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竟余師兄還在白玉京那邊等著,陸沉著急趕路,就和豪素用上了三山符。
大地上山脈河流如龍蛇蜿蜒。
是與浩然天下截然不同的錦繡山河,浩然九洲的陸地版圖,如山嶽矗立在四海中,而青冥十四州,卻好似被那些大瀆切割開來。
一道璀璨劍光直落神霄城。
是那刑官豪素的偉岸身形。
董畫符在內的一撥年輕劍修,陸續趕來。
劍修豪素,就像是一個不知道從哪裡蹦出來的刑官。
當年跟隨倒懸山來到青冥天下的劍修,由元嬰老劍修程荃領銜,總計十六人,之後便各奔東西,其中九人選擇在白玉京神霄城煉劍修行,除了董畫符不願意接受神霄城度牒,其余八人,如今都是白玉京道官了。
程荃帶著幾位年輕劍修,選擇投靠了吳霜降的歲除宮,納入金玉譜牒,歲除宮這樣的頂尖宗門,按例是可以授予修士私籙的,白玉京也會認可這類屬於自立門戶的道統法脈,程荃便被授予度牒,有了個道官身份,從而順勢擔任祖師堂供奉。
至於老劍修將那隻棉布包括的劍匣,放在了鸛雀樓旁大水之中的歇龍石之上,白玉京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實心知肚明,未來歲除宮,還將多出一位憑借續命燈轉世的大劍仙納蘭燒葦。
此外晏溟去了玄都觀。
九位在神霄城專心煉劍的年輕劍修,當下有半數在閉關,神霄城對這些劍修格外器重,破例傳下了十數種非嫡傳不傳授的上乘法劍,董畫符那千裡桃林內選了一處僻靜山頭,搭建茅屋,至今還沒逛過神霄主城。
豪素看著那幾個頭戴道巾、身穿道袍的年輕人,唯一的例外,應該就是那個董畫符了。
還有一位外人,是個頭戴金色芙蓉冠的中年道士,笑容和煦,自稱是神霄城的副城主,王勍,道號金磬。
有外人在場,豪素也沒什麽忌諱,開門見山道:“我叫豪素,家鄉是浩然天下的靈爽福地,在劍氣長城擔任刑官多年,一直不曾登上城頭遞劍殺妖,所以你們認不認我的刑官身份,都隨你們。但是我來這邊之前,答應過隱官,你們將來要是遇到麻煩,願意找我幫忙,能幫不能幫的,我都會替你們出頭,不用與我客氣,每人一次機會,不用白不用。要是覺得與人問劍,有外人摻和,不符合劍氣長城的劍修身份和傳統,我也不攔著,但是事後我會盡量幫忙收屍,再給你們報仇。”
幾個年輕人都沒點頭,也沒搖頭。
董畫符率先開口問道:“二掌櫃有沒有說他啥時候來這邊?”
豪素搖頭道:“其實我跟他不熟,不太聊這些私事。”
一位少女劍修好奇問道:“刑官大人,你當真如傳聞所說,離開劍氣長城後,去那中土神洲尋仇,將一位老飛升境的腦袋擰了下來,丟在山門口?之後更是在一炷香內,就斬殺了那頭仙簪城的飛升境大妖?玄圃那頭畜生都來不及爆金丹、碎元嬰,就死翹翹嗝屁了?”
豪素欲言又止,隻得暫時學一學隱官的厚臉皮,點頭道:“差不多吧。”
畢竟這樁密事,涉及到陳平安與中土文廟的內幕,否則豪素還真沒臉承認自己做掉了玄圃。
如今整個青冥天下,都知道了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聯手白玉京三掌教陸沉,帶著寧姚,齊廷濟,豪素,陸芝,深入蠻荒腹地,一行人,將偌大一座天下,閑庭信步一般,如入無人之境,將那昔年天下第一位道士道簪所化的仙簪城,以雙拳蠻力,硬生生打成兩截,刑官豪素借機打殺了飛升境大妖玄圃,再在那地位等同於青冥天下白玉京的托月山,
斬殺蠻荒大祖大弟子……畢竟青冥天下的穹頂處,突兀多出了一輪明月,這種大事,只要是個道官,就不會視而不見,也由不得他們不當回事。
尤其是那些走拜月一途的旁門道官和山精水怪之流,更是如同一場久旱逢甘霖,對那久聞其名的劍氣長城和素未蒙面的年輕隱官,由衷感激幾分。
蠻荒三月,數座天下年輕十人之一的賒月,道場所在一輪明月,名為蟾宮。
舊王座大妖荷花庵主,道場所在,名為玉鉤,被董三更劍斬大妖,硬生生將一輪月拽落人間。
曾經在蠻荒夜幕居中一輪明月的“皓彩”,別稱“金境”,被四位劍修一同搬徙,進入青冥天下。
余鬥親自離開白玉京,接引明月。
重返蠻荒的白澤想要阻攔此事,白澤卻又被禮聖阻攔。
牽一發而動全身,因為此舉,對三座天下的影響到底有多深遠,估計還需要百年千年之後的某種“回頭看”。
王勍笑著邀請道:“就讓貧道帶刑官大人逛一逛神霄城?”
豪素抱拳道:“有勞。”
董畫符說道:“我跟著一起。”
王勍小有意外,這個出身劍氣長城董家的天才劍修,來到神霄城後,除了曾經出門遊歷過一趟玄都觀,此外就一直在桃林內深居簡出。
王勍對那位聲名在外的末代隱官,印象很好,於公,神霄城因為多出這撥劍仙胚子,在白玉京的位置得以抬升些許,而這撥劍修之所以選擇神霄城,多半是得了隱官的暗中授意,否則去那劍氣濃鬱的紫氣樓修行,或是去玉樞城雷池畔煉劍,豈不是更好?於私,當然是王勍的師尊,也就是上任城主,那位坐鎮劍氣長城天幕的道家聖人,曾經留下一封“家書”,讓那老劍修程荃轉交王勍,與密信一起的,還有百劍仙印譜和皕劍仙印譜,以及數方印章。而且在信上,師尊對那個出身於市井底層的年輕隱官,讚不絕口,在書信末尾,專門囑咐王勍,將來陳平安做客白玉京,不管原因是什麽,是路過遊覽,還是其它,都要請他喝一頓神霄城的桃漿仙釀。
董畫符當然有自己的打算。
要是一個人逛蕩神霄城,喝酒不得花錢?
