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風城外,一處荒郊野嶺的小山坡,一棵孤零零的山野桃樹下,大眼瞪小眼。
柳赤誠狠狠瞪眼,不耽誤伸手擦拭臉上的血跡。
柳赤誠身上那件粉色道袍,能與桃花爭豔。
被拘押至此的元嬰野修,顯露真容後,竟是個身材矮小的“少年”,不過白發蒼蒼,
面容略顯老態。
出奇之處,在於他那條螭龍紋白玉腰帶上邊,懸掛了一長串古樸玉佩和小瓶小罐。
此人身形搖搖欲墜,依舊竭力維持站姿,生怕一個歪頭晃腿,就被眼前這個粉袍道
人給一掌拍死。
他這會兒的心情,就像面對一座菜肴豐盛的美食,即將大快朵頤,桌子突然給人掀
了,一筷子沒遞出去不說,那張桌子還砸了他滿頭包。
他直到這一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跌的境!從元嬰瓶頸一路跌到了剛結金丹時的
慘淡氣象。
更奇怪為何對方如此神通廣大,好像也重傷了?問題在於自己根本就沒有出手吧?
他也曾是雄踞一方的豪雄,數個小國幕後當之無愧的太上皇,喜好遮掩身份四處尋
寶,在整個寶瓶洲都有不小氣的名氣,與風雷園李摶景交過手,挨過幾劍,僥幸沒
死,被神誥宗一位道門老神仙追殺過萬裡之遙,依舊沒死,早年與書簡湖劉老成亦
敵亦友,曾經一起闖蕩過古蜀國秘境的仙府遺址,分帳不均,被同境的劉老成打掉
半條命,後來哪怕劉老成一步登天,他依舊硬是襲殺了數位宮柳島出門遊歷的嫡傳
弟子,劉老成尋他不得,只能作罷。他這一生可謂精彩紛呈,什麽古怪事情沒經歷
過,但是都沒有今天這般讓人摸不著頭腦,對方是誰,怎麽出的手,為何要來這
裡,自己會不會就此身死道消……
柳赤誠甩了甩手上的血跡,微笑道:“我謝你啊。”
那“少年”容貌的山澤野修,瞧著前輩是道門神仙,便投其所好,打了個稽首,輕聲
道:“晚輩柴伯符,道號龍伯,相信前輩應該有所耳聞。”
數步縮山河,呵吸結巨雲。
說的就是這位大名鼎鼎的山澤野修龍伯,極其擅長刺殺和逃遁,並且精通水法攻
伐,傳聞與那書簡湖劉志茂有些大道之爭,還爭搶過一部可通天的仙家秘笈,傳聞
雙方出手狠辣,不遺余力,差點打得腦漿四濺。
柳赤誠咬牙切齒道:“耳聞你大爺。老子叫柳赤誠,白水國人氏,你聽過沒?”
柴伯符硬著頭皮說道:“晚輩淺薄無知,竟是不曾聽聞前輩大名。”
柳赤誠跌坐在地,背靠桃樹,神色頹然,“石頭縫裡撿雞屎,爛泥旁邊刨狗糞,好
不容易積攢出來的一點修為,一巴掌打沒,不想活了,你打死我吧。”
柴伯符紋絲不動,還不至於故作神色惶恐,更不會說幾句忠心誠意言語,面對這類
修為極高、偏又名聲不顯的閑雲野鶴,打交道最忌諱自作聰明,畫蛇添足。
柳赤誠開始閉目養神,用腦袋一次次輕磕著桃樹,嘀嘀咕咕道:“把桃樹斫斷,煞
他風景。”
然後柳赤誠一巴掌狠狠摔在自己臉上,好像被打清醒了,笑逐顏開,“應該高興才
對,世間哪我這般大難不死人,必有後福,必有厚福!”
柳赤誠站起身,從萎靡不振,瞬間變成了意氣風發,挺直腰杆,抖了抖袖子,撚出
三炷香,然後看著那個傻乎乎站在原地的野修,又開始大眼瞪小眼,“還不滾遠
點,耽誤我燒香拜神仙?”
