

  都聽說金烏宮柳質清不是不好說話,而是幾乎根本不與山外修士客套,只出劍。

  所以今天柳劍仙難得說了這麽多,讓兩位既慶幸又忐忑,還有些自慚形穢。

  柳質清說道:“你們不用太過拘謹,不用因為出身一事妄自菲薄。至於大道機緣一事,你們隨緣而走,我不攔阻,也不偏幫。”

  柳質清知道了真相過後,便再次一瞬間凝為劍光,縮地山河,不去嘈雜喧鬧的蚍蜉鋪子,去了那座已經賣給陳平安的玉瑩崖。

  老槐樹下,李槐駐足許久。

  韋太真輕聲道:“先前有兩位鬼鬼祟祟,好在被柳先生問話了。”

  李槐說道:“既然柳劍仙都親自出面了,那我們就放寬心。”

  反正行走江湖有裴錢。

  輪不到他李槐鹹吃蘿卜。

  這一路走來,韋太真越來越佩服李槐的心大。因為李槐是真的可以不在乎很多事情。

  但是李槐每天得閑,便會用心背誦聖賢書籍內容。不過韋太真也看出來了,這位李公子真的不是什麽讀書種子,治學勤勉而已。

  李槐當然不知道自己竟然能夠讓韋仙子高看一眼。

  他只是在這棵好讓人重返故鄉的老槐樹下,沒來由想起很多小時候的事情。

  以前在小鎮最西邊的家裡,每次爹稍稍掙著了點錢,娘親就可勁兒在油鹽上下氣力,好些飯菜反而不如平常好吃。別說葷菜,每次李槐夾起一筷子炒青菜,都像是油缸、鹽袋子裡邊拽起個可憐家夥,姐姐是個沒嫁人就好似委屈小媳婦的,李槐每次問她鹹淡,她只會次次都說還好。

  還好個屁,李槐可不受這委屈,次次站在長凳上造反,娘親不敢與他說重話,便要怨兒子不會享福,然後埋怨沒兩句,便開始心疼,哪裡舍得多說寶貝兒子的不是,就要轉頭去埋怨自家男人沒出息,又在桌上摔筷子又在桌底下踩男人腳背的,怨李二害得兒子過慣了苦日子,竟是連油水都半點受不得了,再然後就要苦口婆心與女兒李柳碎碎念,以後一定要找個家底殷實的好人家,要找個手上能過錢的男人,主要還是可以幫襯你弟弟,你更要長點心眼,偷偷多往娘家貼補,可別嫁出去的閨女就是潑出去的水,昧良心要遭天譴的……

  絮絮叨叨的,反正都是李槐和他娘親在言語,油鹽得嚇人的一頓飯就那麽吃完了,最後總是他爹和姐姐收拾碗筷。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就那麽過著安穩平淡的日子。只要娘親不出門跟街坊鄰居吵架吵輸了,她逢年過節不受娘家親戚的氣,沒見著哪個婆姨又穿金戴銀花裡胡哨了,其實家裡就沒什麽大事。

  小時候李槐最怕他爹去學塾那邊找自己。

  會覺得很丟人。

  因為他爹是出了名的沒出息,沒出息到了李槐都會懷疑是不是爹娘要分開過日子的地步,到時候他多半是跟著娘親苦兮兮,姐姐就會跟著爹一起吃苦。所以那會兒李槐再覺得爹沒出息,害得自己被同齡人瞧不起,也不願意爹跟娘親分開。哪怕一起吃苦,好歹還有個家。

  李槐當年寧肯姐姐去學塾那邊喊他回家,因為姐姐長得還湊合,不錯而已,可偷偷惦念姐姐的人,其實不少的,比如林守一和董水井就很喜歡他姐,李槐每天上學不上心,小小年紀,就只能瞎琢磨這些有的沒的,可李槐小時候其實一直想不明白,喜歡李柳做什麽,好看嗎?沒有吧。你們真要把我姐娶回了家,她是能多拎幾桶水還是多砍幾斤柴啊?不能夠啊。

