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山書院。
老秀才已經跨洲遠遊,重返中土文廟。
再不回去,估計文廟那邊得過來堵門罵街了。
離開之前,老秀才與那個年輕道士聊了幾句。
仙尉悲從中來,這就是曹仙師的先生了?老先生慈眉善目是挺好,可問題是對方好像跟自己差不多窮酸啊。
小陌與陳平安在前邊並肩而行,說道:“那位皇帝陛下,在酒桌那邊還能故作鎮定,只是離去之時,坐上馬車後,心弦就變得劇烈起伏,看來公子給他帶來不小的壓力。”
陳平安笑道:“就只是扯東扯西隨便聊了些。聰明人就喜歡多想些有的沒的,好也不好。”
比如之前問那位皇帝陛下,文人議政,要不要論事。修士行事,要不要問心。
如今沒有了國師崔瀺,大驪王朝那些滑縣韋鄉出身的宋氏勳貴,以宗人府領銜帶頭,就數這撥人在廟堂邊緣蹦跳得最起勁,陛下要不要管,怎麽管。
大驪王朝曾經將一國律例立碑山上,陪都和大瀆以南的一洲半壁山河,昔年大驪藩屬,按照約定,憑借各自戰功,紛紛得以復國,於是就有些國家開始拆除境內那些山上的石碑,大驪朝廷是恪守規矩,絕不插手別人的家務事,還是讓京城鴻臚寺或是陪都禮部那邊的官員去提個醒建議一二。
再例如當下陪都那邊有不少官員,建言大驪遷都一事,陛下你是怎麽想的。
其實很多問題並不複雜,比如別國去碑一事,大驪王朝都不是宗主國了,還管什麽。
只是陳平安先前有意以一件“小事”開頭,讓皇帝宋和之後就將一切想多了。
再者這位皇帝陛下,太過迫切希望能夠借助陳平安擔任大驪國師一事,一勞永逸。
中土文廟,一洲山上,大驪陪都,藩王宋睦,北邊的北俱蘆洲,南邊的桐葉洲……
又想得太過簡單了。
一起返回京城。
陳平安寄出三封信,一封飛劍傳信自家落魄山,通知那邊自己即將回鄉。
還有寄給太徽劍宗劉景龍,說了即將創建下宗一事,一定要參加慶典,具體時間待定,只是跨洲南下之時,記得在大驪京城這邊留步,指點一下韓晝錦的陣法。
這位家鄉是清潭福地的女子陣師,身世背景和山上淵源,絕不簡單。
在地支一脈修士當中,陳平安其實最看好的兩個,就是她與葛嶺,甚至不是袁化境和宋續這兩位極有希望躋身上五境的劍修。
靠直覺。
還有上次菖蒲河喝酒,關翳然借由硯務署一事挑起話頭,所以陳平安得提醒一下董水井,得小心京城某些眼紅的世家公子哥了。
董水井的生意手段,堪稱五八花門,其中就有包山頭一事,將那些花卉、玉石、木材甚至是泉水等,悄悄壟斷,再花錢讓各路山上邸報幫忙揚名,然後分給幾個或者十幾個買家,董水井自己往往並不參與直接售賣一事。曹耕心,袁正定,傅玉,吳鳶……但凡是在龍州當過官的豪閥子弟,都有份。不談那些山上門派,隻說南邊老龍城孫家和范家,反正只要是陳平安介紹的朋友,好像都成了董水井的朋友。
用董水井的話說,我就只是個做正經買賣的人,隻掙有錢人的錢。
掛在別人名下、實際上卻歸屬董水井的私人渡口和仙家渡船,估計都不是幾處幾條了。
董半城?
都快是董半洲了吧。
很難想象,這個驪珠洞天昔年中途退學的貧寒少年,是靠著賣餛飩和糯米酒釀起家的。
只不過再有錢,也不妨礙董水井在林守一眼中是個廢物……
一樣的道理,如今林守一修行境界再高,在董水井眼裡,就是個慫包。你林守一讀書多有卵用?還不是跟自己一路的窩囊貨色?
黃昏裡,周海鏡搬了條凳子,坐在院子裡納涼,手持一把繡仕女戲蝶的精美紈扇,輕輕搖晃,鬢角發絲和衣襟領口,都飄飄然。
輕羅小扇撲流螢嘛,雅致得很,大家閨秀都這樣。
門口倆市井少年,算是打定主意賴上她這個周姨了,外鄉人,還是個練家子,可不就是說書先生嘴裡身負絕學、嬉戲人間的風塵女俠?
名叫萬言的清秀少年背對著院子,坐在門口,托腮幫發呆。
高大少年斜坐在門口,嘿嘿笑著,恨不得自己學了一門仙法,可以變成周姨手裡邊的那把扇子。
周海鏡彎曲雙指,指了指高油。
高油笑嘻嘻道:“周姐,啥時候找個姐夫啊,我和萬言可以幫忙擺酒收份子錢。”
周海鏡懶洋洋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
高油哈哈笑道:“周姐,你覺得我怎樣?不如湊合著嫁了?我以後肯定把你供起來。”
周海鏡瞥了眼少年,“我看你還是跟萬言湊合著過得了,好兄弟嘛,今兒你吃點虧,明兒他吃點虧,反正誰都不虧。”
高油吃癟不已,這個周姨說話真損。
其實這倆少年,都是有爹生沒娘養的的可憐崽子,要說正派,不可能的,可要說歪,其實肚子裡也沒什麽壞水。
少年歲數,血氣未定,瞧見了胸脯鼓鼓腰肢細細的娘們,就管不住眼睛,想著多瞟幾眼,很正常。
只是少年終究是少年,真要遇到了心儀女子,估計白天只是牽個手,都能半宿睡不著。
可要是男人,見著個姿色不錯的女人,就得想著床在哪兒。
就像那個頭一遭遇見便毛手毛腳的高油,偷偷喜歡一個青梅竹馬的少女,在路上見了面,哪敢嘴花花,只是看一眼就飽了。
倒是那個萬言,更沉穩些,小小年紀,就心思重。要是生在富裕門戶,能讀上書,說不定還真是個出息不小的讀書種子。只是投胎一事最不由人呐。
周海鏡心不在焉,聽著門口那邊倆少年,轉去說著京城裡邊新近發生的奇人趣事,比如什麽兩個江湖門派,大晚上在葫蘆街那邊狠狠打了一架,這兩天附近醫館生意好得很,還有兩個從深山老林走出的神仙老爺,結結實實鬥法了一場,其中還有個傳說中的劍仙,神氣得很,聽說那晚的老劍仙,站在大街上,仰天長嘯一聲,震得屋瓦震碎無數、樹葉落了一地,再張嘴那麽一吐,就跑出一枚滴溜溜旋轉不停、也不墜地的劍丸,嗖一下,就化作了一條幾裡路長的金色繩索,將另外一位神仙老爺拽回了地面,第二天的蛟背橋那邊的說書先生,就說了,那位劍仙,要真按輩分,還得算他同宗不同脈的師伯呢。
當時就有好事者砸場子,詢問說書先生你怎就淪落到說書了,老人處變不驚,喟歎一聲,神色落寞,驀然驚堂木一拍,說自個兒確是仙材,可惜貪功冒進,誤入歧途,練廢了。
別看當時滿是喝倒彩的看客聽眾,據說當天就賣出去好幾本祖傳秘籍。
高油當然也想買,就是價格沒談攏,嫌貴,說書先生開價三兩銀子,說這還是看高油根骨清奇,不然別說三兩,三十兩都休想。高油又沒有豬油蒙心,想錢想瘋了吧,三錢銀子還差不多。還祖傳,祖傳一兩天才對吧。
只是這會兒言語之中,高大少年還是有些遺憾,覺得自己說不定真錯過了一樁仙家緣分。
周海鏡聽得直翻白眼。
劍仙?
先前你們瞧見的那個青衫男子,才是真正的山上劍仙。
她撇撇嘴,玉璞境呢,真是嚇死個人。
這要是個見色起意的采花賊,自己該如何是好。
打又打不過,對方還自稱暫時管著地支一脈,自己一個黃花大閨女,豈不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周海鏡自然不笨,先前那場與陳平安的喝水閑聊,不少事情,雙方皆有藏掖,都是人之常情。
陳平安是希望她主動去找他,雙方開誠布公做一樁買賣。
對方談不上氣勢凌人,甚至還算極有誠意了,做買賣嘛,買家明明心有所屬,偏偏耐得住眼饞,就能免去被賣家坐地起價。同樣一樁生意,陳平安這個買家,買家強買,怎麽能跟賣家強賣-比。周海鏡當時其實是有點心動了的,畢竟魚老匹夫如今的江湖地位,不低了,尤其是陪都戰場一役,魚虹擅長沽名釣譽,賺了山上山下的不少好感,尤其等到魚虹在大驪王朝撈了個頭等供奉的護身符,讓她倍感棘手,大仇要報,伏暑堂和幾座門派,人都要殺乾淨,同時自己也要活。
只是周海鏡終究習慣了單槍匹馬闖蕩江湖,實在不願節外生枝,拖泥帶水,看他人眼色行事,不是她的行事風格。
兩百二十三條人命,一條人命換一條命,周海鏡不跟魚虹多要一條命,但是也絕不能少要一條命!
暮色裡,巷子拐角處,走出一位風流倜儻的陌生男子。
這是蘇琅第二次拜訪周海鏡,他剛剛得了大驪刑部的一道密令,很快就要離京,去寶瓶洲南方落腳,在舊白霜王朝地界,負責秘密打造一個江湖門派,十年之後,如果這個門派的規模勢力,達到大驪刑部內部的“大計”要求,得個不錯的考語,蘇琅就可以功成身退,並且破格晉升為二等供奉,對蘇琅來說,也不算什麽苦差事,人生何處不江湖。
作為登門禮,今天蘇琅帶了一壺山上的仙家酒釀,還有作為下酒菜的一油紙包酥肉。
高油眼尖,瞧見了那個與此地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拿手肘捅了捅好友,“也是高手?”
比起前些天那位腳穿布鞋的青衫男子,眼前這位腰懸一截青竹,還背劍呢,明顯瞧著更像高手。
萬言轉頭望去,說道:“像。”
高油立即拍拍屁股起身,小跑向那位高手,問道:“這位老爺是找誰?”
其實少年用屁股猜,都知道是奔著周姨來的,不然雞屎狗糞的,圖個什麽?
