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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轉瞬間即不見阿良身形,唯有劍光四起,照耀天地四方。
一人出劍,就有遠古戰場諸多神靈手段迭出的氣象。
與綬臣一起負責運轉大陣的新妝,作為托月山大祖的嫡傳弟子,離真的師姐,她迅速環顧四周,施展一門通幽神通,雙眼熠熠,寶光流轉,連那光陰長河和陰冥之路都能尋出蛛絲馬跡,新妝竟是依舊找不出那個男人的蹤跡。
難怪早年能夠在那場險象環生的大妖圍追堵截當中,溜之大吉。
綬臣已經從劍匣當中抽出一把無鞘長劍,雙指夾住劍身,迅猛往劍尖處一抹,好似剝落一層仙人遺蛻,劍光化作一道雷光,與那璀璨電光撞在一起,與此同時,心聲提醒道:“別找了,你我隻管住持腳下陣法,安心領劍就是。”
新妝聞言立即收斂心神,祭出了一隻不起眼的袋子,輕輕搖晃,雲霧升騰,快速彌漫,好像與那遠古風神雨師借來一場風雨,將她身形籠罩其中,雲霧飄搖看似不過方丈之地,實則別有洞天,一座風雨天地廣袤無邊,萬裡之遙,宛如一種另類的芥子神通,幫助新妝隱匿於一座巨湖當中,即便阿良能夠隨手一劍斬開小天地的山水禁製,也砍不中她的真身。
此次圍殺阿良的一眾蠻荒大妖,好像要是誰手上沒一兩件仙兵,都沒臉出門,現身此處戰場。
新妝暫時處境無憂,就多打量了幾眼綬臣背著的那隻劍匣,論師承,一座蠻荒天下,能夠與托月山比拚的,其實就只有文海周密一脈了。
只見綬臣一次次劃抹劍身,不斷剝下層層遠古劍意,與阿良那份劍道所化的雷震氣象相抗衡。
同樣是飛升境劍修,差距懸殊,不單單是綬臣當下境界尚未徹底穩固,更多還是劍道有高低。
綬臣不得不承認,想要接近如今阿良如今的劍道高度,就只有一種可能性,對方短命,自己長命,然後一點點靠著水磨功夫和後續機緣,才有希望。
綬臣所背劍匣,繪有一幅遠古三山四海五嶽十瀆圖,與後世廣為流傳的道家符讖真形圖,出入極大。
因為先前被阿良劍意牽扯,劍匣障眼法已經褪去,顯露出早已失傳的三山真形,一覽無余,分別好似神人屍坐,山野猿行,雲隱龍飛。
三山職責,分別掌陰陽造化、五行之屬,定生死之期、長短之事,主星象分野,兼水裔魚龍之命。
劍匣本身就是一件大仙兵品秩的重寶陣圖,傳聞上古靈真至人,手持此圖,過三山跨五嶽,經行江河海讀,百神群靈尊奉親迎。
既是一件遠古陣圖,可惜鑄造此物的煉師,不知名諱,只是習慣被山巔修士尊稱為三山九侯先生,之後又被恩師周密精心煉化為一座名為“劍塚”的養劍之所,被譽為世間養劍葫的集大成者,最多可以溫養九把長劍,可以孕育出類似本命飛劍的某種神通,一旦練氣士得此重寶,不是劍修勝似劍修。
山上師承就是如此重要,神仙種也講究一個拜師如投胎,半點不假。
至於那頭作為天下搬山之屬老祖宗的朱厭,腳踩長劍“定山”,大道顯化為一處山嶽小天地,朱厭則手持長棍,法天象地,現出千丈真身,長棍一並擴大,一棍砸下,敲中那條火龍的頭顱,將其打了個稀爛,火光四濺,山河千裡,火雨滂沱。
不曾想那條頭顱崩碎的火龍,竟然自行演化為千百條纖細火龍,一條條蜿蜒如山脈之勢,形同大地龍脈,以此挑釁朱厭這位搬山老祖,喜歡搬山,那就隻管搬徙。
朱厭轉為雙手持棍,龐然身軀,飛旋不停,放聲大笑道:“狗日的阿良,你我雖是敵對陣營,不過敬你是條漢子,回頭在我蠻荒山河,為你立碑一塊,爺爺我親自為你撰寫墓志銘,保管墳頭年年堆酒如山,如何?!”
長棍再一撥,朱厭施展出一門搬山之屬的本命神通,是那劃江成陸的大手筆,在那滿目瘡痍且布滿劍意的大地之上,撥開那些好似巨湖凝聚的浩然劍意,這等堪稱不可理喻的分水之法,遠勝後世幾座天下的山上水土術法,可以將江海大水隨意分開,水落石出,分割山河,漏出陸地,簡直就是一種俗子肉眼可見的滄海桑田之變化。
朱厭再一個轟然落地,腳踩裸露出來的大地山根,真身驀然暴漲五成,一棍橫掃,怒喝道:“還不趕緊滾出來,乖乖給爺爺磕頭認死!”