陸沉與豪素分開後,獨自返回白玉京最高處,此地也沒個正式名稱,不在五城十二樓之列,一貫被白玉京道官稱呼為上清閣,曾是師尊次數寥寥的傳道處,故而三位掌教之外,歷來是不可涉足的禁地。
偶爾陸沉會喊來相熟的道官,來這邊喝酒賞月觀日出,也會有一些特別嘴甜的小道童,被陸掌教拎雞崽兒似的,一手一個,帶來這邊看風景。
余鬥也不太管。
陸沉罵罵咧咧道:“薑雲生他們幾個,幾天沒見,架子就這麽大啦,余師兄幫忙捎話都不管用,得我親自去請?”
余鬥說道:“我讓他們等我的旨意,什麽時候來,看我,什麽時候走,看你。”
陸沉試探性說道:“拿出一部分搬月功德,準許神霄城客卿豪素,在青冥天下斬殺一位飛升境道官,在白玉京這邊無須擔責。”
余鬥默不作聲。
陸沉繼續說道:“若是白玉京之內,豪素與自家人問劍,我可以用自己那份,幫他補上功德,不過這種事,可能性不大。要說是白玉京之外的恩怨,我也會事先勸一勸豪素,盡量在我的那一百年內遞劍。保證不讓余師兄為難就是了。”
由於豪素重返浩然,曾經無視文廟規矩,手刃浩然天下中土飛升境修士南光照。所以這位刑官跟隨隱官,共赴蠻荒腹地,出劍不多,收獲不小,最終在文廟那邊將功補過,得以跟隨明月皓彩,一起來到這座青冥天下。
當然陸沉也不算白跑一趟,將那座被視為蠻荒武庫的瑤光福地,贈予中土文廟,換來了將來三次遊歷浩然的機會。
此次重返白玉京,陸沉還隨身攜帶了一件仙兵品秩的重寶,是從蠻荒玉版城撿漏而來的珊瑚筆架。
所以之後陸沉需要走一遭那個被譽為遍地芝玉的琳琅樓,找那樓主王洞之,悄悄談一樁買賣。
余鬥說道:“是陳平安的意思吧?”
陸沉點點頭,“既然答應了對方會竭力促成此事,還希望余師兄點個頭,在下次議事中,通過這項議程。如果有人覺得此事僭越,與師兄訂立的規矩相衝突,非要掰扯個一二三,那就可以不記錄在冊,余師兄只需要從頭到尾不開口,就算表態了,我就只是讓那些城主樓主們,心知肚明即可。”
之前陸沉在陳平安那邊,說了一些難處,例如按照師兄訂立的法旨,除了幾條根本規矩,三位掌教,五城十二樓,都需要嚴格遵循,此外是完全可以駁回掌教法旨的,這在白玉京歷史上,不多見,但也不少,絕非孤例。幾乎所有正副城主、樓主,都曾駁回余鬥、陸沉的法令。
當然駁回陸沉的“掌教法旨”,之所以比余鬥少,只因為總計不過十余次,相較於二掌教的數百道法旨,毛毛雨了。
但即便如此,三掌教的旨意,仍是被駁回了半數。
這早就是青冥天下廣為流傳的一樁笑談了。
余鬥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冷笑道:“在那蠻荒天下,你都快要以身試劍了,還這麽好商量?”
方才明月皓彩那邊的閑聊,余鬥其實有留心。何況老觀主也沒有阻攔這位二掌教的旁聽。
陸沉嬉皮笑臉道:“就當是一報還一報好了,我不過是動動嘴皮子,齊靜春當年不是更好說話?”
余鬥不置可否,只是神色淡然說道:“玄都觀和歲除宮那邊,你別摻和,我等他們很多年了。”
陸沉打趣道:“明明是句關心人的好話,怎麽從余師兄嘴裡冒出來,就聽著格外別扭了。”
余鬥說道:“關於豪素擔任神霄城客卿一事,納入下次玉清宮議事的議程。至於師弟說的那件事,在玉清宮可以適當提個醒,我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
陸沉松了口氣,沉聲道:“師兄在北俱蘆洲清涼山那邊,與我交代了一件事……”
余鬥顯然不想聽下文,搖頭道:“修行是自家事。”
話是這麽說,臉上還是有笑容的。
陸沉隻得停下話頭,眼神哀怨,余師兄你這樣就很傷人心了,只是想起師兄就有笑臉,在師弟這邊就成天板著一張臭臉。
陸沉拿袖子擦拭欄杆,隨口問道:“我離開這段時間內,有無有趣的新鮮事?”
余鬥面無表情說道:“我覺得有趣的事情,估計你只會倍感無趣。”
陸沉可憐兮兮道:“那就有勞余師兄反著來,挑些師弟覺得新鮮好玩的?”
余鬥緩緩道:“師弟山青還在閉關,已經開始著手煉化那枚山字印。楊凝性,如今是我的弟子。林江仙武學又有精進。姚清已經煉殺了三位屍解仙。白藕走了一趟閏月峰,登山途中,被辛苦一拳打落山腳,差點跌境。朝歌不知用了什麽秘術,試圖將她的那位年輕道侶,憑空造就出一個飛升境。天下十四州,有半數,蠢蠢欲動。”
陸沉哭笑不得,好個“蠢蠢欲動”,余師兄說話,其實還是很風趣的,只是外人不理解嘛。
林江仙,作為當之無愧的天下武學魁首,既然被余師兄說成“又有精進”,那麽就不止是一隻腳跨入那個境界了,而是大半個身子身在其中?
楊凝性來自浩然天下,北俱蘆洲崇玄署雲霄宮,通過五彩天下進入青冥天下,是一個很有心的年輕人。
只不過在陸沉看來,此人的資質與根骨,至多就是個“小姚清”,不對,準確說來,是“小小姚清”才恰當。
陸沉問道:“那位小天君,不是余師兄的關門弟子吧?”