雖說前邊巷子有些做皮肉生意的暗娼婦人,可眼前這個男人,肯定瞧不上眼。
蘇琅置若罔聞。
高大少年側身而走,死皮賴臉道:“我可以幫忙帶路,老爺願意賞個幾文錢,那是最好了。”
倆少年曾經偷了戲園子的一套財神爺戲服,到了年關,就去稍遠地方,專門找那些商鋪登門“拜年”,萬言會說話,能夠拽些文縐縐的言語,鋪子怕晦氣,不敢在年關裡打罵“財神爺”,多少會給些銅錢。
蘇琅始終沒有理睬這個偷雞摸狗的市井少年,徑直走到門口,
周海鏡站起身,晃著紈扇,一下一下拍打肩頭,來到門口這邊,瞥了眼蘇琅手中的酒壺,嫣然笑道:“下次最好帶壺長春宮的酒水。”
好酒,讓人貪杯。
蘇琅無奈道:“周姑娘為難我了,價格貴,倒還好說,咬咬牙也買得起,就是這長春酒釀,在京城一向有價無市,年年新酒,早就給山上仙師和達官顯貴瓜分殆盡了,輪不到我這種外鄉人。
如今寶瓶洲山上,喝不喝得著長春宮仙釀,就是一種身份象征。
長春宮是大驪宋氏的本土勢力,雖說暫時沒有上五境修士,但是宋氏念情,對長春宮多有扶持,在宋氏的龍興之地,幾位結茅的守陵人當中,就有一位長春宮的太上祖師。
見那倆少年還要當門神,周海鏡按住高油的腦袋,手腕擰轉,讓高大少年轉身,再一腳踹在屁股上,“再好看的女子,也放不出什麽香屁。肚子餓,就摸雞屎當糖吃去,遍地都是,鐵定管飽。”
打發了倆少年,回了院子,伸手一招,從屋內駕馭一條長凳丟給蘇琅,再一伸手,蘇琅就將那油紙包丟給周海鏡。
周海鏡獨自喝酒吃酥肉,一雙眼眸熠熠光彩道:“我第一次乘坐仙家渡船那會兒,就想著以後自己也要開個酒鋪,得讓整個寶瓶洲的仙家渡船,都幫我賣酒,嘖嘖,年底一結帳,再將神仙錢折算成黃白之物,那金山銀山呦,真是想一想就美。”
蘇琅只是笑著喝酒,不當真。
周海鏡如果真想掙神仙錢,有的是山上門路,只要她舍得臉皮,光是靠那些供奉、客卿的身份頭銜,每年就是一大筆進帳。
畢竟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魚虹年歲已高,是下山人了,周海鏡卻還在上山途中,一旦被她成功躋身止境,風光無限。
就說南邊的桐葉洲,山河陸沉之前,昔年一洲山河百余國,才幾個止境武夫?好像也就武聖吳殳和黃衣芸。
至於武運淡薄的皚皚洲,更是只有雷公廟沛阿香一人而已。
假若不算中土神洲的話,浩然其余八洲均攤下來,大致是一洲擁有兩三位“止境武夫,坐鎮山河“的“定例”。
周海鏡打趣道:“你不是跟石將軍關系不錯?你是不知道,當年我混江湖門派的時候,聽老幫主提起過石將軍,天一樣大的人物,按照老幫主的說法,酒桌上放了個屁,都跟打雷差不多。”
蘇琅笑道:“還有這檔子事?”
知道周海鏡是在說那個隴朔將軍,是個大驪邊軍中的四品雜號將軍,對於早年寶瓶洲那些藩屬國而言,確實是太上皇一般的天大人物了。
早年離鄉之後,周海鏡隱姓埋名,闖蕩江湖,還曾在一個靠水吃水的漕運幫派,靠著武學五境修為,撈了個實權職務。
比山澤野修掙錢還起勁,比如去那煞氣頗重的古戰場遺址,一邊淬煉武夫體魄,一邊挖地三尺,揀取破敗甲胄和一捆捆箭矢,再轉手高價賣給打著斬妖除魔幌子混口飯吃的下五境修士,或是在百姓人家偷拿壓房梁的銅錢,不然就是故意拿把銅鏡,幫著富貴人家驅邪,或是假扮一位師出仙府的女子劍仙,噴口酒,手指一抹,偷偷以武夫罡氣,折騰出一份電光纏繞的仙家景象,幫忙處置乾淨那些賤賣都賣不出去的作祟鬼宅,其實她都是靠著實打實的拳腳功夫,打殺那些鬼魅精怪,掙得是貨真價實的辛苦錢呐。
往事不堪回首,說多了都是辛酸淚。
喝酒喝酒。
周海鏡似乎想起了一樁往事,嘖嘖道:“大驪鐵騎在沙場上的抽刀子,那是真狠。”
她如今是半百歲數,卻是不到二十的歲數,就已經背井離鄉,四處漂泊,開始獨自在江湖上晃蕩,走南闖北遊歷多年,也曾見過不少兵強馬壯的各國邊軍,驕兵悍將,戰馬壯健,驍勇善戰,殺起江湖人來,那叫一個勢如破竹,砍瓜切菜。結果等到碰到了馬蹄南下的大驪邊軍,就跟紙糊的一樣,不堪一擊。
有次周海鏡吃飽了撐著,想要親眼見識一下大驪鐵騎的鑿陣威勢,見是真見著了,確實像刀切豆腐,就跟個青壯漢子,欺負還穿著開襠褲的孩子差不多。
可正是那一次的現身,周海鏡就被大驪鐵騎的隨軍修士,發現了蹤跡,雙方倒是沒有動手。可她之後還被刑部粘杆郎盯上了,就此被大驪刑部錄檔,名字被記錄在冊。所幸周海鏡早有準備,沒有露出更多馬腳。
蘇琅沒打算在這邊久留,臨行之前,聚音成線說道:“走之前,我得提醒周姑娘一句,要注意那個陳平安。”
周海鏡隨口笑道:“難道是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喜歡騙錢又騙色?”
蘇琅搖搖頭,“恰恰相反,陳平安做事極有老派江湖氣,但是說句實話,周姑娘別生氣,要說比拚謀算,你未必是此人的對手。他做事情,習慣謀而後動,問禮正陽山一事,簡直就是摧枯拉朽,就將一座宗門拆了個稀巴爛,在我看來,正陽山被陳平安一手毀掉的,根本不是一座肉眼可見的祖師堂,而是諸峰修士的複雜人心。”
蘇琅不是對那個陳平安如何好感,只是這位青竹劍仙自身的心高氣傲,不允許他睜眼說瞎話。
周海鏡點頭道:“有理有理。”
蘇琅也不知她是不是真的聽進去了,言盡於此,起身告辭離去。
周海鏡站起身,丟了油紙,晃了晃手中酒壺,笑道:“預祝蘇劍仙此行一帆風順。”
蘇琅走後。
周海鏡就又開始搖扇,心事隨風一並飄搖,一邊長籲短歎,一邊提醒自己不可歎氣,容易跑掉財氣,只是再一想自己的掙錢辛苦、家底不厚,女子就又忍不住唏噓。
高油突然在外邊瞎嚷嚷道,“周姨,陳先生又來做客了,今兒身邊還跟了個朋友!”
周海鏡上次跟著葛嶺去了趟京師道正衙署,順便見著了皇子宋續,可惜看對方架勢,不像是個會強搶民女、金屋藏嬌的色胚,也好,既然宋續是個地仙劍修,那麽這位大驪二皇子殿下,就等於沒了坐龍椅穿龍袍的命,甚至連封王就藩的機會都沒了。
周海鏡立即喊道:“讓陳先生稍等片刻。”
老娘得趕緊補個妝。
當然不是對那個陳平安有什麽非分之想。
周海鏡站在屋門口,看著院門那邊的陳平安,調侃道:“我的陳宗主唉,能不能別糾纏我這個有夫之婦了,傳出去多不好聽。我倒是無所謂,就怕有損陳宗主清白無暇的聲譽。”
陳平安走入院子,說道:“周姑娘說笑了。”
周海鏡瞥見那個黃帽青鞋的隨從,問道:“這位公子是?”
陳平安笑道:“喊他小陌就是了。”
周海鏡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小陌,笑眯眯問道:“多小?”
小陌微笑道:“此間學問,深藏不露,不足為外人道也。”
周海鏡一時語噎。
呦呵,還是個油腔滑調的?
要是擱在京城之外的江湖裡邊,敢這麽調戲老娘,一巴掌打得你原地轉圈圈。
小陌察覺到這個女子的心弦“內容”,笑了笑。
進了正屋,雙方還是跟上次一樣,相對而坐,
小陌先前以心聲言語一句,陳平安點點頭,小陌就轉身離開了院子。
不遠處的巷弄,有個鬼鬼祟祟的老人,劍修,兩百余歲,觀海境。形神腐朽,陽壽不多了。
反正無事,小陌就去與這位跟了好幾條街巷的老前輩閑聊幾句。
周海鏡主動拿出一壺酒,倒了兩碗酒,好奇問道:“陳宗主真是與外界傳聞那樣,與我一般的窮苦出身?還在家鄉那邊當過好幾年的窯工?”
之前確實是她孤陋寡聞了,都是舍不得花錢看鏡花水月惹的禍,讓周海鏡誤以為這個在寶瓶洲橫空出世的年輕宗主,是個山上的仙家子弟,不然就是大驪豪門出身。
所以她才會格外瞧不順眼。只是靠著祖蔭,捧了個金飯碗,不知民間疾苦,跟我周海鏡裝什麽平易近人的正人君子呢。
就說那場戰事當中,為何一個年輕劍仙,偏偏毫無建樹,寸功未立?再看看那位風雪廟大劍仙魏晉?你陳平安不是貪生怕死是什麽?
只是再一打聽,她才發現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周海鏡是漁民出身,對方是陋巷窯工。一個靠水吃水一個靠山吃山,那就是差不多的出身了?
早知道是這樣,上次見面,周海鏡估計就會少說幾句陰陽怪氣的言語了。
再加上有那“鄭撒錢”綽號的裴錢,聽聞還是這位年輕劍仙的嫡傳弟子。
使得周海鏡對陳平安的印象,就又好了幾分,必須高看幾眼。
雖說當師父的沒露面,不曾出劍,可好歹教出了這麽個好徒弟。
上梁不正下梁歪。是說那魚虹和一大幫徒子徒孫們。
山上山下,什麽樣的師父,教出什麽樣的徒弟,極少有例外。
那麽這位落魄山的山主,這麽多年的隱姓埋名,以至於錯過了那場從老龍城一路打到大驪陪都的慘烈戰事,多半是有些苦衷了?
女人心海底針,九曲十八彎,不過如此。
陳平安只是點點頭。
周海鏡笑眯起眼,抬起酒碗抿了一口,“當真有那砍柴燒炭的手藝?曉得挑木材,壘窯封門?在山上一待就得五六天呢,吃得住這份苦頭?”
