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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686章 1些個典故
桂花島終於返回老龍城,在那城外島嶼緩緩靠岸,此次歸途,還算一帆風順,讓人如釋重負。

 一行三人離開圭脈小院,魏晉背劍在身後,米裕佩劍,腰系一枚酒葫蘆,韋文龍兩手空空,下船去往老龍城,在島嶼和老龍城之間鋪設有一條海上道路,桂花小娘金粟在師父桂夫人的授意下,一路為三位貴客送行,帶著他們去往老龍城另外一處渡口,到時候會更換渡船,沿著走龍道去往寶瓶洲中部。

 在老龍城海上、陸地的兩座渡口之間,是隸屬於孫氏祖業的那條百裡長街。

 原本兼著桂花島管事的范家首席供奉,金丹劍修馬致,想要喊輛馬車,給魏晉婉拒了,說步行即可。

 金粟對風雪廟神仙台的這位年輕劍仙,打心底十分敬仰,先是問劍北俱蘆洲天君謝實,然後趕赴劍氣長城殺妖,如今才返回。

 魏劍仙作為寶瓶洲歷史上最年輕的上五境神仙,當之無愧。金粟可以斷言,魏晉此次從劍氣長城遊歷歸來,一回到風雪廟,肯定會為風雪廟贏得極大聲勢。

 根據一些早年流傳開來的小道消息,不知真假,但是被傳得很懸乎,說魏晉在劍氣長城的城頭上,得以結茅修行,潛心養劍,獨一份的待遇,與那劍氣長城的劍術最高者,一位老神仙當起了鄰居,大小兩座茅屋,傳聞魏晉經常會被那位老人指點劍術。

 這可是為整個寶瓶洲練氣士贏得了好多的談資,每次談及此事,皆與有榮焉。如今一洲修士,每每談及劍修,必然繞不開風雪廟魏晉了。

 我們寶瓶洲是浩然天下九洲最小者,可是我們的同鄉人魏晉,在那劍仙如雲的劍氣長城,不一樣是出類拔萃的存在?

 甚至有仙師開始覺得神誥宗天君祁真一旦飛升,或是長久閉關再不理俗事,那麽下任一洲仙家執牛耳者,極有可能就是魏晉。一旦魏晉躋身仙人境,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位大劍仙,時來天地皆同力,等到一洲劍道氣運隨之凝聚在身,大道成就,更是不可限量。

 至於魏晉那兩個不知來歷的朋友,金粟只能算是以禮相待,據說都是距離金丹地仙只差一步的得道之士。在圭脈小院,金粟偶爾陪著桂夫人與三人一起煮茶論道,也發現了些細微差異,姓韋的客人比較拘謹,不善言辭,但是對寶瓶洲的風土人情極感興趣,難得主動開口詢問,都是問些老龍城幾大家族的經營方向、掙錢路線,似是商家子弟。

 反觀那個皮囊極好好似書上謫仙人的米公子,好像比較萬事不上心。

 道路兩側,被山上修士打造出一處類似荷花浦的形勝之地,故而道路熙攘,人頭攢動,遊客眾多。

 米裕行走其中,恍惚從天上走入人間的花間客,謫仙人。

 金粟即便早已心有所屬,對那孫嘉樹更是癡心一片,也不得不承認,隻說姿容一事,這位米公子,真是神仙中的神仙。

 路上多有女子婦人,明眸流彩,忍不住多看幾眼那米裕,不知不覺,看荷花浦美景便少了,看那位翩翩公子更多。

 神仙何處,燒丹傍井,試墨臨池。荷花十裡,清風鑒水,明月天衣。

 米裕呢喃著這兩句從晏家鋪子扇面上看到的書上言語,浩然天下的讀書人,文采確實好。

 而且這浩然天下,如果不談人,隻說各處風景,確實比劍氣長城好太多了。

 這還沒到老龍城,就有此景了。

 此刻走在路上,韋文龍以心聲感慨道:“這裡就是隱官大人和魏劍仙的家鄉啊。”

 無需魏晉如何提醒,隱官這二字稱呼,都是個不大不小的忌諱,不宜放在嘴邊時時念叨,韋文龍哪怕忍不住提起,也只能是心聲言語。

 魏晉笑道:“如果不是遠遊別洲,否則偌大個一洲之地,難談家鄉。”

 而魏晉不但對寶瓶洲,無甚掛念,事實上就算是對風雪廟,也沒什麽歸屬感。

 金粟伸手指向老龍城上空,為兩個外鄉人介紹道:“以前我們老龍城有座雲海,傳聞是最低也該是半仙兵品秩的遠古仙人遺物,乘坐雲上渡船,俯瞰可見,身在城中,便瞧不見了,只是不知為何,前些年雲海突兀消失,如今成了一樁山上奇談,好些山上練氣士專程趕來確定消息真假。”

 韋文龍下意識開始盤算著一件半仙兵,在寶瓶洲的估價。

 米裕神色自若,以心聲與魏晉笑道:“你們寶瓶洲,有這麽多吃飽了撐著的人?”