柳赤誠突然深呼吸一口氣,“不行不行,要與人為善,要以禮待人,要講讀書人的
道理。”
柴伯符一步一步挪開,到了五六丈外才敢站定。
半點不憋屈,山澤野修出身的練氣士,能夠走到柴伯符這個位置的,哪個沒點城府。
風雷園李摶景曾經笑言,天底下修心最深,不是譜牒仙師,是野修,只可惜不得不
走旁門偏門,不然大道最可期。
柳赤誠斂了斂思緒,摒棄雜念,開始念念有詞,然後手指一搓香頭,緩緩點燃,柳
赤誠看似三拜天地。
實則一拜對自己有傳道之恩的白帝城祖師堂。
二拜古廟那位遞出一劍的青衫儒士,劍術之高,浩然正氣之醇正,生平僅見。
三拜方才那位天威浩蕩的“中年道人”。
顧璨謹小慎微,禦風之時,見到了並未刻意遮掩氣息的柳赤誠,便落在山野桃樹附
近,等到柳赤誠三拜之後,才說道:“萬一呢,何必呢。”
柳赤誠默不作聲,等到手中香火燃燒殆盡,這才恢復平時神態,笑嘻嘻道:“行了
行了,你就別往我傷口上撒鹽了,我這會兒心肝疼。”
顧璨根本沒有正眼去看那野修,但是第二句話便可見本心本性,“留著做什麽?”
柳赤誠笑問道:“顧璨,你是想成為我的師弟,還是成為師侄?”
顧璨說道:“這不是我可以挑的,說他作甚。”
這些年中的顧璨,如果是陌生人與之初次見面,都會覺得這是一個溫良恭謹的讀書
人,是個有家教的年輕人。
只是顧璨與柳赤誠此次攜手北遊,朝夕相處,各自是什麽德行,對方都心知肚明。
顧璨說自己不記今日仇,那是侮辱柳赤誠。
顧璨直截了當說道:“你自己說過,齊先生曾經有大恩於你,贈你一句金玉良言,
指點迷津破屏障,才讓你順利躋身了上五境,你對齊先生還有過承諾,以後陳平安
拜訪白帝城,齊先生那個人情,你算是欠在了陳平安身上,所以你一定會給予善
意。現在你自己掂量掂量後果。你今日行事,一是忘恩負義,二是與我結仇,你柳
赤誠真不愧是白帝城高人,行事隨心所欲,我對白帝城愈發期待了,這大概是你今
天唯一做對的事情。”
顧璨沒有以心聲與柳赤誠秘密言語。
柳赤誠斜眼看著那個心生死志的野修柴伯符,收回視線,無奈道:“你就這麽想要
龍伯兄弟死翹翹啊?”
顧璨沒有言語。
柳赤誠耐著性子解釋道:“第一,昨日事是昨日事,明天事是明天事,比如陳平安
到時候要與我掰扯掰扯,我就搬出師兄,陳平安會死,那我就順水推舟,再搬出齊
先生的恩情,等於救了陳平安一命,不是還上了人情?”
“第二,不談如今結果,我當時的想法,很簡單,與你結仇,比起幫助師兄再走出
一條大道登頂,顧璨,你自己算計算計,你如果是我,會怎麽選?”
“最後,我敬重且畏懼師兄,但是我喜愛且懷念白帝城,不希望它只是一塊踏腳
石,需要有人出現,給師兄一個說服自己的理由。”
顧璨除了柳赤誠最後一句話,都聽得明白。
不管柳赤誠的道理,在顧璨看來歪不歪,繞不繞,都是柳赤誠真心認可的道理,柳
赤誠都是在與顧璨掏心窩說肺腑之言。
顧璨可以不認可,可就得拿出不認可的“道理”,拳頭、道法、嘴把式,都可以。
歸根結底,柳赤誠一直在俯瞰顧璨,心中所想,視野所及,是白帝城最高處,是師
兄,以及那些與柳赤誠一個輩分的其他同門。
柳赤誠欲想代師收徒,最大的敵人,或者說關隘,其實是那些同門。
柴伯符聽得背脊發涼,修行路上,歷經坎坷,生平第一次如此感到絕望。
白帝城三個字,就像一座山嶽壓在心湖,鎮壓得柴伯符喘不過氣來。
天下九洲,山澤野修千千萬,心中聖地道場唯有一處,那就是中土神洲白帝城,城
主是公認的魔道巨擘第一人。
結果這位粉袍道人,與一個年輕人,一口一個白帝城、師兄師弟。
所以柴伯符等到兩人沉默下來,開口問道:“柳前輩,顧璨,我如何才能夠不死?”
