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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934章 吾為東道主(4)
北嶽披雲山之巔。

古松參天,松下有男子,斜臥白玉榻上,單手托腮,似睡非睡,似笑非笑。

身著雪白長袍,腳踩躡雲履,腰系一根彩帶,耳邊墜有一枚金環。

神耶仙耶鬼耶,美如畫。

傳聞寶瓶洲五嶽山君,各有風流。

中嶽晉青道齡最年長,極具古氣。南嶽女子山君范峻茂,反而最英氣。

東嶽山君有仙氣,西嶽山君多俠氣。

而北嶽魏檗,在一洲五尊山君當中,公認相貌最好,故而是最富有神氣。

根據落魄山某位高權重小小耳報神的說法,如今咱們北嶽地界,唯一會期待舉辦夜遊宴的,就是那些擁有譜牒身份的各路仙子女修啦。她們在宴席上,只是多看幾眼醉醺醺微微臉紅的魏山君,那她們哪怕不喝酒都要跟著醉嘞。

一聽這個,陳平安就要為魏山君打抱不平了,便問小米粒,這些都是誰傳出來的小道消息。

小米粒就說是白玄啊,不過白玄好像又是從景清那邊聽來的。

而且景清還曾攛掇著白玄,一定要參加下次夜遊宴,壓一壓魏檗的風頭,免得咱們這位魏山君翹尾巴,太膨脹了。

此刻魏檗睜開一雙粹然金色眼眸,坐起身,微笑道:“小陌呢?”

好問。

陳平安氣笑道:“勸你少打小陌的主意!”

魏檗笑呵呵道:“現在知道我的心情了?”

勸你們落魄山少打我那幾棵竹子的主意,有用嗎?

當年小米粒還不是被慫恿得經常來我披雲山數竹子?

青同站在陳平安身側,透過冪籬薄紗,打量著那位名動浩然的山君,隻說如今天下夜遊宴一事,幾乎成了披雲山魏檗的代名詞。

據說這位一洲大嶽山君,曾是古蜀地界神水國余孽,貶斥為土地公,不知為何,得了國師崔瀺青睞,一躍升遷為大驪王朝山君。

此君際遇之大起大落,令人歎為觀止。

如今寶瓶洲和北俱蘆洲,南北兩洲皆知,披雲山與落魄山,那就是好到穿一條褲子的盟友。

不過說來有趣,眼前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生平第一次踏足披雲山,還是少年窯工學徒時,等到魏檗入主此山,擔任大驪北嶽山君,陳平安也成為落魄山的主人,只是在那之後,多是魏檗去落魄山做客,陳平安從未主動登上披雲山。

直到上次陳平安走過一趟蠻荒天下,返回家鄉,才帶著小陌一起登山,那份見面禮之豐厚,讓魏檗都要期待下次見面了。

陳平安笑道:“我就不跟你廢話了。”

隨後魏檗得知陳平安此此夢中神遊的意圖後,毫不猶豫點頭答應下來,只是忍不住歎息道:“本來得知你搶來曳落河的豐沛水運,我還以為你 會閉關一段時日,運氣好點的話,熬個幾百年,說不定將來就有機會,幫你去爭一爭天下‘水法第一’的席位,結果倒好,別說這些水運留不住,如今就連功德都不要了。”

龍虎山天師府的五雷正法,火龍真人的火法,還有皚皚洲韋赦的土法,都堪稱躋身登峰造極之境了。

陳平安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自己的大道親水,還是來自魏檗的提醒。

魏檗說道:“寶瓶洲東西兩嶽,未必願意點這個頭。湊不齊一洲五嶽山君齊點頭的局面,終究是一盤散沙,山香效果,就要大打折扣。”

與山水神靈打交道,難就難在“利大不過道”,山下人間道路上,熙熙攘攘皆為利往,但是山上神道則不然。

就像魏檗願意答應此事,又怎會只是貪圖那份功德,一旦利欲熏心,說不得魏檗的山君金身,都要出現問題。

說到底,這裡邊都存在著一個大前提,點燃一炷心香的各路神靈,還是需要誠心誠意認可陳平安本人。

所以陳平安就是那個至為關鍵的“山水遞香人”。

陳平安點頭笑道:“已經做好吃閉門羹的心理準備了,所以才會先來你這邊,討個開門紅的好兆頭。”

魏檗說道:“要不要我與那兩位官場同僚打聲招呼?”

陳平安搖頭道:“算了,有沒有你的那封書信,差別不大。”

魏檗點點頭,確實如此,五嶽神位品秩相同,誰都管不著誰,何況魏檗與那兩嶽山君也無過硬的交情,都談不上有半點私誼,每次山君府間的書信往來,無非是個公事公辦。

陳平安問道:“葉青竹是不是已經改口了?今天有沒有拜訪你們山君府,主動要求撤回那道她請辭玉液江水神的公文?”

魏檗搖頭道:“你猜錯了,恰恰相反,葉青竹確實急匆匆來了一趟披雲山,但是只差沒有跟我一哭二鬧三上吊了,她愈發堅定先前的心意,一定要改遷別地,不奢望平調,可以降級任用,她相中了幾條江河,唯一的共同點,就是離著落魄山都比較遠。還與我賭氣,說要是北嶽不準此事,她就要去京城告禦狀了。言語之時紅了眼眶,淚水瑩瑩的,楚楚可憐。”

陳平安揉了揉下巴,“不能夠吧,先前我在玉液江水府那邊,跟水神娘娘聊得挺好啊,開誠布公一番,算是摒棄前嫌了。”

魏檗笑道:“她即便信得過你的話,卻更相信自己的直覺。”

陳平安默然。

魏檗收斂笑意,正色道:“這就意味著你以後的閉關修行,要小心自己的道心了。持境者與鏡中人的形象,竟然有所偏差,是一件小事嗎?”

