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平六年的正月末,處州下了一場滂沱大雨,正午時分,依舊晦暗如夜,只是豁然雷雨收,雨後初霽,洗出滿山青翠,春日融融,山中鶯雀翩躚枝頭,點滴雨珠飛在春風裡。
陳平安已經將箜篌贈送的那本拳譜,借給朱斂翻閱。
既然雙方約定要在南苑國京城問拳一場,那就結結實實打一架。
一直在寶瓶洲遊覽山河的邵雲岩和酡顏夫人,即將聯袂拜訪落魄山。
因為事先就已經飛劍傳信,與霽色峰告知行程日期,陳平安今天就帶著韋文龍來到山門口,喝茶等人。
魏檗憑空出現在山門口,蕭蕭肅肅,爽朗清舉,一身雪白長袍,神姿高徹如玉山上行。
坐在桌旁,魏檗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說你那兩位客人已經到槐黃縣城了。
陳平安笑道:“這種小事,也需要魏山君親自通知?真有誠意,你倒是幫我去小鎮幫忙迎接啊,這才算面子。”
魏檗不搭話,只是道了一聲謝,沒打算久坐,喝過一碗茶就返回山君府,不耽誤陳山主待客。
因為那位前幾天做客落魄山的純陽真人,先前一步施展大神通,縮地山河,跨出一步就徑直去了寶瓶洲最北端,看架勢是要跨海北遊俱蘆洲了,不知為何真人又返回北嶽地界,來到落魄山那處名為遠幕峰的藩屬山頭,呂喦在那古松老藤連山蜿蜒如大螈的山壁上,一手持葫蘆瓢飲酒,一手掐劍訣做筆,崖刻了一首道詩,魏檗得了陳平安的心聲提醒,立即趕去遠幕峰,趁著純陽真人詩興大發的關頭,措辭委婉,邀請對方去自家披雲山“依葫蘆畫瓢”,再去崖刻榜書一番,哪怕沒有完整詩篇,一兩個字的榜書都行,呂喦約莫是看在陳山主的面子上,沒有拒絕此事,果真隨著魏檗去了趟披雲山,山高猶有積雪,呂喦不吝“筆墨”,稍作思量,便刻下一句好似詩詞序文的溢美之詞。
帶酒衝山,雪吹醉面,平生看遍千萬山,第一關心是披雲。
披雲山到底是一座“新嶽”,若論崖刻,實在寒酸,寶瓶洲五嶽,可能就隻比范峻茂的那座南嶽稍好。
自家山頭有了這麽一句道氣沛然的榜書,魏檗就覺得晉青的中嶽,土。
魏檗喝過茶水,笑道:“以後再有類似好事,記得一定要算我披雲山一份。”
陳平安答應下來,魏檗連忙親自給陳山主倒水,然後乘興而來滿意而歸。
韋文龍一直繃著臉,時不時望向山間小路那邊。
陳平安覺得有趣,因為自家財神爺的韋府主,很緊張,這會兒喝茶,就像用喝酒壓驚。
從山路那邊徒步走來,在山門口這邊見了面,邵雲岩和酡顏夫人都習慣性稱呼陳平安為隱官。
落魄山的財神爺,泉府一把手,韋文龍神色肅穆,與邵雲岩低頭抱拳道:“弟子韋文龍,見過師尊。”
邵雲岩點頭致意而已,當年在春幡齋嫡傳弟子當中,其實邵雲岩一直不太看好韋文龍這個隻喜歡術算的徒弟。
要說與韋文龍不親近,也不會,畢竟邵雲岩的嫡傳弟子就那麽幾個,可要說師徒雙方如何親近,同樣不至於。
再者韋文龍打小就是個幾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悶葫蘆,而邵雲岩當年在春幡齋內部,就從來不是什麽和藹可親的師父、師祖。
邵雲岩轉頭與陳平安問道:“隱官大人,在落魄山這邊,韋文龍在祖師堂那邊,算是坐第幾把交椅?”