遠遠觀戰的新妝微微皺眉,實在是不喜朱厭的廝殺作風,亂吼亂叫,委實聒噪。
可新妝對其知根知底,知道這些都是障眼法,別看朱厭這位搬山老祖每次在戰場上,最喜歡撂狠話,說些不著調的豪言壯語,在浩然天下兩洲一路敲山碎嶽,手段暴虐,橫行無忌,實則朱厭每次只要是遭遇強勁敵手,出手就極有分寸,手段陰險,是與綬臣一樣的廝殺路數。要是將朱厭當做一個只有蠻力而的大妖,下場會很慘。
新妝身邊金甲騎士已經取出腰間一枚流星錘,手腕擰轉,金光流轉,疾速旋轉,凝為一個道法無瑕的金色圓圈,最終一個迅猛拋出,砸向那顆宛如試圖開天辟地的天降彗星。
他那兩枚袖珍流星錘,本就是攔截下兩顆不同尋常的天外流星,再耗費無數天材地寶,精心煉化而成,由於萬年以來,儒家文廟的陪祀聖賢,絕大多數都跟隨禮聖駐守天外,與神靈經常交手,再加上早年禮聖領銜、諸子百家祖師以及龍虎山天師等山巔修士的那場聯袂遠遊,天外廝殺,一直不曾停歇,這期間造就出頗多人間異象,比如就曾使得蠻荒天下,出現兩處禁忌重重的天漏之地,一在地勢高聳的西北,一在好似天塌地陷一般的東南地界,前者經常火雨流星墜落大地,後者終歲暴雨,連綿不絕,大雨如注傾瀉大地,幾乎一年到頭不見天日。
舊王座大妖緋妃,就是在其中一處,找到了後來成為甲申帳劍修的雨四。
在阿良出手之前,蕭愻就已經率先提醒道:“張祿,稍後等到真正打起來,阿良不會對你收手的,不然他就是找死,所以自己小心,給人上墳敬酒,總好過被人祭酒。”
蕭愻早年在劍氣長城擔任隱官,就是出了名的沒心沒肺,她交朋友,就個要求,誰看浩然天下不順眼,蕭愻就與誰投緣。
在這件事上,阿良又是個例外。
大概是因為這個身為文廟聖人後裔的儒家子弟,實在太不像個讀書人的緣故。
再加上阿良的劍修身份,以及他竟然能夠在劍氣長城一待就是百年不挪窩,蕭愻其實與他關系極好。
遙想當年,城頭那邊,每逢大雪時節,就會有個邋裡邋遢的漢子,雙手提著小姑娘的兩根羊角辮,美其名曰“提筆寫字”。
可能這就像阿良自己說的,每個結局傷感的故事,都有個溫暖的開頭,每年的大雪隆冬,都是從春暖花開中走來。
張祿起身笑道:“我又不是孩子了,知道輕重。今天的戰場只有劍修,不談朋友。”
這位曾經在劍氣長城淪為看門人的大劍仙,擁有兩把本命飛劍,一為“倒影”,一為“支離”。
蕭愻站起身,一個跳躍,並未施展出金身法相,以真身迎向那份劍意,她躍入那條劍道顯化的碧綠江河之中,掄起兩條纖細胳膊,出拳肆意,攪碎劍意。
除了與左右那場從浩然天下打到天外的廝殺。
蕭愻在擔任劍氣長城隱官的歲月裡,不但從未祭出本命飛劍,甚至都沒有一把趁手的長劍,每次趕赴戰場,連那劍坊的製式長劍都懶得用。
今天不會。
因為左右肯定會趕來戰場。
老祖初升,示意斐然不著急出手,老修士手持拐杖,數次輕輕戳地,每一次拐杖拄地,就是一種無上神通的施展,大道造化,隨心所欲,壺天,禁氣,魘禱……
流白幽幽歎息一聲,身陷這樣一個完全可殺十四境修士的包圍圈,就算你是阿良,當真能夠支撐到左右趕來?
下一刻,不見蹤跡的阿良終於在戰場現身,先有劍光才見人。
不是去找新妝,而是劍光直奔朱厭後腦杓,“你他奶奶的,喜歡滿嘴噴糞是吧,今天非教你吹牛如何打草稿!”
朱厭來不及撤去真身,便祭出一道秘法,以法相替代真身,哪怕腳踩山根,仍是再不敢真身示人,刹那之間縮回地面。
只見朱厭那顆法相頭顱被一劍當場斬落,剛剛彈起些許,就又被下一道劍光當空斬碎。
新妝瞪大眼睛,綬臣沉聲道:“找你來了!”