陳平安點頭道:“會注意的。”

這就是諍友啊。

魏檗從袖中摸出一物,遞給陳平安,“這是慶祝下宗的賀禮,拿去。”

陳平安瞥了眼禮物,“要點臉行不行?”

原來是先前小陌送出的兩件半仙兵,其中那件可以鎮壓水運的黃玉鉞,就被咱們魏大山君拿來慷他人之慨了。

此刻也就是吳懿贈送的那隻劍匣,留在了小陌那邊,不然陳平安就要拿出來,問魏大山君慚愧不慚愧。

魏檗笑眯起眼,試探性問道:“那就算了?”

陳平安擺擺手,看著毫無誠意的魏山君,與那一閃而逝沒入袖中的袖珍玉鉞,用裴錢當年的那句口頭禪,就是腦闊兒疼。

魏檗望向一襲碧綠法袍的修士,既然看不出道行深淺,那就至少是仙人境起步了,問道:“這位道友是?”

陳平安都懶得用那心聲言語了,說道:“道號青同,桐葉洲那座鎮妖樓的主人,與東海觀道觀相鄰,真身是一棵梧桐。這次入夢遠遊三洲版圖,青同道友幫了大忙,屬於不打不相識吧。”

青同幽幽歎息一聲,就這麽全盤托出自己的底細了,隱官大人半點不講江湖道義和山水忌諱啊。

此君神采風流,可謂卓爾不群,不過細看之下,青同覺得還是要遜色於藕花福地的貴公子朱斂。

魏檗低頭彎腰,拱手行禮,頗為禮重對方,嗓音溫醇道:“披雲山魏檗有幸見過青同前輩。”

青同摘掉頭頂冪籬,行禮過後,笑道:“青同見過魏山君。”

魏檗笑呵呵道:“青同前輩,賊船易上難下啊,以後咱倆算是難兄難弟了。”

青同笑容牽強。

某人雙手負後,登高望遠,忙著欣賞風景呢,聞言笑道:“交淺言深是江湖大忌,魏山君悠著點。”

青同有些羨慕這兩位的交情,一神一仙,相得益彰,也難怪披雲山這些年蒸蒸日上,儼然已經成為五嶽之首。

陳平安又說了白鵠江蕭鸞的神位抬升、與鐵券河高釀改遷祠廟至鄆州兩事。其實唯一的難處,就是那條位於黃庭國鄆州境內的浯溪,比較不同尋常,畢竟藏著一座龍宮遺址,這般山腴水豐之地,屬於山水官場上頗為罕見的肥缺,而浯溪作為水源之一的那條細眉河,在黃庭國歷史上倒是一直沒有封正水神,連那河婆河伯都沒有。說得簡單點,等到那座龍宮遺址被打開,水運自然會流溢而出,那麽平調至水運暴漲的細眉河,擔任首任河神,就是一種升遷,除此之外,只要河神經營得當,很容易在大驪禮部和山君府那邊的山水考評,得個優等考語。

魏檗思量片刻,說道:“我來運作。你讓蕭鸞和高釀等消息就是了,信上可以說得直白些,他們現在就可以著手準備祠廟金身塑像的抬升、鍍金一事了。”

陳平安問道:“真不需要我跟大驪朝廷打聲招呼?”

細眉河水神一職,不出意外,大驪朝廷那邊肯定是有幾個候補人選的。

就像當年為了爭搶一個鐵符江水神之位,大驪那幾個上柱國姓氏暗中就沒少打架。

魏檗搖頭說道:“細眉河品秩不算太高,又在北嶽地界腹地,距離披雲山沒幾步路,我就可以一言決之。”

陳平安說道:“你回頭記得敲打一下高釀,免得他驟然富貴就忘乎所以,或是一股腦兒把紫陽府的習氣帶到鄆州那邊去。”

高釀從鐵券河積香廟那邊卸任,轉遷至細眉河,之後招徠轄境香火和聚攏山水氣數等事,與當地城隍爺、文武廟的相處,陳平安是半點不擔心的。

因為這位老河神很會“做人”,但是高釀太過熟稔為人處世之道,對一地水神而言,終究是遠遠不夠的。

魏檗笑道:“我這山君府的考功司,可沒有一個好好先生。”

之後又閑聊了幾句,魏檗見陳平安就要告辭離去,真是拉完屎提起褲子就走啊?

青同心情複雜,這趟遠遊過後,愈發羨慕山君魏檗以及楊花、曹湧這些大瀆公侯了,各自管著那麽大一塊山水地盤不說,關鍵是熱鬧啊。若有幾個得力臂助、招徠一撥長於庶務的幕僚,可不就是能夠像方才初見魏檗時的那種閑適了?

魏檗喊住陳平安,笑著說了一樁趣聞,“你們那位落魄山第二任看門人,仙尉道長,半點沒閑著,這會兒已經偷偷摸摸收了個不記名弟子,是個年輕散修,此人因為仰慕隱官大人,哪怕明知道你們在三十年內,不會收取任何弟子,仍是在小鎮那邊租了一棟宅子,看架勢是打算長住了,隔三岔五就去山門口那邊轉悠,仙尉道長見他求道心切,就起了惜才之心,偶爾雙方論道,雞同鴨講,偶爾還要被仙尉道長嫌棄弟子資質魯鈍。”

曹晴朗,元來,小米粒,先後都曾在山門口那邊看門,只不過都算是某種兼職了。

陳平安聽得一陣頭大。

之前通過披雲山這邊的山水邸報,幫著落魄山對外宣稱一事,在三十年內,落魄山形若封山,既不接待外人,更不會收取弟子。

關於此事,陳平安只是開了一個很小的口子,可以允許霽色峰譜牒成員,各憑眼緣,私底下收取嫡傳弟子。不曾想真就被仙尉鑽了空子。

陳平安無奈道:“那位散修品行如何?”