余鬥搖頭道:“還不夠格。”
只是余鬥很快就說了一句很余師兄的言語,“如果哪天讓我覺得意外了,就算他當時有幾個師弟師妹,楊凝性一樣可以成為我的關門弟子。”
青神王朝的女子國師白藕,天下武道第三人,早就是止境神到一層了,是個貨真價實的武癡。
白藕與林江仙問拳兩次,但是一直故意繞開閏月峰辛苦。這次她主動問拳閏月峰,不知是哪根筋搭錯了。
“苦恨年年壓金線。”
陸沉神色古怪,“辛苦一場不白忙,為自己作嫁衣裳?”
這個徐雋,真是洪福齊天,尤其……豔福不淺!
青冥天下的女修,極為出彩,隻說那撥頂尖戰力,幾乎可以算是幾座天下,最能打的。
十四境,吾洲,“太陰”。飛升境中的朝歌,道號“複戡”。
加上南華城第一副城主。雲水樓在內的兩位女子樓主。
玄都觀還有一位孫懷中的師姐,相傳已經閉關千年之久。
此外還有幾位道法極高、隱世不出的女冠。
如果評個青冥天下二十人,估計約莫得有半數,都是女修。
陸沉問道:“就沒有人敲天鼓喊冤?”
余鬥搖搖頭。
敲響天鼓,就是賭命。
陸沉滿臉愁容,“咱們這位雅相,實在是讓人不省心啊。”
青神王朝是首屈一指的大王朝,首輔姚清,字資美。道號“守陵”,被譽為雅相。
飛升境圓滿,姚清是最有希望合道十四境的山巔修士之一。
一個王朝,從帝王將相到文武百官,胥吏之外,幾乎全都是擁有度牒的道官。
比如白玉京雲水樓,就專門負責為天下各國、大小道觀打造各類道士度牒。
山上大宗門,可以私自授籙,但是山下王朝,哪怕大如青神王朝,都需要跟白玉京領取度牒,天下十四州,各國按例按時來此領取份額,數量不等。
身為白玉京之外的道官,姚清經常受邀去往青翠城講課傳道,而且次數極多。
姚清斬三屍而成的三尊屍解仙,先後共登仙籍,一仙人兩玉璞,三位完全可以單獨來看的道士,按照白玉京譜牒,是要比那些“兵解”而來的“鬼仙”高出許多。
而三尊屍解仙本身,亦有陰神,只是受先天限制,不可煉陽神,那麽再加上姚清真身,陰神與陽神身外身,隻說化身的數量,幾乎可以媲美陸沉,準確說來,姚清的大道,看上去最為接近陸沉的七心相。
所以姚清這位青神王朝的三朝首輔,在白玉京五城十二樓這邊,一直被譽為“青冥天下陸沉第二”。
而白玉京陸掌教,在白玉京之外的江湖上,則有個響當當的綽號,“白玉京小姚清”。
一聽就知道是誰搗鼓出來的說法了。
陸沉當然是將這個如雷貫耳的綽號,開開心心笑納了,至於姚清作何感想,外人不得而知。
余鬥難得主動詢問,“寶瓶洲青鸞國,白雲觀那位僧人,是不是師兄的分身之一?”
陸沉搖頭道:“不好說。始終無法確定此事。”
陸沉問道:“余師兄有沒有問過師尊,閏月峰武夫辛苦,是不是我們青冥天下的那個存在?”
余鬥說道:“沒問過師尊此事,但是大致可以確定答案了。”
每一座天下,都存在著與天下第一人相互壓勝的存在,神異古怪,匪夷所思。
雙方或各行其道,井水不犯河水,或大道背離,就此互為苦手,相互牽製。就算是三教祖師,都無法純粹以自身學問將其鎮壓。
就像五彩天下那邊,屬於應運而生,壓勝天下第一人寧姚的存在,多半就是那個名叫馮元宵的小姑娘了。
相較於至聖先師的那場君子之誅,歷來非議不小,被視為白璧微瑕之舉,其實還有陸沉在那漁夫篇,曾經率先提出的“分庭抗禮”,是說至聖先師與那位撐船老舟子的典故,事實上,大掌教寇名猶有一個典故,是說那“小兒辯日”,其實也是至聖先師與浩然天下那位存在的一次見面,但是這些都不算什麽,真正稱得上是雲波詭譎的一場暗中交鋒,還是禮聖重新制定規矩之時,至聖先師再次“偶遇”一位幽居山中的修道之人,偶爾有些經過大肆渲染的殘片斷章,都喜歡故意將那場誰都不曾親眼見到的狹路相逢,說得無比鮮血淋漓,言之鑿鑿,至聖先師直接將其打殺了。
陸沉就曾專門就此事,去蓮花小洞天內,問過師尊那樁懸案的真相。
可惜陸沉的問題,十有八九,在師尊道祖那邊都沒有答案。
陸沉趴在欄杆上,說道:“我現在比較擔心那個柴蕪,光是她的傳道人,就會有陳平安,小陌,崔東山,米裕等等,說不定以後還會有寧姚,梁爽,火龍真人,呂喦,如果再加上符籙於玄,龍虎山天師府的雷法……真是想一想就可怕啊。”
這種冥冥之中自有天意的時來運轉,天地皆同力,最是不容小覷。
越是身處山巔,越是忌憚此事。
尤其是那個落魄山的新任看門人,道士名為年景,道號仙尉。
道士頭別一枚木簪,觸目驚心。
那麽不管他這一世修行如何,哪怕破境速度,是幾十年幾百年都烏龜爬爬,甚至就乾脆不破境,可是誰敢不把此人當回事?
柴蕪之快,仙尉之慢。
不過對於身邊這位余師兄而言,什麽天才不天才,都是虛的,只有哪天躋身了十四境,才是實在的。
在那之前,余師兄都提不起半點興致。
余鬥說道:“鄭居中的分身,想要潛入青冥天下,機會不多。明月皓彩那邊,我仔細勘察過,沒有動過手腳。”
玄都觀孫懷中,曾經兩次遊歷過浩然天下,最近一次,還收了幾個弟子帶回道觀。
老秀才來到這邊,去玄都觀見過白也。
再就是這輪剛剛搬入青冥天下的明月皓彩。
陸沉搖頭笑道:“鄭先生想要偷偷摸摸做事,很難被我們找到蛛絲馬跡的,只會神不知鬼不覺。”
余鬥問道:“陳平安當真沒有任何來歷?”
