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君璧沒有想到龐元濟也是個大嘴巴,自己要走的事情,隱官一脈其他劍修都知道了。
這天拂曉時分,林君璧簡簡單單收拾了包裹,先逛了一遍避暑行宮,最後回到了大堂那邊,將一張張桌案望去。
對於不知山下寒暑的修道之人而言,短短幾年歲月,不過彈指一揮間,林君璧卻感覺在這裡做了好大的一場夢,竟是有些舍不得夢醒。
林君璧搖搖頭,收斂思緒,隻覺得就這樣不告而別,也不錯。
不曾想一位位劍修禦劍而至,除了年輕隱官,都到齊了,就連郭竹酒都拎了個鑼鼓過來。
林君璧正了正衣襟,向眾人作揖致謝。
劍氣長城為朋友送行需飲酒,是規矩,一行人去了二掌櫃的酒鋪飲酒,大清早,猶有座位,人人都是小酌,送別酒,往往不會豪飲,點到為止,林君璧與大掌櫃疊嶂討要了一塊無事牌,已是金丹劍修的白衣少年,寫了一句“林君璧飲過此酒,三年破三境而已”,親自掛在牆上。
木牌與木牌,仿佛與劍修同伍。
顧見龍說了句公道話,“君璧這番話,深得隱官風采。‘而已’二字,妙不可言。”
林君璧最後舉起酒碗,一飲而盡,微笑道:“與諸君相處,久在芝蘭室。”
林君璧對郭竹酒說道:“以後我回了家鄉,如果再有出門遊歷,一定也要有竹箱竹杖。”
最後所有人起身抱拳,並未遠送林君璧,郭竹酒有些遺憾,鑼鼓沒派上用場。
只是斜挎了一隻小包裹的白衣少年,獨自離開酒鋪,去往通往倒懸山的大門,位於城池和海市蜃樓之間,比那師刀房女冠鎮守的舊門,要更加遠離城池,也要更加熱鬧,如今春幡齋和浩然天下八洲渡船的商貿往來,越來越順暢。南婆娑洲的陳淳安,鬱狷夫所在鬱家,苦夏劍仙的師伯周神芝,桐葉洲玉圭宗新任宗主薑尚真,北俱蘆洲的幾個大宗門,加上許多外鄉劍仙在各自大洲結下的香火情,顯然都有或明或暗的出力。所以年輕隱官和愁苗劍仙擔憂的那個最壞結果,並沒有出現,中土文廟對於八洲渡船營造出來的新格局,不支持,卻也未曾明確反對。
林君璧的隨身包裹當中,都是些尋常物,一本版刻精良的皕劍仙印譜,一把從晏家鋪子買來的玉竹折扇,以及龐元濟這些朋友贈送的小禮物,禮輕情意重,林君璧由衷開懷,關系沒好到那個份上,才會在禮物禮節上過多客氣,真是朋友了,反而隨意。
一路上戒備森嚴,在大門那邊,林君璧看到了沒有覆蓋面皮的年輕隱官,還站著一位中人之姿的婦人,她身邊,似有天然的草木清香縈繞,女子應該是施展了障眼法,遮蔽了真實面容,在劍氣長城需要如此作為的,屈指可數,劍仙不屑,劍修沒必要,當然隱官大人是例外,狠起來,他連女子面皮都往臉上覆,按照顧見龍的說法,上了戰場的年輕隱官,假扮女子出劍,身姿還挺婀娜,這話給郭竹酒聽了去,也就等於給隱官大人聽了去,所以顧見龍瘸腿了個把月。
林君璧很容易便猜出了那婦人的身份,倒懸山四大私宅之一梅花園子的幕後主人,酡顏夫人。
師兄邊境一事,酡顏夫人非但沒被殃及,不知怎麽轉投了陸芝門下,這位在浩然天下可謂豔名遠播的上五境精魅,將功補過,梅花園子的所有家底,事後都充公給了避暑行宮。要說是美人計,對誰都可以管用,唯獨對年輕隱官那是沒有半顆銅錢的用處。至於梅花園子變故的內幕曲折,年輕隱官沒細說,也沒人願意追問。
陳平安說剛好要去趟春幡齋,順路。
林君璧當然沒意見。
如今的隱官大人,往來於倒懸山和劍氣長城,已經不太需要刻意遮掩。該知道的,都會假裝不知道。不該知道的,最好還是不知道的好,以如今劍氣長城的戒備,誰有心,知道了,就是天大的麻煩。隱官一脈的權柄極大,飛劍殺人,根本無需說個為什麽、憑什麽。哪怕是太象街和玉笏街的豪門大宅,只要有嫌疑,被避暑行宮盯上了,隱官一脈的禦劍,一樣如入無人之境。