魏檗說道:“心性堅韌,資質一般,甲子歲月,還是洞府境,不是劍修。我查過他的根腳,身世清白,是白霜王朝舊虔州人氏,出身書香門第,無心科舉,一心慕道,曾經是虔州當地一座小道觀的都講,道觀在戰事中毀於一旦,戰後被他憑借一己之力修繕如新,然後就開始往北邊雲遊,等到他看到那封邸報後,便一門心思想要來落魄山落腳修行,卻也不是那種投機取巧之輩,並非想要將落魄山作為一條沽名釣譽的終南捷徑,只是單純覺得我們寶瓶洲那位年輕隱官是舉世無雙的豪傑,想要與劍術、拳法、學問、符籙皆身入化境的陳山主請教道法。”

陳平安想起與仙尉在大驪京城初次相逢的場景,即便撇開仙尉的另外那層身份不談,連自己這樣的老江湖,都差點被對方的胡說八道給震懾住了,一時間便心有戚戚然,點頭道:“不是清白人家,也不會被仙尉坑騙。”

陳平安笑問道:“聽口氣,是希望我默認此事?”

魏檗答非所問,“這位道士似有宿慧,名為林飛經。”

陳平安之所以過家門而不入,所謂的近鄉情怯,只是個借口,真正的理由,還是不希望青同過早見到道號仙尉的新任看門人。

只不過來到披雲山後,陳平安反而改變了主意,就沒有攔著青同遠眺望氣落魄山,所以等到青同看到山門口那邊的道士仙尉。

青同要比見到仿白玉京那位老夫子更加震驚。

只見那落魄山的山腳,有人頭別一枚道簪。

青同一瞬間臉色慘白無色,默默抬手,重新戴好冪籬遮掩面容。

這就是落魄山的真正底蘊嗎?

人間第一位“道士”。

遠古天下十豪之一!

中嶽山門處。

滿山青翠顏色自上而下,如流水般一路傾瀉到山腳。

青同此刻一顆七上八下的道心,已經漸漸恢復平靜,以心聲調侃道:“難怪這位山君的名字裡邊,會有個青字。”

陳平安提醒道:“晉山君不是個喜歡開玩笑的,等會兒你多聽少說。”

在山巔祠廟附近的一處隱蔽道場內,見著了那位開門待客的中嶽山君晉青,陳平安開門見山道:“下宗仙都山那邊,兩位不記名供奉,邵坡仙和侍女蒙瓏,他們即將在桐葉洲中部的燐河地界立國,國姓獨孤,不過是女子稱帝,邵坡仙這位亡國太子,不會恢復真名,只是擔任國師。程山長的嫡長女,紫陽府開山祖師吳懿,會有了類似護國真人的身份,既然此事我是牽線搭橋之人,那我肯定不會當甩手掌櫃。”

半點不出意外,這位山嶽大君再次面朝南方,作揖而拜。

晉青微笑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陳平安點頭道:“我也什麽都沒說。”

原本這個心結,是大驪宋氏與中嶽晉青之間的一個死結。

晉青作為大嶽山君,簡直可以算是舊朱熒王朝最大的前朝遺老,沒有之一。

所以這一炷心香,晉青會無比心誠,因為算是一並了卻心願與宿緣。

大驪皇帝事後真要追究問責,晉青一來無所謂,不太當回事,因為不算什麽越界之舉,畢竟直到今天,晉青也從未接觸過那個“邵坡仙”。再者晉青也不太擔心後遺症,反正是與陳平安做的這筆買賣,有本事你們大驪朝廷找隱官的麻煩去?

不過相信以當今皇帝陛下的心性和氣量,還不至於如此斤斤計較。

畢竟在這之後,晉青就可以專心一志當這大驪王朝的中嶽山君了。

這其實是一國國師才會做、才能做成的事情了。

晉青摸了摸袖子,笑道:“陳山主馬上就要創建下宗,可惜職責所在,礙於身份,注定無法親臨道賀,賀禮一事……隻好拖延幾天了。”

因為晉青才記得是在對方夢中。

不料陳平安笑道:“晉山君只需凝神觀想一番,那份早就備好的賀禮,便可以由虛轉實。”

晉青稍加思量一番,果然就從袖中摸出一部碑帖,匯集了中嶽的所有崖刻榜書,兩千余片之多,不乏原碑已佚的孤本。

晉青以心聲道:“僅此一份,多加珍惜。”

一般來說,碑帖此物,多是山下文人雅士之間的相互贈送,對於山上修道之人而言,看著就是一份禮輕情意重的禮物了。

陳平安卻是鄭重其事接過那部厚重碑帖。

因為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這就是一種當之無愧的雪中送炭。

煉字一途,急需此物。

就像家鄉那座俗稱螃蟹坊的四塊匾額,當年被禮部官員數次摹拓之後,就逐漸失去了精氣神,因為那些文字中蘊藉的精純道氣,就此悄然轉入那些拓本中。螃蟹坊的匾額看似文字依舊,落在得道之士眼中,卻是“蒼白無力”了。