陳平安點頭道:“都還算熟悉。”
周海鏡搖頭,嘖嘖道:“我可不信。”
陳平安沒說什麽,你信不信管我什麽事。也沒喝你一口酒。
反正也做不成早先那樁買賣了,以後雙方井水不犯河水就是。
陳平安就要起身告辭,然後將今日造訪的緣由說清楚,反正就幾句話的事。
周海鏡卻笑著挽留道:“急什麽啊,寡婦門都敲開兩次了,再說又不算什麽孤男寡女,桌上一碗酒都還沒喝完呢。怎麽,被我說中了,能喝白水,喝不得劣酒?”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
周海鏡笑道:“陳宗主好歹喝完一碗酒再走,放心,裡邊沒下毒,也沒下啥蒙汗藥的,春藥就更扯了,貴得很,我哪裡舍得。”
陳平安朝周海鏡舉起酒碗,她也抬碗,各自喝了口酒。
周海鏡眯眼笑道:“當了窯工,如果我沒記錯,那可是大驪王朝一等一的官窯活計,你還需要燒炭掙錢?”
陳平安緩緩說道:“我只是學徒,不比正式窯工,其實工錢不多的,得找點額外營生添補家用。如果遇到格外冷的冬天,在山上燒出百斤白炭,差不多可以掙個一兩五錢。燒黑炭省力,市價也就便宜些。只不過我們賣炭,小鎮有錢人那邊收炭,中間得過一道,聽說差價不小。”
進山砍柴燒炭,陳平安多會帶一罐子醃菜,背一大袋子米,在炭窯旁邊,搭個遮風擋雨的草木棚子,搭灶生火,偶爾還能烤薯煨山芋什麽的,再者陳平安跟劉羨陽學了不少手藝,每次入山,隨身攜帶的家夥什不少,地籠捕魚,布置陷阱,可要是跟著姚老頭進山尋土,陳平安是絕對不敢如此“花哨”的。
周海鏡一隻腳踩在長凳上,嘖嘖稱奇道:“以前我為了長長見識,瞧瞧皇帝老爺是怎麽過活的,曾經在正月裡,冒險偷溜進一座小國皇宮,結果還真見著了些大世面,在一處宮殿外頭,瞧見了兩尊栩栩如生的彩衣門神,差不多與人等高,穿著綾羅綢緞,披掛彩甲,懸佩真刀真槍,作怒目狀,起先嚇了我一大跳,結果等我湊上前去那麽一摸,陳宗主,你猜是什麽做成的?”
陳平安都不用猜,直接說道:“寶瓶洲中部有幾個小國,皇宮裡邊都有豎立炭將軍當門神的習俗,每年歲暮從皇庫裡邊請出,來年二月二再抬回,務必補妝如新,沒有絲毫折損,年末循例再請,用江湖上的說法,就是木炭比活人金貴,據說有些‘百歲高齡’的炭將軍,估摸著是沾染了龍氣,能活過來,在那‘當值’期間,每夜都可以在皇城裡邊巡遊,比都城隍廟的夜遊神還靈,不過我不比周姑娘見識廣,只是聽說,並沒有親眼見過這些,挺好奇的。”
周海鏡再不懷疑,所以直截了當問道:“你這趟登門,還是要刨根問底,非要問出我與魚虹有不共戴天之仇,才算心滿意足?”
陳平安擺手笑道:“我改變主意了,只是因為馬上要離開京城,所以今天來只是提醒周姑娘一件事,以後是與魚虹尋仇也好,不小心起了個不死不休的‘誤會’也罷,記得不要連累魚虹那座伏暑堂的兩位江湖前輩,一個叫竺奉仙,一個叫庾蒼茫,如今兩位前輩都是伏暑堂的長老,他們剛剛加入幫派沒多久,其實就是混口江湖飯吃了,希望將來不管發生了什麽,還望周姑娘對他們網開一面,讓他們可以抽身而退。”
周海鏡冷笑道:“一些個江湖紛爭,刀光劍影的,拳腳無眼,誰多說一句話,可能就要命喪當場,陳宗主又不是那種半點不知武夫廝殺的凶險,是不是有點為難我了?”
陳平安點頭說道:“兩位前輩如果置身其中,周姑娘可以事先與他們言語一句,就說我是周姑娘的朋友,到時候如果兩位老前輩執意不退,一定要摻和這樁他人恩怨,那就只能是各聽天命了。”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可以。不過就當陳山主欠我個小人情?”
陳平安笑道:“可以。”
周海鏡突然說道:“其實陳宗主瞧著不像什麽劍仙,更像個讀書人。”
那個流落他鄉當學塾先生的男人曾說過,聖賢有雲,讀書本意在元元。
也曾對她說過一句,稚童以木炭畫路,則螞蟻不敢過。
周海鏡曾經經常夢遊一處古遺址,一座大殿之前,有個空手虛捧物狀的仙人銅像,桂樹殘敗,青苔滿地,宮殿荒蕪,雜草叢生。她幾乎每次都會偶遇一位自詡秋風客的男子,騎馬巡夜,吊兒郎當的,說自己生前辛苦煉丹求仙,夢想長生不老。周海鏡一路同行,那人身形天亮就散。那是個奇峭詭譎的夢境。
離鄉之前,她曾經讓那個學塾夫子幫忙解夢,他說這是一種宿緣。
周海鏡仰頭一口喝光碗中酒水,放下空酒碗,她盯著白碗,低頭道:“陳宗主是修道之人,想必清楚你們山上有個說法,我們投胎做人,並不容易。”
陳平安點點頭,“很不容易。”
周海鏡沉聲道:“生我養我之地,必須報恩!”
陳平安接話道:“若已無法報恩,就必須為之報仇。”
周海鏡抬起頭,流露出一抹無法掩飾的訝異神色。
“人生在世,有冤喊冤,有債還債。江湖兒女,有恩報恩,有仇報仇。”
陳平安神色淡然道:“不然我們辛苦習武做什麽。”
周海鏡猶豫了一下,主動遞過酒碗,約莫是想著碰個碗,走一個酒。
陳平安其實更猶豫,還是抬起酒碗與之輕輕磕碰。
蛟蛇之屬走江,酒鬼同樣走水。
周海鏡一口飲盡,擦了擦嘴角,疑惑道:“陳宗主不是一位劍仙嗎?辛苦習武一事,從何說起?”
知道陳平安是個武學境界注定不低的大宗師,只不過總覺得相較於對方的劍仙身份,武學一途,就顯得旁枝末節了。
陳平安搖頭笑道:“學拳一事,曾經幫我續命,哪敢不用心。相對而言,練劍,尤其是成為劍修,反而是很晚的事情了。”
周海鏡問道:“你難道是一位止境武夫?”
陳平安點頭道:“不然我怎麽當裴錢的師父。”
周海鏡試探性問道:“陳宗主,你莫不是看上我了吧?”
陳平安無奈道:“周姑娘,這種玩笑就別開了。”
周海鏡氣笑道:“那你跟我瞎吹牛皮做什麽?”
要說是陳平安是個山巔境,周海鏡還會半信半疑,可要說止境?!
那你怎麽不去跟宋長鏡切磋一場啊?
小陌出現在院門口那邊,只是身邊多了個老人。
留在在巷子裡就沒走的高油和萬言,都有些驚疑不定,因為老頭兒,面熟,正是那個在天橋底下唾沫四濺、順便賣出幾本秘籍的說書先生。
小陌以心聲與陳平安解釋一番,原來這個觀海境老劍修,自稱精通相術,一眼相中了少年萬言的命格,又觀察了少年一段時日的心性,覺得可以繼承一部分的道法衣缽,只是煉劍一事,懸。
老人瞧見了院中那個青衫男子,立即收斂心神,低頭抱拳,以心聲道:“大隱隱於朝,小隱隱於野,老朽只能嬉戲市井間,不如陳劍仙多矣。”
陳平安抱拳還禮,以心聲笑道:“道友收徒,可喜可賀。”
周海鏡斜靠院門,聚音成線問道:“陳平安,你真是個止境?”
陳平安以誠待人,答道:“是真的。”
周海鏡眼神異樣,“在那山巔,什麽光景?”
try{mad1('gad2');} catch(ex){} 陳平安說道:“還不夠高。”
周海鏡看著那個青衫男子的眼神和臉色。
他娘的,怎麽這廝瞧著模樣還挺英俊啊。
看來是老娘喝高了。
該不會是這家夥往自己酒水裡灌了迷魂湯吧。
周海鏡自顧自笑了起來。
不耽誤別人的拜師收徒。
主要是那個周海鏡莫名其妙的笑容,瞧著滲人。
陳平安與小陌回了人雲亦雲樓。
仙尉在廂房那邊呼呼大睡。
周海鏡宅子那邊的門外小巷,老人挑明緣由,說了自己的門派師承,讓萬言跟隨自己修行去。
清秀少年看了眼高油,猶豫了片刻,點點頭,只是與高油說自己一定會回來的。
老人讓萬言什麽都別帶了,就那麽一起離開巷子。
高油其實既希望萬言就這麽一走了之,又想著萬言能夠不走,留下作伴,一起患難與共,但是好朋友最終走了,好像也不壞,總之高大少年的一顆心,空落落的。
周海鏡看著那個心情複雜的少年,蹲在門口,抱著腦袋。
她歎了口氣,給高油報了個京城某處的地址,揮手說道:“你按照地址去找個人,他叫蘇琅,就是前邊帶酒來的家夥,就說是我讓你找他的,再讓他教你幾手武把式,至於你能學多少,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高油猛然轉頭,哽咽道:“謝謝周姨。”
周海鏡氣笑道:“小王八蛋,喊周姐!”
高油咧嘴一笑,一溜煙跑了,打算先回家收拾包裹去,只是跑到拐角處,轉頭扯開嗓門喊道:“周姨,記得明兒幫我與她說一聲啊,我闖蕩江湖去了。”
周海鏡沒說什麽。
江湖又有什麽好的呢。
只不過對少年來說,真正走過了江湖,不管最終混得好與壞,是衣錦還鄉,還是失魂落魄,總比一輩子遠遠看著江湖好。
————
拂曉時分,寧姚閉關結束,在客棧屋子裡邊,一步來到陳平安那邊的人雲亦雲樓。
仙尉正陪著小陌蹲在廂房門口,一起吃著早點。
仙尉瞧見了那個背劍匣的女子,驚為天人,朝那個曹仙師默默伸出大拇指。
陳平安沒有什麽需要準備的包裹,只是讓仙尉吃完就趕路,要動身離開大驪京城了。
仙尉三兩口吃完,拍拍手,正要招呼小陌麻溜的,別讓曹仙師久等,才發現小陌已經起身站在一旁。
服了,這狗腿。
一行人去客棧那邊結帳。
老掌櫃笑著打趣道:“陳少俠這就打道回府啦?也沒混出個名頭來,不多住幾天?不說混得比那魚老宗師名堂更大,總不能輸給周海鏡一個江湖女子吧?”
