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來 ()”
吃過宵夜,陳平安就帶著寧姚散步,夜遊京師,也沒說一定要去哪裡,反正揀選那些燈火通明的街巷,隨便逛蕩,身邊不斷有推車小販路過,有些是賣那蓮藕、菱角製成的冰鎮甜品,這類推車後邊經常跟著幾個饞嘴孩子,京師商貿繁華,專門商人開設大小冰窖,每年冬天鑿儲冰塊,在夏秋時節兜售。
在劍氣長城,兩人也有過這樣的結伴而行,只是那會兒的散步,很難說是散心。
路過一座小武館,陳平安忍不住笑道:“當年陪都一役落幕後,寶瓶洲新評出的四大武學宗師,因為裴錢年紀最小,還是女子,加上排名僅次於宋長鏡,所以比我這個師父的名氣要大多了。”
城內武館林立,許多江湖門派都在這邊討生活,在京城要是都能混出了名聲,再去地方州郡開枝散葉開創堂號,就容易了,陳平安就知道其中一位武館拳師,因為早年在陪都那邊,經過幾天幾夜的守株待兔,終於逮住個機會,有幸跟鄭大宗師切磋一場,雖說也就是四拳的事情,這還是那位年紀輕輕、卻武德醇厚的“鄭撒錢”,先讓了他三拳,可等這位挨了一拳就口吐白沫的金身境武夫,剛回到京城,帶著大把銀子要求拜師學藝的京城少年、浪蕩子,差點擠破武館門檻,人滿為患,據說這位拳師,還將大宗師“鄭清明”當初作為醫藥費,賠給他的那袋子金葉子,給好好供奉起來了,在武館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不是走樁練拳,而是敬香。
寧姚欲言又止。
陳平安問道:“是想說裴錢已經是一位劍修的事情?”
寧姚信守承諾,不說話。
陳平安雙手籠袖緩緩而行,“我其實早知道了,在雲窟福地那邊就發現了端倪,不過裴錢一直藏掖,大概是她有自己的顧慮,我才故意不說破。畢竟不是誰都能在劍氣長城,隨隨便便得到周澄的劍意饋贈。所以裴錢孕育溫養出一把本命飛劍,意外嘛,肯定是有些的,可不至於感到太過奇怪。”
陳平安有句話沒說出口,裴錢終究是自己的開山大弟子嘛。
寧姚這才說道:“裴錢很快就是一位貨真價實的金丹境劍修了。”
陳平安一愣,保持微笑,摘下腰間養劍葫,準備喝點小酒,慶祝慶祝。
不曾想寧姚又說道:“裴錢那把本命飛劍,極其不同尋常,竟然可以一分為七,一個不小心,就會天生帶有多種本命神通,這是很罕見的事情,在歷史上,屈指可數,至於到底有哪幾位前輩劍仙,有類似飛劍,你喜歡記這些,肯定比我清楚,所以無論是按照劍氣長城界定飛劍品秩的老規矩,還是你在避暑行宮新定品第,不管是捉對廝殺,還是戰場攻伐,裴錢這把暫未名的飛劍,應該都可以位列甲等。”
極其,竟然,罕見。
這可是從寧姚嘴裡說出的詞匯。
陳平安悻悻然懸好養劍葫,一口酒沒喝。
陳三秋的那把本命飛劍“白鹿”,就擁有兩種天賦異稟的本命神通,其中一種,還跟文運有關。
劍氣長城的萬年歷史上,擁有兩三把本命飛劍的劍修,要遠遠多過一把飛劍擁有兩三種神通的劍修,單純的紙面計算,兩種情況看似沒什麽區別,實則天壤之別。