陸沉點頭道:“沒有。”
余鬥眼神熠熠,微笑道:“那就很了不起。”
一個出身陋巷的孩子,能夠一步步走到今天,當然很了不起。
靠機緣,運道好?天底下接不住。
要說所謂的修行天才,什麽百年不遇、千年一遇的。
余鬥修道八千載,隻說在這白玉京,就見過多少了?
一旦將時間線拉伸開來,長遠看來,其實都不算什麽。
何況死在余鬥手上的飛升境修士,就不止雙手之數了。
只要在余鬥坐鎮白玉京一百年內,不犯禁,老實一點,安分修行,就算你在其余兩百年間,有本事打破天去,也都隨你鬧騰。
可若是膽敢在這一百年內,觸犯白玉京律例,那就別跟我余鬥談什麽“人情”了。
不光是天下十四州,白玉京內,亦是如此,歷史上光是副城主、副樓主,被余鬥親自收拾過的,同樣不止雙手之數。
陸沉趴在欄杆上,看著那高高低低的五城十二樓,好像看了數千年,倒也沒如何看厭。
紫氣樓。
紫氣樓道官,幾乎都姓薑,外姓道官寥寥無幾,屬於典型的子孫叢林。因為紫氣樓位於白玉京最東方,常年煙霞高捧,如在紫氣堆中,故而長是先迎日月光,且常年有劍氣鬱鬱衝鬥牛。
樓主薑照磨此刻正在為十數位薑氏子弟傳授劍術。
在道場之內,攤開一幅光陰畫卷的“拓本”。
憑借這幅光陰畫卷,薑氏子弟如親眼目睹那場搬月過程,只見五彩天下第一人的寧姚,手持仙劍,一劍開天,負責在最前方開道,以凝聚不散的劍氣和劍意穩固路線,如同鋪路。
城頭刻字老劍仙,齊廷濟現出法相,使出了遠古時代一門類似“長繩系日”的劍術神通,拖月而行。
刑官豪素,身在明月中,竟然能夠將一輪明月部分“道化”,再祭出另外一把本命飛劍“嬋娟”,同時遞劍斬斷皓彩與蠻荒天下的大道牽引。
陸芝殿後,出劍推動一輪明月前行。
劍氣長城的四位劍修,分工明確,各司其職。
薑照磨一揮袖子,一座道場太虛境界內,憑空出現了一輪好似次一等真跡的袖珍明月皓彩,再一一點名,讓數位薑氏弟子頂替那撥劍氣長城劍修的位置,憑借各自劍術,模仿拖月一事。
那些資質極佳的紫氣樓劍修,紛紛禦劍“遠遊”,化作一條條流螢,如入天外虛空,身形與劍光瞬間縮小為芥子和絲線。
其中學那寧姚仗劍開道的,是一位少女模樣的年輕劍修。
薑照磨盤腿坐在蒲團上,神色淡漠,眯起一雙金色眼眸,雙手握拳膝蓋上,為幾位家族晚輩一一指出各自出劍的缺陷所在。
其中一位聽了兩次老祖點撥都未能心領神會的劍修,便被樓主隨便一彈指,打出太虛境界,整個人狠狠撞在屋內一根巨大梁柱上,七竅流血,癱軟在地,無人膽敢攙扶。
很快就換了一人頂替位置,繼續聯手拖拽那輪明月。
薑照磨視線偏移幾分。
是陸掌教返回白玉京了。
至於那個刑官豪素,不出意外,果然去了神霄城。
這位飛升境劍修來到青冥天下,白玉京和天下道官,當然樂見其成。
青冥天下劍術,半在玄都觀劍仙一脈。
昔年余鬥橫行天下,薑照磨的前身,便是同行之一。
不過那是薑照磨上一世的事情了,兵解轉世後,被余鬥尋見,帶回白玉京再續修行。
靈寶城內,一位須發皆白的老道士,正在指點一位年輕嫡傳煉丹術,但是用來煉丹的那座爐鼎,卻是一顆被老道士拘押而來的天外墜落流星,雖然它撞入青冥天下之際,就已經十不存一,但是被老道士收入囊中之時,依舊大如巍峨山嶽。而這個老城主新收的得意弟子,能夠在此輔佐煉丹,資質之好,無需贅言。
手捧拂塵的老道士突然笑道:“蘋縈,稍後你隨為師一起走趟白玉京最高處,見一見兩位掌教。”
年輕道士聞言,一顆道心只是微微起漣漪,神色肅穆道:“弟子謹遵師命。”
別稱“玉皇城”的青翠城,位於白玉京最北面。
按照玄都觀孫道長的說法,之所以有這兩個稱呼,其實就是一句“玉皇李子最好吃,嚼起來真清脆”。
在此城最為鼎盛時,轄境遼闊,以一城管轄將近天下三州山河,青翠城總計擁有一座十大洞天之一,三十六小洞天有二,七十二福地有三,王朝有六,至於山上山下的道門宮觀,和山下六大王朝的藩屬國,更是無數。而且甲子一期,每逢臘月二十五,青翠城城主按例都會祭出一副遠古帝王車輦,巡視天下清流道官之功過得失、稽查考核山川地祇鬼神,車駕所過之地,皆在考評勘驗范圍,甚至可以不用局限於青翠城自身轄境,簡單來說,就是目之所及,任何人任何事,車駕主人,都可以管上一管。
一個小道童模樣的家夥,揪心不已,因為自己擔任城主之後,明年就要贏來甲子一次的巡遊了。
可是他一個剛剛躋身仙人境沒幾年的道官,真要登上那輛車駕,離開白玉京,感覺每走一步,就是丟一份臉皮。
名為薑雲生的小道童,就有些埋怨那個陸師叔。