陳平安笑道:“位置排在他前邊的,只有我,掌律長命,首席供奉周肥,就三個,所以韋文龍算是我們落魄山的四把手。”
一般的宗門,都會有幾個道齡年長、輩分很高的祖師爺,多是給些虛銜,雖然沒有實權,但是祖師堂位置,還是很靠前的,如果跟當代宗主拉開了一兩個境界,說不定座椅位置,就會僅次於宗主,一宗掌律修士的位置都要靠後。
邵雲岩笑道:“之前一直沒覺得有什麽,這會兒站在落魄山的山腳,好像感覺真心不錯。”
韋文龍赧顏一笑。
察覺到師父瞥來的視線,韋文龍立即板起臉,收斂笑意。
陳平安埋怨道:“邵劍仙,我得提醒一句啊,韋府主好歹是我們落魄山的大人物,你客氣點,別總擺師尊架子,臭著一張臉。”
邵雲岩也不跟隱官大人吵架,“文龍啊,你們山主都批評我了,你覺得呢,我這個當師父的,要不要擠出個笑臉。”
韋文龍緊張道:“不用不用,師尊與當年一樣,就很好了。”
等到韋府主再轉頭與陳平安開口言語,就立即不慫了,神色自若道:“山主,師尊一向如此,面冷心熱,師尊沒必要故意如何,我只會反而不自在。”
陳平安跟邵雲岩相視而笑。
酡顏夫人偷偷撇嘴,當年在倒懸山,她還真看不出春幡齋的二愣子韋帳房 ,能有今天的機遇和成就,人比人氣死人。
如今這位酡顏夫人,名為梅藪,道號梅花主人。
在南塘湖青梅觀那邊,她消耗了一百二十年的道行,最終虛報為一百五十年。
先前遊歷那座已經改朝換代的雨龍宗,邵雲岩受到宗主納蘭彩煥的邀請,酡顏夫人因為昔年跟水精宮雲簽關系不錯,所以如今兩人都是雨龍宗的記名客卿了。
隱官大人好像總算注意到第二位客人了。
陳平安看了眼酡顏夫人,微笑道:“行走天下,與人為善,總是不錯的。”
酡顏夫人笑容尷尬,心中腹誹不已。
隱官大人,你這個好為人師的臭毛病,真得改改。
陳平安笑眯起眼,好似看穿她的心思,“那就改改?”
酡顏夫人故意滿臉茫然,陳平安也無所謂,笑道:“納蘭彩煥還是老樣子,好個談錢傷感情,連這點俸祿都不給你們。”
主客一起登山,剛好遇到了一個走樁練拳下山的岑鴛機。
她與陳山主對視一眼,陳平安笑著輕輕搖頭,示意她不用停步言語。
酡顏夫人以心聲問道:“她這是?”
陳平安懶得回答這種問題,雖然已經飛劍傳信給邵雲岩,陳平安這會兒還是與酡顏夫人,再次說起了九嶷山神君“蒼梧”的邀請,與此同時,與她多聊了幾句九嶷山的風土人情,畢竟有些事情,尤其是涉及內幕,山水邸報上是不會宣揚的,中土邸報不議五嶽事,幾乎是一條約定成俗的規矩,偶有例外,也是偶爾。
這讓酡顏夫人頗為自得,能夠讓一位中土五嶽山君,親自開口邀請做客,不算太過稀罕,可也絕對不常見啊。
陳平安問道:“你們接下來是直接返回龍象劍宗?”
邵雲岩搖頭說道:“繼續往北遊歷,回一趟家鄉。”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回去看看了。”
邵雲岩這位離鄉多年的劍仙,其實是北俱蘆洲人氏。
當年劉景龍帶著弟子白首做客春幡齋,當然身邊還有一位女修,水經山宗主的嫡傳弟子,盧穗,她對劉景龍可謂傾心愛慕。
那次登門,劉景龍幫著徒弟預定了一枚春幡齋養劍葫,邵雲岩其實給了一個極為公道的價格,不過卻讓白首聽得額頭直冒汗。
而那根當之無愧的山上先天至寶葫蘆藤,結出了十四顆葫蘆,但是按照邵雲岩的推衍演算,最終能夠被成功煉化為上品養劍葫的葫蘆,其實只有七枚。而從得手一根葫蘆藤,到即將“瓜熟蒂落”,邵雲岩等了將近一千年的漫長歲月,一座春幡齋的建造,就是為了能夠培植此物。
劉景龍之所以能夠預定其中一枚,還是因為那七人當中,有人無法按約購買,春幡齋才額外空出一個名額,又剛好被“趕早不如趕巧”的劉景龍撿漏。
竹樓一樓地方小,不宜待客,陳平安就領著兩位客人,來到集靈峰一棟暫時閑置的宅子。
各自落座後,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張紙,遞給邵雲岩,上邊羅列出一連串名單和物品。
邵雲岩仔細瀏覽一遍,陳平安說道:“價格不是問題,只要對方願意開口,你就隻管幫我答應下來。”
邵雲岩一下子就看出門道,疑惑道:“你需要這些文運做什麽?”