最近兩年,依循許多只有隱官一人掌握的諜報,順藤摸瓜,有過許多搜捕截殺,林君璧就親身參與過兩場圍剿,都是針對海市蜃樓那邊的“商賈”,滴水不漏,砍瓜切菜一般。其中一場風波,涉及到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元嬰,後者在海市蜃樓經營多年,偽裝極好,人緣更好,隱官一脈又不願闡明道理,半座海市蜃樓差點當場嘩變,結果城池內高魁在內的六位劍仙,一起禦劍懸空,年輕隱官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眾目睽睽之下,雙手籠袖站在樓外,等到愁苗拖拽屍體出門,才轉身離去,當天海市蜃樓的大小店鋪就關了二十三家,劍氣長城根本沒有攔阻,任由他們搬遷去往倒懸山,不過第二天鋪子就全部換上了新掌櫃。
隱官一脈的劍修出劍,從愁苗到董不得,再到明明還是個小姑娘的郭竹酒,都很乾脆利落。
不過許多醃臢事,不是痛快出劍就可以解決的,林君璧記得年輕隱官在劍坊那邊待了一旬之久,回到避暑行宮之後,破天荒沒有與劍修坦言事情經過,隻說解決了個不小的隱患。
有些時候林君璧也會胡思亂想,若是我們隱官一脈,我們這座避暑行宮,是在浩然天下扎根的一座門派,會如何?
年輕隱官是山主,愁苗劍仙是掌律,劍仙米裕負責譜牒,韋文龍管錢,其余劍修安心練劍,同時各掌一峰一脈,分別開枝散葉,各憑喜好,收取弟子。
一定會很壯觀。至多不出百年,整個浩然天下都要側目相看。可惜是他林君璧的癡心妄想。
酡顏夫人一路沉默,只是多打量了幾眼少年,那個“邊境”曾經提及過這個小師弟,十分看重。
到了倒懸山,林君璧按照自家先生密信的叮囑,去往猿蹂府見一位先生故友,然後今晚就要乘坐跨洲一艘返回中土神洲。
在那猿蹂府大門口,陳平安從咫尺物當中取出一隻木盒,說道:“裝了些去過酒鋪喝過酒的故人遺物,你好好珍惜,以後可能用得著。我只希望你對得起裡邊的遺物,不要讓我看走眼,送錯了人。”
林君璧雙手接過木盒,猜出裡邊應該都是從酒鋪牆壁上摘下的一塊塊無事牌,這份臨別贈禮,極重。
只要林君璧有心,一回到中土神洲,他就可以立即折算成一筆筆香火情,朝野清譽,山上名聲,甚至是實實在在的利益。
林君璧沉聲道:“隱官大人隻管放心,君璧以後做事,只會更有分寸。”
陳平安輕聲道:“一事歸一事,對事不對人。回到了邵元王朝,希望你讀書修
行兩不誤。一入人眾,清者易濁,君璧你要多多思量。”
林君璧後退一步,作揖行禮,“君璧拜別隱官。”
陳平安抱拳還禮。
陳平安和酡顏夫人去往春幡齋,林君璧望向兩人背影,突然喊道:“君子愛財取之有道。君璧不曾在買賣一事上,見過陳先生這般清爽人。”
陳平安沒有轉身,揮揮手。
林君璧目送兩人離去。
臨近春幡齋。
酡顏夫人嫣然而笑,以心聲與年輕隱官言語道:“林君璧走了,隱官一脈其余的外鄉劍修,何去何從?也要跑路了?”
陳平安笑呵呵反問道:“跑路?”
酡顏夫人轉頭望向年輕隱官,滿臉歉意神色,卻說著死不悔改的言語:“興許措辭有誤,意思是這麽個意思。只要是活著離開劍氣長城的人,不還是跑路?當然陸先生除外。”
稱呼女子為先生,在浩然天下是一種莫大的敬稱。
陳平安說道:“酡顏夫人,連整座梅花園子都能長腳跑路,好意思說我們隱官一脈的外鄉人?”