大掌教代師收徒,為白玉京帶回了兩位師弟。陸師叔你這個當了數千年小師弟的三掌教,便有樣學樣,給道祖找了個關門弟子,順便給你自個兒找了個小師弟,終於有人喊你一聲師兄了?那你倒是乾脆讓那道號山青的小師叔,當了這青翠城的城主啊,豈不是更好?為啥要選我?趕鴨子上架呢?要不是紫氣樓那邊的自家老祖薑照磨,暗示自己別推脫此事,薑雲生還真就打死不從,你陸沉就算幫我綁到這青翠城,我也要翻牆溜走。
玉樞城。
城內高處懸停有一把古鏡,背具十二時,篆刻有“永受嘉福”四字,是大掌教親自鑄造、煉製、銘文的重寶。
此外銘刻有數以百萬計的蠅頭小字,則是玉樞城歷代正副城主的一種大道補充。
圓鏡亮如日月,在玉樞城運轉,循環不休。
而三掌教陸沉的書齋,觀千劍齋,沒有設置在南華城,反而就建造在這邊,據說是方便陸掌教與兩位城主請教學問。
副城主邵象,察覺到白玉京的那兩股氣機,道心微動,便走出道場,一步縮地山河,找到了站在那座書齋門口的城主郭解。
郭解是公認天下注解陸沉著作外篇的第一人,而注解內篇第一人,是南華城那位擔任第一副城主的女冠,她也是白玉京最有希望躋身十四境的道官之一。
只是不是完全沒有半點非議,比如符籙派祖庭之一的地肺山華陽宮,以及采收山在內的幾座大宗門,那撥精通注釋訓詁的得道高真,就都說郭解是以外雜篇否定內七篇,不但裁剪失當,更屬於“用偽反真”,背道而馳,隻知夢而不知覺。
郭解腰間懸有一串吉語錢掛飾,淡然道:“陸掌教自稱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
若是平時,邵象也就與郭解多聊幾句了,只是今天卻沒有就此延伸話題,而是以心聲說道:“張風海已經被余掌教關押了將近八百年,能不能借此機會,讓陸掌教幫忙求個情,就算無法恢復張風海的副城主身份,好歹準許他離開鎮嶽宮煙霞洞,隻保留一個白玉京道官身份?”
郭解沉默許久,“難。就怕我這一開口,會適得其反。”
昔年玉樞城的城主繼承人,其實不是郭解,而是“百年之內證道飛升”的張風海,這種修道資質,哪怕在白玉京歷史上,都堪稱驚人至極。
以至於年紀輕輕就已經是飛升境的張風海,在白玉京和青冥天下,早就有那“小掌教”的稱號。
結果只因為一樁過失,被余掌教找上門,張風海辯駁了幾句,被余掌教訓斥一番,張風海不服氣,大吵一架,一氣之下,張風海揚言要脫離白玉京道籍。
余掌教隻說了一句“當然可以”,然後就將張風海拘押到了鎮嶽宮,囚禁在煙霞洞內,已經快八百年了。
大概這位道老二的所謂“可以”,真正的意思,就是你張風海既然憑本事進入白玉京,那就再憑本事離開白玉京。
而郭解與邵象兩位正副城主,看待這位師尊的關門弟子,不可謂不寵愛心疼,在小師弟年幼時被師尊親手帶入城內,兩個當師兄的,在張風海那邊,簡直就是既當師兄又當兄長的,呵護有加。
邵象歎了口氣。
除了自家小師弟,其實還有兩位副樓主,下場更慘。
白玉京琳琅樓,是一處金玉道場。
太上符籙龍蛇蹤,散花天女侍香童。
佛道兩教,自古就有叢林一說,大致可分為十方叢林和子孫叢林,琳琅樓就屬於子孫叢林,跟樓主歷來都是一家一姓的紫氣樓薑氏類似,略有不同的,是琳琅樓分成了“烏衣王、會稽謝”兩家。道門的子孫叢林,由自己傳道所度的家族弟子、嫡傳門生輪流住持,是一種師資相承的世襲。而十方叢林則邀請德行兼備的粹然高真住持事務,宮觀住持在卸任時,若是覺得本山並無合適人選,可向他山禮聘邀請。芸芸眾生,雲水流儀,原系四海同居,並無二月。哪州道觀的十方常住興旺、規范嚴,哪州的道風就較好,道官的成就便高。
王謝兩姓子弟,英才輩出,修道之外,公認極富才情,故而白玉京琳琅樓自古被譽為芝玉遍地。
紫氣樓薑氏女子的姿容絕美,琳琅樓王謝兩家男子的英俊風流,都是天下公認的好。
琳琅樓的樓主王洞之,清淨出塵,舉世公認書寫道經,最是筆法神妙,道韻無窮。
傳聞昔年大掌教許多昭告天下的敕令,都是有請這位樓主代筆。
如今整個青冥天下都在猜測一事,玄都觀的白也,將來會不會走一趟琳琅樓。
此時王洞之站在書房內,雙手負後,看著牆上的一幅畫卷。
這是一幅被譽為無上神品的《珊瑚帖,畫有一枝東海萬年珊瑚,不光是栩栩如生,真能開出一種五色玉花,可以增加采花道官的文氣才情,若是以秘法制作成彩墨,書寫青詞寶誥有奇效。
關鍵是這幅畫卷裡邊,藏著一座品秩不低的古老龍宮,金玉譜牒相當於昔年的大瀆龍神府邸,僅次於四海龍君。
副樓主謝宣站在門口那邊,沒有跨過門檻。
這是王洞之訂立的一條鐵律,誰都別想走入他的書房。
其實最早就是為陸掌教一人制定的。擺明了就是防賊。
迄今為止,陸沉還真就沒有見過這幅珊瑚帖一面。
謝宣笑道:“真是三山九侯先生的手段?”