果不其然,一條劍光,並非筆直一線,而是剛好契合陰陽魚陣圖的那條曲線,一劍破陣。
阿良仗劍一步跨出,闖入雲霧天地之中,一身劍意如鐵騎鑿陣,根本無視新妝第二道陣法禁製。
所幸新妝方才沒有托大,立即選擇運轉大陣,陰陽顛倒,與綬臣更換小天地,互換位置。
綬臣背後劍匣自行脫落,化作一座遠古陣圖,這位飛升境劍修出現一尊三頭六臂的金身法相,各持一劍。
手中只有雙劍的阿良,也無半點劍術可言,就只是亂砍。
相較於綬臣的法相,阿良那一粒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芥子身形,一次次遞劍,劍光畫弧,眼花繚亂,縱橫交錯,砍得綬臣法相一次次領劍即後退。
最後一次出劍,身形一閃而逝,直奔新妝而去,新妝剛剛再次運轉陣法,綬臣便歎息一聲,來不及提醒了,阿良重返原地,一劍直落,新妝心神震撼,毫無還手之力,隻得將身上一件法袍幫她替死,法袍驀然大如雲海,最終碎若散花,卻不見新妝。
阿良面無表情,手腕擰轉,倒持一把即將崩碎的長劍,劍尖往大地虛空隨便一戳,那把長劍如仙人蹈虛,消逝不見。
下一刻,長劍就從新妝後背心處,一劍捅穿,將其身軀傾斜挑起,與此同時,一把長劍恰好崩碎,新妝的人身小天地當中,就像下了一場飛劍暴雨。
與劍修廝殺,就是如此,從不拖泥帶水,往往是轉眼間,就連勝負同生死一並分了。
阿良是跟山巔大修士打了無數交道,見多了亂七八糟的術法神通,在一劍傷及新妝大道根本之後,幾乎同時,就震碎手中第二把長劍,碎劍無數,劍氣衝天,在新妝那邊聚攏,等於臨時布起一座劍陣,困住新妝四周天地,你們誰有那本事,逆轉光陰長河,隨意,反正無法讓新妝沿河倒流而走就是了。
所幸有那老祖初升掌心抵住拐杖,心聲默念,不知祭出何法,竟是護住了新妝性命不說,還讓新妝能夠暫時維持仙人境界,同時打散阿良的劍氣殘余,順利縫補上了那座原本無法聚攏的陰陽魚陣圖。
阿良對此早有預料,早就習以為常,一人圍毆一群人,吃點虧沒什麽。
雙手按住腰間兩把佩劍的劍柄,阿良再次從原地消失。
流白看得觸目驚心,這就是真正放開手腳與人廝殺的阿良?
蠻荒天下的一處天幕,漩渦翻轉,風起雲湧,最終出現了一股令人窒息的大道氣息,緩緩降落人間。
不見飛劍蹤跡,卻是毋庸置疑的一把本命飛劍。
而蠻荒天下的北方,猶有一道劍光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南下。
阿良左右,一豎一橫,劍道劍術,共斬蠻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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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火神廟,老宗師魚虹不再看那個年輕女子,老人強行咽下一口鮮血,終於坐穩武評第三的老人,大步走出螺螄道場,原本渺小身形漸大,在眾人視野中恢復正常身高,老人最終站定,再次抱拳禮敬四方,頓時贏得無數喝彩。
這位大驪刑部一等供奉,哪怕不靠那一身名動京城的巔峰武學,只靠這個供奉身份,一洲山河橫著走。經此一戰,魚虹在山上和江湖的威望,更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人群之中,有人默默抱拳,或是悄然作揖,禮送魚虹。
他們都是舊朱熒王朝的遺民出身,後來或在大驪朝廷就職為官,或在京城這邊討生活,與那中嶽山君晉青是差不多的處境。
今天他們來這邊,自然要比一般看客多出一份複雜心思,朱熒王朝作為曾經寶瓶洲中部國力最強的存在,不比那些山河版圖好似豆腐塊大小的諸多大驪藩屬,故而朱熒獨孤氏是注定復國無望了。
至於此舉會不會犯忌,這些人倒是都很無所謂,大驪宋氏朝廷這點肚量還是有的,而支撐這份氣度的,歸根結底,自然還是國力。當年大驪鐵騎一路從北往南,勢如破竹,馬蹄響徹於南海之濱,各國山河皆成故鄉,令人膽寒,深
感畏懼,最終大驪王朝卻護住一洲山河不至於陸沉破碎,又贏得了一份敬重。
同樣是山巔境武夫的周海鏡,暫時就沒有這類官身,她先前曾與青竹劍仙開玩笑,讓蘇琅幫忙在禮刑兩部那邊引薦一二,牽線搭橋,與那董湖、趙繇兩位大驪中樞重臣說上幾句好話。
不過蘇琅心知肚明,這只是周海鏡一貫的言語風格,當不得真,這場問拳過後,周海鏡只是略輸一籌,那麽一個頭等供奉身份,肯定是她的囊中之物了,說不定不等周海鏡回到京城下塌處,兵部武選司或是禮部祠祭清吏司,就會有官員主動找到周海鏡。
一想到周海鏡選的地方,據說是到了京城,一路隨緣而走挑中的風水寶地,蘇琅對此倍感無奈,委實是過於寒酸了些,蘇琅都無法想象,原來大驪京城也有那麽遍地雞屎狗糞、甚至路邊就是豬圈的地方。先前去找周海鏡,蘇琅甚至是這輩子第一次走過暗娼窯子的門口,反正一條光線陰暗的狹窄巷弄,兩邊都是,躲都無法躲。當時等他找到周海鏡後,她大笑不已,第一句話就是得賠償青竹劍仙一雙靴子。
此刻蘇琅輕聲問道:“周姑娘,你還好吧?”