酡顏夫人換了一種語氣,“說實話,我還是挺佩服這些年輕人的手段氣魄,以後回了浩然天下,應該都會是雄踞一方的豪傑,了不起的大人物。之所以說些風涼話,還是羨慕,年輕人,是劍修,還大道可期,教人每看一眼,都要嫉妒一分。”
進了春幡齋,陳平安說道:“知道為何我要讓你走這趟倒懸山嗎?”
酡顏夫人眼神幽怨,咬了咬嘴唇,道:“這我哪裡猜得到,隱官大人位高權重,說什麽便是什麽了。”
陳平安直截了當說道:“找個人少時分,你將整座梅花園子遷徙去往劍氣長城,有用處,避暑行宮會記你一功。”
酡顏夫人埋怨道:“隱官大人竟是連一座空殼子的梅花園子都不放過?可勁兒欺負一個婦道人家,不合適吧?就不能讓我留個念想?將來到了南婆娑洲,我總得略盡綿薄之力,讓陸先生有個清清靜靜的修道之地吧?”
陳平安說道:“有沒有那座扎眼的梅花園子,以陸芝的性情,都會主動幫你斬斷過往恩怨,讓你安心修行,你就別多此一舉了。只要你能夠躋身仙人境,在浩然天下就算真正有了自保之力,哪怕陸芝不在身邊,誰都不敢小覷酡顏夫人,各處書院也會對你以禮相待。”
酡顏夫人哀怨道:“再無花前月下,只有柴米油鹽,我這身世可憐的人間惆悵客呦。”
陳平安說道:“自知者不怨人。”
酡顏夫人白了一眼,嫵媚天然,風情流淌,“陳先生講道理的時候,最不解風情了。”
陳平安皺眉道:“我跟你很熟嗎?”
酡顏夫人故作可憐兮兮狀,“城內酒肆的謝夫人,就與陳先生很熟嗎?”
陳平安啞然失笑,被阿良和謝掌櫃坑慘了。
酡顏夫人斂容,轉為好奇,道:“我只聽說那位謝夫人曾是位元嬰劍修,後來大道斷絕,飛劍斷折,劍心崩碎,為何獨獨對你刮目相看,這裡邊有說頭?陳先生的容貌,總不至於讓那位謝夫人一見鍾情才對。陳先生若是願意說道說道,遷徙梅花園子一事,我便心甘情願了。”
陳平安置若罔聞,就沒見過這麽無聊的上五境精魅。
在屋子那邊見隻著了韋文龍,其余邵雲岩,米裕和晏溟、納蘭彩煥四人,正在議事堂那邊與一撥渡船管事談生意。
隔壁屋子,還有春幡齋幾位邵雲岩的弟子,幫忙算帳。
酡顏夫人撤去了障眼法,姿態慵懶,斜靠屋門。素面朝天無脂粉,蕭然自有林下風。
可惜韋文龍看了眼便作罷,心無漣漪,那女子姿容生得好看是好看,可到底不如帳本可愛。
陳平安坐下後,從堆積成山的帳本裡邊隨便抽出一本,一邊翻閱帳目,一邊與韋文龍問了些商貿近況。
酡顏夫人閑來無事,又不好隨便落座亂翻帳本,隻得坐在門檻上,背對屋子,身體前傾,雙手托腮。
韋文龍回答完了年輕隱官的問詢,無意間瞥了眼門檻那邊酡顏夫人的背影,便再沒能挪開眼睛。
原來帳本之外,別有風景。
陳平安瞥見韋文龍的異樣,就沒打攪這家夥的賞景。
反正韋文龍是條光棍漢,多看幾眼不打緊,說不定看著看著就開了竅。
只是陳平安才翻了兩頁帳簿,韋文龍就已經回過神,似乎覺得還是桌上的帳本比較有趣。
米裕從議事堂那邊單獨返回,一路罵罵咧咧,實在是給那幫掉錢眼裡的渡船管事給傷到了,不曾想意外之喜,見著了酡顏夫人,立即腳下生風,神采煥發。
不料酡顏夫人已經站起身,拒人千裡之外,根本不給米裕套近乎的機會,與陳平安說道:“如果隱官大人信得過,我就自己去搬遷梅花園子了。”
陳平安點點頭。
酡顏夫人一閃而逝。
米裕站在門口那邊,輕輕揮手扇動清風,對韋文龍笑道:“呆頭鵝,先前已經將風景看飽了吧?我要是你啊,早就與酡顏夫人誠心詢問,需不需要以雙手當做小板凳了。”
韋文龍無言以對。
陳平安起身與米裕在春幡齋散步,今天會有兩撥商賈聯袂登門,陳平安打算旁聽第二場議事,等到第一撥渡船管事散去,再去議事堂。