  後來跟隨李寶瓶他們一起遠遊到了山崖書院,爹娘和姐姐一起來看他,那一次,李槐再沒有覺得有半點丟人,哪怕那會兒的書院,其實有錢人更多。

  所以李槐打心底佩服陳平安,因為從陳平安身上,李槐學到了很多。

  不是陳平安說了什麽,而是陳平安一直在做什麽,李槐其實一直看在眼裡,記在心裡。

  但是那會兒要李槐嘴上說個謝字比天難。心知自己做錯了事情,可要李槐道個歉也一樣。

  對外見誰都是李槐他大爺,只有窩裡橫天下第一。

  隨著求學生涯的時間推移,所有的朋友都早已不是什麽孩子了。

  李寶瓶學問越來越大,去了中土神洲,會跟隨茅山主去往禮記學宮。於祿早就是金身境武夫了,不客氣如今也重新拾起了一份修道心氣,相信以後成就不會太差的。林木頭更是被大隋京城的富貴門戶,爭著搶著要收為女婿,只是好像繼續喜歡著自己的姐姐,還是喜歡跟董水井暗地裡慪氣,卻也沒耽誤林木頭越來越像一位神仙。

  好像就他李槐一個,還是比較不務正業。

  愁啊。

  李槐收起思緒。

  帶著韋太真一起返回蚍蜉鋪子。

  柳劍仙不在鋪子了,女子還是很多。

  裴錢正在跟代掌櫃商量著一件事情,看能不能在鋪子這邊販賣壁畫城的廊填本神女圖,如果可行,不會虧錢,那她來跟壁畫城一座鋪子牽頭。

  李槐就又無事可做了,坐在蚍蜉鋪子外邊發呆。

  第二天,跟柳質清道別後,裴錢他們繼續徒步離開春露圃。

  裴錢先去了師父與劉景龍一起祭劍的芙蕖國山頭。

  不曾想那處靈氣稀薄的尋常山頭,如今竟然成了數位劍修結茅的修道之地,來此遊覽勝景的練氣士,更是隔三岔五就有一撥,主要還是因為齊景龍比林素、徐鉉更早躋身玉璞境,以新劍仙身份,被白裳在內三位劍仙,先後問劍三場,再去往劍氣長城,返回後又一舉成為太徽劍宗宗主,加上齊景龍早早躋身年輕十人之列,又獲得了水經注盧穗、彩雀府府主孫清兩位仙子的青睞,齊景龍不過剛剛百來歲,實在太過傳奇色彩。

  所以他與那位不知名劍仙朋友的共同祭劍處,成為一處引人入勝的仙跡,合情合理。

  接下來裴錢就開始走一條跟師父不同的遊歷路線。

  不再去濟瀆入海口的綠鶯國。

  而是一行人轉去了大篆王朝京畿之地,裴錢要看那武夫顧祐、劍仙嵇嶽兩位前輩的問拳問劍處。

  在那邊,裴錢獨自一人,手持行山杖,仰頭望向天幕,不知道在想什麽。

  李槐和韋太真遠遠站著。

  李槐突然有些迷糊,好像裴錢真的長大了,讓他有些後知後覺的陌生,終於不再是印象中那個矮冬瓜黑炭似的小丫頭。記得最早雙方文鬥的時候,裴錢為了顯得個兒高,氣勢上壓倒對手,她都會站在椅凳上,而且還不許李槐照做。如今大概不需要了。好像裴錢是突然長大的,而他李槐又是突然知道這件事的。