比如跟在謝松花身邊修行的小姑娘朝暮,她就擁有兩把本命飛劍“滂沱”、“虹霓”,而被陳平安帶到落魄山的姚小妍,更是擁有三把本命飛劍,“春衫”,“蛛網”和“霓裳”,只不過姚小妍的飛劍神通,都重守,溫養體魄,所以三把飛劍品秩都不高,但是私底下,
陳平安確定一事,九位劍仙胚子當中,相對性情怯懦的姚小妍,在更換了一處修道練劍之地後,她極有可能不是那個未來境界最高、殺力最大的劍修,但絕對是將來躋身上五境最無懸念的那個。曾經的劍氣長城,戰事連綿,不會耐心等待一位天才劍修循序漸進的緩緩成長。
可是擁有兩種以上本命神通的飛劍,就像寧姚說的,確實屈指可數,萬年以來,避暑行宮的檔案記錄,總計不到十把。無一例外,飛劍主人,後來都成為了殺力出眾、戰功卓著的劍仙。
其中最著名的一位劍修,就是飛升境劍修,宗垣。
那個會被後世很多年輕劍修調侃一句,“宗垣不如我厲害”的宗垣。
只是一把飛劍,卻擁有匪夷所思的四種本命神通,關鍵是三攻伐一防禦,配合得天衣無縫。
不過真正讓陳平安最佩服的地方,在於宗垣是通過一場場大戰廝殺,通過年複一年的勤勉煉劍,為那把原本隻列為丙上品秩的飛劍,陸續找尋出其余三種大道相契的本命神通,事實上最初的一種飛劍神通,並不顯眼,最終宗垣憑此成長為與老大劍仙並肩作戰年月最為長久的一位劍修。
陳平安說道:“當年老大劍仙不知何故,讓我帶了那些孩子一起返回浩然,你要不要帶他們去飛升城?中土文廟那邊,我來打點關系。”
畢竟有先生的人,而且還是認識禮聖的人。
何況禮聖自己都說了,有事就經常去文廟訴苦喊冤,不用臉皮太薄,別管成與不成,隻管多道辛苦。
寧姚搖搖頭,“既然是老大劍仙的安排,那就留在落魄山練劍。浩然天下這邊,如果只有一個龍象劍宗,不太夠。”
米裕,崔嵬,都是家鄉劍修,哦,還有個元嬰境的女子劍仙,隋右邊,還跟浮萍劍湖的隋景澄一個姓呢,挺巧。
陳平安點點頭,那些孩子暫時留在落魄山,等到下次五彩天下重新開門,九位劍修,是走是留,都看他們自己的選擇,反正陳平安都歡迎。
一開始陳平安是想要收取他們作為嫡傳的,只是後來崔東山建議這些孩子,不要年紀太小卻輩分太高,最好是以霽色峰三代譜牒弟子的身份,山中修行和下山歷練,陳平安就采納了崔東山的這個意見。
寧姚突然說道:“有人在遠處瞧著這邊,不管?”
遠處一處屋脊上,坐著六人,都是年輕地仙,但是修行氣象極為沉穩,應該是久經廝殺之輩,寶瓶洲除了落魄山,沒有任何一個山頭,能夠同時擁有這麽六位身負氣運的年輕俊彥。所以不出意外,是大驪某個隱秘機構精心栽培出來的死士。
陳平安對此早就有所察覺,卻搖頭道:“反正都沒什麽殺意,就不去管了。”
寶瓶洲有三個地方,外鄉修士,不管如何的過江龍,最好都別把自己的境界太當回事。
一個當然是舊驪珠洞天的龍州地界,白帝城柳赤誠對此肯定印象深刻。
再就是位於中部大瀆附近的大驪陪都,國師崔瀺為這座陪都,留下了那座仿白玉京。如今替大驪住持那座劍陣之人,不知姓名。對於寶瓶洲仙家修士而言,最奇怪的地方,還是這座劍陣南遷之後,就再沒有北移遷回大驪京城,可能是如此作為,大驪戶部會耗費太大,當然更可能是國師另有深意。這就使得大驪皇帝和藩王宋睦的關系,更加雲遮霧繞,難道與宋長鏡跟先帝一樣,真是兄弟和睦,親密無間?