真正詢問之人,其實只有那個境界不高的青衫年輕人。
柳赤誠既然把他拘押至此,最少性命無憂,但是顧璨這個家夥,與自己卻是很有些
新仇舊恨。
顧璨這個名字,柴伯符聽說過,主要還是因為截江真君劉志茂的關系,傳聞前些年
顧璨作為劉志茂嫡傳,一個屁大孩子,擁有一條元嬰境的水蛟,在書簡湖殺得興
起,只是後來不知為何,突然沉寂,水蛟失蹤,顧璨也隨之銷聲匿跡,然後整個書
簡湖被外鄉修士鳩佔鵲巢,成了桐葉洲玉圭宗的下宗轄境,順昌逆亡,桀驁不馴
的,估計都被真境宗喂了魚,認清大勢的,好似在書簡湖裡洗了個神仙澡,把野修
汙垢都清洗乾淨,搖身一變,成了正兒八經宗字頭仙家的譜牒仙師。
柴伯符覺得自己最近的運道,真是糟糕到了極點。
怎麽就遇上了這個小魔頭?顧璨又是如何與柳赤誠這種過江龍,與白帝城攀扯上的
關系?
柳赤誠指了指顧璨,“生死如何,問我這位未來小師弟。”
顧璨大道成就越高,柳赤誠重返白帝城就會越順利。
顧璨說道:“死了,就不用死了。”
柳赤誠啞然失笑。
這個說法,挺有新意。
柴伯符沉聲道:“顧璨,你為何要咄咄逼人?執意殺我?我就算與你師父有些舊
怨,你是野修,我更是,這點過節,算什麽?”
柳赤誠玩味道:“龍伯老弟,你與劉志茂?”
柴伯符說道:“為了爭搶一部截江真經……”
說到這裡,柴伯符恍然道:“顧璨,難道劉志茂真將你當做了繼承香火的人?也學
了那部真經,怕我在你身邊,處處大道相衝,壞你氣數?”
柴伯符自言自語道:“劉志茂最是小肚雞腸,恨不得打殺所有天下同道修士,豈會
舍得傳你大道根本之法?”
顧璨自然不會道破內幕,當年劉志茂對於閉關破境一事,把握不大,極有可能兵解
離世,不然劉志茂哪裡願意交給顧璨那部水法真經,顧璨又豈會被真經的真正主人
柳赤誠找上門。
柳赤誠被崔瀺算計,脫困之後,曾經收了個記名弟子,那少年曾是米老魔的弟子,
名叫元田地,只可惜柳赤誠花了些心思,卻效果不佳,都不好意思帶在身邊,將他
丟在了一處小山頭,由著少年自生自滅去了,少年身邊還有那頭小狐魅,柳赤誠與
他們離別之時,對記名弟子沒有任何施舍,倒是贈送了那頭小狐魅一門修道之法,
兩件護身器物,不過估計她以後的修行,也勤勉不到哪裡去,至於元田地能不能從
她手上學到那門道法,雙方最終又有怎樣的恩怨情仇,柳赤誠無所謂,修行路上,
但看造化。
柳赤誠不介意當好看女子的野男人,但是不願意給誰當野爹,早年對於那頭小狐魅
的搭把手,不是柳赤誠憐憫她的際遇,而是柳赤誠在可憐自己。
柳赤誠撇下元田地之後,獨自遊歷,不曾想自己那部截江真經,落在了野修劉志茂
手上,出息還不小,混出個截江真君的頭銜。
人生路上,總是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顧璨看了一眼柴伯符,突然笑道:“算了,以後大道同行,可以切磋道法。”
既然柳赤誠不願殺人,顧璨自己出手又把握不大,那就留在身邊好了。
柳赤誠其實看不上柴伯符那點境界,即便重返元嬰境,又能如何,就算給他柳赤誠
當牛做馬,到了白帝城,意義何在?在白帝城修行,根本不是尋常仙家門派的修行
路數,從不講究什麽抱團取暖,同氣連枝。
柳赤誠不殺此人的真正原因,是希望大師兄憑借柴伯符與李寶瓶的那點因果關系,
天算推衍,幫著大師兄以後與那位“中年道士”下棋,哪怕白帝城只是多出一絲一毫
的勝算,都是天大的好事。
相信自己的這份小算盤,其實早被那“中年道人”計算在內了,沒事,到時候都讓大
師兄頭疼去。
師弟盡師弟的本分,師兄下師兄的棋。
三人隨後都沒有禦風,一起徒步走向清風城。
柳赤誠隨口說道:“龍伯老弟,你這六件本命物,花裡胡哨的,其中兩件品秩只有
靈器水準,怎麽回事?”