“不太好,老匹夫下手賊重。”
周海鏡伸手繞到後背心,揉了揉被魚虹一肘砸傷處,哀怨不已,“半點不知道憐香惜玉。”
問拳一場,她一臉精致妝容,已經成了張大花臉,至於那些早先堆積成山的發飾,都給魚虹拳罡打得七零八落,可惜了,都是錢啊,要是能留下幾件,就又能小賺一筆。
她惱火道:“下次問拳定要找回場子,沒這麽多人觀戰了,看老娘我直奔下三路,到時候請你吃蛋炒飯。”
蘇琅聽得啞口無言,這位年齡相近卻高出一個境界的女子大宗師,多年不見,言語……風趣依舊。
周海鏡鑽進了車廂,掏出帕巾,嘔出一大口淤血,收入袖中,她渾然不在意這點傷勢,手指蘸了蘸口水,撚動幾張票據,都是她先前在京城幾大賭莊的押注。
屋頂那邊,陳平安問道:“我去見個老朋友,要不要一起?”
寧姚瞥了眼遠處街巷的那輛馬車,“那個車夫?”
陳平安點點頭,解釋道:“叫蘇琅,有個‘青竹劍仙’的綽號,松溪國的江湖人,算是宋老前輩的半個鄰居。”
蘇琅如今既然有了個官身,又躋身了遠遊境,哪怕最後無法躋身山巔境,可只要蘇琅沒個大災殃,至少還有百來年的壽命,所以將來肯定還是要跟那座山神祠,與宋鳳山柳倩夫婦長久打交道的。
當年蘇琅剛剛破境躋身七境武夫,正值宋雨燒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作為一個晚輩的蘇琅,其實已經贏了名聲,還是咄咄逼人,陳平安就給了蘇琅一拳,將其打退回小鎮,不過後來還是配合主動登門的蘇琅,演戲一場,給了對方一個台階下,白送給蘇琅偌大一份“山下劍術不輸山上劍仙”的江湖名聲。
老一輩的江湖規矩和人情往來,多半如此。
同在江湖,只要沒結死仇,酒桌上就多說幾句甘人之語。同路窄處,留一步與人行,將獨木橋走成一條陽關大道。
寧姚看著陳平安。
陳平安立即心領神會,搖頭笑道:“我哪有那麽多的怪話,就只是找蘇琅平常敘舊。”
就像行走江湖,出門不露黃白。一般情況,陳平安不會輕易打開籮筐,泄露那份“家底”,通俗一點的說法,就是打人不打臉。
寧姚說道:“那我就不去了。”
陳平安笑道:“那我回去路上,買幾樣京師吃食。”
寧姚點點頭,一閃而逝,憑空不見,悄無聲息。
她其實知道陳平安還是掛心那場戰事,就想要找點事情做做,分心就是散心。
所以就讓他單獨去見所謂的江湖朋友。
在官府各色衙役胥吏的虎視眈眈之中,眾人有序離場,在一條僻靜巷弄,馬車緩緩停下,蘇琅微微皺眉,眼前有一僧一道,堵住了去路,年輕道士,少年僧人,都是生面孔。
年輕道士自報名號,掏出了一塊象征身份的道正院譜牒司玉牌,“京師道錄葛嶺,有事找周姑娘商量,懇請周姑娘先下馬車,再隨貧道去往道觀一敘。”
小和尚雙手合十,“小僧是譯經局小沙彌。”
蘇琅眯起眼,大驪崇虛局轄下的一名道官?
京城道正之下,分譜牒、詞訟、青詞、掌印、地理、清規六司,這個自稱葛嶺的年輕道士,掌管譜牒一司。
道錄的上司,是京師道正,掌理京城道士的譜牒頒發、升遷貶謫,卻管不著自己這位純粹武夫,要是道正親臨,蘇琅說不定還願意禮讓幾分,雖說道正官品不高,到底還算是手握實權,至於僅是一司主官的道錄,芝麻官不說,與刑部衙門還有井水河水之分,真當自己那個刑部頒發的二等供奉身份,是個擺設虛銜?
蘇琅腰別一截青竹,以彩線系掛一枚無事牌,二等,不低了。純粹武夫,只有山巔境,才有機會懸佩一等無事牌。
大驪二等供奉,多是金丹劍修,遠遊境武夫,元嬰練氣士這三種人。除非軍功極大,非劍修身份的金丹境練氣士,都只能列為三等。
蘇琅淡然道:“有事說事,無事讓開。”
葛嶺笑道:“是松溪國的青竹劍仙吧,貧道久仰大名,只是今天找周姑娘有事相商,不宜外人旁聽,蘇劍仙見諒個。”
小和尚輕聲問道:“劍仙?”