名單上邊,除了九嶷山的文運菖蒲,還有中土神洲、北俱蘆洲和南婆娑洲的不少大山頭和大修士,不過上邊的宗門,大多都是邵雲岩比較熟悉的,關於六位購買養劍葫的購買修士,當年邵雲岩就沒有對陳平安有任何隱瞞,反正也沒什麽好藏掖的。同樣作為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的春幡齋,其實要比皚皚洲劉氏的猿蹂府,酡顏夫人的梅花園子,以及雨龍宗的水精宮,更有山上香火情。
原本慵懶靠著椅背的酡顏夫人聽聞文運二字,她立即來了興致,精神盎然,莫非咱們這位隱官大人,是想以文聖關門弟子身份作為跳板,打算將來當個文廟學宮祭酒,甚至是那……副教主?!
陳平安解釋道:“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叫陳如初,道號‘暖樹’,小暖樹她是文運火蟒出身,暫時是龍門境,結金丹是山上大關隘,因為大道根腳的緣故,使得她的走水一事,又比較特殊了。”
邵雲岩說道:“就算有了這些外物輔佐,可她終究需要走水。”
陳平安笑道:“這就別管了,山人自有妙計。”
劉羨陽曾經贈送給陳平安一份翻書風,其實陳平安一開始就轉送給了陳暖樹,結果就發現,到了曹晴朗那邊,當時曹晴朗主動提及此事,滿臉無奈,陳平安就讓他別多想了,留下便是。
畢竟小暖樹一旦堅持,別說曹晴朗沒轍,老廚子也沒轍,陳平安一樣沒轍。
邵雲岩想了想,“我跟這些山門和修士,拐彎抹角的,是有些香火情,只是你單子上的這些物品,本就不是價格高低的事情,再者名單上的宗門,就沒哪個是缺錢的,所以我的面子未必管用,能不能搬出你的名頭? ”
陳平安點頭道:“沒問題,隨便邵大劍仙 我隻負責掏錢結帳。對方如果不想收錢,想要以物易物,或是提出一些與錢無關的要求,打個比方,對方想要讓我參加觀禮,討要印章之類,也是可以的,你都替我答應下來。”
邵雲岩看著陳平安,都有點好奇這個“暖樹”是何方神聖了。
酡顏夫人也直愣愣看著這位年輕隱官。
她心裡邊酸溜溜的,憑啥我在隱官大人這邊,就處處吃癟受委屈?那條才是龍門境的文運火蟒,就是這般……無價寶?
陳平安突然咳嗽一聲,提醒兩位暫時都別討論這件事。
很快就有一個粉裙女童,端來一盤瓜果糕點,她腳步輕柔,敲了敲門,見著老爺笑著點頭,她再跨過門檻,將盤子放在桌上,與兩位貴客施了個萬福,嗓音清脆自報名號,然後暖樹就要告辭離去。
酡顏夫人打量了一眼被年輕隱官說成是落魄山小管家的粉裙女童,竟然是個粉雕玉琢的小丫頭,瞧著倒是模樣可愛的。
陳平安從盤子裡拿起一隻柑橘,笑著遞過去,陳暖樹笑容靦腆,輕輕搖頭,柔聲道:“老爺要是有吩咐就知會一聲,暖樹就在外邊院子裡候著。 ”
陳平安也不挽留,笑著點頭。
在粉裙女童離開屋子,邵雲岩笑道:“時隔千年之久,我這次返鄉,主要是去水經山看看。”
陳平安點頭道:“是該去那邊敘敘舊。”
當年邵雲岩讓劉景龍護送盧穗,將那根仙兵品秩的葫蘆藤送去北俱蘆洲的水經山,原本這種事情,一旦泄露出去,很容易就是大禍。如果劉景龍當時不是玉璞境劍修,師門不是在北俱蘆洲極有底蘊的太徽劍宗,邵雲岩還真不敢開這個口,一個不小心,只會害人害己,丟了重寶不說,還要連累一位天仙胚子的劍修大道夭折,畢竟財帛動人心,更何況還是這根價值連城的葫蘆藤,需知下個千年,可能就又生出又一大串新的“養劍葫”了。
邵雲岩試探性問道:“關於劉宗主和盧穗?隱官大人能不能幫忙撮合撮合?”
陳平安一陣頭大,無奈道:“邵劍仙,邵大劍仙!這種事,我一個外人怎麽開口?”
何況彩雀府府主孫清,不也是劉大酒仙的愛慕者之一?
邵雲岩歎了口氣,盧穗與太徽劍宗劉景龍,盧穗的師父與自己,真像,都是苦相思。
這根葫蘆藤,早年是邵雲岩和盧穗的師父,一起在一處破碎洞天的秘境中得到,能夠得手,她功勞更大,但是她卻毫不猶豫將重寶送給邵雲岩,雙方本該結為一對道侶,只是陰差陽錯,種種緣由和曲折,最終未能有情人終成眷屬,邵雲岩也擔心在北俱蘆洲,守不住這棵山上至寶的葫蘆藤,就獨自趕赴倒懸山。
所以後來見到盧穗,邵雲岩是將她視為親生女兒的。
陳平安好奇問道:“‘結果’如何了?”