米裕說了一番意外言語,“梅花園子的這位酡顏夫人,也是位苦命女子。所以見著了我這種人,最為厭煩。”
陳平安沒有懸掛那枚“濠梁”養劍葫,米祜米裕兩位劍仙,兄弟二人的自家事,既然米祜有了定奪,他陳平安就不去畫蛇添足了。
米裕突然說道:“我一直不敢返回劍氣長城,因為不知道說什麽。”
陳平安便知道這個在劍氣長城聲名狼藉的玉璞境劍仙,已經清楚了兄長米祜的打算。
米裕沉默片刻,“可去還是要去的,躲又躲不掉。”
陳平安這才取出那枚養劍葫,遞給米裕。
米裕只是瞥了眼,便搖頭道:“我哥送你的,給我算怎麽回事。隱官大人,你還是留著吧,我哥也放心些。反正我的本命飛劍,已經不需要養劍葫來溫養。”
米裕先前作為隱官一脈的劍修,與其余劍修一同輪番上陣,幾次上陣廝殺,傾力出劍不假,米裕卻一直不敢真正忘卻生死,道理很簡單,因為一旦他身陷絕境,到時候救他之人,先死之人,只會是兄長。
陳平安一腳踹在米裕身上,“那就抓緊去。”
米裕離開了春幡齋。
春幡齋議事堂第一撥渡
船管事散去後,邵雲岩三人需要送客,陳平安這才步入空無一人的大堂。
等到邵雲岩和晏溟、納蘭彩煥去而複還,陳平安沒有坐在主位上,就落座在了米裕位置,與晏溟和納蘭彩煥距離更近。
邵雲岩則隨便坐在了對面位置上。
納蘭彩煥詳細稟報了八洲渡船的商貿進展,關於皚皚洲神仙錢一事,還是最棘手,皚皚洲劉氏一直沒有明確表態。納蘭彩煥提及此事,憂心忡忡,繼而有些憤懣神色,“不如將那猿蹂府直接搶了?不是梅花園子和春幡齋這種煉化之物又如何,拆了便是,那些個亭台樓閣棟梁石板,全是神仙錢!反正劉氏也沒想著搬走,人走樓空,幾乎算是無主之物了。大不了讓南箕渡船江高台私底下捎句話給皚皚洲劉氏,就當是我們承了他們一份情,以後讓謝松花之流的劍仙,幫著償還便是了。”
邵雲岩苦笑不已,好一個異想天開。
隻說一事,劍仙謝松花,是誰都能說得動的嗎?
不曾想陳平安說道:“先不急,拆肯定是要拆的,皚皚洲劉氏估計就等著我們去拆猿蹂府。坐在家中,等著我們將這份人情送上門。不過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們也要事先想好謝松花在內的幫忙劍仙,為我們承擔此事的該得回報,是需要丹坊拿出些什麽,還是避暑行宮拿出些收繳來的戰利品,回頭你們三位幫著合計一下,到時候就不用問詢避暑行宮了,直接給個結果。”
晏琢問道:“浮萍劍湖酈采購買停雲館一事,是不是意味著我們可以多出一條渡船航線?與桐葉洲玉圭宗搭上線?桐葉洲物產豐富,如果能夠讓老龍城那幾條渡船全力運往倒懸山,說不定可以多出兩成物資。”
陳平安搖頭道:“只能止步於此了,薑尚真是以薑氏家主的身份,送來那些神仙錢,這本身就是一種表態。”
雖說薑尚真如今已經是玉圭宗的新任宗主,可桐葉洲最新的飛升境荀淵,絕對不會答應此舉,何況薑尚真不會這麽失心瘋。
薑尚真如果真敢以私廢公,說不定馬上就會失去宗主之位。
荀淵絕對做得出來,說不定連薑氏家主都要換人,雲窟福地就要換個老天爺了。
在其位謀其政,對於所有的譜牒仙師而言,都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天大道理。
山澤野修有野修的利弊,譜牒仙師有仙師的得失。
酡顏夫人突然出現在大門外邊,手托一隻盆景,盆內亭台樓閣,林木蔥蘢,纖毫畢現。
小小盆景,就是整座梅花園子了。與陳平安印象中搬遷宅子的興師動眾,出入極大。
大概這就是所謂的人間清絕處,掌上小山叢。
酡顏夫人站在門口,將盆景輕輕丟給年輕隱官,笑問道:“是不是與綬臣有關?!”