然後就是這座大驪京城了,作為一國首善之地,城內光是城隍廟就有五座,都城隍廟,自然是當之無愧的京師首座,更是大驪王朝數以千計城隍廟的總衙所在,每年都會有來自各地的州郡城隍爺來此按例點卯、議事,不過那個帶“都”字頭的土地廟,不在京城,在南邊的陪都。
此外京師多有隱於市井的府邸,既有官府衙門背景卻不挑明身份的,也有山上淵源卻毫不彰顯仙家氣派的,短短不到半個時辰的悠閑散步,陳平安就瞧見了幾處頗為“水深”的地方。
期間陳平安和寧姚路過一處小道觀,門臉兒不大,紅漆斑駁,歲月滄桑,沒有張貼道教靈官門神,隻懸了塊看上去十分嶄新的小匾額,京師道正衙署,所掛楹聯,口氣不小,松柏金庭養真福地,長懷萬古修道靈墟。
夜幕中,小道觀門口並無車馬,陳平安瞥了眼矗立在台階下邊的石碑,立碑人,是那三洞弟子領京師大道士正崇虛館主歙郡吳靈靖。
寧姚看不出什麽學問,陳平安就幫忙解釋一番,開篇四字,三洞弟子是在講述立碑人的道脈法統,道正是大驪新設的官職,負責輔佐禮部衙門遴選精通經義、恪守清規的候補道士,頒發度牒,移谘吏部入檔注錄。至於大道士正,就更有來頭了,大驪朝廷設置崇虛局,掛靠在禮部名下,統領一國道教事務,還職掌五嶽水瀆神祀,在京及諸州道士薄帳、度牒等事。這位祖籍是大驪歙郡的崇虛館主吳靈靖,想必就是如今大驪京城崇虛局的負責人,所以才有資格領“大道士正”銜,管著大驪一國數十位道正,總之,有了崇虛局,大驪境內的一切道門事務,神誥宗是不用插手了。
陳平安想了想,不記得寶瓶洲本土上五境修士當中,有一位名叫吳靈靖的道士。
簡而言之,這麽個小門戶小地方,卻是負責大驪京城一切道門事務,約束京師所有道士。
此外,大驪朝廷還設置譯經局,皇帝宋和前些年,還為一位大驪藩屬國出身的年輕僧人,賜下“三藏法師”的身份,在京開辟譯場,不到十年之間,大驪召集了數十位佛門龍象,共譯經論八十余部。在西方佛國,獲得三藏法師身份的僧人,是謂佛子,每一位都精通經、律、論,故而參與三教辯論的僧人,無一例外都是具備三藏法師身份的得道高僧。
只是這麽一塊不起眼的石碑,落在熟諳官場規矩的有心人眼中,就會格外意味深長。
寧姚隨口問道:“大驪是想要扶持起屬於朝廷自己的佛門法脈、道教道統?”
陳平安點頭道:“內裡如此,名義上卻不會太明顯,所以京城裡邊的崇虛局和譯經局的道士僧人,都是不拿朝廷俸祿的,品秩都是虛銜,也不高,一州道正不過是從五品,論官身,遠遠比不得各州學政,甚至按照大驪律例,地方上的道正僧正,都不算躋身清流官品。”
想要憑借崇虛局和譯經局,逐漸打破山上山下的那條界線,就像將廟堂衙門,搬遷開設在了山上。
而大驪臨海諸州,徹底放開海禁,皆設立市舶司,通商天下。
龍州窯務督造署之外,還設置了六處織造局、織染署。
寧姚擔心的事情,還是陳平安那些散落各處的破碎本命瓷,問道:“如果那個婦人,既不跟你硬碰硬,也不低頭,只是撒潑打滾,死活不交出本命瓷,反正就是打定主意不與你講道理,隻擺出一副有本事就打死她的架勢,到時候怎麽辦?落魄山總不能真就這麽打殺了一位大驪太后娘娘吧?”