如果是以市井書肆版刻的書籍提取文字,拿來淬煉文字,終究是最下乘,所煉文字品秩低。最上乘的煉字之法,當然是取材於那些或記錄、或篆刻在特殊材質之上、那種“法不輕傳”的道門金科玉律、青章寶誥,以及儒家聖賢的親筆手書,佛門龍象、得道高僧抄錄、注釋的經文,只是這些文字,可遇不可求,而且一旦煉字,就是一種大道折損,不可彌補,比如那篇埋河祈雨篇道訣,由於是真跡,便等同於一股源頭之水,一旦陳平安將其煉化,就會變成殘篇,會產生一連串不可估量的氣運遷徙、流散,甚至導致未來修行這道仙訣的練氣士,磕磕碰碰,心中文字趨於模糊,不得真正證道,就像凡俗夫子,在翻書看書時,偶爾會發現自己竟然不認識某個文字一樣。

而這本碑帖的文字,就恰好居於兩者之間。

再之前陳平安在七裡瀧那邊,與錢塘江兩岸一眾新舊書籍“借字三十萬”,就真的只是以量取勝了。

詩篇文字多反覆,但是這類疊字,是同樣可以煉為一個字的,就像那打鐵一般,愈發堅韌,密度越搞越大,故而重疊次數越多,那個文字,就越有分量,其中蘊藉的道韻就重。

至於吳懿送出的那隻劍匣,秘密承載著那六十多個寶籙真誥文字,就屬於第一種“可遇不可求”的情況了。

陳平安說道:“如此一來,難免折損中嶽道氣。”

晉青嗤笑一聲道:“那你還我?”

這尊山君就只差沒說一句少在這邊得了便宜還賣乖。

陳平安承諾道:“買賣之外,等我以後騰出手來,自會報答中嶽。”

晉青半真半假說道:“以後?何必以後,隱官大人今天就可以擔任中嶽的記名客卿嘛,只要點頭,我立馬讓禮製司那邊,發出一封措辭優美的山水邸報。”

陳平安搖搖頭,婉拒此事,真要答應成為中嶽的客卿,魏山君不得跳腳罵人?

從頭到尾,晉青都沒有詢問陳平安身邊修士是誰。

陳平安笑問道:“那個篁山劍宗還沒有舉辦開山典禮?”

晉青說道:“正陽山已經被你們嚇破膽了,哪裡還敢提什麽‘下宗’,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下,早早將宗字改成了派,取名為篁山劍派,看架勢是徹底死心了,不覺得有任何機會創建下宗。至於慶典日期,一開始是定在明年春,挑個黃道吉日,照目前的形勢看來,最早也要明年年底了。”

不說聯袂問劍的陳平安和劉羨陽,隻說那身份一並水落石出的劍仙米裕,和女子宗師裴錢,對正陽山修士來說,就是兩座跨不過去的大山了。

被竹皇暫名為“篁山劍派”的正陽山下山,舊朱熒王朝“雙璧”之一的劍修元白,終於還是沒有脫離正陽山的譜牒,並未擔任中嶽客卿,而是正好重返故國,擔任篁竹劍派的首任掌門,而青霧峰女修倪月蓉,等於連跳數級,直接從過雲樓的掌櫃,升任為正陽山這座“下山”的財神爺。

陳平安說道:“還是自以為是。也好,以後等到好事臨頭,就會多出幾分欣喜了。”

一開始正陽山覺得下宗會是囊中物,成為寶瓶洲歷史上首個擁有下宗的門派,大有一種“舍我其誰”的氣勢。

如今覺得下宗一事,注定是一場字面意義上的鏡花水月了,卻不知道大驪朝廷早有安排,篁山劍派,即便正陽山和山主竹皇什麽都不做,依舊注定會升遷為宗字頭門派。

晉青笑道:“這算不算天無絕人之路?”

如今整個寶瓶洲的山上,與山水官場,都特別喜歡看正陽山的笑話。

而中嶽山君的這句無心之語,其實在青同這邊很有嚼頭,余味無窮。

陳平安笑了笑,不置可否,只是反問道:“成為篁山劍宗之後,依循文廟舊例,必須有個上五境修士擔任宗主,那麽元白就無法擔任宗主了,到時候何去何從?是再次返回正陽山,還是來晉山君這邊當客卿?”

晉青說道:“還是要看元白自己的意思,去正陽山,就是養老了,時不時還要被祖師堂議事拉壯丁,以元白的脾氣,已經反悔一次,就不太可能來我山君府修行了,多半還是選擇留在下宗裡邊吧,無官無職一身輕。”

陳平安眼神誠摯道:“那就勞煩晉山君與元白打聲招呼,桐葉洲的第一個劍道宗門,仙都山青萍劍宗,翹首以盼,恭候大駕。”

晉青朗聲笑道:“敢情隱官大人是挖牆腳來了?”

陳平安正色道:“懇請山君一定要與元白轉告此事,最好是能夠幫忙勸說一二。”

晉青有點意外,“你就如此看重元白?”

元白走到了斷頭路的盡頭,此生再無希望躋身上五境,與劍仙二字徹底無緣,幾乎已成定局。

要說一般的宗門,就算是那天才輩出的中土神洲,自然還是願意禮敬一位大道止步不前的元嬰境劍修。

但是對擁有“隱官”頭銜的陳平安而言,在那劍氣長城,什麽劍修沒見過?