柴伯符苦笑道:“山澤野修,起步最難,下五境野修,能有一兩件靈器成功煉化為
本命物,已經是天大幸事,等到境界足夠,手邊法寶夠多,再想強行更換那幾件根
深蒂固、與大道性命牽連的本命物,行倒是也行,就是太過傷筋動骨,最怕那仇家
獲知消息,這等閉關,不是自己找死嗎?哪怕不死,只是被那些個吃飽了撐著的譜
牒仙師循著蛛絲馬跡,偷偷來上一手,打斷閉關,也要得不償失。”
柴伯符喟歎道:“若是結金丹之前,招惹仇家境界不高,更換本命物,問題不大,
可惜我們野修能夠結丹,哪能不招惹些金丹同輩,與一些個被打了就哭爹喊娘找祖
宗的譜牒仙師,有些時候,舉目四望,真覺得四周全是麻煩和仇敵。”
仙家“串門”,尋仇也好,走親戚也罷,可不比那百余裡路便是出遠門的市井百姓,
一洲之地再大,可一旦去談開辟道場,便很小了,靈氣稍微好一點的風水寶地,處
處地頭蛇,名山大水深澤,哪個不被仙家山頭佔據經營多年?不是譜牒山頭,就是
山水神祇,野修之所以難成氣候,實在是天時地利人和都沒優勢。
柳赤誠點點頭,表示理解。
顧璨微微一笑。
柴伯符一個愣神,就被柳赤誠按住腦袋,隨手打碎金丹,後者癱倒在地,渾身浴
血,抽搐不已。
先前從元嬰跌境到金丹,太過玄乎,柴伯符並沒有遭罪太多,這次從金丹跌到龍門
境,就是實打實的下油鍋煎熬了。
柳赤誠笑道:“行了,現在可以安心更換本命物了,不然你這元嬰瓶頸難打破啊。
龍伯老弟,莫要謝我。”
柳赤誠旋轉一根手指,隨手結陣,幫著龍伯老弟遮掩氣息。
白帝城所傳術法駁雜,柳赤誠曾經有一位資質堪稱驚才絕豔的師姐,立下宏願,要
學成十二種大道術法才罷休。
結果每過百年,那位師姐便臉色難看一分,到最後就成了白帝城脾氣最差的人。
柴伯符盤腿而坐,人身小天地氣象大亂,今天元嬰、金丹接連消失、崩碎,已經不
談什麽大道根本受損,先活命再談其它。
顧璨蹲在柴伯符身邊,問道:“我很好奇,你為何沒有假裝成許渾,這點栽贓嫁禍
的想法都沒有?怎麽當的野修?其中隱情是什麽?”
顧璨伸手按住柴伯符的腦袋,“你是修習水法的,我恰巧學了截江真經,如果借此
機會,截取你的本命元氣和水運,再提煉你的金丹碎片,大補道行,是水到渠成之
美事。說吧,你與清風城或是狐國,到底有什麽見不得光的淵源,能讓你此次殺人
奪寶,如此講道義。”
少年模樣的柴伯符臉色慘然,先前那一頭白發,雖然瞧著老態,但是發絲光澤,熠
熠生輝,是生機旺盛的跡象,如今大半發絲生機枯死,被顧璨不過是隨手按住頭
顱,便有頭髮簌簌而落,不等飄落在地,在半空就紛紛化作灰燼。
顧璨微微加重力道,以那部截江真經的壓箱底術法之一,開始大肆攫取柴伯符的水
運,柴伯符人身小天地本就混亂不堪,如同洪水傾瀉,顧璨的手法,就像在搖搖欲
墜的堤壩上鑿開一個大窟窿,隻取水運,收入囊中,至於那股洪水會不會順勢撞開
所有堤壩,使得柴伯符的修行之路,愈發雪上加霜,此生是否還有機會重返金丹、
元嬰,顧璨半點不管。
柴伯符立即竹筒倒豆子,開始泄露內幕,“我與那許渾妻子,早年曾是同門師兄
妹!所以我既想要狠狠坑許渾這位城主一把,又不願意讓整座清風城岌岌可危,以
至於整個許家連喊冤的機會都沒有。那小姑娘在此遭殃,許渾作為一城之主,庇護
不力,難辭其咎,更多罪責卻也沒有,可若是我假扮許渾出手奪寶,再故意一個不
小心,留下了小姑娘或是魏本源的半條性命,清風城就要斷送宗門候補的大好前
程,我不願那師妹所有心血,付諸東流……”
提及那位師妹的時候,柴伯符百感交集,臉色眼神,頗有滄海難為水之遺憾。
柳赤誠笑道:“癡情,真是癡情,我喜歡,難怪與龍伯老弟一見投緣,舍不得殺了。”
顧璨想了想,笑問道:“許渾那兒子?”
柴伯符怒道:“許渾又不是個癡子,豈會幫我養兒子!我與師妹,清清白白,你小
子休要含沙射影,滿嘴噴糞!”