酡顏夫人伸手拿了顆柑橘,幾次將橘皮隨意丟在地上,給年輕隱官斜瞥一眼,她立即默默彎腰撿起那些橘皮,正襟危坐,橘皮就擱放在腿上。
邵雲岩點頭笑道:“結果比預期更好,肯定可以煉化成養劍葫的,有八枚,不敢說一定能成卻有一定希望的,猶有一隻葫蘆,而且這一枚,一旦煉製成養劍葫,品秩是最好的,就是誰都不敢賭,畢竟我開價很高,要比其余七枚養劍葫還要高,說實話,我是故意為之,就沒想著賣出去。”
“這是打算送我?”
陳平安眼睛一亮,沉聲道:“作為我們落魄山創建下宗的賀禮,也太過貴重了點,不是特別合適,不過邵劍仙要是堅持,我就隻好恭敬不如從命了。”
酡顏夫人面帶微笑。
邵雲岩說道:“隱官大人只要願意開口撮合,我就送出屬於意料之外的那枚養劍葫,再將這隻葫蘆白送給落魄山!”
酡顏夫人聞言心頭微顫,邵雲岩你真是舍得下血本啊。
陳平安笑著擺擺手,“免了免了,我要是敢開這個口,劉酒仙非得跟我絕交。”
邵雲岩突然欲言又止。
陳平安笑問道:“難道是白裳消息靈通,在閉關之前,就與你開口討要那第八枚養劍葫了?”
邵雲岩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就別猶豫,賣,幹嘛不賣,往死裡開價。”
邵雲岩松了口氣。
陳平安笑道:“橋歸橋路歸路,買賣是買賣,這種事情,沒半點好矯情的。”
邵雲岩如釋重負。
陳平安突然問道:“那枚說不定買了就栽在手裡的葫蘆,不說你開的那個天價,如果是熟人要跟你買的話,是什麽價格?”
邵雲岩伸出一根手指。
陳平安怎舌不已,熟人購買,還要一千顆谷雨錢?!
邵劍仙你不是做買賣,這是搶錢啊。
酡顏夫人說道:“來時路上,我就與邵雲岩談妥了,要是隱官大人不買,我就掏錢買下,送給陸先生,就當是作為預祝她躋身飛升境的賀禮。”
陳平安點頭道:“有心了。”
猶豫片刻,陳平安試探性說道:“邵劍仙,都是自家人,一千顆谷雨錢 ,是不是有點過分了,五百顆,我看比較公道,畢竟是要賭的,賭輸就是打了水漂,足足五百顆谷雨錢呢,丟了這隻不成材的葫蘆,舍不得,不丟,看一眼就揪心,五百顆”
邵雲岩懶得砍價,笑問道:“隱官大人,你真不買?”
陳平安確實糾結,撓頭道:“要是沒有開鑿大瀆一事,我咬咬牙,也就買下了,這會兒,是真窮。”
可以送的人,其實很多,但是陳平安對於自己的“手氣”,實在是沒有什麽信心。
要是萬一沒能煉成養劍葫,再要是不小心被劉羨陽聽了去,陳平安完全能夠想象,肯定會被劉羨陽勒住脖子、按住腦袋追著罵,這麽有錢,怎麽不直接給我錢啊。
陳平安瞥了眼看似滿臉無所謂的酡顏夫人,擺擺手,示意不買了,只是同時以心聲與邵雲岩言語一句。
酡顏夫人眼神炙熱,依舊是小心翼翼說道:“邵雲岩?”
邵雲岩笑道:“歸你了。”
直到這一刻,酡顏夫人才忍不住笑出聲。
陳平安扯了扯嘴角,“怎麽,只花了一百顆谷雨錢,就讓酡顏夫人這麽開心了?”