陳平安說道:“那我就先看著她撒潑打滾,一哭二鬧三上吊,等她鬧完了再坐下來好好聊,談崩了由著她再鬧,比拚耐心,我很擅長。所以你唯一需要做的事情,可能會讓你比較委屈,就只是在旁捏著鼻子看戲,事先說好啊,你要是不耐煩了,就眼不見為淨,離開皇宮獨自閑逛京城好了,留我一個人在那邊。再說了,撂狠話嚇唬人誰不會,真煩了她,我就說舍了落魄山家業不要,哪怕將霽色峰在內的所有山頭,一並搬出寶瓶洲,也要打死她。”
說到這裡,陳平安笑了起來,“你是不知道,在你們都走了之後,其實我跟龍君、離真他們隔三岔五就會閑聊幾句,其實挺有意思的。”
寧姚點點頭,“也沒什麽煩不煩的,就當是看熱鬧了。”
為人處世,安身立命,其中一個大不容易,就是讓身邊人不誤會。
親近之人,若想久處無厭,就得靠這個“明明明白”,不會因為諸多意外,或是種種瑣碎事情,某天突然讓人覺得“你原來是這樣一個人”。其實許多誤會,往往來自自身的搗漿糊。陳平安在這件事情上,從小就做得很好,所以長大之後,與寶瓶李槐他們一起遠遊大隋,期間就連李槐,一樣都不用陳平安說什麽,就會知道陳平安是怎麽樣個人。後來到了劍氣長城,只要是與寧姚有關的一些重要事情,陳平安也始終是有一說一,不藏掖,寧願她聽了當下會生氣,陳平安也絕不含糊其辭。
人生不能總是處處事事遷就他人,不然老好人一輩子都只能是個老好人。往往老好人的問心無愧,就會讓親近之人吃虧吃苦。
陳平安輕聲道:“將來回了五彩天下,你別總想著要為飛升境多做點什麽,差不多就可以了。能者多勞,也要有個度。”
寧姚笑道:“”
可能幾座天下的所有人,都會覺得寧姚躋身玉璞境,成為五彩天下的第一位上五境修士,再成為仙人境,飛升境,都是必然的,應該的,天經地義的。與此同時,不管寧姚做出什麽了不起的壯舉,做成了什麽驚世駭俗的功業,也一樣是自然而然的,無需多說什麽的。
陳平安不這麽覺得。
憑什麽我家寧姚就得這麽辛苦?
你們刑官、泉府兩脈劍修,全是只會躺著享福的酒囊飯袋啊,不服?
以後等老子去了飛升城,就帶上兩大籮筐的道理,與你們好好掰扯掰扯。
陳平安之後跟寧姚又聊起了郭竹酒,一聽說她性情穩重多了,反而有些心疼。
傻孩子傻孩子,因為孩子每天都盼望著長大,以為長大更有趣。
可是總有些孩子,自己是不太想要長大的,只是不得不成長。
又說起了於祿他們,聽到李槐都是書院賢人了,寧姚就有些奇怪,說他讀書開竅了?
陳平安就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隻說了四個字,一言難盡。
不過這次回了家鄉,是肯定要去一趟楊家藥鋪後院的。李槐說楊老頭在那邊留了點東西,等他自己去看看。
於祿,早已是遠遊境武夫。謝謝卻在金丹境瓶頸停滯多年,主要還是因為早年挨了那些困龍釘的緣故。
兩人經常一起聯袂遊歷,不過陳平安看樣子,他們兩個不像是相互喜歡的,估計雙方就真的只是朋友了。
當然天下姻緣,世間情動,也多有那驀然回首的悄然生發。
林守一擔任過大瀆廟祝,算是大驪的半個官場中人,不過聽說他這些年跟家裡的關系,還是不太融洽。
真不是陳平安咒他,林守一這家夥一看就是個打光棍的命,修行路上,實在太心定了。
當年幾個同窗當中,就只有那個扎羊角辮的石嘉春,最早跟隨家族搬來了京城,然後順理成章地嫁為人婦,相夫教子。