顧璨這才收起手,說道:“可惜了。”
顧璨突然又伸出手,繼續攔截水運、擷取金丹碎片,問道:“你不當許渾是癡子,
當我是傻子?說吧,你那師妹,是境界比你高,還是拿捏著你的把柄?不然你這份
真情實意,過了。野修破例行事,都有理由,既然那小子不是你兒子,那你理由就
不夠了,男女情愛?你要真念念不忘,清風城大難臨頭,覆滅之際,許渾搶你師
妹,你奪他妻兒再養之,當真會做不出來?”
柴伯符撐開眼皮子,似乎是想要看清楚這個年輕人的容貌,苦笑道:“我雖然是野
修,卻從不認為有什麽天生的野修胚子,顧璨顧璨,好小子,你算一個!”
柴伯符沉默片刻,“我那師妹,從小就城府深沉,我當年與她聯手害死師父之後,
在她嫁入清風城許氏之前,我只知道她另有師門傳承,極為隱晦,我一直忌憚,絕
不敢招惹。”
顧璨轉頭看了眼柳赤誠,笑道:“我境界低,被當傻子無所謂,你呢?還覺得這位
龍伯老弟癡情一片嗎?”
柳赤誠笑道:“沒關系,我本就是個傻子。”
顧璨這才收回手,站起身,望向那座大有希望成為宗字頭仙家的清風城。
柴伯符心如死灰,被顧璨這小王八蛋這麽一折騰,自己連當下的龍門境都要四處漏
風、縫補艱辛了。
顧璨說道:“不去清風城了,我們直接回小鎮。”
柳赤誠笑道:“隨你。”
顧璨說道:“到了我家鄉,勸你悠著點。”
柳赤誠臉色難看至極。
當年的陳平安,齊靜春,今天的李寶瓶,李希聖。
再加上身邊這個對自己懶得遮掩殺心的顧璨,聽說還有那個投靠真武山的馬苦玄,
大驪年輕藩王宋睦……
全他娘是從那個屁大地方走出來的人。
柳赤誠立即改變主意,“先往北邊趕路,然後我和龍伯老弟,就在那座驪珠洞天的
邊境地帶等你,就不陪你去小鎮了。”
顧璨笑道:“只要收斂著點,其實不必如此拘謹。”
柳赤誠語氣沉重道:“萬一呢,何必呢。”
顧璨問道:“如果李寶瓶去往狐國?”
柳赤誠笑道:“那小姑娘沒你瞧著那麽簡單,隻說她自己的手段,小小狐國,誰敢
伸手,就要斷尾。”
顧璨臉色陰沉:“柳赤誠,我雖然不清楚你先前為何會改變主意,但是別忘了我這
趟是回家鄉,不要讓我走一趟福祿街李氏祖宅。”
柳赤誠微笑道:“你啊你,這翻臉不認人的習慣,嚇死個人。”
一說到這個就來氣,柳赤誠低頭望向那個還坐地上的柴伯符,抬起一腳,踩在那
“少年”元嬰腦袋上,微微加重力道,將對方整個人都砸入地面,只露出半顆腦袋露
出,柴伯符不敢動彈,柳赤誠蹲下身,寬大粉袍的袖子都鋪在了地上,就像憑空開
出一本異常嬌豔的碩大牡丹,柳赤誠不耐煩道:“至多再給你一炷香功夫,到時候
如果還穩固不了小小龍門境,我可就不護著你了。”
顧璨突然問道:“你去過倒懸山嗎?”
柳赤誠頭也不抬,言語毫不遮掩,“除非與師兄同行,否則根本不敢去。”
與境界高低關系不大,關鍵是柳赤誠的身份根腳,不適宜接近劍氣長城。
顧璨說道:“柳赤誠怎麽辦?”