酡顏夫人頓時啞然。
邵雲岩會心一笑。大概這就算君子有成人之美?原來就在方才,其實陳平安已經猜到了, 之所以沒有截胡,想必還是那句“有心了”,畢竟酡顏夫人不是自己留著,而是送給陸芝。
陳平安轉頭望向門口那邊,說道:“暖樹,幫我們煮壺茶,茶葉就用老廚子炒製的山中野茶好了。”
粉裙女童趕忙走入屋內,去櫥櫃那邊取出茶具,開始嫻熟煮茶,陳平安笑著介紹道:“這位邵劍仙,是昔年倒懸山春幡齋的主人,酡顏夫人,道號梅花主人,他們兩位,都是南婆娑洲龍象劍宗的祖師堂供奉。”
“陳如初,道號暖樹,是我們落魄山的小管家,暖樹是最早跟我來槐黃縣城祖宅的。”
說到這裡,陳平安眼神溫柔,“是第一個。”
至於那位景清大爺,先靠邊去,排第二好了。
人生美好風景如初見,風景得是多美好。
暖樹聞言抬頭,眼神柔柔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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燐河畔,搭建了一座茅草屋,門口擺了個攤子,桌上擺了三隻酒碗。
一個白衣少年,蹲在河邊,叼著草根,兩眼放空,抬起雙手,來回拋著一顆鵝卵石。
有兩人按約而至,離著那座攤子約莫還有兩裡路,身材修長的儒衫男子,於祿,遠遊境武夫,背竹箱,手持綠竹杖。
還有一個謝謝,她如今是金丹境瓶頸。
於祿轉頭看著這條燐河,心生親切,是個適合垂釣的好地方,陪著謝謝沿河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找到了三處極佳釣點。
至於為何他們不是直接禦風到茅屋這邊,當然是謝謝需要穩定道心,畢竟是來見崔東山,甚至還有可能成為對方的弟子。
能夠堅持不轉頭跑路,離得崔東山越遠越好,於祿就覺得謝謝這些年是當之無愧的修心有成了。
為了讓謝謝心境稍微輕松幾分,於祿故意找了個話題,笑道:“傻子都知道這條一洲西海銜接相通的燐河,再加上幾條主要支流,長達萬裡,是個很適合建造仙家渡口的聚寶盆,可問題在於,當傻子都知道某個買賣可以掙錢後,不出意外,就是個坑了。”
魂不守舍的謝謝笑容牽強,她哪裡有心情計較一條燐河。
就像於祿說的,事實確實如此,先前在燐河源、中、尾三地附近,桐葉洲中部山河,各方勢力相互抱團,呼朋喚友紛紛湊錢,大興土木,最終先後建造起了三座渡口雛形,期間不少勢力都屬於知難而退,是覺得胳膊擰不過大腿,不願花錢打水漂,而附近這座渡口的舊主人,就是其中之一,而且因為比較後知後覺,還是損失了大一筆神仙錢,緣於建造渡口到一半,好不容易打好地基,分別位於燐河源、尾兩地的渡口勢力,竟然聯手了,一下子好似被掐頭去尾,就變得雞肋了,一個揚言要砸下重金,建造一座山水大陣,徹底攔截燐河上游水運,而位於燐河入海口的那個仙家勢力,更不是個東西,直接重金邀請了一幫丟了神祠、失去香火的水裔精怪當供奉,每天就在燐河中部河段興風作浪,拚命汲取水運,這些個多是昔年小國地方淫祠神祇出身的,還擺出架勢,要在附近建造祠廟,當那朝廷封正的河伯、水神,最過分的,是等到撤出渡口的仙家勢力事後才發現,位於燐河入海口的仙家渡口,竟然只是個障眼法,根本就不曾真正破土動工,擺明了一開始就是想著來燐河中部鳩佔鵲巢的。
在這之後,偏偏有個拎不清的白衣少年,橫空出世,橫插一腳,白撿了個現成的渡口地基。
過程當然不會那麽一帆風順,那個身份不明、駐顏有術的山澤野修,也算是個懂規矩的,就在渡口附近,擺了個喜迎天下英雄的擂台,擺了個酒攤子。
臨近茅屋,謝謝看著那個蹲在河邊的“白衣少年”,頓時不由自主地呼吸急促起來,好像她每多跨出一步,就要耗費不少心神。
這些年一起遊歷寶瓶洲,於祿經常半開玩笑打趣她,小心你以後的心魔就是崔東山。
謝謝是真怕,她怕崔東山,但是更怕那個“心魔崔東山”!
因此於祿一句半開玩笑的“兩害相權取其輕”,終於讓謝謝下定決心,既然注定躲無可躲,那就直面崔東山!
這次硬著頭皮趕來燐河,謝謝就是希望能夠能夠減輕對崔東山的恐懼,否則她一旦成為元嬰修士,再試圖打破元嬰境瓶頸躋身玉璞境,萬一心魔真是崔東山……謝謝一想到這個,就要心生絕望。
當年一起去大隋書院求學,崔東山好像就只針對她一人。
但是不知為何,這次在異鄉的久別重逢,看著那個蹲著發呆的崔東山,謝謝覺得好像有點陌生了。
印象中的崔東山,不會這麽……心神疲憊?