陳平安沉聲道:“劍修境界有高有低,唯有純粹二字不分高下。”

晉青說道:“等到某件事真的做成了,我可以捎話,由元白自己決定去哪裡修行。”

陳平安離開晉青道場之前,送出一把青竹折扇,笑道:“聊表寸心,不成敬意。”

晉青接過那把折扇,入手便知,是名副其實的“不成敬意”了,笑著說了句客氣話,“招待不周,多多包涵。”

等到陳平安與那隨從離開北嶽,晉青打開折扇,扇面之上有題字。

千山擁嶽,百水匯庭,國門浩翠,巨靈守山,劍臥霜鬥,萬年釀此雄魁地傑。

學宗師,人氣脈,國精神,俠肝義膽,用舍關時運,日月明鑒,一片老臣心。

晉青臉上有些笑意,合攏折扇,用力攥在手心,遠眺山河,輕聲道:“得道者多助。”

之後陳平安帶著青同去了東嶽、西嶽兩地。

兩位山君都還算客氣,開門待客,甚至都要設宴款待陳平安。

只是聽說年輕隱官的來意後,最終結果,就是兩種措辭,一個意思。

一個相對言語委婉,那東嶽山君,笑言說此事有違本心,只能是讓陳隱官白跑一趟了。

而西嶽山君,說那人心稀爛的桐葉洲,簡直就是一灘扶不起的爛泥,陳山主你見過有誰,會將一炷香插在爛泥中?

青同嘀咕道:“寶瓶一洲的山君,尚且如此,撐死了就是沒讓你吃閉門羹,好歹進了山門,請你喝了杯茶水,可是之後的中土五嶽,那五尊山君,只會架子更大,怎麽辦?”

相較於上次青同一路被牽著鼻子走,這次入夢遠遊群山,要去何處見誰,陳平安都與青同說清楚了。

一襲青衫如蹈虛空,四周俱是一種如夢如幻的琉璃光彩,是在光陰長河中蹚水才有的奇妙景致。

陳平安臉色平靜道:“船到橋頭路找山,走一步看一步,還能怎麽辦。”

青同問道:“你就半點不覺得憋屈?”

陳平安被這個問題問得忍俊不禁,雙手輕輕揉臉,“青同,你待在山巔太久了,除了想到劍修,會讓你覺得窩囊,

你要是願意,我可以幫忙跟文廟那邊打聲招呼,準許你隨便跨洲遊歷一事,我沒那本事,但是讓你離開鎮妖樓,在一洲之地隨處遊歷,我還是有幾分把握的。”

“要是有這個想法,我自己不會跟文廟說?”

“我有個朋友說過,人不要被面子牽著走。”

“再說了,別覺得至聖先師曾經做客鎮妖樓一次,你就能真的如何了。”

“山水官場,也是公門修行,規矩多門道多,縣官不如現管,是一樣適用的。你總不能假傳聖旨,與文廟那邊胡說八道,說至聖先師答應此事了吧?那麽你自己說說看,不談中土文廟的三位正副教主,學宮祭酒、司業,你肯定是一個都不熟,面都沒見過,那麽隻說桐葉洲大伏、天目、五溪三座本土書院,再加上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你又認識哪個?所以別說是為你破例求情說好話了,估計就一些個原本屬於可行可不行的兩可之事,都只會是個不行。”

“方才我主動開口,你就是一件順水推舟點個頭的小事,可要是繞過我,再被文廟駁回,你丟的面子,豈不是大了去。”

“人嘛,山上修行也好,山下討生活也罷,也就是求個出門在外處處有面子,可是總不能隻為面子過活,不打理好手邊的柴米油鹽醬醋茶,務虛中求實登天難,務實後求虛下山易,是不是這麽個道理?”

青同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這會兒,避免冷場,你又可以跟上一句‘有點道理’了。”

青同說道:“就這麽喜歡講道理?”

陳平安笑道:“那是你沒有見過我的一個朋友。對了,他會參加下宗典禮,現在應該已經在仙都山了,回頭我讓來你府上做客,你就當是給我個面子?”

青同問道:“誰?”

天曉得你會讓誰登門做客。

陳平安說道:“是太徽劍宗宗主劉景龍,一個擅長講理且喜歡喝酒的人,事先說好,我這個朋友,酒量無敵,鎮妖樓那邊儲藏的仙釀多不多?”

天下劍修少有不飲酒的,青同說道:“聽說過此人,好像他如今境界不高,還只是一位玉璞境劍修吧?”

陳平安嘖嘖道:“境界不高?”

劉景龍若是劍氣長城的本土劍修,估計老大劍仙都會親自傳授劍術了。

隻說劉景龍的那把本命飛劍,肯定會被評為避暑行宮的“甲上”,這還是因為最高品秩就只有甲上了。

不得不承認,跟青同這位山巔大修士相處,真處久了,好像還挺輕松。

再看看另外那幾位,觀道觀老觀主,白帝城鄭居中,歲除宮吳霜降……

如果說他們有個十四境修士的身份,那麽即便是飛升境的劍術裴旻,那場突如其來的雨中問劍,裴旻帶給陳平安的壓力,都是青同不能比的。

關於劉景龍的做客,青同既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只是一想到落魄山腳那個頭別道簪的看門人,青同到底還是沒能忍住,不可抑製的嗓音微顫,問出了個古怪問題,“他真的是他?”

陳平安微笑道:“你猜。”

青同咬牙切齒,冷哼一聲,不敢繼續刨根問底了。

劍修劍修,說話做事,真是一個比一個賤。

陳平安笑呵呵道:“怎麽還罵人呢。”

青同臉色陰沉,“你已經能夠聽到我的心聲了?”

陳平安笑道:“再猜。”

青同怒氣衝衝,“適可而止!”

陳平安一笑置之,沉默片刻,沒來由問道:“你說我們說出口的言語,都落在何處了?”

大概是根本不奢望在青同這邊會有什麽答案,陳平安自問自答道:“會不會是就像是兩把鏡子的對照?”

南嶽。

正值細雨朦朧時分,陰雨連綿,山路泥濘難行,愁了山外望山人。

女子山君范峻茂環顧四周,竟然置身於那座上次待客的涼亭內,“都說日有所思才會夜有所夢,這算怎麽回事?”