邵雲岩等人隻覺得一頭霧水。
陳平安將盆景收入咫尺物,說道:“其實我也不清楚。你可以問陸芝。”
邵雲岩等到搖曳生姿的酡顏夫人遠去後,打趣道:“如此一來,倒懸山四大私宅,就只剩下雨龍宗的水精宮不歸咱們了。”
晏溟神色淡漠,隨口道:“既然喜歡看熱鬧,說風涼話,就看個飽,說個夠。”
納蘭彩煥望向大門外邊,想起水精宮和雨龍宗修士的嘴臉做派,冷笑道:“那麽多無辜的修道之人,咱們不救上一救,以後我們劍氣長城那是肯定要挨罵了,很不劍修,不配劍仙。隱官大人如果不攔著,我這就去水精宮苦口婆心勸說一番,早早搬遷宗門,去往別處享福,些許錢財損失,總好過丟了性命。”
陳平安沒摻和。
等到邵雲岩起身去迎接第二撥渡船管事。
納蘭彩煥發現年輕隱官已經沒了身影。
哪怕清楚對方就近在咫尺,作為元嬰劍修的納蘭彩煥,卻毫無察覺,一絲氣機漣漪都無法捕捉。
隨後一場議事,耗時一個半時辰,多是雙方扯皮。
邵雲岩唱紅臉,納蘭彩煥當惡人,晏溟拉偏架。
陳平安其實就一直站在米裕那張椅子後邊,安安靜靜看著雙方的討價還價。
籠中雀的小天地越是狹小,小天地的規矩就越重。
當陳平安將這把飛劍的本命神通,收攏為咫尺之地的時候,便是納蘭彩煥這樣的元嬰劍修都不知不覺。
對付四大難纏鬼之外的山上練氣士,只要是上五境之下,憑借松針、咳雷或是方寸符,以及武夫體魄,禦風禦劍皆可,瞬間拉近雙方間距,施展籠中雀,收攏籠中雀,面對面,一拳,結束。
一位沒能參加過首次春幡齋議事的渡船管事,吵架吵得急眼了,一拍手邊花幾,震得茶盞一跳,怒道:“哪有你們這樣做買賣的,殺價殺得喪心病狂!就算是那位隱官大人坐在這裡,面對面坐著,老子也還是這句話,我那條渡船的物資,你們愛買不買,春幡齋再殺價就等於是殺人,惹惱了老子……老子也不敢拿你們怎樣,怕了你們劍仙行不行?我大不了就先捅自己一刀,乾脆在這裡養傷,對春幡齋和自家宗門都有個交待……”
晏溟揉了揉太陽穴,其實這樁買賣,不是沒得談,按照春幡齋給出的價格,對方還是能賺不少,純粹就是對方瞎折騰,買賣人的樂趣在此。
晏溟談不上厭惡,畢竟在商言商,只是這些個老狐狸,來了一撥又來一茬,人人如此,次次如此,到底還是讓人心累。
納蘭彩煥笑容玩味。
然後十數位渡船管事,齊齊望向一處,憑空出現一個修長身影。
人人瞬間起身。
對面有個年輕人雙手交疊, 擱放在椅圈頂部,笑道:“一把刀不夠,我有兩把。捅完之後,記得還我。”
納蘭彩煥雖然對年輕隱官一直怨念極大,但是不得不承認,某些時候,陳平安的言語,確實比較讓人神清氣爽。
有先前與年輕隱官打過照面的渡船管事,已經畢恭畢敬自報名號,然後抱拳道:“見過隱官!”
那個嚷嚷著要捅自己一刀的管事,好似被天雷劈中,怔怔無言。
陳平安卻沒有真為難這個管事,反而主動讓利一分,然後就離開大堂。
這一次出了春幡齋,返回劍氣長城,陳平安沒有像往常那樣繞遠路,而是走了最早的那道大門。
還是那個坐在蒲團上看書的小道童,見著了陳平安,小道童頭也沒抬。
大門另外那邊的抱劍漢子沒露面,陳平安也沒有與那位名叫張祿的熟悉劍仙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