柳赤誠說道:“到了白帝城,我自會將這副皮囊還給他,運氣好,他還有機會與你
成為同門。”
————
山坳茅屋那邊,李寶瓶和魏本源也動身去往與清風城結盟的狐國。
魏本源自然是覺得自己這煉丹之所,太過危險,去了清風城許氏,好歹能讓瓶妮子
多出一張護身符。
魏本源祭出了符舟,極為雅致,禦風遠遊之時,渡船四周生出虛無縹緲的朵朵碧玉
蓮花,倏忽生發,亭亭玉立,然後緩緩消散,使得符舟所經之地,回頭望去,宛如
小舟撞開了一條荷塘水路。
李寶瓶先前登上小舟之時,趁著魏爺爺率先登船,背對自己,雙腳並攏,一個蹦
跳,上了渡船。
久違的俏皮動作,顯然心情不錯。
見著了大哥,護住了魏爺爺的修道之地,與小師叔還能再見面。
等到魏本源落座小舟一端,李寶瓶已經站好,沒有落座,大好風光,不看白不看,
騎馬遊歷平看山河,與禦風俯瞰大地,是不一樣的景致。
魏本源與李寶瓶說了些道聽途說而來的傳聞,真相如何,估計連許氏子弟都不清楚
自家老黃歷上邊,到底寫了什麽。
那座數萬頭大小狐魅群居的狐國,那頭七尾狐隱世不出久矣,七百年前曾經分裂為
三股勢力,一方希望融入清風城和寶瓶洲,一方希望爭取一個與世隔絕的小天地,
還有更為極端的一方,竟然想要徹底與清風城許氏撕毀盟約。最後在清風城當代家
主許渾的手上,變成了雙方對峙的格局,其中第三股勢力被圍剿、打殺和關押,肅
清一空,這也是清風城能夠源源不斷推出狐皮符籙的一個重要渠道。
再者在那位婦人住持事務之後,開源有術,生財有道,狐國狐魅的總體數量,得到
了穩步提升,她代替清風城與狐國簽訂了幾樁秘密契約,其中一件,早已是半公開
的秘密,那就是許氏一直向狐國傾斜修行物資,但是每頭狐魅只要破境失敗,必須
維持狐皮完整,以此報答清風城。再就是清風城在狐國境內,建造了方便遊客賞玩
的許多府邸,下山遊歷的譜牒仙師,行走江湖的純粹武夫,風度翩翩的讀書人,都
是不需要自己掏腰包花錢的貴客,為的就是讓狐魅動心動情。
狐國之內,被許氏精心打造得處處是風景勝地,書法大家的大山崖刻,文人墨客的
詩篇題壁,得道高人的仙人舊居,數不勝數。
魏本源笑道:“許氏的掙錢本事很大,就是名聲不太好。”
李寶瓶在清風城那邊,買了些關於書生狐仙的才子佳人小說,版刻精美,幾乎不輸
世俗王朝的殿閣本了,只是她未必會翻看,打算以後送給裴錢,對於江湖演義和山
水神怪,其實李寶瓶如今沒多少憧憬,比不上裴錢和李槐。
這些年,除了在書院求學,李寶瓶沒閑著,與林守一和謝謝問了些修行事,跟於祿
討教了一些拳理。
這三人,自然對李寶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偶爾在路上見著了李槐,反而就是名副其實的閑聊。
狐國位於一處破碎的洞天福地,零零碎碎的歷史記載,語焉不詳,多是穿鑿附會之
說,當不得真。
魏本源在一處入口落下符舟,是一座木質坊樓,懸掛匾額“連理枝”,兩側對聯失了
大半,下聯保存完好,是那“世間多出一雙癡情種”,上聯只剩下末尾“溫柔鄉”三
字,亦有典故,說是曾被雲遊至此的仙人一劍劈去,有說是那風雷園李摶景,也有
說是那風雪廟魏晉,至於年月對不對得上,本就是圖個樂子,誰會較真。
牌坊樓這邊人頭攢動,往來熙攘,多是男子,讀書人尤其不少,因為狐國有一廟一
山,相傳兩地文運濃鬱,來此祭拜燒香,極其靈驗,容易科場得意,至於一些故意
趕考繞路的窮書生,希冀著在狐國賺些盤纏,也是有的,狐國那些佳人,是出了名
的偏愛喜好讀書人,還有許多心甘情願在此老死溫柔鄉的落魄書生,多長壽,狐仙
癡情並非妄言,每當心愛男子去世,不求同年同月生,但求同年同月死。
想去狐國遊歷,規矩極有意思,需要拿詩詞文章來換取過路費,詩詞曲賦散文、甚
至是應試文章,皆可,只要才氣高,便是一副對聯都無妨,可要是寫得讓幾位掌眼
狐仙覺得不堪入目,那就只能打道回府了,至於是不是請人捉刀代筆,則無所謂。
給不出好文章,那就只能開銷神仙錢了。
李寶瓶瞥了眼牌坊樓不遠處的那座錦繡閣樓,皺了皺眉頭,清風城許氏和狐國,是
以此積攢文運?積少成多,想做什麽?又能做什麽?
清風城許氏低三下四,以嫡女嫁庶子,也要與那大驪上柱國袁氏聯姻,是不是許氏
對未來的大驪廟堂,有所圖謀,想要讓某位有實力承載文運的許氏子弟,佔據一席
之地,一步一步位極人臣,最終把持大驪部分朝政,成為下一個上柱國姓氏?