范峻茂雙手負後,圍繞著那一襲青衫,嘖嘖笑道:“只有山水神靈托夢他人的份,你倒好。說吧,見我作甚,是鬼鬼祟祟,行那雲雨之事?”

范峻茂斜瞥一眼青同,“這位?她出現在這裡,是不是多余了?”

范峻茂故作恍然道:“懂了懂了,就是隱官大人口味有點重啊。”

陳平安面無表情,“說完了?”

范峻茂收斂玩笑神色,停下腳步,坐在長椅上,問道:“先前起於仿白玉京的那場天地異象,跟你有關吧?”

陳平安點點頭,沒有否認。

范峻茂嘖嘖稱奇,都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這家夥果然還是個善財童子。

唯一的不同,就是身份了,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嘛。

弟弟范二,一貫是傻人有傻福的。

范峻茂背靠欄杆,翹著腿,雙手橫放在欄杆上,原本意態憊懶,等到聽過了陳平安的那筆生意經,范峻茂頓時神采奕奕,買賣公道,小賺一筆!

哎呦喂,不曾想今兒都大年三十了,還能過個好年?

至於那個不敢見人的碧衣冪籬修士,范峻茂根本就不用正眼瞧一眼,因為她一下子就看破了對方卑微低劣至極的出身。

畢竟范峻茂除了台面上的山君身份,還有一個更為隱蔽的來歷。

是一位飛升境修士又如何?就是一隻個頭稍大的螻蟻罷了。

就像那稚圭,是一條真龍又能如何,擱在萬年之前的遠古歲月裡,不也還是一條身軀較長的爬蟲。

當年那位至高,找到已然開竅記起自己昔年身份的范峻茂,只因為范峻茂說錯話,對方就差點一劍砍死她,范峻茂卻依舊心甘如怡。

要知道范峻茂在遠古天庭,其實神位不低的,算是次於十二高位的存在。

青同偷偷咽了口唾沫,因為依稀辨認出此人根腳了,不是青同眼光獨到,而是范峻茂在成為女子山君後,她有意無意,恢復了一部分昔年真容,恰好青同曾經遠遠見過她一次,記憶深刻。

可能同樣是飛升境的人族修士,比青同更為“年輕”,甚至是修為、殺力更低的,看待“范峻茂”這些神道余孽,就會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眼光了。

陳平安看著范峻茂,笑道:“萬年之前就是這種眼神,萬年之後還是如出一轍,那麽這一世辛苦淬煉神靈金身,圖個什麽呢。”

青同在陳平安這邊,聽習慣了打啞謎和損人言語,一時間小有感動,都有點不適應了。

范峻茂死死盯著這個大言不慚的年輕劍修,她眼神冰冷,臉色陰晴不定,片刻之後,驀然而笑,頻頻點頭道:“隱官的官大,誰官大誰說了算。”

范峻茂一瞬間就像與前一刻的自己,做了徹徹底底的切割,笑問道:“要不要我把范二喊過來?”

陳平安似乎也是差不多的情形,搖頭笑道:“不用,回頭我從桐葉洲那邊返鄉途中,肯定會找他喝酒的。”

范峻茂眼神玩味,“喝花酒?”

陳平安點頭道:“兩個大老爺們,喝花酒而已,能有什麽問題。”

鶯燕花叢中,我正襟危坐,豈不是更顯定力。

范峻茂顯然不信,嗤笑道:“真的假的?擱我這兒打腫臉充胖子呢?”

作為一嶽山君,聽過不少劍氣長城二掌櫃的事跡。

陳平安說道:“這有什麽假不假的。”

劍氣長城的劍修,誰不清楚,我陳平安想喝酒就喝酒,想什麽時候回寧府就啥時候回。

寧姚攔過一次?何曾說過半句?絕對沒有的事。

你們這幫外人知道個屁。

其實關於失約多年的這頓酒,陳平安在大驪京城那邊,早就已經跟寧姚老老實實……報備過了。

說自己當年第一次路過老龍城,與那范二一見投緣,加上自己年少無知,當時拗不過范二這個愣頭青,答應過他要喝一頓花酒。

當然了,所謂的花酒,至多就是有女子從旁撫琴助興之類的。

范峻茂隨口問道:“東西兩嶽都去過了?”

北嶽那邊的魏檗不用說了,跟陳平安就是一家人,此外落魄山那條得自中土玄密王朝的風鳶渡船,會在中嶽渡口停靠,這就意味著陳平安跟晉青也勾搭上了。

陳平安點頭道:“都沒成。”

范峻茂幸災樂禍道:“陳山主虧得有個很能嚇唬人的隱官身份,不然以某位山君的脾氣,肯定要當場下逐客令。”

陳平安微笑道:“我這個隱官身份,是你送的啊?”

范峻茂放聲大笑,抬起手,手中多出一隻酒壺,輕輕搖晃。

當年雙方初見,是在那條地下走龍道航線,兩條渡船交錯而過,曾被范峻茂戲耍了一遭。

準確說來,當時雙方都對覺得對方是個傻子。

陳平安說道:“酒就不喝了,馬上要趕路。”

范峻茂本就沒有留客的意思,只是說道:“舍了那麽多的功德不要,此舉無異於一種小小的散道。”

陳平安搖頭道:“取之於天地,還之於天地,你覺得是散道,我覺得是……”

合道。

只是這個詞匯,陳平安話到嘴邊,還是咽回了肚子,意思太大,有點不知天高地厚了。

呵,要是老廚子,崔東山,裴錢,賈晟這些家夥在身邊,估計早就跟上馬屁了吧。

等到陳平安離去,范峻茂依舊坐在涼亭內,她流露出一抹黯然神色,仰頭狠狠灌了一口酒,轉頭望向山外。

山河無定主,換了人間。山河大美,不見舊顏色。

喝一百一千種仙家酒釀,盡是些苦不堪言的黃連滋味。

范峻茂將那空酒壺丟出涼亭外,墜入雲海中,最終在大地之上砰然而碎,一聲過後即無聲響了。

真能苦盡甘來嗎?