 魏晉對米裕印象本就不差,加上與大劍仙米祜、嶽青都是相逢投緣的好友,故而魏晉與米裕相處,平時言語皆不見外,答道:“這種話,劍氣長城任何一位劍仙都可以說,唯獨你米裕沒資格陰陽怪氣,醉臥雲霞,假扮神仙中人,糊弄外鄉女修,一大堆的情債糊塗帳。”

 米裕哈哈笑道:“哪壺不開提哪壺,活該你魏劍仙打光棍。寶瓶洲如今才幾個劍仙?堂堂劍仙,還如此年輕,竟然沒幾個紅顏知己,我真不知道是寶瓶洲的仙子們眼神不好,還是你魏晉不開竅,難不成每次行走山上上下,都往腦門上貼一張紙條,上邊寫著‘不愛女子’四個字。來來來,魏劍仙休要靦腆,咱們都是自家人了,速速將那紙條取出,讓我和韋兄弟都開開眼,長長見識……”

 魏晉笑道:“真沒有此紙條,讓米劍仙失望了。”

 金粟只知道三人在以心聲言語,只是不知聊到了什麽事情,如此開心。

 一輛馬車停在道路中央,在桂花島停岸之後,走下一位年紀輕輕的高冠男子,腰懸一枚“老龍布雨”玉佩。

 是老龍城少城主,苻南華。

 見到了魏晉一行人之後,低頭抱拳道:“晚輩苻南華,拜見魏劍仙。”

 魏晉點頭道:“就不去城中做客了,要趕路。”

 如果不是身邊還站著桂花島金粟,魏晉可能都不會開口言語半句,在江湖中,魏晉可以與那些武林莽夫相談甚歡,但是唯獨對山上人,從來不假顏色,懶得套近乎。

 苻南華側身讓出道路,微笑道:“絕不敢叨擾魏劍仙。晚輩此次慕名而來,其實已經很失禮了。”

 走出那條海上道路後,一行人禦風前往下一處渡口。

 米裕嘖嘖道:“魏晉,你在寶瓶洲,這麽有面子?”

 魏晉笑道:“罵人?”

 到了渡口那邊,不知道誰率先認出了風雪廟劍仙,一時間喧嘩不斷,等到魏晉落地後,行人紛紛為這位劍仙讓出道路。

 在劍修不多的寶瓶洲,一位地仙劍修,就已經足可被譽為“某某劍仙”了,更何談魏晉這位名副其實的上五境劍仙?

 所以遠處的行人,在指指點點,離著魏晉近些的,都在主動行禮。

 米裕又道:“罵你的人,有點多啊。”

 魏晉無奈道:“米裕,消停點啊,不然登上渡船後,中途尋一處僻靜山水,離了船,切磋劍術一場?”

 米裕笑道:“我又不傻,同樣是玉璞境,我就只打得過春幡齋邵劍仙了,又打不過風雪廟魏劍仙。”

 韋文龍更無奈,你們兩位劍仙前輩,切磋就切磋,扯我師父做什麽。

 三人與金粟告辭,登上一艘渡船。

 不像那深居簡出的魏晉,米裕依舊跟乘坐桂花島遠遊一樣,不太願意縮在屋內,如今喜歡時常在船頭那邊俯瞰山河,與一旁韋文龍笑道:“原來浩然天下,除了島嶼,還有這麽多青山。”

 大雪時節,渡船路過一處山上門派。

 高崖重樓,仙家館閣,鱗次櫛比,若是憑欄遠望,奇松怪柏,幾抹翠色在雪中,直教人挑起眼簾,這份仙家景致,幾個私家能有?

 對面山崖,有青衫長髯客,臨崖而立,又有八九位神仙人,弈棋觀棋,不知誰是主誰是客。

 低頭看著這份異鄉獨有的人間美景,劍仙米裕,似哭非哭,似笑非笑。

 魏晉難得走出屋舍,來到米裕身旁,說道:“你自己都說了,在這寶瓶洲,沒幾個劍仙,你大可以遊歷一番,去飲過美酒,再跟上渡船便是。”

 米裕已經恢復正常神色,“算了,都沒有仙子女修,去了也無甚意思。”

 魏晉點頭道:“雲霞山,清風城許氏的狐國,大驪京畿北邊的長春宮,女修較多。”

 米裕笑罵道:“老子是風流,又不是色胚!”