陳平安斜靠櫃台,笑呵呵道:“回了回了,京城開銷大,我倒是想要多待幾天,就是兜裡銀子不答應。”
“下次再來京城,如果還願意來小店落腳,給你打個九折。”
“掌櫃要是不給對折,我下次就算來了京城,也不來你們這邊。”
“有你這麽殺價的?陳公子你不去做買賣,可惜了。”
劉老掌櫃的那個寶貝閨女,名鹿柴,小字苔米,起得也早,這會兒已經拿著抹布拎著水桶已經在忙碌了,只是這會兒還有幾分睡眼惺忪。
雖說在憧憬江湖、一心想著當女俠這件事上,少女有些不著調,可其實平日裡,沒少在鋪子裡邊幫忙,做些瑣碎事,好從爹那邊掙些工錢。花錢容易掙錢難啊,怪自己,看書太快。
陳平安會提醒曾掖一句,以後可以遊歷大
驪京城。若是有緣,自會相見。
少女瞧見了寧姚,喊道:“寧師父!”
寧姚搖頭道:“我不是你的師父。”
少女咧嘴一笑,隨便喊喊嘛,寧師父你不用這麽較真的,問道:“要走啦?啥時候來?”
寧姚笑道:“不好說。”
少女哦了一聲,還是有點失落。不過沒事,江湖兒女嘛,拿得起放得下,青山綠水後會有期。
老掌櫃松了口氣,還好,閨女沒鬧著離家出走什麽的。
京城設置都水監衙門,歸工部管,水部郎中,都水清吏司,都是一個管一個的大官,老掌櫃的長子,就在那邊當個河防胥吏,負責盯著一處閘壩事務和河床疏浚,算是吃公門官家飯的,不算大出息,可好歹旱澇保收,加上能插手栽植榆柳和養護,也有些額外收入。次子在京城城北開了個綢緞鋪子,也算成家立業了。所以老掌櫃如今就只有眼前這個最不讓人省心的寶貝閨女了,之所以不省心,當然還是因為最心疼嘛。
一行人坐上一條南遊渡船,就此離京返鄉。
如今牛角渡,隨著大驪駐軍的陸續撤出,就愈發渡船往來頻繁了。
歸功於披雲山和三江匯流的存在,使得牛角渡,成了大驪南北兩條航線當中的重要樞紐渡口之一。
陳平安,寧姚。小陌,仙尉。
來時只有兩人,去時多出兩人。
一襲青衫。
寧姚身穿一件法袍金醴,背劍匣,她不屑施展什麽障眼法。
小陌始終是黃帽青鞋的寒酸妝扮,仙尉去過一趟過京師道正衙署後,愈發膽肥幾分,都準備給自己搗鼓一把天師府道人標配的桃木劍了。
一人一間屋子。
這是仙尉第一次乘坐與白雲鳥雀為伍的仙家渡船,隻覺得自己終於發跡闊氣了。
寧姚在屋內看書。
陳平安就帶著小陌和仙尉來船頭這邊賞景。
這會兒便聽附近一大撥扎堆的年輕修士,在那邊閑聊,也不用什麽心聲,言語無忌,好像來自幾個不同的山頭門派,是在渡口那邊剛認識的,登船之後,就相約一起,那些鶯鶯燕燕的女子練氣士,倒是師出同門,下山遊歷嘛,香火情就是這麽來的。
因為仙子多,男子練氣士們就開始各展神通了,有顯露文采的,低頭沉吟,說那亡國之慟,家破之痛,身世之悲。韶華易逝,人生難久,潸然淚下。
有不經意間露富的,其實這個比起抖摟才情,更立竿見影了。
年輕的譜牒仙師裡邊,怎麽個有錢,也分出三六九等,
擁有一條私人渡船的,那就是真有錢了,一般來說,只有大仙府的道侶子女,才有這種待遇。
然後是有那吃錢的符籙飛舟之屬。之後就是出門在外,仙師可以騎乘仙禽異獸。
最後,當然就是靠兩條腿跋山涉水了,要是著急趕路,至多用上一些材質尋常、品秩相對不高的神行符、甲馬符。
陳平安就想起了老龍城的范二,那可是名下有座桂花島的。
至於皚皚洲的劉幽州,算了,不能比。
仙尉豎耳聆聽,都是閱歷啊,世面啊。
不知怎麽就聊起了披雲山和夜遊宴。
小陌心裡有數了。
仙尉這個半吊子的練氣士,以訛傳訛的江湖傳聞,做不得準,可是加上這些來自山上譜牒的修士,還是這般說,那就差不離了。
何況仙尉說了道理,還挺有道理。
江湖中人,只有取錯的名字,沒有給錯的綽號。
魏夜遊。
仙尉覺得這個“道號”,聽多了之後,好像還挺霸氣的。
一洲夜遊,舍魏其誰。
小陌猶豫了一下,問道:“公子,那位魏山君?”
陳平安笑道:“隻說相貌氣度,豐神飄逸,古風道氣,見之忘俗。若說為人處世,有情有義,反正我還真挑不出什麽缺點。”
只是雙方第一次相逢,在魏檗還是棋墩山土地公的時候,就比較滑稽了,與如今披雲山魏山君的形象,雲泥之別。
小陌點點頭,心領神會。
應該是自家公子話裡有話了,是破例提醒自己送禮不可輕了?
看來魏山君的這個綽號,絕非浪得虛名。
陳平安哪裡想到小陌在想什麽,不然肯定要為魏山君喊冤叫屈了。
這些多年,魏檗很不容易的。
披雲山夜遊宴的偌大名聲,都已經傳到中土神洲和北俱蘆洲了。
家鄉那邊。
一座小小的槐黃縣城,名勝古跡眾多,如今訪仙者多如過江之鯽。
例如建造在神仙墳和老瓷山的文武廟,儼然一國城隍廟中的都城隍,其實浩然九洲的各國文武廟,不像城隍廟,並沒有級別高低之分,無非是祠廟祭祀那些有功於國的文臣武將,但是大驪建造在這兩處的文武廟,佔地大,
那口鎖龍井遺址,是定要去看幾眼的。桃葉巷兩旁的桃花,極為神異,花開花落皆異於別處,這些年經常有手欠的外鄉遊客,偷折桃枝,然後就會被立即押解到縣衙那邊,得賠一大筆神仙錢不說,保不齊還要吃頓牢飯。
此外還有泥瓶巷的曹氏祖宅,二郎巷的袁家祖宅,以及騎龍巷壓歲鋪子的桃花糕,和黃四娘家的酒鋪,雖是賣得是尋常酒水,婦人也早已年老色衰,換成了兒子兒媳繼承家業,可據說聖人阮邛,都是這家酒鋪的常客,甚至連那位落魄山的那位山主劍仙,都要經常專門下山,與那龍泉劍宗同為劍仙的好友劉羨陽,兩人一起在這邊買醉,那麽外鄉人遊歷至此,不得落個座,沾沾仙氣?
只可惜那座名動一洲的落魄山,形若封山,不待客,得止步山外。
再就是小鎮大大小小的瓷器鋪子,琳琅滿目,售賣價格,要遠遠低於別地仙家渡口,雖說都用不著神仙錢,但是誰不喜歡撿個便宜。
何況來了一趟龍州地界,不買件享譽一洲的瓷器帶回去,不像話,就像白走一趟了。
槐黃縣這邊,昔年眾多龍窯窯口,都是官窯起步,其中幾座窯口,更是督造點檢、供禦撿退的皇室禦窯,自然是官窯裡邊等級最高的了,等級森嚴,禮製分明,不然也不至於敲碎那麽多有瑕疵的瓷器,最終堆出個老瓷山。
時過境遷,如今一部分窯口失去了官窯身份,隻得轉為不再是官府督造采辦的次一等民窯了。
其中幾座窯口,就被董水井秘密收購,重金聘請了許多原本已經歇手的龍窯老師傅,讓他們重新出山,這些大多當過窯頭的老師傅,哪怕只是負責監工,燒造瓷器的水準,還是與沒有他們坐鎮窯口的瓷器,有著天壤之別,更不談這些老師傅,都是閑不住的主,再加上新東家給錢痛快,一年下來薪水極為可觀,何況由他們手把手帶出來的徒弟,都不差,是年複一年打罵出來的扎實手藝,所以這些民窯出產的龍州各色瓷器,依舊無異於早年官窯的“官監民燒”,各種瓷器的堂名款、花押款和吉語款,層出不窮,故而遠銷一洲山下,成了各國文人雅士的頭等書房清供,只不過董水井還是喜歡躲在幕後,不顯山不露水。
陳平安趴在欄杆上,指了指遠方,介紹道:“已經到龍州與洪州接壤地界,至多一炷香功夫,就可以在牛角渡靠岸停船。”
仙尉舉目遠眺,離著太遠,看不出什麽花頭,只是問道:“曹仙師,方才聽那些年輕神仙們,說那座牛角渡,不是一般的財源廣進,除了大驪軍方渡船,每條山上渡船在那邊靠岸,都得交一大筆停泊費用,這不等於是每天躺著收錢?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偌大一座渡口,是魏大山君與一個姓陳的劍仙共同擁有,好家夥,”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每一艘仙家渡船靠岸,會消耗當地大量的山水靈氣,要是不砸神仙錢,很快就會涸澤而漁,靈氣耗竭,要真是這麽做,你看那些在龍州地界修行的譜牒仙師和各路山水神靈,會不會造反?所以你不能光看著掙錢,不看人花錢。”
仙尉嗤笑道:“曹仙師,這話就說得沒勁了,明擺著是日進鬥金生財路數,換成你當那渡口的半個主人,當不當?”
某人無言以對。
仙尉又問道:“這艘渡船會在那牛角渡停留兩個時辰,咱們要不要一同下船遊覽山水?聽說槐黃縣城那兒的瓷器賊金貴,半點不愁賣,只要買了就是穩賺不賠,我得入手幾件!”
自己身上還有顆金元寶呢,就是不曉得兩個時辰,夠不夠自己從渡口到小鎮往返一趟了,聽說在那邊規矩重,仙師都無法禦風遠遊,只能徒步。
陳平安說道:“我們這次南下目的地,就是牛角渡。”
仙尉轉頭疑惑道:“咱們就在那兒下船啦?曹仙師,你那門派山頭,就在這個龍州?那咱們豈不是跟魏大山君是鄰居?”
難怪之前會在縞素渡那邊擺攤掙錢,原來都是窮的。
要說自己是山下的窮光蛋,難道曹仙師,或者說陳山主,是山上的窮光蛋?
仙尉小心翼翼問道:“你被稱呼為陳山主,那個跟魏山君眉來眼去有一腿的陳劍仙,也姓陳,你們認不認得?”
陳平安忍住笑,點頭道:“當然認識。”
仙尉松了口氣,“有這麽一層關系在,那你一定不用砸鍋賣鐵參加夜遊宴吧?”