天曉得。天知道?

在光陰長河的夢遊途中,青同問道:“接下來就是去中土穗山了?”

早就聽說那邊求簽很靈,素面好吃,青同對此頗為期待。

陳平安難得有些猶豫,臨時改變主意,自言自語道:“老規矩,到了中土神洲,一樣得有個開門紅。”

就像在那青蚨坊,洪老先生屋內,桌上有隻好似小道場的盆景,小家夥們不說聲“恭喜發財”,休想我跨過門檻。

中土神洲,大雍王朝境內。

雙方在一處山門口現身,青同抬頭看著那塊匾額,疑惑道:“九真仙館?館主雲杪又不是山神。”

青同只聽說在文廟議事期間,鴛鴦渚那邊,陳平安跟這位仙人大打出手,差點就要分出生死了。

莫非也是那種“不打不相識”的關系?

陳平安解釋道:“雲杪的道侶魏紫,也是一位仙人。主要是這位女修,擁有相當於大半座福地的破碎秘境,只要敬香心誠,就可以算作一炷山香。”

所以陳平安之前才會去往自家蓮藕福地,其實北俱蘆洲的龍宮小洞天,也是可以點燃一炷水香的,可惜李源和沈霖這兩位大瀆公侯,都已經不在洞天之內。而寶瓶洲神誥宗的那座清潭福地,陳平安除了認識那個福地出身的韓晝錦,跟神誥宗以及天君祁真,沒有任何香火情可言。至於桐葉洲玉圭宗薑氏的雲窟福地,周首席不在,同樣不用去了。

陳平安瞬間散開神識,很快就一步縮地山河,徑直來到了一處臨水小謝,潭水清澈見底,一尾尾遊魚如懸浮空中。

這裡是九真仙館的宗門禁地,只有雲杪和魏紫這雙神仙眷侶,能夠來此地遊覽休憩。

仙人雲杪當下湊巧就在水榭內處理宗門事務,他猛然間抬頭,望向水邊兩個不速之客,看清楚其中一人面容後,迅速雙指並攏,輕輕撥開一件攻伐重寶,雲杪只是將桌上那把拂塵拿起,隨身攜帶,立即起身,快步走出水榭。

青同只見這位九真仙館的仙人,面如冠玉,白衣勝雪,手捧一把雪白拂塵。

雲杪的姿容氣度都極好,只是好像又要比山君魏檗稍遜一籌了。

陳平安笑道:“好久不見,雲杪道友風采依舊。”

雲杪強忍住心中驚駭,作揖行禮,只是默然不出聲,委實是不知如何稱呼對方。

至於如何被拖拽入此地,仙人雲杪既奇怪,也不奇怪。

奇怪對方為何願意主動找自己。

毫不奇怪對方如何做得成此事。

陳平安讚歎道:“小心謹慎,猶勝散修。”

劉志茂曾經說過,論心智手段,那些譜牒仙師,在山澤野修眼中,就是些少不更事的雛兒。但是又有那麽一小撮譜牒仙師,論心狠手辣的程度,害人手段之隱蔽高妙,我們這些山澤野修曉得了那些個內幕,恐怕都要自慚形穢。

雲杪連忙收起那把一貫用來保命的拂塵,滿臉愧色,輕聲道:“讓鄭先生見笑了。”

既然鄭先生願意將那身份莫測的修士帶在身邊,想必是某個心腹了。

青同已經去掉了那頂冪籬,一個自己還算知根知底的中土宗門,至多就是兩位仙人境罷了,哪怕不是在陳平安的夢中,自己逛這九真仙館,還不是閑庭信步?

只是聽到那個“鄭先生”的稱呼後,青同便有點摸不著頭腦了。

難道是陳平安遊歷過中土神洲,然後用了個姓鄭的化名?

陳平安說道:“魏紫是否在山中,我要走一趟秘境,需要你們各自點燃一炷心香。”

女仙魏紫,精通鬼道,她的證道之地,正是那處煞氣濃鬱的蠻瘴之地。

雲杪很快就將她喊來水榭這邊,道侶魏紫,瞧著就是二八少女的容貌。

陳平安便大略說了此行緣由,雲杪與道侶雙方都沒有絲毫猶豫,便爽快答應下來。

至於那兩筆功德,雲杪其實並不願意收下,但是不敢不收。

魏紫隨後開啟秘境大門,領著那位白帝城城主與一位極有可能是飛升境的女修,一起進入那處隱秘道場。

方圓萬裡之地,煞氣升騰,濃煙滾滾,數以萬計的孤魂野鬼四處飄蕩,只是沒有任何汙穢之感,甚至其中還有數座城池,皆是陰靈鬼物居住其中,繁華異常,竟是一種好似再造陽間的通玄手筆。

陳平安一行人,此刻站在一處好似天地中央的山巔高台之上。

青同的境界足夠,凝視著那份看似汙濁實則清靈的天地氣象,以心聲與陳平安說道:“這雙仙人道侶,只要不是煉殺活人拘押來此,而是四處收攏喪失祭祀的鬼物,本身就是一樁功德了。而且看那些鬼物都能維持一點真靈不散,似乎都有個‘去處’,所以後者可能性更大,這裡極有可能是一座銜接陽間與冥府的渡河之橋,嗯,是了,這個女修,當是傳說中的那種山上‘杠夫’。我真是小覷了九真仙館,這中土神洲,確實多奇人異士。”

見那位鄭先生實則不開口,雲杪與魏紫對視一眼。

之前魏紫還打趣一句,若是對方做客九真仙館,夫君當如何自處。

現在雲杪很想笑言一句,你還會懷疑對方的身份嗎?