王洞之轉身走出屋子,等他挪步時,牆上畫卷便消逝不見,來到簷下廊道中,瞥了眼白玉京最高處,點頭道:“當年三山九侯先生秘密來過青翠城,陸掌教當時在場,用他的話說,就是親口詢問過三山九侯先生,千真萬確,不但直接將一座大瀆龍宮封禁在畫卷中,而且這個相當於一個浩然大宗的大瀆龍宮,極有可能,如今還有水裔生靈存活至今,不過就算是真的,數量肯定不多了。”
謝宣說道:“難怪你研究了這麽多年,始終不得其門而入,如果真是那位前輩的手筆,就在情理之中了。”
琳琅樓這麽多年,一直無法打破畫卷的山水禁製,空有寶山不得其路。
最早被陸掌教盯上這幅畫的時候,賴在琳琅樓足足一月光陰,死皮賴臉要瞧一瞧,過過眼癮。
王洞之堅持說並無半點稀奇,外界以訛傳訛罷了,之所以不願公開,只是我敝帚自珍。
要知道青冥天下又是出了名的“缺水”,故而蛟龍之屬的高品水裔,在這邊是很吃香的宗門、王朝供奉。
再加上道祖的一句“上善若水”,天下水裔的開竅煉形,往往頗為順遂。
之前在劍氣長城那邊,陸沉跟陳平安談成了一樁買賣,他返回白玉京,會爭取跟琳琅樓主王洞之要來半座龍宮的收益。
因為幫助雲霞山渡過難關一事,陳平安做出讓步,答應半座龍宮,雙方從三七變成四六分帳,當然是他六,陸沉隻佔四成。
反正打開龍宮的鑰匙,就是不知如何流落到雲紋王朝的“金坐”款珊瑚筆架,如今就在陸沉手上,不怕那王洞之不點頭。
伸長脖子的陸沉,將視線從琳琅樓那邊收回,轉過頭,笑道:“余師兄,可以喊人過來了。”
片刻之後,分別有白玉京道官從那青翠城、靈寶城和紫氣樓,禦風而至,與兩位掌教恭敬行禮。
青翠城城主薑雲生,道童模樣,仙人境。
青翠城新任城主薑雲生,曾經在那倒懸山,與劍仙於祿一起當門神。
如果加上老祖薑照磨,那麽白玉京薑氏一姓,就是一城主一樓主的氣象。
靈寶城城主龐鼎,道號“虛心”,老飛升境修士。道齡極長,在白玉京修行的歲月,甚至要比兩位白玉京掌教更為長久。精通五行陰陽術,此外這位老城主的五行本命物,經過將近二十余次的更換、煉化,皆是仙兵品秩。另外還有一件名動天下的攻伐本命物,能夠引發雷劫。
紫氣樓樓主,也是薑雲生的老祖,薑照磨,字潮生,道號“垂象”,飛升境。與二掌教余鬥差不多是前後腳進入白玉京,在那之前,或者說是生前,就與余鬥是山上摯友,曾經與余鬥一起周遊天下,一行人鋒芒無比,橫掃十四州,人人故事極多。
薑照磨亦是天下武學大宗師,被譽為流水的武道十人,鐵打不動的薑照磨。故而也被視為青冥天下砥礪武道的最佳磨石之一。
只不過歷屆天下武評十人,都不會將這位紫氣樓天仙列入其中。
差不多每過一甲子,薑照磨就會與林江仙問拳一場。
所以紫氣樓道官中,也不乏兼修拳法的武學奇才。
此外龐鼎還帶了一位新收的嫡傳弟子,周蘋縈,尚未賜下道號。
薑照磨則帶了一位少女,薑玉微,道號“危心”,她是紫氣樓薑氏子弟,既是劍修,也是武夫。
少女頭戴魚尾冠,別以水精簪,姿容出彩,她與周蘋縈站在一起,很金童玉女。
陸沉笑眯眯看著這位豐神玉朗的年輕道官,好相貌,好氣度。
據說是來自那個大潮宗,曾經還是現任宗主徐雋的師兄呢。
龐老兒挖牆腳的小鋤頭,一向是很厲害的,一挖一個準。
不過這個周蘋縈,既沒能與徐雋爭過宗主之位,當年也未能躋身年輕十人和候補十人。
爭湍蘋縈,迴旋之貌。本該與那大潮宗是相得益彰的,奈何敵不過那種好似書上小老天爺的天命呐。
徐雋如今除了是玉璞境鬼修,還是大潮宗、兩京山的兩宗共主,更是那位飛升境女修朝歌的道侶。
而那位道號複勘的女冠,也是兩京山的開山祖師。
陸沉作為開場白的那個問題,就很驚世駭俗。
“余師兄,如果有一天,五彩天下的劍修,跨越天下,聯袂問劍白玉京?”
余鬥淡然道:“來就是了。”
龐鼎皺眉不已。
薑雲生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自己心中的疑惑,“飛升城如今才幾個玉璞境劍修?哪怕再給他們一千年,又能如何?”
就算青冥天下十四州,沿途都有策應,那撥劍修,不還是以卵擊石的下場?
龐鼎搖頭說道:“擱在以前,誰敢相信劍氣長城的那麽點人,能夠據一城之地,擋住蠻荒天下一萬年。”
白玉京已經治理青冥天下萬年之久。
而且要遠遠比那浩然天下的中土文廟,更加管得寬泛,管得更多。
陸沉稱讚道:“還是龐城主老成持重。”
轉頭望向薑雲生,就是雙指彎曲,朝著小道童的腦袋就是一板栗敲下去,“再看看薑城主,在劍氣長城門口待了那麽久,這麽點道理都沒想明白,怎麽當上城主的,啊?!”
天翻地覆之時,越是山巔的大修士,就越想要重新界定格局。
境界最高的那一撮修士,可能是為自身大道謀劃,境界稍低一些的,恐怕也要為山頭宗門、王朝謀劃千秋大業。
渾水摸魚,趁火打劫,落井下石,雪上加霜,火上澆油……不擇手段,層出不窮。
薑照磨微笑道:“就是吃得太飽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為數不少。薑照磨這麽多年來,修行之余,就一直在盯著某些王朝某些人。
那些個白玉京之外的山巔修士,在薑照磨看來,就是吃飽了撐著沒事做,閑的。
余鬥突然說道:“將那幅光陰長卷取出,讓他們幾個看看那位年輕隱官的手段。”
這個師弟,最喜好收集光陰長卷,說是好記性不如爛筆頭。
陸沉一臉尷尬,“啊?不用了吧?”