  四下無人。

  裴錢摘下書箱,將行山杖放在書箱上。

  以六步走樁起步,演練撼山拳諸多拳樁,最後再以神人擂鼓式收尾。

  從頭到尾,裴錢都壓著拳意。

  所以隻像是輕輕敲個門,既然家中無人,她打過招呼就走。

  遊歷以來,裴錢說自己每一步都是在走樁。

  李槐相信此事。

  隨後裴錢去了趟已經封山的猿啼山,在地界邊緣地帶,裴錢攥緊手中行山杖,高高提起,抱拳致禮,就此別過。

  這段大篆京畿與猿啼山之間的山水路程,裴錢話語極少,所以李槐有些無聊。

  這天大雪,李槐才意識到他們已經離鄉三年了。

  而他們也到了青蒿國州城,一條叫洞仙街的地方。

  見到了李寶瓶的大哥李希聖,還有一位名叫崔賜的少年書童。

  李希聖送了李槐一本不厚的聖賢書籍。

  再送了韋太真一張雲紋符籙,依稀有四字,卻非篆文,好像是讀書人自行造字一般,所以韋太真不認識此符。

  那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與韋太真笑言以後若是破境,祭出此符,興許有些用處。

  因為符籙四字,實則為“五雷避讓”。

  青冥天下白玉京首脈掌教,道老二和陸沉的大師兄,親筆手書。隔了一座天下又如何?

  法旨就是法旨。

  破境隨便破境。

  李希聖卻沒有送裴錢任何東西。

  裴錢依然開心,與李希聖聊著與寶瓶姐姐相逢與重逢的種種趣事。

  李希聖一直笑臉和煦,耐心聽著少女的講述。

  只是在一天清晨一天夜幕,與裴錢事先約好,一起看過了大日初升和明月高懸而已。

  一行人離開青蒿國,去往獅子峰,在裴錢的那本小冊子上,已經沒有必須要去的地方。

  趴地峰距離獅子峰太遠,裴錢不想繞路太多,李槐不催,不是裴錢繞路的理由。

  朝夕相處數年之久,韋太真與裴錢已經很熟,所以有些問題,可以當面詢問少女了。

  例如為何裴錢要故意繞開那本冊子以外的仙家山頭,甚至只要是在荒郊野嶺,往往見人就繞路。許多稀奇古怪,山精鬼魅,裴錢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走各路即可。

  裴錢直說自己不敢,怕惹事,因為她知道自己做事情沒什麽分寸,比師父和小師兄差了太遠,所以擔心自己分不清好人壞人,出拳沒個輕重,太容易犯錯。既然怕,那就躲。反正山水依舊在,每天抄書練拳不偷懶,有沒有遇到人,不重要。

  裴錢還說自己其實對走江湖,沒什麽喜歡不喜歡的。

  韋太真就問她為何既然談不上喜歡,為什麽還要來北俱蘆洲,走這麽遠的路。

  裴錢猶豫了半天,才笑著說家裡好幾位純粹武夫,自己不太想在那邊破境了,只因為師父很喜歡北俱蘆洲,她才來這裡遊歷。

  這是一個說了等於沒說的含糊答案。

  然後裴錢又說了一句讓韋太真更摸不著頭腦的言語,說師父喜歡這裡,她其實這會兒開始後悔了。

  韋太真覺得自己越問、裴錢越答,自己越如墜雲霧。

  只是裴錢當時又開始走樁練拳,韋太真隻好讓自己不去多想。

  李槐如今習慣了守夜一事,見那韋仙子一頭霧水,便望向裴錢,問了句可以說嗎?裴錢繼續走樁,輕輕點頭。

  李槐這才為韋仙子解惑:“裴錢已經第七境了,打算到了獅子峰後,就去皚皚洲,爭一個什麽最強二字來著,好像得了最強,可以掙著武運啥的。”

  韋太真好像挨了一道天雷。

  李槐笑道:“我也不知道裴錢怎麽破境的,不是故意瞞著你的,她先前一樣沒跟我打招呼,是她後來離開了青蒿國,才主動與我說的。還說如今每天練拳,意思不大了,類似這會兒的走樁,將身上拳意一分為二,相互打架什麽的,不過是習慣成自然,不然她悶得慌。再就是練拳得武運一事,當徒弟的,沒道理比師父更威風,武運這東西,吃多了其實沒啥滋味,對她來說未必是好事。”