 與年輕隱官相處久了,耳濡目染多矣的韋文龍,冷不丁小聲道:“此事存疑。”

 魏晉會心一笑。

 米裕豎起拇指,心情大好,“這話說得……有咱們隱官大人幾分風采!”

 米裕突然問道:“‘種桔子去’,是什麽典故?有故事可講?”

 魏晉一頭霧水,搖頭道:“不知。”

 米裕搖搖頭,“魏兄,學問不行啊。”

 魏晉不以為意,返回屋內繼續溫養劍意。

 韋文龍則去渡船那邊購買山水邸報了。

 米裕獨自趴在欄杆上,一想到很快就可以去落魄山混吃等死,以後還有那傳說中的鏡花水月可看,米裕就心情愈發好了。

 只是不曉得為何隱官大人要反覆提及鏡花水月一事,而且每次與自己提及此事,笑容都格外……真誠。

 ————

 這是李槐第一次跨洲遠遊,先前在那牛角山渡船登上了渡船,英靈傀儡拖拽渡船雲海中,風馳電掣,每逢暴雨,電閃雷鳴,那些披麻宗煉化的英靈傀儡,如披金甲在身,照耀得渡船前方如有日月牽引大舟前行,李槐百看不厭,因為住處沒有觀景台,李槐經常去往船頭賞景,每次都一驚一乍的。

 裴錢住在隔壁,不愛出門,她至多是趴在窗戶那邊,看那些光怪陸離的天上異象,李槐幾次勸她一起去船頭,裴錢總說她走過了千山萬水,什麽稀奇古怪沒見過。反而鄭重其事地提醒李槐一人出門,小心點,不要主動惹事,可也不用怕麻煩上門,真要有意外,她會幫忙去蘇管事那邊知會一聲。

 李槐看著老成持重的裴舵主,一邊在略顯狹窄的屋內走樁練拳,一邊說著老氣橫秋的江湖言語,心中大為佩服,於是很是心誠地說了些好話,結果要開始抄書的裴錢,打賞了個滾字。

 披麻宗與落魄山關系深厚,元嬰修士杜文思,被寄予厚望的祖師堂嫡傳龐蘭溪,兩人都擔任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不過此事並未大肆渲染,而且每次渡船往返,雙方祖師堂,都有大筆的錢財往來,畢竟如今整個骸骨灘、春露圃一線的財路,幾乎囊括整個北俱蘆洲的東南沿線,大大小小的仙家山頭,眾多買賣,其實暗中都跟落魄山沾著點邊,坐擁半座牛角山渡口的落魄山,每次披麻宗跨洲渡船往返骸骨灘、老龍城一趟,一年一結,會有將近一成的利潤分帳,落入落魄山的錢袋,這是一個極有分寸的分帳數額,需要出人出力出物的披麻宗,春露圃,以及雙方的盟友、藩屬山頭,總計佔據八成,北嶽山君魏檗,分去最後一成利潤。

 所以落魄山和位於北俱蘆洲最南端的披麻宗,雙方可謂既有君子之交,也有實打實的利益捆綁,交情一事,若是能夠落在帳本上,並且雙方都能掙錢,隨著生意做大,且能不反目,那麽這份交情就真的很牢靠了。

 渡船管事,一位姓蘇的老人,專門拿出了兩間上等屋舍,款待兩位貴客,結果那個姓裴的少女一問價格,便死活不願住下了,說換成兩間尋常船艙屋舍就可以了,還問了老管事臨時更換屋舍,會不會麻煩,上等房間空了不說,還要連累渡船少掉兩間屋舍。

 老管事是做慣了買賣的,早已練就一雙火眼金睛,見她心誠,並非客套,便直言不諱,來寶瓶洲做生意的山上仙師,路途遙遠,只要有好屋子可住,都不差那點神仙錢。尤其是那大驪京畿附近的仙家子弟,如今都愛去北俱蘆洲遊歷一番,一個比一個出手闊綽,所以不愁價格高的屋子沒人住。但是這種錢,披麻宗還真無所謂掙不掙。

 然後那少女加了一番言語,前輩好意真的心領了,只是差價實在太大了,如果他們佔著兩間上等房間,得害披麻宗少賺兩顆小暑錢呢,她是出門吃苦的,不是來享福的,若是被師父知曉了,肯定要被責罰。所以於情於理,都該搬家。