陳平安想了想,“這麽說,好像也對。”
被仙尉這麽一說,陳平安才發現,自己確實一次都沒參加過魏檗的夜遊宴。
奇了怪哉,這個仙尉,彎來拐去地胡說八道,好像到最後總能被他說中某個真相?
要做到鄭居中所說的“不當真”,委實不容易。
槐黃縣地界,大驪朝廷和披雲山,各自設置有一道山水禁製,若是修士居高臨下,就是常年雲遮霧繞的景象,有點類似早年的老龍城雲海,使得一位元嬰地仙的掌觀山河神通,都難以真正窺探其中風貌,除非下船落地,還需懸佩劍符,才可以禦風,俯瞰群山,稍稍多看幾分。
祖山落魄山,祖師堂在霽色峰。
其余藩屬山頭,寶籙山在內三座,租給了龍泉劍宗三百年,但是前不久新上任龍泉劍宗宗主的劉羨陽,與落魄山做了筆奇奇怪怪的買賣,讓落魄山花錢將那三座山頭租了回去,差不多兩百七十年,給了劉羨陽二十七顆谷雨錢。
螯魚背租給了珠釵島。
擁有一座仙家渡口和包袱齋的牛角山。
當年陳平安隻用一顆金精銅錢買下的真珠山,因為位於最東邊的這座山頭太小,又離著小鎮太近,就一直沒有動土開工。
此外還有灰蒙山,黃湖山,朱砂山,蔚霞峰,最西邊的拜劍台。
所以落魄山早就擁有了十一座藩屬山頭。
小陌扶了扶帽子,眯眼望去。
一下子就看出了不少門道。
首先就是龍脊山的斬龍崖,其次才是魏山君所在的披雲山,然後是那些龍窯窯口的玄妙布局,以及福祿街和桃葉巷的設置。
分明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大手筆。
還有那座看似不起眼的石拱橋!
自己要是在毫不知情的前提下,一頭撞入此地,絕對要小心再小心了。
一座小鎮與西邊群山,錯綜複雜的繁複脈絡,氣衝鬥牛的劍道氣運,氣象鼎盛的文運武運,沛然濃鬱的山水氣數,還有那絲絲縷縷卻精粹的神道余韻,層層疊疊,縱橫交錯,混亂至極。
就只是一處山水而已,竟然會給小陌一種與某位十四境劍修對峙的錯覺。
而且就像近在咫尺的面對面!
只是不知為何,群山之中,多出了一大塊突兀的空白地界。
就像數座山頭被搬遷一空了。
小陌收起視線,以心聲感慨道:“公子在此修行,真是一步都錯不得。”
陳平安笑道:“想複雜了,就是三教祖師之外誰都解不開的一團亂麻,想簡單了,不過就是山定水流,一切隨緣停與走。”
小陌由衷道:“公子道心,天下無雙。”
陳平安氣得一拍小陌頭頂帽子,“差不多就得了啊,到了落魄山,收一收你這門無師自通的神通,切記我家山上,最不興你這套歪風邪氣。”
小陌笑著扶了扶帽子,“記住了。”
牛角渡。
一個相對僻靜處,在那崖畔建造有白玉欄杆,有個黑衣小姑娘,肩扛金扁擔,手持行山杖,斜挎個棉布小包。
小姑娘瞪大眼睛望向遠處白雲中。
她不知第幾次問起同樣的問題了,“景清,好人山主怎麽還沒來啊?”
一旁陳靈均在跟白玄坐在欄杆上,正在玩猜拳,人手一把折扇,誰輸誰挨揍。
這倆大爺,一個不用修行,一個不用練劍,平時就閑得慌,當然樂得與小米粒一起來這邊逛蕩。
大白鵝已經急匆匆提前趕往桐葉洲了,乘坐落魄山自家那條風鳶渡船,曹晴朗,種夫子,崔嵬,隋右邊幾個都跟著去了。
至於裴錢不知為何去了藕花福地。
陳靈均隨口說道:“急什麽,按照那條渡船以往的停靠時辰,差不多還有兩刻鍾呢,再說這些山上渡船,風向順逆不定,相差半個時辰都是常有的事。”
小米粒撓撓臉,點點頭。
陳靈均瞥了眼小米粒,伸長脖子瞪大眼睛,眼巴巴的,她盯著一個地兒,這都多久了?
先前收到老爺從京城那邊寄來的飛劍傳信,得知今天會乘坐某條渡船返回落魄山,所以小米粒今兒一大早就出門了,天剛亮,就已經早早巡山完畢,然後在陳靈均門口那邊等著了,也不敲門,就是當門神。
結果來了牛角山渡口後,他們仨在這邊還是等了足足一個時辰,這不好兄弟白玄的額頭都已經起包了,再等下去,哈哈,估計都得長出犄角。
陳靈均一個跳躍起身,將那把並攏折扇別在腰間,開始在欄杆上蹦蹦跳跳,兩隻袖子甩得劈啪作響,嘴上念叨著急急如律令,胡扯了一通,再一個氣沉丹田,收功。
白玄翻白眼。
從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玲瓏的紫砂茶壺,啜茶,是那枸杞茶。
先前暖樹回山,在那座行亭瞧見了裡邊擺攤記帳的白玄,就為他說了些茶壺和飲茶的講究。
白玄才知道白大爺算是被陳大爺給坑了一把。
小米粒等了片刻,還是沒能瞧見渡船的影子,輕聲說道:“景清景清,你的法術,好像不太靈光嘞。”
劉重潤今天在包袱齋那邊走了一圈,順便來渡口這邊散散心,湊巧看到了小米粒一行三人。
黑衣小姑娘那身裝扮,實在太……醒目了。
瞧見了劉重潤的身影,小米粒立即飛奔過去,一個站定,挺直腰杆抬起頭,一口氣報出三個稱呼,“見過劉島主,劉管事,劉姐姐!”
劉島主是修士身份,劉管事是兩家的香火情,劉姐姐是私誼哩。
陳靈均和白玄遙遙抱拳,就算是打過招呼了。
反正劉島主是公認的半個自家人,客氣了反而矯情。
劉重潤與那倆點頭致意,然後笑著朝小米粒的腦袋伸手。
小米粒趕緊縮脖子低腦袋,慌張道:“摸不得摸不得,我已經比裴錢矮那麽多了。”
劉重潤收回手,笑問道:“等人?”
小米粒環顧四周,壓低嗓音悄悄說道:“在等好人山主和山主夫人。”
而且好人山主在信上說,這次還帶了兩個人回家,可惜信上沒說是誰。
小米粒當然得趕過來,好第一時間確認有沒有矮冬瓜的小姑娘。
劉重潤點了點頭,“不耽誤你等人,我得先回鼇魚背了。”
小米粒說道:“劉島主,回頭得空了,我就去你家山頭做客啊。”
劉重潤有些奇怪,怎麽膽子突然大了,好些年了,這個頂著落魄山右護法身份的可愛小水怪,就一直待在落魄山那邊,至多在山門口那邊當門房,絕不出門外出。
像今天這樣來到牛角山,其實已經很例外了。
不過劉重潤還是笑著答應下來。
她禦風離開渡口。
當年那條與水殿一同打撈出來的龍舟,被落魄山無償租借給大驪邊軍,等到朝廷歸還龍舟渡船之時,殘破不堪,以至於那筆令人咂舌的修繕費用,竟然高過了龍舟“翻墨”本身的價值。雙方交接渡船之時,落魄山這邊的朱斂,也沒說半個字。後來龍舟就被崔東山調去了藕花福地一處,修補如新。
劉重潤很早就擔任龍舟翻墨的管事,不曾想她這一暫任,就已經很多年了。
一些個弟子所謂的出門歷練,其實都交待在渡船上邊了,不過落魄山那邊做事情厚道,年年有分紅。
投桃報李,落魄山主動在那座已經是上等福地瓶頸的藕花福地,撥出兩處水運濃鬱的風水寶地,讓五位珠釵島祖師堂嫡傳女修,就在那邊修行或閉關,各自尋求破境機緣。一處是北俱蘆洲濟瀆靈源公沈霖,贈送給落魄山的一部分南薰水殿,還有龍亭侯李源贈送的一條溪澗。
珠釵島早年搬遷出書簡湖後,在這邊佔據一處山頭,雖說是與落魄山租賃而來,確實有點寄人籬下的嫌疑,可好在注定太平無事,山水靈氣充沛,也無那些山上鄰裡間勾心鬥角的紛爭,更無亂七八糟的仗勢欺人,門派掙錢一事,也十分安穩,只需要與落魄山分帳就行了,珠釵島女修只需要安心修道即可,那麽唯一需要劉重潤上心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了,就是小心提防那個曾經的“余米”、後來的米裕。
之前余米陪著暖樹一起來螯魚背拜年送禮,再加上他曾經乘坐過幾次龍舟渡船,
最氣人的,都不是這些,而是那個余米,一直刻意疏遠珠釵島女修了,可問題在於余米無心,劉重潤的那些嫡傳和再傳弟子們卻有意啊,一個個對余米牽腸掛肚的。
尤其是等到米裕的真實身份,水落石出,竟然是那個在老龍城戰場大放異彩、殺敵如麻的劍仙,而且最關鍵的,米裕竟然還來自那座名動天下的劍氣長城!
一來二去,珠釵島的花癡,就更多了,一提起米大劍仙就兩眼放光,總要找機會去落魄山那邊做客,把劉重潤氣得不輕。
如此一來,在龍舟渡船上邊辦事,她們能不盡心盡力?
小米粒繼續回到欄杆那邊,眼巴巴等著那條渡船。
驀然瞧見天邊渡船小如一粒芥子。
小米粒滿臉驚喜,雀躍喊道:“景清景清,靈驗了靈驗了!”
其實離著先前陳靈均的施展仙術,這都過去多久了。
陳靈均坐在欄杆上,卻毫不心虛,哈哈大笑。
陳平安施展水雲身,率先離開渡船,瞬間來到渡口欄杆旁,伸手按住青衣小童的腦袋,笑問道:“什麽事情這麽好笑。”
陳靈均抹了把臉,“老爺終於回家了,差點就要喜極而泣。”
額頭大包的白玄繼續白眼。
想起一個正經事,白玄跳下欄杆,開始告狀,在外邊也不好稱呼隱官大人,就用了山主的稱呼,“山主,你要是再不來,咱們幾個,就要被拐跑乾淨了。山主你是不知道,那個於老劍修,過分得很,在那拜劍台,每天都要串門,硬著頭皮為咱們九個,美其名曰指點劍術,尤其是看我的眼神,別說是啥未過門的弟子了,簡直就是他失散多年的親兒子,看得我發毛,山主,說真的,可不是我背後說人閑話啊,就於老兒那點道行,真當不了我的師父。”
陳平安氣笑道:“就你眼光最高,境界高不高?”