現在小和尚一聽到什麽劍仙,就一顆光頭兩個大。
這才幾天啊,自己就已經給佛祖捐了兩次香油錢。
這次邀請周海鏡議事,是宋續的意思,問拳結束,就要正式邀請她進入地支一脈。
其實之前袁化境找過她一次,只是雙方沒談攏,一來袁化境沒有泄露身份,再者禮部刑部那邊的意思,也需要借助魚虹,試一試周海鏡的武道斤兩,到底有無資格補缺。
至於這個風流倜儻的趕車武夫,小和尚還真不認識,隻認得那塊無事牌。
地支一脈修士,十一位練氣士,人人都是寶瓶洲應運而生、取勢而起的天之驕子,大半修士都不是大驪本土人氏,大驪朝廷對他們寄予厚望,向他們傾斜了無數財力物力,還耗費了不少山巔香火情。最大依仗,除了各自的修士境界和天賦神通,還有冥冥之中的一洲氣運,唯一缺陷,就是廝殺一事,太過依賴人數的完整。
這次與周海鏡碰頭,不止是小和尚惴惴不安,還有女鬼改豔、苦手他們幾個,都是如出一轍的憂心忡忡,最後還是余瑜幫忙說出所有人的心聲,“能夠補足最後一人,實力暴漲不假,可是老話說得好,事不過三,咱們不會再去找隱官大人的麻煩了吧?”
宋續當時玩笑道:“我和袁化境肯定都沒有這個想法了,你們要是氣不過,心有不甘,一定要再打過一場,我可以硬著頭皮去說服袁化境。”
這會兒蘇琅神色不悅道:“我不管你們什麽崇虛局譯經局,給我讓路!”
仗著有點官府身份,就敢在自己這邊裝神弄鬼?
葛嶺有些為難,其實最適合來這邊邀請周海鏡的人,是宋續,畢竟有個二皇子殿下的身份,不然就是境界最高的袁化境,可惜後者開始閉關了。
周海鏡聽見了外邊的動靜,運轉一口純粹真氣,使得自己臉色慘白幾分,她這才掀開簾子一角,笑容嫵媚,“你們是那位袁劍仙的同僚?怎麽回事,都喜歡鬼鬼祟祟的,你們的身份就這麽見不得光嗎?不就是刑部秘密供奉,做些台面底下的醃臢活計,我曉得啊,就像是江湖上收錢殺人、替人消災的刺客嘛,這有什麽沒臉見人的,我剛入江湖那那會兒,就在這一行當裡邊,混得風生水起。”
周海鏡自顧自說道:“可惜我這點武夫境界,難入山上高人的法眼,不敢奢望什麽大驪頭等供奉,可要說二等供奉,還是有點機會的,再說了,我可信不過你們,萬一是那拐賣良家女子的江湖慣犯,回頭我吃了個天大悶虧,你們個個地頭蛇,我一個無依無靠的外鄉女子,能找誰訴苦去?”
蘇琅等到周海鏡說完,就要繼續駕車,既然不讓路,有本事就攔著。
反正江湖歷練,神仙道侶,缺一場患難與共,今天機會難得。
何況在這京城之地,蘇琅還真不怕與這些三教中人的練氣士起衝突,他的最大依仗,甚至不是刑部無事牌,而是大驪隨軍修士的身份。
葛嶺歎了口氣,看來只能多喊幾個人過來,才能請得動這位周姑娘的大駕了。
小沙彌語重心長道:“陳先生說過,凡事恭謙有禮,不可盛氣凌人。”
一個溫醇嗓音在小和尚身後響起,“不,我沒有說過。”
小沙彌立即側身,雙手合十,低頭道:“陳先生最擅長給人贈送吉言良語,暫時沒說過,以後會說的。”
葛嶺轉身,與來者打了個道門稽首,神色恭謹,“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抱拳還禮,笑道:“我這趟來,是找朋友敘舊,你們忙正事便是。”
蘇琅立即停下馬車,再不敢往前衝去。
因為認出了對方身份。
周海鏡剛要放下簾子,停下動作,一雙水潤的桃花眸子,瞬間眯成一線,望向那個站在小光頭身邊的青衫男子,約莫是小和尚個頭太矮,顯得那男人身材尤其修長。
女子加上山巔武夫的雙重直覺,讓她意識到眼前這個從小巷高處飄然而落的不速之客,絕對不好惹。
大驪武神宋長鏡,風雪廟大劍仙魏晉,真境宗上任宗主韋瀅……都不對。
奇了怪哉,何方神聖,竟然能夠讓自己感覺完全打不過、乾不翻?
陳平安暗自點頭,這位周宗師果然是同道中人,勤儉持家,都不舍得在鏡花水月一事上開銷。
蘇琅神色微變,心情複雜至極,迅速收斂心神,聚音成線,與周海鏡出聲提醒道:“周姑娘,小心此人,他就是那個問劍正陽山的陳平安!”
那場聲勢浩大的正陽山慶典,蘇琅當然沒有錯過,通過鏡花水月
他跟朦朧山,是同樣的尷尬處境,只是相較於後者,這位青竹劍仙略好幾分,當年那場劍水山莊附近的風波,雙方勉強能算是好聚好散。
周海鏡聽到“陳平安”這個名字後,神采奕奕,忍不住多打量了幾眼那位如今寶瓶洲最負盛名的年輕劍仙,極有可能,還是浩然天下最年輕的一宗之主,都快聽得耳朵起繭了,惹不起惹不起,一個能讓袁真頁出拳在身如撓癢的劍修,招惹他作甚,只會虧錢的。
她立即放下簾子,將車廂裡邊的大小物件打包,斜挎個大包裹,低頭彎腰走出車廂,她就要跳下馬車,“那我就隨葛真人走一趟,蘇先生,勞煩你幫忙看顧馬車了啊。”
江湖水深,淹死膽大的,山上風大,吹散神仙風流啊。
葛嶺笑道:“我來幫忙駕車就是了。”
蘇琅猶豫了一下,下了馬車。
陳平安側過身,站在牆根那邊,給馬車讓路。
周海鏡坐回原位,然後掀開車壁一旁的窗簾,笑問道:“陳劍仙,容我多嘴問一句啊,確定一下,咱倆沒啥怨懟吧?”