如果陳平安沒有記錯,石嘉春的那對子女,如今好像都到了談婚論嫁的歲數。
一想到這個,陳平安就忍不住轉過頭,看了眼寧姚。
有些事情,一個人再努力,終究不成啊。
在一處小橋流水停步,兩邊都是張燈結彩的酒樓飯館,應酬宴席,酒局無數,不斷有醉醺醺的酒客,被人攙扶而出。
陳平安帶著寧姚坐在相對靜謐的水邊台階上,沒來由想起了宗垣和愁苗,兩位劍仙,一個年老,一個年輕,都很像。
一個只是在避暑行宮秘檔見過,在酒桌上聽過。一個曾經朝夕相處,原本一定可以成為巔峰大劍仙。
宗垣可能是劍氣長城歷史上,口碑最好的一位劍修,傳聞相貌不算太英俊,性情溫和,不太愛說話,但也不是什麽悶葫蘆,與誰言語之時,多聽少說,眼中都有真誠笑意。而且宗垣年少時,練劍資質不算太天才,一次次破境,不快不慢不顯眼,在歷史上最為驚險嚴峻的那場守城一役,宗垣仗劍城頭,劍斬兩飛升。
如果沒有戰死,宗垣可以一人刻兩字。
如果沒有那場戰事,宗垣一定會成為十四境劍修。
是繼陳清都、龍君和觀照之後,在董三更,陳熙,齊廷濟崛起之前,劍氣長城的頂梁柱。
一座劍氣長城,在天地間屹立萬年,從無青黃不接的情況出現。
而後來進入避暑行宮成為隱官一脈的愁苗,陳平安這麽多年來,一直都不敢多想什麽。
寧姚問道:“在想什麽?”
陳平安說道:“老劍仙宗垣,令人神往。”
摘下酒壺,默默喝著酒,愁苗可以不用死的。
寧姚說道:“如今有個說法,說沒有宗垣,就沒有後來的劍氣長城,沒有你,就沒有如今的飛升城。”
在劍氣長城,其實除了陳清都,劍修一貫對誰都直呼其名。談不上不敬。
陳平安取出養劍葫,自嘲道:“是齊狩手底下的哪個王八蛋,故意拿話惡心我?”
他氣笑道:“欺負我不在飛升城是吧,等著。”
寧姚搖搖頭,“是一位老元嬰率先說的,後來不知怎麽就漸漸傳開了,認可這個說法的人,很多。”
陳平安抿了一口酒,一條河水,就像一條繡滿紅燈籠圖案的綢緞,自嘲道:“可能是因為離著遠了,喜歡的人會更喜歡,討厭的人也就沒那麽討厭了。”
兩人身後的石板路上,有一位老人在與一位年輕晚輩傳授學問,說等會兒上了酒桌,座位怎麽坐,點菜規矩有哪些,涼菜幾個,硬菜怎麽點,不要問主客愛不愛吃什麽,隻問有無忌口就行了。咱們自帶的那幾壺陳年酒釀,不用多說什麽,更別擱放在酒桌上,主客是個好酒之人,回頭倒了酒,他隨便一喝,就自然曉得是什麽酒水、什麽年份了,與主客敬酒之時,雙手持杯,切莫高過主客的酒杯,主客讓你隨意,也別當真隨意,在桌上你就多喝酒,話不能不說,卻要少說,主客的那幾本文集,反正你都看過了,多聊書的內容便是了,官場事不懂別裝懂,其余幾位陪客的,既不可太過殷勤,又不可隨便怠慢了,官場上的這些前輩,未必全是心眼小,更多是看你們這些年輕人懂不懂規矩,會不會做人……
剛剛步入官場的那個年輕人,聽得神色認真,時不時輕輕點頭,只是難免有些尚未褪去的書生意氣,在老人不注意的時候,年輕人微微皺眉,歎了口氣,約莫是覺得讀書人的風骨,都要在飯桌上跟著一杯杯酒水,喝沒了。
陳平安轉頭看著,聽著,這些個粗淺規矩,自然早就懂了。
其實這個剛剛進入公門修行的年輕官員,還是幸運的,有個願意傾囊相授的領路人。
真正的書生意氣,不是什麽都不懂,就偏要與所有老規矩、風俗為敵。