白玄雙臂環胸,“有一說一,不扯虛的,比山主遠遠不足,比程胖子他們幾個綽綽有余。再過個三五年,撇開孫春王那丫頭不說,我能一挑七。”
等到白玄見著了寧姚,揉了揉眼睛,沒看錯,真是那個寧姚!
白玄立即乖乖閉嘴。
姚小妍和納蘭玉牒,這倆丫頭,估計得瘋。
尤其是那個孫春王,平時見誰都是死魚眼加面癱的模樣,見著了寧姚,還不得當場磕頭認師父?
白玄可是知道孫春王這妮子,傲得很,哪怕被隱官大人帶到了落魄山,還是一門心思想著去五彩天下,去那飛升城,只找寧姚學劍術,不然喜歡鑽牛角尖的小姑娘,就寧肯沒有傳道人,沒有什麽師父。
唉,還是年紀小不懂事。
寧姚是那種會隨便收徒弟的?
再說了,寧劍仙是誰?她可是咱們隱官大人的道侶啊。
你與隱官大人關系好了,寧劍仙這個師父能跑?
說到底,還是小姑娘家家的,腦子不靈光。
渡船靠岸後,寧姚他們走來這邊。
仙尉左右張望起來,不曉得曹仙師的山頭在哪裡。
“山主夫人!”
小米粒有些羞赧,想要給瓜子,就是有點拿不出手。
喊寧姐姐可不中,被裴錢曉得了,得記小帳本的。
寧姚笑著伸出手。
小米粒樂開了花,趕緊遞出一捧瓜子。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隻沉甸甸的棉布袋子,裡邊裝滿了金瓜子。
小陌蹲下身,微笑道:“我叫小陌,是公子的扈從,這是見面禮,禮輕了,右護法莫嫌棄。”
周米粒愣在當場,皺著兩條疏淡微黃的眉頭,一見面就送禮?
她趕緊抬頭看了看好人山主。
陳平安笑著點頭,“隻管收下好了,不用跟小陌客氣,他就是個善財童子。”
然後陳平安小聲說道:“是一袋子的金瓜子,就是用金子打造的金瓜子。”
啥?金瓜子?這還禮輕?
禮不輕,情意更是重如山!
天底下怎麽會突然又冒出小陌先生這麽個好人。
小陌先生是未卜先知嗎?怎麽就知道自己做夢都想要一袋子的金瓜子?!
黑衣小姑娘懷抱金扁擔跟青竹杖,有些滑稽地作揖道謝,再雙手接過袋子,小米粒一個屈膝彎腰,笑哈哈道:“小陌先生,袋子重得嚇人了哈,我差點就要拿不住掉在地上嘞。”
小陌笑眯起眼,神色溫暖,等到小米粒接過袋子,這才緩緩起身。
陳平安摸了摸小米粒的腦袋,“趕緊收起來。”
小米粒使勁點頭,好不容易才將那隻袋子裝入心愛的棉布挎包。
小陌又送給陳靈均和白玄人手一件法袍。
陳靈均點點頭,接過那件法袍,道了聲謝,心想這個小陌兄弟,比較上道了。
白玄依葫蘆畫瓢,這個小陌,從這一刻起,就是斬雞頭燒黃紙的候補人選了。
結果倆人發現陳平安投來視線,他們立即與那個一見如故的小陌重重抱拳,以後就以兄弟相稱了。
小米粒看著那個年輕道士,眨了眨眼睛,她等著好人山主介紹呢。
陳平安笑著介紹道:“仙尉,仙人的仙,都尉的尉。以後會在我們山中修道,算是客卿吧。”
本想說一句仙尉不是真正的道士。
只是陳平安瞬間意識到這句話,不妥當。
他不是真正的“道人”,誰是?
陳靈均哈哈笑道:“仙尉道長,巧了啊,我認識很多的道士朋友。”
道祖!老觀主!騎龍巷的賈老哥,還有……那個來自趴地峰的張山峰!
有自家老爺在身邊,說話就是硬氣。來者是客,管你是啥來頭。
仙尉有些拘謹,擠出個略顯生硬的笑臉。
總覺得這倆孩子,瞧著老氣橫秋倒是沒什麽,可就是腦子有點……拎不清的
try{mad1('gad2');} catch(ex){} 樣子。
小米粒是個盡職盡責的耳報神,嘰嘰喳喳,開始跟陳平安說起了最近龍州地界的一些趣聞,比如困鹿山那邊,聽說多出個喜歡松蔭觀鹿的高士,說話玄乎哩,什麽青燈擁髻上陽宮,白發重來貞元人。還有那啥貧得今年無月看,留滯此山不思歸。
陳平安笑了笑,沒當回事。因為大致知道對方的底線,事實上如今西邊群山裡邊的修道之人,陳平安心裡都有數。
好像等到落魄山名氣一大,附近山頭,就一下子蹦出了許多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
小米粒還說如今的阿瞞,可了不得,成了騎龍巷附近的扛把子,白鵝加公雞一起打,這不如今壓歲鋪子就憑空多出了一堆的雞毛毽子,鵝毛撣子。
陳平安沒有直接去落魄山,而是祭出一艘符舟,打算先去一趟拜劍台。
老劍修於樾,化名於倒懸,如今是落魄山的記名供奉了,老劍修挑中了兩個劍仙胚子,賀鄉亭和虞青章。
而且這兩個孩子,他們自己也有意離開落魄山,跟隨自於樾外邊修行。
其實於樾對此還是很意外的,因為老劍修實在想不明白,為何他們放著隱官大人不去認師父,哪怕認個師祖,都要好過找自己這麽個師父吧?
只是天上掉餡餅,總不能還推之門外,再者於樾多少有幾分底氣,自己好歹是個玉璞境,真要收徒,還真不至於糟踐了兩位劍仙胚子的大好資質,於樾定會悉心傳道,傾囊相授全部劍術。
今兒在拜劍台一座茅屋內,老劍修對著那兩個坐在桌旁的孩子,撫須笑道:“一來咱們仨這師徒名分,最後成與不成,還是得看陳山主的意思,需要他點頭。二來,哪怕陳山主那邊肯定沒問題,我們離開落魄山之前,怎麽都得打聲招呼再走,這是禮數。相信不管劍氣長城和浩然天下的風土人情,怎麽個不一樣,可這點道理,終究是相通的。鄉亭,青章,你們覺得呢?”
到了蒲禾那邊,算是徹底找回場子了。
米裕雙臂環胸,斜靠在門口那邊,冷眼旁觀。
隱官大人從劍氣長城帶回的九個劍仙胚子當中,練劍資質、根骨和性情最好的兩個,是那個不苟言笑的小姑娘孫春王,和剛到落魄山就與裴錢問拳兩場的白玄。
然後就是虞青章了。
至於其余幾個孩子,如果不談飛劍品秩和多寡,隻說練劍的天賦和心性,其實都相差不多。
姚小妍可能是相對最差的一個,性子實在太軟綿了,只是抵不過小姑娘的本命飛劍多啊,足足三把。
不過在米裕看來,姚小妍這女娃兒確實是運氣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
道理很簡單,如果是在劍氣長城,再過個十幾年,至多二十年,姚小妍就肯定需要出城廝殺。
米裕可以確定,姚小妍這樣的劍修,去了戰場就會死,不是她死,就是護道人被她連累而死。
以姚小妍的心性,就算自己僥幸活著離開戰場一次,至多兩次,她的劍心就要出大問題。
可是到了浩然天下,姚小妍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安穩修行,成為中五境,再躋身地仙,大不了等到元嬰境再下山遊歷。
米裕其實這會兒頗有怨氣。
原本這幾個孩子,崔東山是早有安排的,只是沒想到從天上掉下個玉璞境的流霞洲老劍仙。
比如虞青章,崔東山就曾經打算自己收為嫡傳之一,喜歡讀書的賀鄉亭,會交由種夫子收徒,種秋雖然不是劍修,但是誰說只有劍仙才能傳道?
就因為這位於老劍仙橫插一腳,極有可能帶走虞青章和賀鄉亭,使得崔東山的長遠布局,全給打亂了。
要不是看在於樾是自家供奉的份上,平日子不管在落魄山中遇見誰,都和和氣氣的,伸手不打笑臉人,不然米裕肯定得跟這位老劍仙切磋切磋。
其中隋右邊的選擇比較意外,主動挑中了程朝露這個喜歡做飯燒菜的小胖子。率先成為一對師徒,只等山主返回家鄉,在祖師堂譜牒上加上一筆了。
程朝露當時就發蒙,不曉得隋右邊為何要收為自己為嫡傳,結果那個未來師父隻用一句話,就說了孩子的心坎上。
“年紀不大,出拳夠狠,以後可以練劍習武兩不誤。”
程朝露一下子就覺自己必須認這個師父了。
誇他什麽都沒啥意思,反正自己是怎麽塊料,會沒點數?但是稱讚他有習武天賦,能不開心?
所以程朝露如今已經離開拜劍台,跟隨隋右邊乘坐那條風鳶渡船一同去往桐葉洲了。
之後就是掌律長命,相中了納蘭玉牒這個小財迷,雙方一樣投緣得很。
崔東山有意讓米裕收何辜為嫡傳弟子,結果米大劍仙和這小屁孩,相互都看不上眼。
不過比起崔嵬和於斜回這對崔東山“欽定”的未來師徒,還是要好上幾分,這不於斜回死活都不願意跟隨崔嵬一起離開。
其實崔嵬作為一位元嬰境劍修,劍術不算低,隋右邊不也才是元嬰?而且崔嵬的劍術駁雜,殺力不弱,況且還擅長隱匿。
但是於斜回就是瞧不起這個臨陣脫逃的家鄉劍修,讓我跟他拜師學藝?丟不起這個人。
一行人來到拜劍台,陳平安收起符舟,朝於樾拱手抱拳,歉意道:“讓於供奉久等了。”
久等?
於樾有點茫然,好像沒幾天功夫吧,不過老劍修還是笑著抱拳還禮道:“哪裡,此山大好,都有點舍不得離開了。”
陳平安後知後覺,自知失言了。
實在是這些時日,發生事情太多,自己才有了這個錯覺。
米裕笑呵呵道:“不舍得走就留下唄,誰敢趕於老劍仙走,看我答應不答應?”