崔東山將手中鵝卵石丟入河中,將一頭鬼鬼祟祟來此刺探情報的水族精怪,給直接敲暈,當場現出真身,都說天邊泛起魚肚白,結果這會兒只見燐河水中央,浮起一尾至少三百斤的青魚,白花花的魚肚子,好大一條啊。這是正月裡拜晚年呢,主動送魚肉來,晚飯有了。
村頭擺席都沒問題。
崔東山站起身,抱怨道:“於祿,你怎麽不早點來這邊,害我白白挨了一位金身境武學大宗師的凌厲三拳,那三拳,天崩地裂,日月變色,分量之重,外人根本無法想象!我當場吐了好幾斤的鮮血,差點就嗝屁了,如此一來,豈不是要連累我們這位謝謝姑娘,多花一筆冤枉錢?”
謝謝根本聽不懂,也不想懂。
偏偏崔東山不願意放過她,“謝謝,說說看,你為啥會花錢?”
就在謝謝臉色慘白的時候,於祿笑道:“崔宗主是覺得你要是聽聞噩耗,多半會去買一大堆的爆竹,好好慶祝一番。”
崔東山朝於祿伸出大拇指,再視線偏移,望向那個手足無措的謝謝,崔東山輕輕歎了口氣,愁啊,收了這麽個笨徒弟。
謝謝已經緊張得手心都是汗水,她當下已經想要返回寶瓶洲了。
沒有去過“揍笨處”的人,就根本沒資格說她膽子小。
來這邊渡口之前,於祿跟她打探過一些消息,反正早就傳開了,先來個七境的武學宗師,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其實沒想著鬧出人命,仍是一拳打得少年滿地打滾,又一拳打得少年在空中轉了十幾圈,最後一拳,打得少年面門撐地。
最後給那位武夫弄得滿懷愧疚,趕緊將那少年攙扶回攤子,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再來了個金丹地仙的老神仙,三道攻伐術法,不遺余力,打得白衣少年衣衫破碎,躺在坑裡口吐白沫,渾身抽搐。
半死不活的,艱難起身,醉鬼一般搖搖晃晃走向攤子,聽說這位少年姿容的野修,極有豪氣,顫顫巍巍端起碗,先喝了半碗酒,再吐回去半碗鮮血。
最後來了個金丹境劍修,同樣是山澤野修出身,結果不知為何,與那白衣少年言語幾句,這個叫陶然的劍修就臨陣倒戈了,反而替那白衣少年守擂。不難猜,肯定是給了陶然一個更高的價格,狗日的野修,隻認錢當祖宗……
這就很崔東山了。
於祿是半點不奇怪的。
崔東山抖了抖袖子,開始圍繞著謝謝轉圈圈,笑嘻嘻道:“既然來了,就當默認你是我的嫡傳弟子了,拜師茶就免了,不喝,我膽子小,怕你下毒,或者往裡邊吐口水。”
謝謝身體緊繃,面無表情。
崔東山還在那邊兜圈,“讓我多出個譜牒上邊的親傳弟子,謝謝謝謝。”
謝謝額頭滲出細密汗水。
於祿這次沒有幫助謝謝解圍,要過心關,走獨木橋,旁人拖拽、攙扶皆不可。
崔東山突然問道:“於祿,早年龍泉劍宗鑄造的劍符,有沒有帶在身上,要是有的話,就拿來,就當是幫著謝謝給出一份拜師禮了,我替謝謝謝謝你。”
於祿笑著從袖中摸出數把袖珍符劍,說道:“放心,都是‘早年’的。”
崔東山接過手,竟然有五把之多,小有意外了,本以為撐死了就三把符劍,笑問道:“怎麽這麽多?”
於祿解釋道:“當年手邊有點閑錢,就與龍泉劍宗報備丟失了兩把,又買了兩把,龍須河邊鐵匠鋪子的徐小橋,可能是看在我跟陳平安關系的份上,就沒有計較,只是提醒我事不過三,此外徐小橋也答應了我的某個請求。至於其余兩把符劍,是我跟仙師購買來的,價格翻倍,估計對方現在還是覺得做了筆劃算買賣。”
當年在驪珠洞天舊址的龍州地界,道場在西邊大山的練氣士想要升空禦風,或是外鄉禦風路過龍州地界,就都需要與龍泉劍宗購買一把小巧如飛劍的劍符。
如今舊龍州變成了新處州,龍泉劍宗也搬遷去了北方的大驪京畿之地,其實龍泉劍宗已經不再鑄造類似通關文牒的劍符,但是阮邛訂立的這條持符禦風規矩,這些年還是人人遵守,沒有人敢率先破例,畢竟阮邛如今仍然是大驪王朝的首席供奉。
崔東山讚歎道:“於祿啊於祿,你還是聰明。”
崔東山一招手,將那條順水往下遊漂去的大魚給拽向自己這邊,再嘴上嚷嚷著,一個高高跳起,就是一腳踹在那條大魚身上。
打完收工,拍拍掌,崔東山自顧自點頭道:“我這腳法無敵手,硬是要得!”