九真仙館的山水禁製,可不是隨便一位飛升境就能夠來去自如的。

鄭先生的身份,自然是千真萬確,毋庸置疑了。

況且隻說鄭先生的這位隨從,一身道氣之凝練,不比南光照之流的老飛升,更加驚人?

魏紫嗓音嬌媚道:“斷炊已久,釜中生魚,這等拙劣伎倆,落在得道之人眼中,只會貽笑大方。”

陳平安搖搖頭,“你們有心了。”

雲杪輕聲道:“可惜這座秘境,與我們九真仙館的祖山銜接穩固,無法移動。”

如果不是如此,不然雲杪還真有將此地搬遷到桐葉洲或是扶搖洲的打算。

陳平安默不作聲。

因為此刻陳平安甚至有個自己都覺得很……可怕的猜想。

只有一小撮山巔修士,才會猜測鄭居中其實已經躋身十四境。

然後又只有屈指可數的修士,才知道鄭居中不但已經躋身十四境,而且還是一人兩個十四境。

那麽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其實鄭居中猶有第三個分身,在那陰冥之地悄然修行多年?

陳平安收斂心神,隨口問道:“南光照留在的那座宗門,九真仙館是不是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

雲杪低頭抱拳致謝,“七七八八,已是腹中物。”

南光照是被刑官豪素斬去頭顱,而眼前這位鄭先生,又是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

豈不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再輕松不過的事?

要不是很清楚鄭居中根本不會介意這種“將錯就錯”的誤會,陳平安都想一巴掌摔在雲杪這廝的腦袋上了,奇思妙想,也得有個度不是?

陳平安帶著一份古怪心情,與青同離開九真仙館。

水榭內,魏紫以心聲問道:“你覺得鄭先生如此作為,所謀何事?”

雲杪一摔拂塵,微笑道:“我們何必庸人自擾,以人心算天心?只需作壁上觀,拭目以待就是了。”

鄭先生圖謀之大,必然超乎想象。

魏紫掩嘴嬌笑不已。

夫君向來自負,不曾想還有心甘情願自稱“庸人”的一天。

遠遊路上,青同心湖之中,驚濤駭浪。

終於回過味來了。

能夠讓那雲杪和魏紫一雙仙人,發自肺腑敬若神明之人,還姓鄭,能是誰?

重新戴上冪籬的青同,又掀起冪籬,轉頭看著陳平安,竟是用一種怯生生的神色口氣,小心翼翼道:“之前諸多得罪之處,還望鄭……陳先生大人有大量,莫要計較啊。”

既然怕那繡虎崔瀺,青同又如何能夠不怕彩雲十局的另外一位棋手,白帝城鄭城主?

陳平安無奈道:“你跟雲杪是用一個腦子嗎?”

青同覺得自己又不傻,心中狐疑不定,總覺得是不是的,陳平安到底是誰,真正的身份,愈發一團漿糊了。

小心駛得萬年船,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就當此人是那人了。

觀道觀碧霄洞主,當年離開桐葉洲之前,跟青同是有過一場道別的。

老觀主還有過一場指點江山的評點天下豪傑之優劣,有那符籙於玄,純陽道人呂喦。天師趙天籟,皚皚洲財神爺劉聚寶,趴地峰火龍真人,本該早已經是個十四境卻失之交臂的韋赦。劍術裴旻。道士梁爽……

至於懷蔭之流,好像都不配被老觀主拿到台面上說。

其中當然就有那位浩然天下的魔道巨擘,白帝城鄭居中。

可以不用太過忌憚鄭居中的人,整個浩然天下,至多一手之數。

除了“太過”一詞,關鍵是老觀主還補充了兩個字,“現在。”

如果不是與老觀主的這場閑聊,青同還真就不至於那麽畏懼一個中土神洲的大修士。

八竿子打不著的關系,大不了就是井水不犯河水。

再說了,雙方都是飛升境圓滿,青同又是喜靜不喜動的,只需要待在鎮妖樓內,又不會去主動招惹白帝城。

最後老觀主給出一個定論。

以後,少則兩三百年,長則千年,屆時五座天下加在一起,至多雙手之數的山巔修士,可以與鄭居中試著掰手腕。

若有一份嶄新的天下十豪。

必然有鄭居中的一席之地。

陳平安笑道:“既然你這麽敬畏鄭城主,有沒有想明白一個道理,修道之人,需要修力修心兩不誤。”

青同使勁點頭道:“至理!”

陳平安哭笑不得,當真覺得有點窩囊了。

我辛苦問拳一場,還得再加上小陌的一場問劍,原來都不如一個“鄭先生”來得管用?

在去往中土穗山途中,青同一直在用眼角余光仔細打量身邊青衫客。

最後發現對方有了個笑臉,好像想到了一件開心的事情,眼神溫柔。

在十四歲那年,第一次離鄉遠遊之後,陳平安走過很遠的路,喝過很多種酒水,見過很多的人與事,卻是每走過一年,就要多一年沒吃過月餅了。到底吃過幾次?陳平安其實並不十分確定,因為有模糊記憶的,在五虛歲之前,好像就只有兩次?

哪怕是後來落魄山越來越熱鬧,人越來越多,朱斂管事情再滴水不漏,小暖樹再細心,唯獨將此事,都給忘了。

陳平安打定主意,今年的中秋節,在落魄山,一定要賞月吃上月餅。

中秋明月,豪門有,貧家也有,極慰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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