於樾有些尷尬。
別看米大劍仙在劍氣長城本土劍修當中,威望……不是特別高。
可一些個外鄉劍修,其實是在米裕手上吃過不小苦頭的。
其中就有於樾的老友蒲禾。不然就蒲老兒那滿嘴噴糞的臭脾氣,願意在酒桌上,為米裕說幾句“米攔腰殺力不低”的類似好話?於樾雖然不知具體內幕,只是用屁股想,都知道蒲老兒肯定被米裕砍過。
隱官大人斜眼米大劍仙。
米裕立即對於樾嬉皮笑臉道:“於供奉,一家人不說兩句話,別放心上啊。”
於樾灑然笑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米劍仙多慮了。”
米裕腹誹不已,你才是劍仙,你全家都是劍仙。
真心不是米裕喜歡記仇記帳,實在是這個於樾,每次見面必喊劍仙,忍他不是一天兩天了。
在家鄉那邊,當得起劍仙稱呼的,不多,而且像米祜、嶽青這些劍仙,也多不喜歡被人稱呼為劍仙,還不如直呼其名。
只要扛得起揍,經得起打,在路上瞧見了陳熙,喊一聲老陳,再比如喊那董三更一聲董老匹夫,甚至是小董,都沒問題。
於樾與陳平安說了打算收虞青章和賀鄉亭為嫡傳的事情。
陳平安笑著點頭,剛要說既然他們自己願意,自己這邊就沒有異議了。
只是寧姚望向那兩個孩子,已經開口問道:“理由。”
兩個孩子臉色慘白,嘴唇顫抖,愣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米裕歎了口氣。
遇到誰不好,偏偏遇到了寧姚,該這倆孩子心虛膽怯一場了。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打攪寧姚跟同鄉劍修的這場對話。
除了小胖子程朝露已經去往桐葉
洲,其余八個孩子都到場了,果然如白玄所料,納蘭玉牒和姚小妍倆丫頭片子,已經快瘋了。
尤其是那個孫春王,看見了寧姚,沒什麽表情、甚至都沒啥眼神的小姑娘破天荒滿臉漲紅,她雙手攥拳,很想說什麽,又不敢開口。
這些孩子,瞧見了寧姚,就像……回到了家鄉。
不管陳平安再怎麽被視為同鄉人,再怎麽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可是比起寧姚,終究是不一樣的。所以哪怕是同樣的話,同樣的道理,寧姚說出口,與陳平安來講,就成了不同的道理。
陳平安咳嗽一聲,帶著於樾幾個一起挪步走遠。
仙尉歎了口氣,哀愁不已,好家夥,陳山主就是有這麽個大山頭?
曹仙師的麾下就只有這麽一幫小娃兒?
自己十有八-九是誤上賊船了。
寧姚一向是不喜歡拐彎抹角的,很快就跟那些孩子聊完,有一個說一個。
陳平安是第一次見到那幫性情各異的孩子,如此如出一轍的乖巧聽話。
最終的結果,是老劍修於樾很快就會帶著有了師徒名分的兩個孩子,一起離開落魄山,跨洲遠遊。
孫春王成了寧姚的不記名弟子,但是需要留在浩然天下這邊修行,不會跟隨寧姚一起去往飛升城。
白玄這個大爺今天終於老實了,與隱官大人言之鑿鑿,說近期不去行亭那邊擺攤了,得待在拜劍台,好好修行。
陳平安隨後帶著她去了趟霽色峰祖師堂敬香。
小陌和仙尉都尚未正式納入譜牒,今天就算了。
仙尉不會像小陌一樣擔任供奉,只是落魄山的不記名客卿。
畢竟陳平安膽子再大,也不敢擔任仙尉的傳道人。
要真敢如此行事,估計容易遭天譴挨雷劈。
凡夫俗子的無意為之,與修道之人的有心作為,天壤之別。
祖師堂鑰匙在小暖樹那邊。
一行人就在門外等著,陳靈均已經去通風報信了。
朱斂和小暖樹一起趕來霽色峰。
粉裙女童停步後,笑容燦爛,朝一行人施了個萬福。
陳平安笑著點頭。
之前在雲霞山綠檜峰那邊,與蔡金簡購買了一些雲根石,回頭就會煉化擱放在彩雲峰和仙草山的山根龍脈,再問問看小暖樹,想要選擇哪座山頭作為修道之地,幫她選址開府。小暖樹不是金丹境又如何,回頭祖師堂議事,看看誰敢有異議。
與祖師堂三幅掛像敬香完畢,陳平安與寧姚走出大門,小暖樹嫻熟鎖門。
仙尉如釋重負,還好還好,陳山主又多出一座山頭,這座傳說中的山上祖師堂,瞧著就很氣派了。
陳平安與朱斂這個落魄山大管家並肩而行,聊著事情。
其實等到崔東山主動要求擔任下宗的首任宗主,那麽落魄山下宗的全部人選,就算徹底敲定了。
種夫子在下宗那邊暫時當個帳房先生,管錢袋子,負責財庫收支。
說實話,種秋作為南苑國國師,昔年被一座天下譽為“文聖人,武宗師”,在山上擔任什麽職務都不過分。
劍修崔嵬,暫任下宗掌律。
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會由落魄山的次席供奉,米大劍仙擔任,職務算是平調吧。
隋右邊,不會有什麽頭銜身份,就算給,她估計也不會領情。
灰蒙山那邊,化名邵坡仙的舊朱熒王朝,亡國遺民,這位擁有獨孤姓氏的朱熒太子殿下,身邊跟著個婢女蒙瓏。
還有化名石湫的春水,她與妹妹秋實,都曾是北俱蘆洲打醮山女修。
他們三人也都已被崔東山一起帶去桐葉洲。
此外盧白象的兩位嫡傳弟子,好像將來也會成為下宗弟子。
陳平安打趣道:“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這就跟我們上宗落魄山揮鋤頭挖牆腳了?”
朱斂笑道:“原本不覺得,被公子這麽一說,好像還真有這個意思。”
陳平安在劍氣長城那邊白撿了個曹峻,元嬰境劍修,曹峻破境的可能性很大。
這個曹峻也是個妙人,反正當不上首席供奉了,就主動討要了個落魄山下宗的末席供奉的頭銜。
朱斂說道:“裴錢如今在福地的心相寺那邊,我就沒喊她過來。”
陳平安點點頭。
去了趟帳房,陳平安跟韋文龍說了自己需要從財庫挪用一百顆谷雨錢。
要借給林守一。
算了,是送。
借個屁的借,花錢還不落個好,不如直接送。
能從陳平安這邊坑錢的人,不多的。
韋文龍笑著說如今帳簿上躺著不少谷雨錢了,山主不用擔心會捉襟見肘。
朱斂笑道:“錢可以借,而且必須借,只是林守一可以在下宗掛名客卿嘛。”
陳平安點頭道:“可行啊。”
落魄山諜報和鏡花水月一事,會暫時交給朱斂,陳靈均。
再就是牛角渡的包袱齋,一直缺合適人選,之前陳平安去那青蚨坊找洪老先生,三番兩次想要挖牆腳,可惜未果。
所以暫時還是只能讓掌律長命主持大局,再交給珠釵島女修們幫忙具體事務了。
如今落魄山擁有兩條渡船,龍舟翻墨的臨時管事,是與落魄山租賃了螯魚背的珠釵島島主劉重潤,雙方禮尚往來,這些年相處得很好。
至於那條跨洲渡船的風鳶,陳平安打算讓長命兼任管事,真正負責待人接物這些瑣碎事務的二把手,可以是老道士賈晟,再讓米裕有空就那邊坐鎮渡船,那麽渡船風鳶的面子裡子,就都有了。
陳平安突然想起一物,在那條夜航船上邊的條目城,自己從那位化名張三的虯髯客包袱齋那邊,得了一張名為“雲夢長松”古弓,是貨真價實的實物,品秩未定,陳平安總覺得這件寶物,有些燙手。
三教祖師曾經聯袂蒞臨小鎮。
不知怎麽,觀道觀的那位老觀主,在山門口那邊喝了個茶,就送出了那幅極其珍稀的道圖。
當時被崔東山煉化後,異象橫生,一山生紫氣,群山之巔天無二日,萬樹叢中有月一輪,自成一座天地,日月起落。
以至於連魏檗堂堂山君,在自家轄境山水內,都無法自由出入落魄山。唯一的缺陷,就是開啟與支撐起這樣的“護山”,極其消耗神仙錢,所以落魄山不能時時刻刻開啟大陣,只是相較於那幅道圖的珍貴程度,這點小缺陷,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浩然天下任何一座宗門,都可以拿來當鎮山之寶了。
聽崔東山在那封寄往京城信上的意思,是小米粒待客周到才掙來的一樁天大功勞。
陳平安可不會覺得這是什麽玩笑話。
再加上落魄山之巔的山神廟舊址內,崔東山在周邊設置了一道金色雷池陣法,裡邊還供奉了一幅最早來自倒懸山敬劍閣的劍仙畫卷。
未來下宗的祖師堂大門,會懸掛吳霜降贈予的那副楹聯,同樣品秩高得驚人。
如果算上陳平安從雲紋王朝玉版城得手的十二把飛劍,搭配那幅一直苦於“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太平山陣圖,簡直就是天衣無縫的攻伐效果。
那麽將來落魄山和下宗的兩座山水大陣,攻守兼備,皆可謂極致。
至於這趟京城之行,沒有白走一趟。
按照之前陳平安的估算,自己的本命瓷碎片,流落在外的,多則六片,少則四片。
如今從大驪太后那邊找回了其中一片,不出意外,就藏在陳平安泥瓶巷祖宅隔壁的那棟宅子裡。
此外杏花巷馬家夫婦,北俱蘆洲的瓊林宗,都有一定可能藏有碎片。陳平安都會問清楚,當面問的那種。
走向竹樓那邊,陳平安對小米粒笑道:“我得馬上去一趟外地的仙遊縣,回家之後,就帶你去紅燭鎮。”
鐵符江水神楊花,已經去往中部大瀆擔任公侯。
只是如今這個鐵符江新任水神這個位置,始終懸而未決。
按照大驪最新頒布的金玉譜牒。鐵符江是從三品,繡花江水神是四品。衝澹江葉竹青和和玉液江水神李錦,都只是五品。
至於那條早已從溪升河的龍須河,馬蘭花也從河婆升遷為河神,雖然品秩不高,但是本該建祠廟塑金身,只是按照崔東山的說法,楊老頭給過那位杏花巷老嫗一個承諾,等到三十年一過,就可以享受香火。
紅燭鎮除了是三江匯流之地,其實還有五溪一說,其中位於玉液江上遊的蘭溪縣,就被譽為六水之腰,屬於典型的小府大縣,酥餅,楊梅和枇杷都很有名,那條蘭溪附近還有一處避雨仙崖,以及一條暗中與衝澹江相通的地下河。
玉液江祠廟和水神府,陳平安肯定是要走一趟的。
水神娘娘李青竹,肯定也是要見一見的。
小米粒伸手擋住嘴,笑哈哈道:“小事哈,不急不急。”
收起手,小米粒扯了扯斜挎棉布挎包的繩子,沉啊,肩頭酸得很哩。
大大小小的事情,其實不少。
弟子趙樹下,趙鸞鸞。張嘉貞,符籙修士蔣去……
回頭還要送給裴錢一架親手打造的多寶格。
楊家藥鋪後院,還有一封信,等著自己去看。
等到自己從清源郡返回,要在竹樓二樓,為裴錢這個開山大弟子,正兒八經教拳一次。
尋了一處市井,位於黃庭國境內的一座縣城,將來會在那邊當個學塾的教書先生。
來到竹樓這邊。
朱斂帶著小陌和仙尉坐在崖畔石桌那邊落座。
寧姚跟著陳平安進了屋子。
隻說陳平安這個山主在竹樓一樓的住處,就有吳霜降的,字帖兩方印章已經道氣流散,但是還剩下一枚道韻凝聚的花押,“心如世上青蓮色”。
還有自家先生親自從蘇子、柳七那邊討要來的兩幅字帖,花開帖,求醉貼,一樣蘊藉道韻,文運沛然。
之前參與文廟議事,偶遇流霞洲渝州丘氏的客卿林清,雙方投緣,老人送了陳平安一方薄意隨形印章,工料俱佳。
邊款:金天之西,白日所沒,仙人醉酒,月窟中來,飛劍如虹,腳撥南辰開地脈,掌翻北鬥耀天門。
印章底款四字:曾見青衫。
將這方印章放在書桌上,陳平安再將那支銘文寓意極美的白玉靈芝,輕輕放在書架上。
陳平安雙手籠袖退後一步,又伸出袖子,稍稍挪了挪白玉靈芝的擺放位置。
就像燕子銜泥,就像螞蟻搬家,就像年年有余。
爹娘走後,十四歲之前,勉強守住了家業,所幸在那之後,年年好過一年。
之後陳平安帶著寧姚,再喊上小陌和仙尉,一起下山,他要去騎龍巷的草頭鋪子和壓歲鋪子查帳。
小米粒沒有跟著,她得巡山去啦。
小姑娘一邊歡快飛奔,一邊唱著臭豆腐好吃呦,金瓜子賊重呦。
仙尉剛剛在那座山中積攢起來一點底氣,等到瞧見這兩座市井鋪子,就又倍感無奈了。
這就是自家山頭的財源了?那還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就是每天掙點辛苦銀子錢?罷了,實在不行,就只能靠自己出馬,重操舊業了,來時路上,瞧見小鎮有幾條街巷挺貴氣的,回頭看看能不能去那邊找點財路。
裴錢的那個開山大弟子,原名周俊臣,昵稱阿瞞,綽號小啞巴。
站在櫃台後邊的小板凳上,今天這個孩子竟然破天荒與陳平安喊了聲祖師爺。
陳平安難免有些犯嘀咕,笑問道:“阿瞞,這是打算跟我借錢?”