被崔東山一腳踹飛滾落在地的那條大魚,在地上滾著滾著,就突然幻化人形,一身塵土,呆呆坐在地上,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模樣。
崔東山伸出手指,大罵道:“你這撮鳥賊配軍,好不正經,躲在水裡探頭露鳥東瞧細看的,是不是見我徒弟膚白貌美,腚兒滾圓好生養,就饞她的身子,要擄走當壓寨夫人?!”
不等那暈乎乎的壯漢如何打個腹稿,崔東山一袖子橫掃,又將漢子打回原形,重重墜入燐河中,濺起不小的浪花,“兩軍交戰不斬來使,這次饒你一命,傳話給你家主子,明人不做暗事,有本事就約個地方,跟我單挑,他贏了,這座渡口就歸他,我贏了……我怎麽可能贏過一位威名赫赫的遠遊境宗師!”
那條青魚在水中,都不敢恢復人身,一個使勁搖頭擺尾,就往燐河下遊逃竄。
崔東山扯了扯嘴角。
等到新渡口建成,需要大量人手經營渡口,沒個三五十號人馬,很難維持一座仙家渡口的正常運轉,所幸不需要多高的境界,做些不用動腦筋的苦力而已。到時候就將這些個淫祠出身的水神精怪一網打盡,一個都別想跑。
需不需要給俸祿?都給你們命了,給啥錢。
在崔東山的建議下,三人一起沿河往上遊散步去,於祿問道:“渡口有名字了嗎?”
崔東山沒好氣道:“取個雅俗共賞的好名字,哪有那麽簡單。我又不是先生,可以信手拈來。”
寶瓶洲牛角渡,仙都山青衫渡,靈璧山野雲渡,這是第四座私人仙家渡口。
燐河沿岸,如今小國林立,魚龍混雜,亡國遺民恢復國祚,與自己開國稱帝的,差不多對半分。只有那麽幾個被視為術法通玄的金丹老神仙,當國師或是護國真人,忙著拿一堆的封號,替新君封禪五嶽,封正江水正神,或者開山立派,好不威風,往往同時兼任幾個小國的首席供奉、客卿。只是這類事,儒家書院是不會管的,一般來說,只要沒有練氣士逾越文廟既定規矩,那麽山下的改朝換代,書院的君子賢人都是不會過問各國朝政的。
“於祿,知道桐葉洲名字的由來嗎?”
“翻過些地方志和野史,好像在上古時代,中土神洲有位雄才偉略的得道君王,削一片宮苑桐葉為珪形,賜給自己的親弟弟。後者來到桐葉洲,在舊大瀆畔建立王朝,這條消失多年的舊瀆,名為汾瀆,水運最為鼎盛時,主要支流有澮河、漱江在內十二條江河大水,陵谷變遷,如今大泉王朝的那條埋河,只是汾瀆入海河段的一小截,至於腳邊這條燐河,只是昔年汾瀆的一條不起眼小支流,長不過兩千裡。北邊的桐葉宗,南端的玉圭宗,事實上作追本溯源的話,桐葉洲勢力最大、綿延最久的南北兩宗門,其實是來自同一支始祖,故而兩宗的開山祖師姓氏相同。”
謝謝亦是由衷佩服,於祿一個純粹武夫,這些年遊歷途中到底看了多少雜書,她是大致有數的。
崔東山嘖嘖稱奇道:“問你一個問題,能給出兩個答案,這是買一送一呢? ”
於祿微笑道:“就當我順帶著補上了謝謝的那個答案。”
崔東山感歎道:“哪怕你於祿只是分給我這個嫡傳一丟丟的腦子也好啊。”
崔東山雙手叉腰,“笨徒兒,我打算將你逐出師門,不跟你開玩笑的,嚴肅點!”
別說謝謝目瞪口呆,不知所措,就連於祿都呆若木雞,你崔東山都是一宗之主了,還這麽兒戲嗎?
白衣少年一左一右搖晃肩頭,再抬起一隻雪白袖子,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先生不在,你告狀啊,去告狀啊。”
於祿歎了口氣,低頭伸手入袖,指尖撚出一個信封。
崔東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與那謝謝斬釘截鐵道:“好徒兒,為師跟你開玩笑呢,莫當真!”
於祿依舊動作不停,崔東山健步如飛,一手伸手攥住於祿的胳膊,一手將那信封往袖子回推,“於祿,都是共患難同富貴的好兄弟,別一言不合就幹嘛幹嘛的,自家兄弟別動不動就祭出殺手鐧,只會親者痛仇者快的。”
謝謝愈發如墜雲霧。
於祿這是做什麽,崔東山又在做什麽?