而是很多都懂了,我再來無所謂,單憑自己喜好,說話做事,來跟這個世道,毫不圓滑地打交道。
之後又有一位中年男人,領著兩位年輕女子緩緩走過,不同的酒局,男人依舊是在為淡抹脂粉的她們面授機宜,不過三人都是練氣士,兩位女子似乎不情不願,內心又有些擔驚受怕,她們作為譜牒仙師,其實根本不願意湊合這些所謂人情往來的山下酒局,一位大驪京城的禮部員外郎又如何,而且她們更怕這個師門前輩,會答應某些見不得光的交易,她們雖然在山中修行,但是一些個山下醃臢事,是有所耳聞的,怕就怕那個年輕氣盛的員外郎,見色起意,借著酒勁,對她們有什麽想法,或是乾脆在酒桌上,就手腳不乾淨,更怕師門長輩又順著那人,撇下她們不管了。
那個男人滿臉苦笑,繼續耐心給她們解釋今兒的酒局,很難得的,而且那個年輕有為的員外郎,官場風評極好,如果不是他所在家族,離著咱們山頭近,不然這位仕途順遂的同鄉人,才三十歲出頭,就已經貴為刑部衙門的一司次官,今晚想要請他出來喝酒,簡直就是癡人說夢……
陳平安收回視線。
寧姚單手托腮,看著河水。
同樣的姿勢,她換了隻手。
陳平安就起身,拎著酒壺,彎腰挪步,坐在了她另外一邊。
寧姚嘀咕道:“幼稚。”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只是小口抿著酒。
寧姚沉默片刻,好奇道:“我們這趟入城,也沒如何刻意遮掩,除了那幾個年輕男女遠遠看著,怎麽一個人都沒現身?甚至連暗中盯梢的人都沒有。”
陳平安笑道:“那就是皇帝陛下還沒打定主意,該如何跟咱們打交道。如果只有我一個,是不至於如此為難的。”
大驪朝廷,從不慣著任何一位山巔修士。這不是宋氏跋扈,而是底氣使然。
只是寧姚太例外。
五彩天下的第一人,飛升境劍修,劍氣長城的寧姚。
大驪招惹她,不談寧姚本人,隻說牽連,近的,就等於招惹了北俱蘆洲的劍修,遠的,還有齊廷濟、陸芝的那座龍象劍宗。
陳平安說道:“大驪宋氏在棋盤上讓先,等我率先落子。比如直奔皇宮,就是泥瓶巷昔年的窯工學徒,要掀了桌子翻舊帳。如果是去了意遲巷找曹巡狩,就是個談買賣的生意人。找朋友關翳然敘舊,就是個遊山玩水的譜牒仙師。去舊山崖書院遺址,就是文聖一脈的嫡傳弟子。不管去哪裡,皇宮裡邊,就都有了後手對策。但是我們這麽閑逛,皇帝陛下和太后娘娘,說不定就要跟著吃頓宵夜了。”
陳平安停頓片刻,笑道:“所以等會兒,我們就去師兄的那棟宅子落腳。”
寧姚轉過頭,眼神中有些詢問。
她今夜不太願意想事情。
陳平安輕聲解釋道:“等於告訴大驪一聲,我做事情講究分寸,所以你們大驪得投桃報李,反正誰都不用故弄玄虛。”
玉在山而草木潤,淵生珠而崖不枯。
這是先生在書上的言語,廣為流傳,而且會代代相傳。做夢一般,自己的先生,會是一位書上聖賢。
而當陳平安置身於這座京城,就會發現,處處都有大師兄崔瀺的教化痕跡。
寶瓶洲之所以還是寶瓶洲,是兩位師兄,通過長達百年的殫精竭慮,不斷聚攏人心,最終使得一洲山河,豪傑並起,才能夠一同力挽天傾。
那麽陳平安這個當師弟的,不會肆意破壞這個大好局面,卻不是因為落魄山如何忌憚大驪宋氏。
陳平安笑道:“咱們在那邊休歇,我順便看看藏書樓裡邊有沒有孤本善本,搬去落魄山。”
寧姚問道:“偷書?”