陳平安笑著點頭道:“素未蒙面,無冤無仇。倒是先前遙遙觀戰,與周先生學了幾手拳招,受益匪淺。”
周海鏡眯眼而笑,天然嫵媚,抬起手臂,輕輕擦拭臉頰上邊的殘余脂粉,“就是這會兒我的模樣醜了點,讓陳劍仙見笑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不會。”
周海鏡心中狐疑,先生?自己可是個娘們,如此稱呼一個婆姨,不合適吧。
這些個山上修士,真是怪得很。
只是不能露怯,老娘是小地方出身,沒讀過書怎麽了,模樣好看,就是一本書,男子只會搶著翻書。
認定那個年輕劍仙,多半是大驪豪閥世族的出身了。呵,甲族子弟,看著就煩。
馬車緩緩駛出巷弄,車軲轆聲響漸漸遠去。
陳平安轉身笑道:“恭喜蘇劍仙破境。”
蘇琅立即抱拳道:“大驪供奉蘇琅,有幸重逢陳宗主。”
聽著蘇琅的自我介紹,陳平安啞然失笑,自己又沒眼瞎,那麽大一塊刑部牌子,瞧得見。
蘇琅當然緊張萬分,只是這些年自己與宋雨燒再無瓜葛,照理說,陳平安不該找自己
的麻煩。
只是這類偶爾下山、嬉戲人間的劍仙,實在性情難測,仙跡縹緲,每次只要出手,單憑心情,不問是非,往往就是劍光直落,頭顱滾滾。
不幸中的萬幸,就是如今的寶瓶洲,對這些個目無法紀、傲視王侯的修道之人約束極多。而且蘇琅在被大驪刑部招徠之後,做過幾樁秘密行事,針對的,就是幾撥自以為行事隱蔽的犯禁修士。
不過這會兒最傷人的,周海鏡就這樣將自己一人晾在這邊,女人啊。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塊無事牌,“巧了,與蘇劍仙是半個同行。”
蘇琅瞥了眼那塊無事牌,竟是一枚三等供奉無事牌……隻比候補供奉稍高一等。
蘇琅難免有些臊得慌。
陳平安倒是沒想要借機調侃蘇琅,不過是讓他別多想,別學九真仙館那位仙人雲杪。
兩人一起並肩走在巷中,陳平安笑問道:“我這些年遠遊異鄉,久不在寶瓶洲,剛剛回,宋老前輩的劍水山莊如何了?”
蘇琅小心翼翼打腹稿,字斟句酌道:“當年一別,我就再不曾去過宋前輩的山莊,只聽說讓出了祖業山莊,搬去了梳水國邊境,
與 為鄰,如果不是參加了幾場大瀆戰事,後來又閉關,之後就來了京城這邊,其實應該去為柳夫人的那座山神祠道賀的,聽江湖朋友說過,宋前輩這些年身子骨還硬朗,走過幾趟江湖,經常外出散心,這是好事,等到閑下來,下次返鄉,理當補上那份賀禮。”
陳平安始終神色和悅,就像是兩個江湖老友的久別重逢,只差各自一壺好酒了,點頭笑道:“是該如此,蘇劍仙有心了。江湖故人,別來無恙,怎麽都是好事。”
蘇琅原本緊繃的心弦松弛幾分。
“對了,松溪國離著梳水國和彩衣國都近,蘇劍仙有無聽說過彩衣國胭脂郡出身的劉家?”
“陳宗主是說那位劉老尚書,還是劉高華劉高馨兄妹二人?”
劉高馨本是神誥宗嫡傳弟子,只是運道不濟,在那場大戰中受傷極重,大道無望了,之後就沒有返回宗門,只是居家修行。劉高華是凡俗夫子,在蘇琅眼中,卻更加不容小覷,因為有個大驪陪都的官員身份。
陳平安說道:“都是故交好友。”
蘇琅立即懂了。
好像記起一事,陳平安拿出一壺百花釀,遞給蘇琅,“勞煩蘇劍仙,幫忙將此物轉交給劉仙師,我就不與蘇劍仙說什麽道謝的客氣話了。”
蘇琅雙手接過那壺從未見過的山上仙釀,笑道:“小事一樁,舉手之勞,陳宗主無需道謝。”
蘇琅早已心中有數,將來自己衣錦還鄉之際,就順路拜訪梳水國宋雨燒,彩衣國劉家。再以後,也簡單,不用頻繁往來,那就落了下乘,只需對雙方暗中照拂幾分即可。
陳平安與蘇琅走到巷口那邊,率先停步,說道:“就此別過。”
蘇琅抱拳告辭,突然一個沒忍住,問道:“敢問陳宗主如今是多大歲數?”