李寶瓶開始回想清風城許氏母子的那趟小鎮遊歷,不行,得問一問爺爺,除了那件
瘊子甲,許氏母子當年是否施展了障眼法,隱藏了某些真正的謀劃。
有件事情,小師叔一直不介意,但是李寶瓶心裡邊始終有個小疙瘩。
那就是正陽山搬山猿與那小女孩,當年在小鎮就借住在福祿街李氏家族。
如果事情只是這麽個事情,倒還好說,怕就怕這些山上人的陰謀詭計,彎來繞去千
萬裡。
朱河朱鹿父女,二哥李寶箴,已經兩件事了,事不能過三。
魏本源掏了兩筆雪花錢,帶著李寶瓶一起走入狐國。
閣樓那邊,有位懶洋洋趴在書案上的婦人猛然抬起頭,心情雀躍,立即飛劍傳信去
往清風城許氏劍房。
很快就有飛劍掠回,給了一份粗略檔案,密信末尾的措辭,不算委婉,要她休要有
非分之想,山崖書院子弟,又是李家元嬰的嫡孫女,別去招惹,如今清風城已是宗
門候補,不可節外生枝。這讓婦人心生不喜,手指上帶了一副極長義甲的女子,將
那封密信一點一點撕碎,雖然心中不甘,她仍是不敢違逆清風城的決定,隻得慵懶
趴回桌子。
那桃芽在狐國一處瀑布旁邊結茅修行,魏本源所謂的機緣,是桃芽無心路過瀑布,
竟然有一條七彩寶光的綢緞飄蕩在水面,很快就有一頭金丹狐仙急急飛掠而至,要
與桃芽搶奪機緣,不料被那條綢緞打得皮開肉綻,差點就要被困縛腳腕拽入深潭,
等到那失魂落魄的狐仙倉皇逃離,綢緞又浮在水面,晃晃悠悠靠岸,被桃芽撿取起
來,仿佛自行認主,成了這位桃葉巷魏氏婢女的一條彩色腰帶,不但如此,在它的
牽引之下,桃芽還在一處深山撿了一根不起眼的乾枯桃枝,煉化之後,又是件深藏
不露的法寶。
一夜之間,桃芽就成為了狐國數百年以來的最大幸運兒。
狐國境內,不許禦風遠遊,也不許乘坐渡船,只能徒步,所幸狐國入口有三處,魏
本源揀選了一處距離桃芽丫頭最近的大門,所以雇了一輛馬車,然後給瓶妮子租借
了一匹駿馬,一個自己當馬夫駕車,一個挎刀騎馬,一路上順便賞景,走走停停,
也不顯得行程枯燥。
到了半山腰瀑布那邊,已經出落得十分水靈的桃芽,當她見著了如今的李寶瓶,難
免有些自慚形穢。
結果三人飲茶之後,李寶瓶就敘舊完畢,起身告辭離去,說要北歸,去一趟大驪京
城找個朋友,至於先前留在山坳溪畔的那匹馬,放養便是,陪她一路走過千山萬
水,也該歇歇了。
魏本源哭笑不得,桃芽也措手不及。
魏本源問道:“換乘山腳那匹馬?”
李寶瓶一拍腦袋,笑道:“忘了與魏爺爺說,我如今也是練氣士了,境界不高,但
是可以禦風。”
李寶瓶又補了一句道:“禦劍也可,一般情況不太喜歡,天上風大,一說話就腮幫疼。”
老人與桃芽面面相覷。
李寶瓶想了想,不願藏掖,“我有些紙張,上邊的文字與我親近,可以勉強變作一
艘符舟。只是茅先生希望我不要輕易拿出來。”
魏本源無奈問道:“還有嗎?”
李寶瓶搖頭道:“沒了,只是跟朋友學了些拳腳把式,又不是禦風境的純粹武夫,
無法單憑體魄,提氣遠遊。”
魏本源起身道:“那就讓桃芽送你離開狐國,不然魏爺爺實在不放心。”
桃芽的境界,興許暫時還不如老人,但是桃芽兩件本命物,太過玄妙,攻守兼備,
已經完全可以視為一位金丹修士的修為了。
李寶瓶笑道:“算了,不耽誤桃芽姐姐修行。”
她朝桃芽姐姐眨了眨眼睛。
桃芽心領神會,俏臉微紅,更是疑惑,小寶瓶是怎麽看出自己有了心儀男子?
若是沒那心儀男子,一個結茅修行的獨居女子,淡抹胭脂做什麽?