 老人便笑著給了那少女一塊“小暑”木牌,說是憑借此牌,可以在那渡船上的仙家鋪子虛恨坊,購買一顆小暑錢的物件。

 老人不給裴錢拒絕的機會,倚老賣老,說不收下就傷感情了,少女說了句長者賜不敢辭,雙手接過木牌,與這位披麻宗輩分不低的老元嬰,鞠躬謝禮。

 渡船管事姓蘇,單名一個熙字,是位披麻宗的老元嬰,虛恨坊掌櫃姓黃,名神遊,雙方是當了將近三百年鄰居的老友。

 其實裴錢和李槐登船沒多久,兩個閑來無事的好友,就有聊到兩個孩子,老元嬰說比先前那個叫陳靈均的,少女年紀不大,卻要老練多了,只是不知道價值一顆小暑錢的渡船木牌,裴錢會如何使用。

 黃掌櫃樂不可支,一登船就反而從渡船這邊掙了顆小暑錢的客人,關鍵還能再掙份人情,不多見。順便幫著那個陳靈均說了幾句好話,覺得那小子不錯,混熟了,再跟那家夥聊天,挺得勁。

 閑聊之外,黃掌櫃又有個正經問題,詢問老友那落魄山是不是瞧不起自己的小本經營,不然為何自己說要在牛角山開設店鋪,落魄山明明空著不少鋪子店面,卻說晚些再談此事,只是口頭答應,一定為自己留下一座地理位置最好的店鋪?蘇管事笑著寬慰好友的心,那個年輕山主不在山頭、代為住持事務的朱斂,不管出於什麽原因,沒有讓虛恨坊在牛角山開設分店,肯定有他們自己的考量,可肯定不是瞧不起你黃掌櫃和虛恨坊,落魄山這點門風還是有的,絕非什麽趨炎附勢之徒,那朱斂,待人接物,滴水不漏,更不是什麽眼窩子淺的短視之輩。

 好友話是這麽說,道理其實也都知道。可被拒絕一事,黃掌櫃難免心中鬱鬱,隻說如今落魄山跟咱們認識陳平安那會兒,可是愈發家大業大了,那年輕人又久不在自家山頭,以後如何,會不會變成那些驟然富貴便忘乎所以的仙家山頭,不好說啊。

 從北俱蘆洲的春露圃,一直到寶瓶洲的老龍城,這條財源滾滾的無形路線之上,除了最早四方結盟的披麻宗、春露圃、披雲山和落魄山,逐漸開始有老龍城的范家、孫家加入其中,此外還有一個叫董水井的年輕人,隨後三位大驪上柱國姓氏的將種子弟,大瀆監造官之一的關翳然,大驪龍州曹督造,袁郡守,暫時也都隻以個人名義,做起了隻佔據極小份額的山上買賣。

 事實上,披雲山原本可以獲利更多,只是魏大山君勻給了落魄山。

 黃掌櫃也沒想著真要在牛角山如何掙錢,更多還是相信那個年輕人的品性,願意與蒸蒸日上的落魄山,主動結下一份善緣罷了。北俱蘆洲的修道之人,江湖氣重,好面子。這些年裡,黃掌櫃沒少跟各路朋友吹噓自己,慧眼獨具,是整個北俱蘆洲,最早看出那年輕山主絕非俗子之人,這一點,便是那竺泉宗主都要不如自己。所以越是如此,老掌櫃越是失落。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神仙錢,都只是好像借住在人之錢袋的過客,對於一個大道無望的金丹而言,多掙少掙幾個,小事了,可能不能跟人蹭酒喝吹牛皮,有比這更大的事嗎?沒有的。

 一天,兩位好友又開始喝酒,虛恨坊一位管著具體生意事務的婦人,過來與二老言語,蘇熙聽完之後,打趣笑道:“那倆孩子是收破爛嗎?你們也不攔著?虛恨坊就這麽黑心掙錢?虧得我隻給了一枚小暑木牌,不然你虛恨坊經此一役,以後是真別想再在牛角山開店了。”

 黃掌櫃無奈道:“我這不是怕節外生枝,就根本沒跟菱角提這一茬。主要還是因為坊裡剛好到了甲子一次的清理庫存,翻出了大一堆的老舊物件,好多其實是糊塗帳,老朋友還不上錢,就以物抵債,許多隻值個五十顆雪花錢的物件,虛恨坊就當一顆小暑錢收下了。”

 那個被掌櫃昵稱小名“菱角”的虛恨坊管事婦人,一下子就知曉了輕重利害,已經有了補救的法子,剛要說話,那位德高望重的蘇老卻笑道:“不用刻意如何,這樣不也挺好的,回頭讓你們黃掌櫃以長輩身份,自稱與陳平安是忘年交,送出價值一顆小暑錢的討巧物件,不然那個叫裴錢的小姑娘不會收的。”

 說到這裡,老人與那菱角隨口問道:“買了一大堆破爛,有沒有撿漏的可能呢?”