陳平安笑道:“不到一百。”
蘇琅感歎道:“陳宗主真是劍道一途的天縱奇才,在晚輩看來,絲毫不輸風雪廟魏大劍仙。”
陳平安笑著沒說話,這位青竹劍仙,難怪能跟周海鏡湊一堆去,一個不看鏡花水月,一個不看山水邸報。
馬車那邊,周海鏡隔著簾子,打趣道:“葛道錄,你們該不會是宮中供奉吧,難不成是陛下想要見一見民女?”
側坐葛嶺身邊的小沙彌雙腿懸空,趕緊佛唱一聲。
一車廂的脂粉香氣,從那掛紫竹簾子淺淺滲出,熏得小和尚都快暈頭轉向了。
葛嶺嫻熟駕車,父輩是邏將出身,年少時就弓馬熟諳,微笑道:“周宗師說笑了。”
小沙彌羨慕不已,“周宗師與陳先生今兒萍水相逢,就能夠被陳先生敬稱一聲先生,真是讓小僧羨慕得很。”
周海鏡打趣道:“一個和尚,也會計較這類虛名?”
小沙彌立即使勁搖頭道:“可當不起‘和尚’稱呼,小僧尚未受戒圓具呢。”
寧姚回了客棧,結果看到了兩個意料之外的人,笑問道:“你們怎麽來了?”
裴錢,手持行山杖。曹晴朗,一襲儒衫。
裴錢笑道:“先前得了師父的飛劍傳信,說要在這邊逗留約莫半月光陰,小師兄就讓曹晴朗來這邊參加個婚宴,說師父不合適露面,曹晴朗的身份比較適合,我就跟著來這邊見師父師娘。”
曹晴朗作揖道:“學生曹晴朗,見過師娘。”
他偷偷松了口氣,裴錢總算沒有二話不說就是一個跪地磕頭砰砰砰。
直起身,曹晴朗解釋道:“裴錢此行陪我入京,是小師兄為了防止一些不必要的意外。再就是我需要與翰林院那邊,正式辭官卸任。”
離開寶瓶洲,南下桐葉洲選址下宗,
本來按照小師兄的意思,是保留翰林修撰身份,說小師兄自有手段,
不過曹晴朗沒答應,光領俸祿不做事,衙門點卯都不去,終究於禮不合。欲正其心,先誠其意。作為文聖一脈的讀書人,需要以意誠二字作為行事準繩。
寧姚點頭,“你們師父要見個江湖朋友,等會兒才能回來。”
她與老掌櫃借了兩條長凳,坐下後,寧姚隨即問道:“火神廟那場問拳,你們怎麽沒去看看?”
裴錢赧顏答道:“還是在這邊等著師父要緊。”
曹晴朗坐在另外那條長凳上,一直沒有說話。
街上來了個蹦蹦跳跳的少女,臨近客棧,立即穩重了幾分。
少女不與寧師父客氣,她一屁股坐在寧姚身邊,疑惑問道:“寧師父,沒去火神廟那邊看人打架嗎?過癮過癮,打得確實比意遲巷和篪兒街兩邊毛孩子的拍磚、撓臉好看多了。”
寧姚笑道:“去了,就是人太多,加上去得晚了,沒能佔個好地兒,看不真切。”
少女愧疚道:“怪我怪我,一大早就出門了,擔心被我爹攔著,就沒喊寧師父。我跟幾個江湖朋友佔了個大好地盤!”
她坐在寧姚身邊,嘰嘰喳喳個不停。
“那個周女俠,可漂亮了!”
“魚老神仙,真是名不虛傳,簡直就是書上那種隨便送出秘籍或是一甲子內功的絕世高人,寧師父先前瞧見了吧,從天上一路飛過來,隨便往擂台那兒一站,那高手氣勢,那宗師風范,簡直了!”
“真不知道排名比他們還要高的裴錢,裴大女俠,是怎麽個牛氣哄哄,肯定一瞪眼,就能讓與她對敵之人,當場肝膽欲裂,嚇出內傷!”
“我聽說裴女俠年紀不大的,是百年不遇的練武奇才,拳腳功夫,早已出神入化,一身正氣,寧師父,你也是闖蕩江湖的女俠,有沒有那個榮幸,遠遠看過裴女俠一眼?”
寧姚忍住笑,“你覺得呢?”
少女想了想,安慰道:“沒事沒事,我不也沒見過。”
裴錢面無表情坐在寧姚另外那邊,聽得腦闊兒疼。
幸好師父不在。
也慶幸兼職耳報神和傳話筒的小米粒沒跟著來京城,不然回了落魄山,還不得被老廚子、陳靈均他們笑話死。
曹晴朗始終端坐在另外一條長凳上,雙手握拳輕放膝蓋,目視前方。
笑容和煦,謙謙君子,氣態沉穩,不過如此。
寧姚轉頭對裴錢笑道:“你師父先前想收劉姑娘為弟子,劉姑娘沒答應。”
裴錢身體前傾,對那個少女微微一笑。
少女眨了眨眼睛,瞥了眼那裴錢手邊那把斜靠長凳的兵器,信心十足,可以一戰!