至於老人,要是桃芽的修行事,自會無比上心,至於這類細節,哪裡會在意。
李寶瓶道別離去。
從南到北,跋山涉水,穿過狐國,半路上下了一場鵝毛大雪,穿著紅棉襖的年輕女
子站在一條山崖棧道旁,伸手呵氣。
女子腰間狹刀與養劍葫,與大雪相宜。
所以在那一刻,仿佛整座天地間就只有兩種顏色,皎皎雪色,女子絕色。
————
蓮藕福地南苑國京城。
一位少女站起身,去往院子,拉開拳架,然後對那個托腮幫蹲欄杆上的小姑娘說
道:“小米粒,我要出拳了,你去狀元巷那邊逛蕩,順便買些瓜子。”
黑衣小姑娘有些不情願,“我就瞅瞅,不吭聲嘞,兜裡瓜子還有些的。”
其實還是職責所在,落魄山右護法,還兼任分舵副舵主,這種時候怎麽可以不幫著
裴錢護陣?
少女瞪眼道:“我這一拳遞出,沒輕沒重的,還了得?!武運可不長眼睛,嘩啦啦
就湊過來,跟天上下刀子似的,今晚吃多大一盆酸菜魚?”
周米粒趕緊起身跳下欄杆,拿了小扁擔和行山杖,跑出去老遠,突然停步轉頭問
道:“買幾斤瓜子?!聽暖樹姐姐說,買多就便宜,買少不打折。”
裴錢無奈道:“隨你了。”
周米粒皺著眉頭,高高舉起小扁擔,“那就小扁擔一頭挑一麻袋?”
小姑娘覺得自己已經機靈得無法無天了。
裴錢點點頭,事實上她已經無法言語。
周米粒看了眼裴錢,曉得輕重,立即腳尖一點,直接躍出院牆。
在小米粒離開之後。
裴錢一步踏出,重重一跺地,幾乎整座南苑國京城都隨之一震,能有此異象,自然
不是一位五境武夫,能夠一腳踩出的動靜,更多是拳意,牽動山根水運,連那南苑
國的龍脈都沒放過。
裴錢雙臂一個絞擰姿勢,拳招極怪,略作停頓,一拳輕輕遞出神人擂鼓式。
片刻之後,裴錢整個人既像是人隨拳走,被拳意牽扯,又像是拳出由心,就是要去
最高處遞最後一拳才罷休,少女竟是身形瞬間拔高,一步凌空踩踏,隨後步步往天
幕飛奔而去,身形快若奔雷,最後來蓮藕福地天幕處,好像是那大日懸空之所,裴
錢終於遞出最後一拳。
一拳過後。
少女腳下一處大日照耀下的廣袤金色雲海,轟然四散。
蓮藕福地幾乎所有踏上修行之路、並且率先躋身中五境的那一小撮練氣士,都下意
識抬頭望向天幕某處。
再有那些這座新福地應運而生的英靈、鬼魅精怪,也都不約而同,茫然望天。
與此同時,大驪武廟,寶瓶一洲武廟,浩然天下其余八洲的一些大武廟,皆有感應。
八道武運瘋狂湧向寶瓶洲,最終與寶瓶洲那股武運聚攏合一,撞入落魄山那把被山
君魏檗握著的桐葉傘。
大驪各大武廟,尤其是距離落魄山最近的神仙墳那座武廟,金身神靈主動現身,朝
落魄山那邊彎腰抱拳。
魏檗一身雪白長袍獵獵作響, 竭力穩住身形,雙腳扎根大地,竟是直接運轉了山河
神通,將自己與整個披雲山牽連在一起,先前還想著幫著遮掩氣象,這會兒還遮掩
個屁,光是站穩身形握住桐葉傘,就已經讓魏檗十分吃力,這位一洲大山君先前還
不明白為何朱斂要自己手持桐葉洲,這會兒魏檗又氣又笑道:“朱斂!我乾你大爺!”
不管連開數場夜遊宴的魏山君,名聲如何,隻說神仙風度,那真是絕佳,不知多少
女子神祇、仙子,見之便傾心。
至於那個落魄山的老管事,還是算了吧,容貌見過就忘,至多記得個身份。
朱斂站在竹樓那邊的崖畔,笑眯眯雙手負後,天地間武運洶湧,浩浩蕩蕩直撲落魄
山,朱斂哪怕有拳意護身,一襲長衫依舊被細密如無數飛劍的浩然武運,給攪得破
碎不堪,久而久之,朱斂臉上那張遮覆多年的面皮也隨之點點剝落,最終露出真容。
朱斂伸出雙指,撚住鬢角一縷發絲,眯眼而笑。
年輕朱斂,這般容顏,可醉美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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