 婦人苦笑著搖頭,“咱們坊裡有個新招的夥計,掙起錢來六親不認,什麽都敢賣,什麽價格都敢開。咱們坊裡的幾位掌眼師傅,眼力都不差,那兩孩子又都是挑最便宜的入手,估計就這麽買下去,等他們下了船,一顆小暑錢,保住十顆雪花錢都難。到時候咱們虛恨坊只怕是要被罵黑店了。”

 黃掌櫃神色古怪。

 婦人莞爾一笑,知曉兩老的關系,她也不怕泄露天機,“那新夥計,還被咱們黃掌櫃譽為一棵好苗子來著,要我好好栽培。”

 原來今天裴錢精神抖擻,手持那枚小暑木牌,帶著李槐去了趟虛恨坊,李槐更加興高采烈,說巧了,翻了黃歷,今天宜買賣,讓我來讓我來!

 兩人先去看了師父提過的那對法劍,一飽眼福,反正買是肯定買不起的,那“雨落”和“燈鳴”,是上古仙人道侶的兩把遺劍,破損嚴重,想要修繕如初,耗資太多,不劃算。師父乘坐渡船的時候,就是鎮店之寶之一了,這不如今還是沒能賣出去。

 今天的虛恨坊物件格外多,看得裴錢眼花,只是價格都不便宜,果然在仙家渡船之上,錢就不是錢啊。

 李槐言之鑿鑿,說自己隻買便宜的,原本還有些猶豫的裴錢,就乾脆將那木牌交給李槐,讓他碰碰運氣。

 李槐雙手合掌,高高舉起,手心使勁互搓,嘀咕著天靈靈地靈靈,今天財神爺到我家做客……

 裴錢就比較放心了。

 一隻仙人乘槎青瓷筆洗。十顆雪花錢。

 瞧著挺有仙氣,這燒瓷功夫,一看就很爐火純青了,不差的。我李槐家鄉何處?豈會不曉得瓷胎的好壞?李槐眼角余光發現裴錢在冷笑,擔心她覺得自己花錢馬虎,還以手指輕輕敲擊,叮叮咚咚的,清脆悅耳,這一看一敲一聽,眼手耳三者並用,頻頻點頭,表示這物件不壞不壞,一旁年輕夥計也輕輕點頭,表示這位買家,人不可貌相,眼光不差不差。

 一幅古舊破敗卷軸,攤開之後,繪有狐狸拜月。五顆雪花錢。在這虛恨坊,這麽便宜的物件,不多見了!

 年輕夥計在旁感慨道,客官不出意外的話,應該又撿漏了。瞧瞧這幅蒙塵已久的畫卷,雖然靈氣半點也無,但是就憑這畫工,這纖毫畢現、足可見那狐魅根根須發的落筆,就已經值五顆雪花錢。

 一隻紫檀嵌金銀絲文房盒,附贈一對小巧玲瓏的三彩獅子。十五顆雪花錢。裴錢難得覺得這筆買賣不算虧,文房盒類似多寶盒,打開之後大大小小的,以量取勝。裴錢對於這類物件,一向極有眼緣。

 一捆用兩根紅繩捆得結實、再打結的黃紙符籙,一尺高,符籙太多,折疊多年,已經凹凸不平,只有首尾兩張可以瞧見符籙圖案、品秩。按照虛恨坊那夥計的說法,只要裡邊的百余張符籙,其中半數,有兩張符籙的品秩,就穩賺不賠。這還是早年一位落魄的渡客,囊中羞澀,不得已低價典當給了渡船,約好了百年之內,就會贖回,結果這都多少年了,前不久虛恨坊清理庫存,這些符籙才得以重見天日,按照掌眼師父的估價,光是那根不知材質的紅線,光憑那份繩子的韌性,就好歹能值個一顆雪花錢。

 最後虛恨坊要價三十顆雪花錢,給李槐以一種自認為很殺人不眨眼的架勢,砍價到了二十九顆,極有成就感。

 裴錢在李槐身邊,一直冷眼旁觀,看著捧著一大捆符籙,很高興的李槐,賣出了符籙有一筆抽成,更高興的虛恨坊夥計。

 李槐隨便拎著那捆厚重符籙的紅繩,輕聲與裴錢邀功道:“一聽就是有故事的,賺了賺了。”

 裴錢沒好氣道:“故事?市井坊間那些賣狗皮膏藥的,都能有幾個祖宗故事!你要是願意聽,我能當場給你編十個八個。”