幹嘛,替你師父打抱不平?那咱倆按照江湖規矩,讓寧師父讓出座,就咱倆坐這兒搭搭手,事先說好,點到即止啊,不許傷人,誰離開長凳就算誰輸。
裴錢微笑不語,好像隻說了兩個字,不敢。
你聽得懂我說話?
不懂。
雙方就這樣用眼神交流,而且雙方都看得明白。
裴錢有些好奇,哪來的憨憨,想了想,她就迅速瞥了眼少女的心境,愣了愣,裴錢立即收起打量。
少女心境之中的那個小女孩,與表面上開朗活潑的少女完全不同。
陳平安與蘇琅分別後,很快就回到客棧這邊,看見了開山大弟子和得意學生,也很意外。
裴錢和曹晴朗同時起身。
陳平安快步走來,笑著朝兩人擺擺手。
這一幕看得少女暗自點頭,多半是個正兒八經的江湖門派,有點規矩的,這個叫陳平安的外鄉人,在自家門派裡頭,好像還挺有威望,就是不知道他們的掌門是誰,年紀大不大,拳法高不高,打不打得過附近那幾家武館的館主。
而且看那個年輕人,很書生,都趕上意遲巷那些讀書種子了。
她更加篤定,寧師父所在門派,不是那種野路子。
陳平安坐在曹晴朗身邊,問道:“你們怎麽來了?”
裴錢抿起嘴,沒敢笑。
師父與師娘是一模一樣的開場白。
曹晴朗就又給先生解釋了一遍。
陳平安想了想,問道:“先前崔東山有沒有說過,為什麽建議你保留翰林院編修官的身份。”
曹晴朗搖頭道:“小師兄沒說,約莫是見我執意辭官,就收回言語了。”
陳平安轉頭說道:“那就先不著急辭官,裴錢,再飛劍傳信一封,與崔東山問一下詳細緣由。”
曹晴朗聽出了言下之意,輕聲問道:“先生是與小師兄一樣,也希望我保留大驪官身?”
陳平安雙手籠袖,笑呵呵道:“廢話,我們文聖一脈,雖說如今趙繇在朝廷裡邊的官身最高,當了個刑部侍郎,可他不是清流出身啊,路子不正,屬於朝廷不拘一格拔擢人才,你不一樣,你是最名正言順的一甲三名出身,你要是辭了官,以後先生跟人吹噓,就要失去一半功力。”
曹晴朗無言以對。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一拍曹晴朗肩膀,道:“沒來京城的時候,還不覺得有什麽,結果真到了這邊,尤其是逛過了南薰坊那邊的衙署,才發現你沒有考中狀元,未能大魁天下,先生還是有點失落的。”
林君璧那小子如今都當上邵元王朝的國師了。
沒事,自己的學生,很快就是浩然九洲年紀最輕的一宗之主了,後無來者不好說,注定前無古人。
先前陳平安與先生專門聊過此事,都覺得破例行事不太妥當,因為曹晴朗離著躋身玉璞境還早,那就給個落魄山下宗的代宗主身份。
曹晴朗愈發無奈,“學生也不能再考一次啊。而且會試名次可能還好說,但是殿試,沒誰敢說一定能夠奪魁。”
陳平安笑道:“我見過那個荀趣了,你們倆交朋友的眼光都不錯。”
曹晴朗有些擔憂,只是很快就放心。
擔憂的是荀趣會被卷入大驪朝廷的官場是非,只是先生做事情,有什麽可擔心的,哪怕是件壞事,都可以變成好事。
寧姚心聲問道:“還是不放心蠻荒天下那邊?”
陳平安嗯了一聲,雙手籠袖,身形佝僂起來,神色無奈道:“很難放心啊。”
寧姚問道:“那我們走一趟劍氣長城?”
陳平安疑惑道:“京城這邊?”
其實他去了劍氣長城那邊,也幫不上什麽忙,真要摻和,只會幫倒忙。
但是哪怕就近看一眼也好,不管是劍氣長城遺址,還是被文廟命名為天目、黥跡、神鄉和日墜的四處歸墟,或者是浩然天下打造出來的秉燭、走馬和地脈三座渡口,都隨便。
寧姚說道:“想這麽多做什麽?你與那個矮冬瓜約定一旬,大不了讓裴錢給皇宮那邊捎句話,就說你不在京城的時候,不計入那一旬光陰就行了。就算她不答應,關你屁事。”
陳平安眼睛一亮,可行啊。
不料寧姚剛起身,就重新落座,“算了,你趕路太慢,說不定你還在半路上,山水邸報就有結果了。”
陳平安目瞪口呆,揉了揉下巴,難不成等先生回來,再讓先生求一求禮聖?自己求,不妥當,還是得讓先生出馬。
驀然間,客棧門口出現了兩位讀書人的身形,都是從文廟跨洲遠道而來,一個年老,一個中年模樣,後者微笑道:“趕路太慢?倒也未必。說吧,想要去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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