余鬥默不作聲,就是態度了。
陸沉隻好摸摸索索,猶猶豫豫,摸出一支卷軸,輕輕丟出,攤開畫卷。
出現了一座汾河神廟和城內的呂公祠遺址。
當然有些畫面,方才已經被陸沉臨時抹掉了,比如扇耳光之類的,還有後邊那座婁山涼亭的某些關鍵言語。
薑照磨雙臂環胸,斜靠欄杆,饒有興致,打量著那幅畫卷裡邊的年輕青衫客。
龐鼎手挽拂塵,眯眼而笑。
這位年輕隱官,名不虛傳啊。
竟然都能夠與陸掌教抖摟夢境了。
薑玉微神采奕奕,隻覺得這個年紀不比自己大幾歲的傳奇人物,確實膽大包天,想法古怪,做事情還挺……陰險。
陸沉說道:“小蘋,有話直說,不用藏著掖著。”
周蘋縈半點不怯場,直截了當說道:“一個走狗屎運的家夥,也配與掌教師叔這麽說話?”
“若是撇開那些身份和靠山,如今他陳平安,不過是個止境武夫,連玉璞境劍修都不是了,算個什麽東西?”
“不知天高地厚,什麽身份,什麽境界,竟然都敢威脅一位白玉京三掌教了?”
余鬥置若罔聞。
陸沉像是聽到了一個不小的笑話,轉過頭去,笑容燦爛。
滿臉慈祥神色的陸掌教,望向這個剛到白玉京沒幾年的……天仙胚子?
薑照磨嘴角泛起冷笑,那個年輕隱官陳平安如何,沒有真正打過照面,不好說,隻說你小子,在這邊大放厥詞,可就真是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了。
薑玉微輕聲嘀咕道:“論身份,既然陳平安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也差不多就是咱們白玉京的掌教了吧。”
薑照磨笑了笑,以心聲提醒這個焉兒壞的自家晚輩,“別煽風點火,會死人的。”
龐鼎怒斥道:“住嘴!滾回城內,禁足一甲子!”
已經準備動手,準備一拂塵將這個嫡傳弟子打回靈寶城。
陸沉卻早先一步,伸出手,雙指輕輕按住龐鼎的拂塵,再一手按住那周蘋縈的肩膀,和顏悅色道:“別介啊,才來就走。”
“這孩子,只是說了幾句心裡話和公道話,龐老城主就要罰他禁足一甲子,責罰太重了,貧道不答應!”
周蘋縈再傻,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年輕人霎時間臉色慘白,但是周蘋縈立即穩住道心,如逆流而上,非但不認錯,反而愈發堅定道心。
陸沉眼睛一亮,拍了拍年輕道官的肩膀,“修行天賦如何,兩說,隻說自救的手段,不低不低。”
“想起來了,聽說好像就是你小子,進入白玉京沒多久,第一次遙遙見著了余師兄,就心生‘取而代之’的念頭?”
余鬥依舊全然不當回事。
龐鼎微微錯愕,真有此事?這個弟子莫不是失心瘋了?
陸沉嘿嘿笑道:“這是不是意味著你幾年後的元嬰境瓶頸,有點大啊?”
因為心魔就是余師兄嘛。
如果不出意外,吳霜降的第二心魔,也是如此。
甚至有可能是將囊括白玉京的整座青冥天下,視為一處沙場。
否則吳霜降作為兵家修士,一旦決意出手,絕對不會只是意氣用事,自尋死路。
此外,陸沉比較擔憂的,還是歲除宮的守夜人,被吳霜降昵稱“小白”的那位。
飛升境修士,若想成功合道十四境。
猶有第二心魔,需要面對。
相較於元嬰境瓶頸時心魔的不可力敵,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要更加虛無縹緲,有些大修士,視若無物,甚至就像從無出現過。
有一些,卻極難勘破。後邊的“有一些”,白玉京這邊,都兵解了,在浩然天下那邊,可能是韋赦,也可能是火龍真人。
青冥天下,在大掌教寇名失蹤之後,二掌教余鬥,就成了白玉京眾望所歸的下一位十五境修士。
余鬥每次坐鎮白玉京一百年,職掌天下,不管如何出手,無私心,這是共識。
玄都觀,歲除宮和地肺山華陽宮在內這些頂尖宗門,在這件事上,對這位道老二,都從無任何指摘和非議。
但是余鬥治理天下的手段,不近人情。
更是共識。
陸沉一本正經道:“小蘋,不用緊張,千萬別緊張!在貧道看來,一個不想當掌教的白玉京修士,就不是一個合格的道官!”
周蘋縈道心堅韌,神色堅毅,後退三步,與兩位掌教畢恭畢敬打了個道門稽首。
余鬥點點頭,開口道:“心無旁騖,好好修行。”
心弦緊繃的龐鼎如釋重負,意外之喜,這個嫡傳弟子,大好造化!
余鬥突然看了眼陸沉。
陸沉笑著搖頭,示意沒事。
原來在陸沉的人身小天地之內,異象橫生,有那風雨如晦,響起雷鳴聲,仙人伸出手掌,將其攥在手心,輕輕碾碎。
有那白雲聚散不定,最終漸漸凝聚成雲海,被一隻晶瑩剔透的大手,如仙人揉碎白雲。
這就是崔瀺的陽謀了。
一旦陸沉選擇入局,改變路數,用一種嶄新手段,與青冥天下相處,那麽某種意義上,陸沉就再不是昔年陸沉了。
無礙修為,只是道心有變,不然要說這點心相跡象,陸沉抹平,鎮壓,消解,都很簡單,舉手之勞。
大修士心無雜念不難,那麽心中無一念呢?
陸沉揮揮手,笑呵呵道:“諸位,各回各家,努力修行。”
等到那一行人離開廊道。
余鬥露出一個極其罕見的笑臉,說道:“師弟,你近期小心點,能不出門就別出門。至少別離開白玉京地界,南華城那邊,也該多管管了。該傳道傳道,該收徒收徒。”
先下手為強?
不用。
如果需要如此行事,那還是自己不夠強。
陸沉欲言又止。
從前都是陸沉這個師弟絮絮叨叨,不曾想今天卻顛倒了,變成了師兄余鬥多說一些。
“要是那個陳平安,連報仇這種事,都不敢光明正大,隻敢鬼鬼祟祟,或是根本沒想過來白玉京問劍問拳一場,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廢物了。所以這家夥在那幻境中,與你把話說得敞亮了,我倒是願意再高看他陳平安一眼。當隱官,做得不差,給人當師弟,亦然。”
余鬥笑容更濃,“難道隻許我余鬥為了報答師兄的代師收徒和傳道之恩,讓薑照磨與龐鼎,對齊靜春落井下石,痛下殺手,就不許一個年輕人,同樣為了一位代師收徒、傳道授業的師兄,與我尋仇?”