 李槐一臉錯愕。

 裴錢將李槐拉到一旁,“李槐,你到底行不行?可別亂買啊。整整一顆小暑錢,沒剩下幾顆雪花錢了。我聽師父說過,好些南邊入手的山上物件,到了北俱蘆洲大瀆以北,運作得當,找準賣家,價格都有機會翻一番的。”

 李槐一愣,心想我就沒有不亂買東西的時候啊。

 從來只看眼緣不問價格的,反正買得起就買,買不起拉倒。得手之後,也從沒想過要出手換錢啊。

 李槐有些心虛,拍胸脯保證道:“我接下來肯定仔細瞅瞅!”

 氣得裴錢一巴掌拍在李槐腦袋上,“敢情之前你都沒好好掌眼過目?!”

 李槐哭喪著臉,“那咱們把這幾件還給虛恨坊?”

 裴錢是個出了名的小氣鬼,小心眼,喜歡記仇,真要賠錢,他李槐可擔待不起,所以李槐說不如今天就這樣吧。不曾想裴錢怒道,你傻不傻,今兒咱們來虛恨坊買賣,靠的是自己眼力,憑真本事掙錢,若是買虧了,虛恨坊那邊若是不知曉咱們落魄山的身份倒好說,如果知道了,下次再來花銷剩余雪花錢,信不信到時候咱們肯定穩賺?可是咱倆掙這混帳的幾顆幾十顆雪花錢,虧的卻是我師父和落魄山的一份香火錢,李槐你自己掂量掂量。

 所以裴錢按住李槐的腦袋,讓他花完一顆小暑錢。

 裴錢在這之後,一直雙手環胸,板著臉冷眼看著李槐。

 李槐戰戰兢兢,又買了兩樣物件。

 回了裴錢屋子那邊,大小物件都被李槐小心翼翼擱放在桌上,裴錢攤開一本嶄新的帳本,一拍桌子,“李槐!瞪大狗眼看清楚了,你用什麽價格買了哪些廢品,我都會你一筆一筆記帳記清楚。如果我們返鄉之時,都折在手裡了,你自己看著辦。”

 李槐著急得雙手撓頭。

 裴錢一斜眼。

 李槐立即放下手,默默告訴自己,千萬不能露怯,不然萬一買著了真貨,也要被裴錢當成假的,自己這趟遠遊才剛剛出門,總不能就一直被裴錢穿小鞋,所以李槐坐在椅子上,對著那青瓷筆洗輕輕呵氣,仔細摩挲起來,對那筆洗之上那位乘槎仙人偷偷言語道,老哥老哥,爭點氣,一定要爭氣啊,可以不掙錢,千萬不能賠本。一旦讓裴錢賠了錢,你家李槐大爺就要完蛋了。有緣千裡來相會,百年修得同船渡,其余的兄弟姐妹們,咱們都講點江湖義氣,好聚好散,善始善終,和氣生財……

 李槐高高舉起筆洗,底款極怪,不刻國號年號,而是一句古篆詩詞,“乘槎接引神仙客,曾到三星列宿旁”。

 李槐說道:“這句詩詞,在書上沒見過啊。”

 裴錢一邊記帳一邊說道:“你讀過多少書?”

 李槐無言以對。

 裴錢放下筆,公私分明道:“如果做虧了買賣,不全算你的過錯,我得佔一半。”

 李槐如釋重負。

 裴錢想了想,拿過那捆符籙,開始試圖解開那根紅繩打結的死結,不曾想還有點吃力,她費了老半天的勁,才好不容易解開結,將那根竟然長達一丈有余的紅繩放在一旁,關於符籙材質,裴錢不陌生,她先抽出頭尾兩張黃紙符籙,都是最尋常的符紙,不是那仙師持符入山下水的黃璽紙張,不過符籙出自練氣士手筆,倒是真,不然光憑這一大捆黃璽紙,都不談什麽孕育符膽一點靈光的完整符籙,就已經很值錢了,幾顆小暑錢都未必拿得下來,哪裡輪得到他們去買。

 結果裴錢再頭尾抽掉兩張符籙之後,一下子抹開那捆符籙,然後她就開始目瞪口呆。

 一個晴天霹靂砸在李槐頭上,大有出師未捷身先死之委屈。

 一大捆符籙,除了先前四張畫符了,其余全是一文不值的空白符紙。

 裴錢小聲念叨著果然果然,山上買賣,跟昔年南苑國京城大街小巷的市井買賣,其實一個德行。

 裴錢雙手使勁揉臉片刻,最後哀歎道:“算了,說好了各佔一半,這三十五顆雪花錢,全部記在我帳上。”

 重新攤開帳本,雖然提筆寫字,但是裴錢一直轉頭死死盯住那個李槐。

 李槐小心翼翼問道:“去虛恨坊罵街去?”