陳平安放下酒壺,雙臂環胸,呵呵笑道:“當師弟的,與師兄借幾本書看,怎麽能算偷?誰攔誰沒理的事情嘛。”
寧姚隨口說道:“小米粒聽裴錢聽鄭大風說,你在老龍城有個好朋友范二,雙方有過一個約定?”
陳平安哈哈笑道:“你說范二啊,他那會兒年少無知,總是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所幸被我勸阻了。”
陳平安這輩子可不曾喝過花酒。
只在南苑國京城路過青樓勾欄,領教過那份躲都沒辦法躲的脂粉氣。
寧姚想起一事,“我先前打碎了竹皇那塊住持劍頂陣法的玉牌?”
陳平安笑道:“其實是好事,如果你不打碎它,我也會自己找個機會做成此事,竹皇的一線峰,沒了滿月峰夏遠翠和秋令山陶煙波的雙方掣肘,又有晏礎的投靠,竹皇這個宗主,就會變成徹徹底底的一言堂,在正陽山一家獨大,正陽山的內亂很快就會停止。現在好了,竹皇最少在數年之內失去了一位劍頂陣法仙人的最大依仗,就只是個一線峰的峰主,玉璞境劍修。如此一來,變數就多了。”
陳平安仰頭灌了一口酒,抹了抹嘴巴,繼續說道:“陶煙波一定會主動依附夏遠翠,尋求秋令山的破局之法,比如私底下結成契約,‘租借’自家劍修給滿月峰,甚至有可能慫恿那位夏師伯,爭一爭宗主位置,作為報酬,就是秋令山封山令的提前解禁。至於晏礎這棵牆頭草,一定會從中煽風點火,為自己和水龍峰謀取更大利益,因為下宗宗主一旦選定元白,會使得正陽山的變數更大,更多,形勢微妙,錯綜複雜,竹皇光是要解決這些內患,沒個三十五年,休想擺平。”
陳平安左手隨便一抹,“昔年藕花福地,那位老觀主的脈絡學說,絕不是一方萬事靈驗的靈丹妙藥,但絕對是跋山涉水最好的一把開山柴刀。”
陳平安懸好養劍葫在腰間,伸出一隻手,從河中撚起一份燈火倒影,凝為一隻小巧玲瓏的燈籠,擱在空中,盞盞燈籠,懸停空中,彎來繞去,勉強是一條線,就像一條道路,再從河中撚起兩份細微的水運,擱放在燈籠兩側。
陳平安說道:“一般人,都會步入其中,因為道路明顯,還好走。如果往大了說,這就是大勢,命運。”
再指了指兩盞燈籠之間的間隙,“這期間的人心起伏,不同人生路程帶來的種種變化,其實不用去細究的,何況真要管,也未必管得過來,說不定會適得其反。肯定會有人能夠走出這條道路,但是沒關系,對於正陽山來說,這就是真正的好事,也是我一直真正期待的事情。”
這是陳平安從鄭居中和吳霜降那邊學來的,一個擅長計算人心脈絡,一個擅長兵解萬物。
陳平安想了想,說道:“打個比方,當年在小鎮,正陽山對那部劍經志在必得,清風城是奔著瘊子甲去的,這就是人生路上的必然,如果拿我自己舉例子,比如……顧璨的那本撼山拳譜,就是一盞燈籠,泥瓶巷的陳平安,得到了這本拳譜,就一定會學拳,因為要保命。”
寧姚說道:“還有隔壁宋集薪家的木人,你一定會拚湊起來,再讓我幫你講解經脈?”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這麽個道理。許多偶然,實則必然。但是一連串的必然,又會出現萬一和偶然。”
寧姚皺緊眉頭,憂心忡忡。
陳平安轉過身,動作輕柔,幫她撫平眉頭,輕聲笑道:“老話所謂的三歲看老,只是一般情況,未必真能看死一個人。沒有誰一定會成為誰,天底下就沒有什麽命中注定的事情。哪怕是當年那個賣糖葫蘆的鄒子,也不是真的刻意針對當年的我,一定要為難一個孩子。準確說來,鄒子就像是在等一個選擇和某些結果,然後等等再看。這與我一直告誡自己的那個道理,福禍無門惟人自召,其實並不衝突,後來在書上看到亞聖的一句話,也是差不多的道理,是說‘萬物皆備於我’。之前在文廟功德林,陪著先生閑聊,先生就說亞聖的這句話,極好,用心良苦。”