余鬥搖搖頭:“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將來只要敢來白玉京,只要他還願意,我倒是想要先請他喝一頓酒,再論生死。”
陸沉神色認真,一言不發。
“陸沉。”
“嗯?”
“你這個當師弟的,數千年以來,已經為余師兄分憂足夠多了,從今天起,就別再為我擔心什麽了,不需要。”
“好,聽師兄的。”
桐葉洲鎮妖樓。
各自喝過了一壺竹海洞天酒。
至聖先師與年輕隱官,兩人相對而坐,好似一場道齡輩分、學問修為皆極為懸殊的坐而論道。
曾經一步跨入十四境的“純陽”呂喦,差一點就可以閉關證道十四境粹然劍修的小陌,青同,三飛升,仿佛在旁聞道觀道。
至聖先師招手道:“純陽道友,且借拂塵一用。”
呂喦笑著拋出手中那把拂塵。
至聖先師接住拂塵。
方丈之地,驀然間大如虛空。
一座鎮妖樓,渺小如一塊巴掌之地。
一棵參天梧桐樹,更是小如田邊草。
至聖先師以拂塵緩緩畫圓,出現了一條光線軌跡。
呂喦是第一個看出門道。
陳平安緊隨其後。
小陌相對前兩者,稍顯後知後覺。
唯獨青同道友,眼睛瞪得最大,最為懵懂,只不過片刻之後,青同也就看出了答案。
至聖先師是在用一種最粗略的方式,闡述數座天下的萬年歲月。
劍氣長城三位劍修,聯袂問劍托月山,使得蠻荒大祖只差半步、最終無法躋身十五境,陳清都合道劍氣長城。
十四境修士大妖初升,最初的那個設想謀劃不成,隻得退而求其次,開始創建蠻荒英靈殿。
道祖騎牛過關,進入蠻荒天下,大妖初升被迫逃離蠻荒天下,去往天外。
青冥天下的道祖首徒,寇名代師收徒,同時代師授業,白玉京出現了第二位掌教。
禮聖聯手三山九侯先生,開始著手制定新禮。
斬龍一役,造就了寶瓶洲的那座驪珠小洞天。
白玉京出現第三位掌教。
浩然賈生變成蠻荒周密。
文廟出現了那場三四之爭。
齊靜春力扛天劫。
劍氣長城被打斷成兩截。舉城飛升至嶄新天下。
蠻荒妖族湧入浩然天下,肆虐三洲。
周密與一人並肩而行,率眾登天而去。
三教祖師並未露面,由禮聖住持第二場河畔議事。
白澤重返蠻荒天下。
陳平安劍開托月山,城頭刻字……
那條圓線,即將首尾相接之時,驀然出現了一種之前從未出現過的極大分叉,分成了兩條絲線,如繩打結,雙方齊頭並進,一起“緩緩”去向那個“既是終點又是起始”的地方。
兩條線,宛如一場勢不可免的天人之爭。
至聖先師停下手中拂塵,問道:“陳平安,你覺得接下來總計會有幾種可能性?”
陳平安沉思許久,只能是搖搖頭,老老實實答道:“不知道。”
至聖先師冷不丁以心聲詢問一事。
陳平安毫不猶豫搖頭,眼神堅毅,甚至忘記了以心聲言語,斬釘截鐵道:“不行!”
至聖先師點頭而笑,“這就勉強可行了。”
陳平安一愣,只是很快想明白其中關節,咧嘴一笑。
被至聖先師如此認可,陳平安就更有信心了。
或者說至聖先師的這一問,再一認可,本身就是對陳平安心關的一種加固?
辛苦煉字為何事。
只求個自欺欺人。
煉化文字無數,世間文字幾經演變,常用字加上生僻字,大致有八萬個文字,可如果再加上那些早已失傳、不用的遠古文字,數量只會更多。
陳平安為自己設置了重重關隘,其中層層迷障,何止是千山萬水?
隻說陳平安心湖中的那座書樓,書樓藏書無數卷,而且只會越來越多。每本書籍上邊的文字,在密雪峰那座長春洞天之內,早就悉數被陳平安擷取,一一煉字,打造成一座座“心關”,而且陳平安有意隻用儒家經典和佛家經書作為打造關隘的“磚石”, 刻意繞開了道家典籍。
其實至今陸沉甚至還不知道一事。
當年,驪珠洞天大局已定,先幫忙牽紅線再亂點鴛鴦譜的陸沉,收取神誥宗賀小涼為嫡傳弟子,陸沉曾經帶著她一起行走在光陰長河,為她推衍陳平安的諸多人生道路,看遍人生百態,但是在其中一截光陰長河的河段內,有一個雙鬢微霜、面容清晰的教書先生,在蒙童們放學後,獨自坐在屋內打譜,在那陸沉和賀小涼的遊歷“當下”,驪珠洞天的過往“當年”,齊靜春撚起一枚棋子,笑著說了四個字。
如果說這已經是已逝之人與過往舊事。
今年今月今日。
某人心境之中。
四面八方,都懸掛著一條條“虛無的山脈”,仿佛也可以視為一條條黑色的光陰長河。
而折騰出這些脈絡的,道法根本,究竟法門,其實就是兩個字,“遺忘”。
就像一座籠子的柵欄。歪斜,扭曲,疏密,不成體統。
更遠處,是金、銀白兩色的文字關隘,或是堆積成書山,建造如書城。
就這麽關押囚禁著一位雙手籠袖、滿身雪白的修長男子。
又可以說是一種自我流放?
他擁有一雙粹然金色的眼眸。
“都說崔瀺對人對己都心狠,那麽我這個當小師弟的,哪裡差了?”
這位被自己關押在此、自言自語之人,緩緩轉頭望向一位頭戴蓮花冠的被囚禁者雛形,眯眼而笑。
如同一位至高者,俯瞰著一隻依舊位於人間、不過是離天較近的螻蟻。
“對吧,陸掌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