  裴錢在遠處收拳,無奈道:“說多了啊。隻讓你說七境一事的。”

  然後對韋太真說道:“韋姐姐,別介意,不是真心瞞你,只是好些事情,根本不值得拿來說道。”

  有師父高高在上,還有崔爺爺在前。

  吃苦練拳,習武破境,天經地義。

  韋太真苦笑點頭。

  不然她還能如何。

  好在韋太真對於武道一途,知道些,卻所知不多,畢竟在修行路上,韋太真自己就是一路破境竄到金丹境的,所以還不至於被裴錢的破境、武運之類的嚇破膽。韋太真只是震驚於裴錢對武學境界的那種淡漠態度,與年紀太不符。而且武道攀登,要比修道之人更加講求一個腳踏實地,要說裴錢是因為資質太好,才如此破境神速,好像也不全對,畢竟裴錢每天都在練拳,練得還怪,什麽走路練拳,什麽拳意打架,什麽武運沒滋味,都是韋太真沒聽過、也全然無法想象的事情。

  在那之後的山下遠遊。

  哪怕裴錢再躲著人和事,他們還是在一個偏隅小國,遇到了一場山上神仙殃及山下江湖的風波。

  一個領銜江湖的武林宗師,與一位地仙神仙老爺起了爭執,前者喊來了數位被朝廷默認離境的山水神靈壓陣,後者就拉攏了一撥別國鄰居仙師。明明是兩人之間的個人恩怨,卻牽扯了數百人在那邊對峙,那個古稀之年的七境武夫,以江湖領袖的身份,呼朋喚友,號令群雄,那位金丹地仙更是用上了所有香火情,一定要將那不知好歹的山下老匹夫,知道天地有別的山上道理。

  裴錢當時路過的時候,大戰其實已經落幕,勝負已分,竟是山上仙師狼狽逃竄,原來朝廷安插了許多供奉仙師和軍中高手,好像對那位很喜歡對帝王將相指手畫腳的地仙,不順眼多年了。在慘烈戰事中,還有一位本該是摯友的龍門境老神仙,背叛了金丹好友,大戰酣暢之時,陰了一手,打得那位作威作福慣了的金丹地仙措手不及,還被一位嫡傳弟子親手打爛金丹,就此隕落。

  一座四分五裂的仙家山頭,兵敗如山倒,反正一場鮮血淋漓的風波,山上山下,廟堂江湖,神仙俗子,陰謀陽謀,什麽都有,興許這就是所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

  所有的對錯是非,一團漿糊,都在生死中。

  哪怕裴錢第一時間就要撤離是非之地,依舊慢了一步。

  小國朝廷伏兵四起,不斷收攏包圍圈,如同趕魚入網。

  一夥山上仙師逃到裴錢三人附近,然後擦肩而過,其中一人還丟了塊光彩奪目的仙家玉佩,在裴錢腳步,只是被裴錢腳尖一挑,瞬間挑回去。

  隨後一大幫人蜂擁而至,不知是殺紅了眼,還是打定主意錯殺不錯放,有一位身披甘露甲的中年武將,一刀劈來。

  裴錢不避不閃,伸手握住刀,說道:“我們只是過路的外人,不會摻和你們雙方恩怨。”

  那武將加重手上力道,只是那一刀只是紋絲不動。

  裴錢輕輕一推,對方武將連人帶刀,踉蹌後退。

  從裴錢身後遠處,原本看似漁網唯一的口子,又出現了一位守株待兔悄然現身的武學宗師,將那撥山上漏網之魚一一打殺,隻余下了幾人活命。

  裴錢環顧四周,然後聚音成線,與李槐和韋太真說道:“等下你們找機會離開就是了,不用擔心,相信我。”

  韋太真剛想要與裴錢言語,說自己可以幫上忙。

  李槐對她搖搖頭。

  真要遇到了棘手事情,只要陳平安沒在身邊,裴錢不會求助任何人。道理講不通的。

  裴錢的骨子裡,不願意欠她師父之外的任何人一點半點。

  所以李槐來到韋太真身邊,壓低嗓音問道:“韋仙子可以自保嗎?”