 裴錢咬牙切齒道:“人家又沒強買強賣,罵個錘兒!”

 裴錢合上帳本,背靠椅子,連人帶椅子一搖一晃,自言自語道:“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沒有的。”

 裴錢一說起餡餅,李槐就有些傷感,因為有些想念自家的豬肉白菜餡餃子了,水芹薺菜的,哪怕無肉,也好吃。

 一想到自己這趟出門,這還沒到北俱蘆洲呢,就已經背上了半顆小暑錢的天大債務,李槐就更傷感了。

 裴錢說道:“行了行了,那顆小暑錢,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這些物件,瞧著還湊合,不然我也不會讓你買下來,老規矩,平分了。”

 一件仙人乘槎青瓷筆洗,一幅狐狸拜月畫卷,一隻附贈一對三彩獅子的老檀木文房盒,一張仿落霞式古琴樣式的鎮紙,一方仙人捧月醉酒硯,一隻暗刻填彩的綠釉地趕珠龍紋碗。

 說實話,能夠在一條跨洲渡船的仙家店鋪,隻用一顆小暑錢,買下這麽多的“仙家器物”,也不容易的。

 裴錢趴在桌上,端詳著那古琴鎮紙,李槐在看那幅狐狸拜月圖,兩人不約而同,抬起頭對視一眼,然後一起咧嘴笑起來。

 桌上這些興許不太值錢的物件,當然不談那捆已經被裴錢丟入書箱的符紙,他們其實都很喜歡啊。

 到了骸骨灘渡口,下船之前,裴錢帶著李槐去與蘇管事和黃掌櫃分別告辭。

 黃掌櫃笑呵呵拿出了一份臨別贈禮,說別推辭,與你師父是忘年好友,理當收下。裴錢卻如何都沒要,隻說以後等虛恨坊在牛角山渡口開業大吉了,她先力所能及,送份小小的開門禮,再厚著臉皮跟黃爺爺討要個大大的紅包。黃掌櫃笑得合不攏嘴,答應下來。

 不但如此,裴錢還取出暖樹姐姐準備的禮物,是用披雲山魏山君栽種青竹的一枚枚竹葉,做成的精致書簽,分別送給了渡船上的兩位老前輩。

 竹葉上邊寫有些詩詞內容,不是大白鵝寫的,就是老廚子寫的,裴錢覺得加在一起,都不如師父的字好看,湊合吧。

 所幸兩位老人都笑著收下了,如出一轍,都是掃過一眼後就再多看幾眼的那種,裴錢原本還挺擔心當面收下轉身就丟的,看樣子,不太會了。

 上山下水,先拜神仙先燒香,師父沒叮囑過裴錢,但是她跟著師父走過那麽遠的江湖,不用教。

 所以裴錢沒有先去壁畫城,而是直接帶著李槐去了木衣山。

 待客之人,還是披麻宗的那位財神爺,韋雨松。

 竺泉這次湊巧在山上,就來見了陳平安的開山大弟子。

 同樣是背竹箱手持行山杖,先前那個叫陳靈均的青衣小童,瞧著鬼頭鬼腦的,雖不討厭,卻也不算太過討喜。

 可是眼前這個微黑瘦瘦的少女,竺泉瞅著就很順眼了。

 女子也好,小姑娘也罷,長得那麽好看做啥子嘛。

 這個叫裴錢的少女,就很不錯。

 竺泉細致問過了裴錢與那李槐的遊歷路線。

 按照少女的說法,與陳靈均前期大致相似,都是由骸骨灘,往東南而去,到了大瀆入海口的春露圃之後,就要截然不同,陳靈均是沿著那條濟瀆逆流而上,而裴錢他們卻會直接北上,然後也不去最北端,中途會有一個折向左邊的路線更改。至於接下來去往春露圃的那段過程,裴錢和李槐不會乘坐仙家渡船,隻徒步而走。但是木衣山附近的骸骨灘一帶風光,兩人還是要先逛一逛的。