“當年對驪珠洞天許多幕後的冷眼旁觀之人,也不一定會親身入局,無非是四處押注,推波助瀾,至多是開鑿河床,或是牽引湖泊,築造堤壩。這就像我們用一個很便宜的價格,買了一大堆字畫,就會想著這個人名氣越來越大,價格越來越高,哪天轉手一賣,就是天價,輕而易舉攫取暴利。當年楊老頭就是我們家鄉的那個坐莊之人,對馬苦玄,宋集薪,劉羨陽,顧璨,趙繇,謝靈等等,可能都曾各有各的押注,只是方式不同,悄無聲息,然後誰如果能夠在某些關鍵時刻,走上一個更高的台階,旁人就會繼續押注,不成的,可能就此籍籍無名,可能大道夭折了,走向一條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樣的,師兄崔瀺也曾押注吳鳶,魏禮,柳清風,韋諒在內很多人。其中柳清風,就不是一定會成為後來的大驪陪都禮部尚書。”
“十四歲尚未離鄉的陳平安,在遇到劉羨陽那場劫難的時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如果那會兒,路過廊橋的時候,沒有看到你,然後我還有機會重來,一定就會選擇另外一種人生,會去做某個接下那串糖葫蘆的自己,某天當了窯工學徒,哪怕一輩子燒瓷,安安穩穩的過日子。”
“但是今天的我,肯定不會如此選擇了,哪怕有機會,都會選擇原路走到這裡,至於以後……”
太多事情,身不由己。
寧姚輕聲問道:“以後會如何呢?”
陳平安眼神堅毅,笑道:“以後哪怕給我一萬種不同的選擇,都不去選了。”
寧姚眼神明亮,輕輕點頭。
之後陳平安帶著寧姚去往一地,穿街過巷,熟門熟路,根本不用與人問路,陳平安就好像在逛自己山頭。
路過了那條意遲巷,此地多是世代簪纓的豪閥華族, 離著不遠的那條篪兒街,幾乎全是將種門庭,祖宅在二郎巷和泥瓶巷的袁曹兩姓,還有關翳然和劉洵美,京城府邸就都在這兩條街巷上,是出了名的一個蘿卜一個坑,哪怕當年論功行賞,多有大驪官場新面孔,得以躋身廟堂中樞,可還是沒辦法在意遲巷和篪兒街落腳。
在一條僻靜小巷的路口,出現了兩位練氣士,一老一少,攔住去路。
境界都不高,一位元嬰,一位龍門境。
老人神色淡然道:“不管是誰,繞路而行。”
陳平安指了指巷子裡邊,笑道:“我是裡邊那座宅子主人的師弟。”
然後補了一句,“來這邊看書。”
那少年嗤笑道:“國師的師弟?你怎個不說自己是國師的師兄啊?”
誰不知道咱們大驪的國師,繡虎崔瀺,早就脫離文聖一脈百多年了,哪來的師弟,看來如今京城的騙子,膽子有點大,花樣有點多啊。
老人好像也是個不問世事的隱士高人,揮手道:“趕緊走。”
陳平安有些無奈,大驪朝廷怎麽會讓這兩人看守此處?
於是隻好轉頭與寧姚問道:“我們就近找一處客棧?”
寧姚自然無所謂。其實兩人潛入府邸又不難。
相較於京城別處的夜亮如晝,這條街上反而夜幕沉沉,陳平安沒來由說道:“純粹的自由,需要獻祭人性。”
寧姚疑惑道:“什麽意思?”
陳平安笑道:“沒啥意思。”
然後挨了一肘,呲牙咧嘴,找到了一座客棧,結果一問,只有一間屋子了,陳平安哀歎一聲,就要給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