  韋太真點頭道:“應該能夠護住李公子。”

  李槐說道:“那我們就找機會逃,爭取不讓裴錢分心就行了。”

  韋太真面有難色,以心聲說道:“李公子,如此一來,裴錢會不會對你心有芥蒂?”

  李槐搖頭道:“韋仙子想多了。”

  李槐撓撓頭,我真是個廢物啊。怎個辦,真是愁。

  裴錢輕輕摘下竹箱,放下行山杖,與迎面走來的一位白發魁梧老者說道:“事先與你們說好,敢傷我朋友性命,敢壞我這兩件家當,我不講道理,直接出拳殺人。”

  那個渾身浴血的白發老者嗤笑道:“小女娃兒年紀不大,口氣不小,只要交出那塊玉佩,饒你不死。”

  裴錢卷起袖子,說道:“我站著不動,吃你三拳,你之後讓我們三個離開,如何?”

  身披甘露甲的武將,瞥了眼那少女毫發無損的手掌,與老者輕聲提醒道:“師父,這丫頭片子不太簡單,先前握刀不傷,體魄堅韌,不同尋常。”

  老者笑道:“大軍包圍,插翅難飛。”

  然後好整以暇的老者望向那冪籬女子,笑問道:“這位姑娘,可是元嬰神仙?”

  韋太真不言語。

  老者問李槐,“書院君子賢人?”

  李槐說道:“希望是。”

  老者最後問那身材瘦弱、言語嚇人的少女:“總不會是傳說中的禦風境武夫吧?”

  裴錢說道:“還差點。”

  老者放聲大笑道:“那我就站著不動,讓你先問三拳,只要打我不死,你們都得死。”

  裴錢沉聲道:“懇請前輩好好商量,不要逼人太甚,給一些不是選擇的選擇。”

  老者收斂笑意,擰轉手腕,“好啊,那就打你三拳,挨得住,三拳過後,只要你倒地還能起身,就讓你們三人都活。”

  裴錢大步前行,“出拳。”

  李槐突然說道:“我們來自獅子峰。”

  老者笑道:“很好,我是那位天君府的座上賓。然後呢?有用嗎?”

  裴錢雙膝微曲,一腳踏出,拉開一個起手拳架。

  老者哈哈大笑,“認得認得,是那顧祐廢物的撼山拳,一個純粹武夫,竟然有臉以符籙術坑害嵇劍仙。老廢物不收弟子,隻留下一本人人可學的廢物拳譜,誤人子弟,害人不淺!”

  這魁梧老人瞬間來到那少女身前,一拳砸在後者腦門上。

  裴錢只是身形一晃,一步不退。

  按照江湖經驗,原本裴錢應該倒飛出去,晃蕩起身再受第二拳。

  可此時此地,面對此人,裴錢不願退。

  武道金身境的魁梧老者怒喝一聲,一鼓作氣遞出兩拳,一拳在那少女面門,一拳在後者脖頸。

  三拳完畢。

  老人閃電後撤,與那武將並肩而立,臉色陰沉。

  裴錢只是站著不動,緩緩抬手,以大拇指擦拭鼻血。

  老人看到三人背後,走來一位氣定神閑的同道中人,這才松了口氣。

  對方與他同樣是七境大宗師,不過對方年紀更輕,拳法更高,不過他與皇帝陛下是早年好友,這次才破例出山幫忙。

  何況在北俱蘆洲,拳殺山上修士,有幾個純粹武夫不樂意?

  裴錢吐出一口血水,轉頭望向那個呼吸綿長的中年男子。

  那人笑問道:“小姑娘,你也是金身境,對不對?”