 李槐對這些沒意見,再說他有意見,就有用嗎?舵主是裴錢,又不是他。

 北俱蘆洲雅言,因為周米粒的關系,裴錢早已十分嫻熟。

 比起別洲,北俱蘆洲的雅言通行一洲,故而在言語一事上,讓外鄉人省心省力許多,只是北俱蘆洲的某些風俗人情,又很不讓外鄉人省心就是了。

 還有啞巴湖周邊幾個小國的官話,裴錢也早已精通。

 真要用心學事情了,裴錢一直很快。

 只是跟在師父身邊,卻要她什麽都慢些,抄書慢些,走路慢些,長大慢些。

 竺泉難得這麽有耐心聽完一個小姑娘的言語。

 哪怕在自家祖師堂議事,也沒見她這位宗主如此上心,多是盤腿坐在椅子上,單手托腮,哈欠不斷,不管聽懂沒聽懂,聽見沒聽見,都時不時點個頭。山上掌律老祖晏肅,披麻宗的財神爺韋雨松,杜文思這撥披麻宗的祖師堂成員,對此都習以為常了。前些年做成了與寶瓶洲那條線路的長久買賣,竺泉信心暴漲,大概終於發現原來自己是做生意的奇才啊,所以每次祖師堂議事,她都一改陋習,鬥志昂揚,非要摻和具體細節,結果被晏肅和韋雨松聯手給“鎮壓”了下去,尤其是韋雨松,直接一口一個他娘的,讓宗主別在那邊指手畫腳了,然後將她趕去了鬼蜮谷青廬鎮。

 下山之前,竺泉一定要給裴錢一份見面禮。

 跟渡船那邊一樣,裴錢還是沒收,自有一套合情合理的措辭。

 如果是在師父身邊,只要師父沒說什麽,收禮就收禮了。但是師父不在身邊的時候,裴錢覺得就不能這麽隨意了。

 竺泉便認了裴錢當乾女兒,不給裴錢拒絕的機會,直接禦風去了骸骨灘。

 留下面面相覷的裴錢和李槐。

 兩人下山去了山腳那座壁畫城。

 八幅神女圖的福緣都沒了之後,只剩下一幅幅沒了生氣、彩繪的白描畫像,於是壁畫城就成了大大小小的包袱齋齊聚之地,愈發魚龍混雜。

 在這邊,裴錢還記得還有個師父口述的小典故來著,當年有個婦人,直愣愣朝他撞過來,結果沒撞著人,就隻好自個兒摔了一隻價值三顆小暑錢的“正宗流霞瓶”。

 只是這次裴錢沒能遇到那位婦人。

 其實當年聽師父講這路數,裴錢就一直在裝傻,那會兒她可沒好意思跟師父講,她小時候也做過的,比那愣子婦人可要老道多了。不過不能是一個人,得搭夥,大的,得穿得人模狗樣的,衣衫潔淨,瞧著得有殷實門戶的氣派,小的那個,大冬天的,最簡單,無非是雙手凍瘡滿手血,碎了物件,大的,一把揪住路人不讓走,小的就要馬上蹲地上,伸手去胡亂扒拉,這裡血那裡血的,再往自己臉上抹一把,動作得快,然後扯開嗓子乾嚎起來,得撕心裂肺,跟死了爹娘似的,如此一來,光是瞧著,就很能嚇唬住人了。再嚷嚷著是這是祖傳的物件,這是跟爹一起去當鋪賤賣了,是給娘親看病的救命錢,然後一邊哭一邊磕頭,若是機靈些,可以磕在雪地裡,臉上血汙少了,也不怕,再手背抹臉就是了,一來一去的,更管用。

 如果不是冬天,那就要吃點小苦頭了,裴錢那會兒吃過一次苦頭,就再不答應做那活計了,跑去別處討生活了。道理很簡單,她那個時候,是真吃不住碎瓷割手的疼唄。再說了,不是冬天就沒積雪,磕頭不疼啊?

 有個管著原先那片醃臢營生的老師傅, 裴錢跑了之後,還怪惋惜來著,因為後來他有次遇到了裴錢,說她其實是塊好料,哭的時候比較真,真跟哭喪似的,一雙眼珠子又大,哭起來後,滿臉假的淚珠子,混著手背凍瘡抹在臉上的鮮血,那張小臉蛋,好像就只剩下那麽雙大眼睛了,能騙得人不忍心。

 不過那個將很多裴錢同齡人打瘸腿腳的老師傅,裴錢最後一次遇到,是在南苑國京城的一條陋巷裡邊,大冬天的,也不知是給人打死了,還是凍死的,也有可能是打了半死,再凍死的,誰知道呢。反正他身上也沒剩下一顆銅錢,裴錢趁著京城巡捕收屍之前,偷偷搜過,她知道的。記得當年自己還罵了句做了鬼,也是窮鬼。

 李槐問道:“想什麽呢?”

 裴錢搖頭笑道:“沒想什麽啊。”

 只是想師父了。

 想那個讓當年的裴錢走到今天這個裴錢的師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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