阿瞞搖搖頭,一板一眼道:“就是想著祖師爺能夠明察秋毫,好好管一管某些監守自盜的家夥。”
一個白發童子從後院那邊跑過來,怒道:“阿瞞,我如今哪次吃糕點不給錢?!栽贓嫁禍得講證據!”
阿瞞笑呵呵道:“當我面吃的,是結帳了,那些被你偷吃的呢?我可都數著呢。”
白發童子眼珠子滴溜溜轉,“其實是隔壁崔花生偷吃的糕點,我攔不住,打不過她。”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白發童子盯著那個黃帽青鞋的年輕人,雙手叉腰,抬了抬下巴,“你,啥境界,說道說道。”
總感覺這家夥,比較危險。
這頭如今名叫箜篌的化外天魔,其實在歲除宮的本名,“天然”。
不知是腦子抽筋了還是怎的,竟然也有了收徒弟的心思,叫囂著要當師父,當了師父,隔幾天,就可以學隱官老祖當師祖。
經常獨自在後院那邊,蹦跳著望向落魄山那邊,振臂高呼,嚷著入山入山,去搶徒弟,一個不嫌少,兩個不嫌多,一個端茶一個送水……
此外不是變著法子從崔花生那邊騙點錢,就是在鋪子門口那邊,叼著根牙簽,自顧自呲牙咧嘴的。
年紀這麽小,就滿頭白發了。
附近一些上了歲數的街巷鄰居,私底下都曾好心勸石掌櫃,趕緊帶這可憐娃兒去看看郎中,有些錢,節儉不得。
小陌其實一樣頗為意外,鋪子裡邊,竟然會有一頭約莫是飛升境的化外天魔?
至於那個穿著一副男子仙人遺蛻的女鬼,算不得什麽奇人異事。
小陌笑答道:“境界什麽,都是虛妄。”
有個腳步匆匆從草頭鋪子趕來的少女,與陳平安畢恭畢敬施了個萬福,怯生生道:“奴婢崔花生,見過山主老爺。”
陳平安笑著點頭,實則別扭至極。
是那個正陽山的田婉,鄒子的師妹,被崔東山和薑尚真聯袂攔截,結果再被崔東山剝離出一魂一魄,撚為燈芯,再裝入一隻“花器”當中,就成了如今在騎龍巷打雜的少女,崔花生。她如今算是崔東山名義上的妹妹。
而崔東山還從田婉那邊,得到了一座品秩極高卻沒有名字的洞天秘境,雖然不在七十二小洞天之列,但是按照田婉的說法,裡邊的天材地寶,大道氣運,可以支撐起一位飛升境修士的煉氣修道。
言下之意,就是一位地仙,只要修行路上破境順暢,就可以始終待在這座與世隔絕的洞天之內,不用索要絲毫外物,就能夠躋身飛升境。
其中有座絳闕仙府,玄之又玄,別有洞天。還有一條名為丹溪的溪澗,水性陰沉,流水如玉,最適宜拿來煉丹,此外一座赤松山,茯苓靈芝人參等,靈樹仙卉,數量極多。
就像一座唾手可得的天然財庫。
這座洞天既然是崔東山這個下宗宗主帶回的,那麽於情於理,都要安置在桐葉洲的下宗。
畢竟上宗落魄山,已經有了座上等福地品秩、並且已經到了瓶頸的藕花福地,再加上那口鎖龍井,屬於洞天、福地相銜接,何況其中又有朱斂拐來的那座狐國。
只不過崔東山真正在意的一塊肥肉,是那座極負盛名的蟬蛻洞天。
可惜田婉沒有說謊,不在她身上。
當然,不在她身上,不代表她不清楚這座洞天的下落。
想必以崔東山的脾氣,肯定不會就此罷休的。
因為這座遠古洞天,算是古蜀地界最重要的遺址之一,傳聞曾經有多位遠古劍仙,在此蟬脫飛升,白日仙去,仙心脫化,遺留皮囊若蟬蛻,珍貴異常。
陳平安讓小陌和仙尉留在鋪子這邊,稍後會一起返回山上。
自己帶著寧姚沿著那條騎龍巷台階,拾級而上,走到了台階頂部,陳平安轉頭望了眼。
之後一路走向泥瓶巷,期間路過了杏花巷。
當年鄒子的攤子,就擺在這邊。
一個醉醺醺的目盲老道士返回騎龍巷,這不給街坊鄰居辦了場喜事,酒沒少喝,紅包沒收,遠親不如近鄰的,自己還要收錢,就不講究了,不夠仙風道骨。
等到賈老神仙聽說陳山主與山主夫人,剛剛離開騎龍巷,老道長一跺腳,捶胸頓足,悔啊。
終究是個龍門境的老神仙了,賈晟雖然目盲,但是稍稍運轉氣機,視野其實如常人無礙,聽說那小陌是山上新收的供奉,還有那個一眼就看穿是個假道士的仙尉,會是客卿,立即就拉著兩人去自家鋪子那邊喝酒,白發童子就跟著去蹭吃蹭喝了。一通酒水喝下來,一碟碟下酒菜就沒停過,把仙尉都喝得都鼻涕眼淚一大把了,滿臉通紅,一手端碗,另外一隻手與老道長在桌上手握著手,使勁搖晃,一切盡在不言中,都在酒水裡了。
這位同樣混過江湖、最清楚辛酸的賈老神仙,真是知己啊。
就算誰趕自己走,都打死不走了。
至於陳靈均,剛剛教會了小陌兄弟劃拳,倆人在那兒瞎比劃呢。
陳平安帶著寧姚走向泥瓶巷。
一旦再有第二座下宗創建,落魄山就會升格為浩然天下的“正宗”,下宗則順勢升遷為上宗。
數座天下的“正宗”仙家,屈指可數。
像浩然天下就只有兩座。
走到了再熟悉不過的小巷,陳平安在祖宅門口停步,看了眼隔壁宋集薪的院門,不著急取回本命瓷碎片。
再轉移視線,陳平安看了眼旁邊宅子,自打記事起就好像沒人住了。
寧姚也瞥了眼隔壁那對主仆的宅子,記得當年好像瞧見個裝腔作勢的矮冬瓜女子,對方要是不踮腳,只能半顆腦袋露出牆頭。
陳平安開了院門和屋門,院子屋子都乾乾淨淨的,門上都張貼著春聯和福字。
陳平安進了屋子,趴在桌上,下巴抵在胳膊上。
寧姚問道:“怎麽了?”
陳平安微笑道:“娶妻如此,夫複何求。”
寧姚托著腮幫。
自己很久沒來這裡了。
陳平安坐了片刻,就站起身。
寧姚知道要去哪裡。
一起徒步走出小巷,過了龍須河上那座石拱橋,陳平安與寧姚一起徒步走在鄉野路上。
到了墳頭。
陳平安遞給寧姚三炷香, 自己手持三炷,一起敬香。
然後陳平安蹲下身,開始為墳頭添土。
寧姚蹲在一旁,取出一隻小袋子,輕聲問道:“我從五彩天下那邊帶來的,合適嗎?”
陳平安轉頭笑道:“合適,怎麽不合適。”
寧姚松了口氣。
接過那隻袋子,將裡邊的泥土倒出,輕輕拍打幾分,微微夯實墳頭。
陳平安紅了眼睛,嗓音沙啞,只是喊了兩聲爹、娘,好像便說不出口了,只能嘴唇微動,低聲喃喃。
好像是在十四歲那一年,草鞋少年才第一次正式出遠門。
開始離鄉遠遊。
但是陳平安沒有與任何說過,哪怕是寧姚,劉羨陽,都沒有說過。
其實就是來時的腳下這條路,當年在街坊鄰居的幫忙下,一個面黃肌瘦的草鞋孩子,走在靈柩的最前方。
那條路,從泥瓶巷一直走到這裡,才是陳平安這輩子一場最遠的遠遊。
可能是因為今天的這次上墳,身邊多了她,一定會娶進家門的心愛女子,寧姚。
陳平安再取出一壺酒,灑在墳頭之後,將酒壺輕輕放在腳邊的泥地裡。
男人蹲在地上,一隻手捂住臉,肩膀顫抖,細細的嗚咽聲,從指縫間滲出。
好像直到今天這一刻,當年的小平安,如今的陳平安,真的成家立業了。
才真的敢在爹娘的墳頭這邊,與他們說自己過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