  裴錢默不作聲。

  那人說道:“小姑娘你無法禦風遠遊,兩個朋友就算可以禦風遠遁,先前對付一個金丹地仙的那張天羅地網,無非是再施展一次,又有何難。你與傅凜前輩求饒吧,求個活命就行,留下所有東西,我只能幫你們到這一步。但是武夫會不會被廢去武功,修士會不會被打斷長生橋,我不敢替你們保證。我終究是個外人。”

  李槐無奈道:“這種話別信。”

  裴錢點頭道:“你倒是不傻。”

  李槐咧嘴一笑。

  韋太真有些無言。

  一個比一個不怕。

  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祭出主人贈送的那兩件攻伐、防禦重寶,拚了性命也要護送兩人離開此地。

  那人突然說道:“你要是能挨我兩拳,我就讓你朋友們先行離開。”

  李槐說道:“也別信。”

  裴錢說道:“一個沒吃飽飯,一個佔盡優勢還要跟晚輩耍心機,你們真是武夫嗎?”

  裴錢自問自答道:“我覺得你們不配。”

  裴錢再不管身後那中年男子,死死盯住那個名為傅凜的白發老者,“我以撼山譜,隻問你一拳!”

  老人臉色陰晴不定。

  先前遞出三拳,這會兒整條胳膊都在吃疼。

  裴錢驀然之間,一身磅礴拳意如日月高升齊齊在天。

  氣機紊亂至極,韋太真不得不趕緊護住李槐。

  裴錢向前緩行,雙拳緊握,咬牙道:“我學拳自師父,師父學拳自撼山譜,撼山拳來自顧前輩!我今天以撼山拳,要與你同境問拳,你竟敢不接?!”

  以裴錢為圓心,方圓百丈之內,大地震顫,如悶雷轟動,塵土飛揚,武卒一個個握刀不穩,鐵甲顫鳴。

  那個中年男子有意無意後退數步。

  而裴錢面對的那個白發老者,臉色鐵青,欲言又止,眾目睽睽之下,與一個外鄉少女低頭認錯,以後還怎麽混江湖?!可要說接下安然無事地對方一拳,老人又完全沒有把握。

  你想不明白,那就別多想。

  裴錢一腳踩地,瞬間不見蹤跡。

  人人身形各有不穩。

  韋太真下意識就要扶住李槐肩頭,卻發現這位李公子竟然根本無需她去攙扶,很穩當,雙腳如山嶽矗立一般。

  而李槐太過擔心裴錢,對此渾然不覺。

  韋太真凝神望去,驚駭發現李槐衣袖四周,隱約有無數條細密金線縈繞,無形中抵消了裴錢傾瀉天地間的充沛拳意。

  傅凜所站位置,如同響起一記重重擂鼓聲。

  白發老者橫躺在地,應該是被那少女一拳砸在額頭,出拳太快,又刹那之間更換了出拳角度,才能夠一拳過後,就讓七境宗師傅凜直接躺在原地,而且挨拳最重的整顆腦袋,微微陷入地面。

  裴錢一個擰轉身形,開始面朝那個已經生出退意的中年武夫。

  她身形微微低矮幾分,以種夫子的頂峰拳架,撐起朱斂傳授的猿猴拳意,為她整條脊柱校得一條大龍。

  裴錢突然望向李槐,似乎有些詢問意思。

  李槐點頭沉聲道:“隻管對他出拳,此人心思更壞,打個半死都可以,將來師父如果因此這件事罵你,我跟你師父一哭二鬧三上吊去。”

  裴錢眼神死寂,卻咧嘴笑了笑。

  李槐的言語,她應該是聽進去了。

  韋太真覺得這一幕畫面真滲人,很可怕。

  裴錢遞出一拳神人擂鼓式。

  只是一拳,都不用後邊十拳二十拳。

  那中年男子就毫無還手之力地倒飛出去數十丈,重重摔在地上。

  裴錢站在原地,環顧四周,“都來!”