於祿以心聲與謝謝說道:“來之前,大致猜到了你的處境,我就偷偷幫你討要了一張護身符。”
謝謝恍然。
如果不是面對崔東山,其實謝謝還是一個極其聰慧、極有靈氣的女子。
崔東山板起臉問道:“謝謝,你以後見著了我的先生,知道該怎麽稱呼嗎?”
跟騎龍巷小啞巴一樣唄,得喊師祖嘍。
謝謝難得板著臉。
於祿悄悄搖頭。
崔東山咧嘴笑了笑,也難得沒有繼續惡心謝謝。
雙手抱住後腦杓,崔東山感歎道:“做人可以嚴肅古板,但是說話不可以刻薄。”
“如我這般,好皮囊又好心腸的,確實不多了。”
“你們兩個,曾經都是天之驕子,一個是盧氏王朝的太子殿下,早年還是大驪宋氏的宗主國呢,一個是號稱盧氏王朝最有希望躋身玉璞境的修道天才,翻天覆地,都成了刑徒遺民,記得你們當年還給我當過雜役,是在二郎巷袁氏祖宅那邊?你們也算吃過很結實的苦頭了……”
“一個人在最沒錢的時候,遇到的好人壞人好事壞事,都是真。”
“所以我家先生,至今記得婦人的一碗飯,某個鼻涕蟲遞出來的包子,隔壁灶房的木人,老婦人用紅紙包起的幾個雞蛋,等等諸如此類的小事,但是我覺得一個人記性太好,也不太好。”
“老話都說人不心狠錢就不進口袋,好像下下人要想成為上上人,就得狠,只能狠。那麽硬心腸就是一把鋒銳刀子,隻傷他人。其實軟心腸也是一把鈍刀子,卻只會消磨自己。每一次咬牙告訴自己不要再做哪種人了,所謂的成熟,都是給昨天的自己在守靈。 ”
於祿有些奇怪,這會兒的崔東山,有點古怪,因為太“正常”了,當年遊學路上,崔東山是從不與他們談心的,跟人正兒八經講點道理,更是從沒有過的事情。
然後崔東山就笑著問了一連串的問題,“於祿,你們趕來桐葉洲之前,舊盧氏王朝京城所在的大驪絳州,始終沒去過吧?那麽謝謝有沒有勸說你恢復本來名字,然後在桐葉洲這邊立國?又比如可能得等個二三十年,由她來當國師?再比如勸你走趟蒲山雲草堂之類的,好以武夫身份學點延壽益年的仙家術法?”
於祿坦誠說道:“幾乎都被崔宗主猜中了,唯一的出入,就是謝謝覺得不用等二三十年,只需在桐葉洲找塊地盤,謀劃個一二十年就足可立國了。”
崔東山瞪大眼睛,“謝謝,你對自己能夠躋身元嬰境,如此胸有成竹嗎?”
謝謝點頭說道:“至多二十年,我就一定能夠躋身元嬰境,這還是做好了第一次閉關不成功的打算。”
崔東山詫異道:“那我豈不是又撿到了個現成的寶貝?一個足可打遍燐河兩岸無敵手的元嬰境唉,不比一座空殼子的渡口地基更值點錢?”
謝謝默然。
崔東山轉頭說道:“於祿,不要矯情扭捏了,也不要再故作散淡了,逐鹿者不顧兔,拿出一點大老爺們該有的魄力來,一二十年都不用等,於祿,地盤我都幫你找好了,就在這燐河北岸,回頭南岸這邊,距離不遠的地方,還有個驚喜等著你,至於是什麽驚喜,不著急,容我賣個關子。”
“人生最怕相逢無酒錢嘛, 按輩分算,咱倆還是同門師兄弟呢,等你當了一國之君,我這徒弟再給你當國師,有這兩層關系在,我還能缺酒喝?”
於祿欲言又止。
之前他就與謝謝說過一句,既是問她,更是自問。在別洲延續國祚,能不能算是復國?
崔東山沒來由說了一句,“要把自己放得很低,眼光看得很高。”
於祿問道:“不是看得很遠?”
“人在毫無希望的困境裡,是絕對看不長遠的。”
崔東山搖搖頭,“但是誰都攔不住我們抬頭看天。”
謝謝當然不敢插嘴半句,要是聽到陳平安說這種話,她肯定要玩笑一句,這不就是井底之蛙嗎?
崔東山笑呵呵道:“對,我們都是井底之蛙。”
崔東山低聲喃喃道:“須臾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