  除了李槐韋太真所處位置,方圓百丈之內,地面翻裂,拳意亂竄,衝天而起。

  裴錢眼角余光瞥見天上那些蠢蠢欲動的一撥練氣士。

  裴錢拔地而起。

  如同一道劍光離開人間。

  一個巨大圓圈,如空中閣樓,轟然倒塌下沉。

  李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趕緊一把抱起裴錢的書箱和行山杖。

  萬一要是摔壞了它們,裴錢事後還能找誰算帳?不找他找誰。

  裴錢懸在空中,伸出並攏雙指,點了點自己額頭,示意那撥修道之人隻管施展仙家術法。

  韋太真忍不住顫聲道:“李公子,不是說好了裴姑娘才金身境嗎?”

  韋太真再不知曉武道,可這裴錢才二十來歲,就遠遊境了,讓她如何找些理由告訴自己不奇怪?

  裴錢終究不是那個中土神洲的武夫曹慈啊。只是個每天都在韋太真身邊背竹箱晃蕩的纖弱少女啊。

  李槐輕輕放下竹箱,仰頭望向裴錢,想了想,撓頭說道:“我又不是陳平安,他說啥裴錢就聽啥,裴錢做了啥就說啥。”

  然後李槐忍住笑,“不愧是咱們的新任盟主大人。韋仙子,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你引薦。”

  韋太真看了眼李槐。李公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心大。

  裴錢禦風遠遊,身形倏忽不定,幾次站在了山上神仙背後或者身側,既不言語,也不出拳。

  最後裴錢雙腳虛踏,天上激蕩起一大圈不斷四散的驚人漣漪,再不見少女身形,她好像要去天幕最高處。

  等到裴錢飄然落地。

  大地之上,早已鳥獸散去。

  裴錢一言不發,背起竹箱,手持行山杖,說道:“趕路。”

  又一年後,終於到了獅子峰。

  韋太真如釋重負,她總算不用提心吊膽了。

  只是主人沒在山頭。

  裴錢在山上待了足足半年,偶爾下山一趟。

  半年之後,裴錢獨自離開,與李槐分道,李槐會重返寶瓶洲,她卻要孑然一身,去往浩然天下最北方的皚皚洲。

  理由是師父對那個大洲印象很一般,所以她要去那裡躋身山巔境,但是這一次快不了,前邊兩境破境得太隨意,隱患不小,得慢慢來了,境界停滯個八年十年都是有可能的,不然很難再在下一境站穩腳跟。

  裴錢在獅子峰山腳鋪子的最後那頓飯, 李柳返回,一家人加上裴錢,同桌吃飯。

  婦人覺得兒子眼光不算太好,但也不錯了。

  李槐瞧著娘親看裴錢的眼神和娘親臉上笑意,滿頭汗水。先前一次,娘親私底下說起此事,在家裡從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李槐,差點沒當場跪地,只求娘親千萬別有這個心思,不然他就離家出走了,反正他留在家中,多半也會被裴錢打死。

  裴錢離開山腳小鎮的時候,李二只是對少女點點頭,沒有出門送行。

  婦人使眼色,李柳推了一把弟弟,李槐原本沒什麽,只是有些離別的傷感而已,結果一下子變得戰戰兢兢,腿腳不利索地跟上裴錢。

  走在大街上,裴錢說道:“那本被你藏藏掖掖的山水遊記,我見過了。我沒事。”

  李槐無言以對,歎了口氣,嗯了一聲。

  裴錢說道:“別送了,以後有機會再帶你一起遊歷,到時候我們可以去中土神洲。”

  李槐點頭道:“就這麽說定了。”

  裴錢大步前行,背對李槐,輕輕揮手。

  李槐停在原地與她揮手告別。

  好像裴錢又不跟他打招呼,就偷偷長了個子,從微黑少女變成一位二十歲女子該有的身段模樣了。

  裴錢在一處僻靜地方,驀然拔高身形,悄悄禦風遠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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