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末尾一句,借自縱橫圈子裡的一位讀者評論,寫得真好。)
老天君與鍾魁離開後,一夜再無事。
眼皮子打架的裴錢給陳平安抱上了窗台,讓她回去睡覺。
陳平安獨自留在院中,沒有走樁也沒有練劍,坐在石桌旁想著今後的謀劃。
偶有失神,抬頭望向夜幕,聽鍾魁先前說過,儒家文廟陪祀聖人中,除了一些去開疆拓土,尋覓新的洞天福地,其余聖人會有很多坐鎮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間,在他們眼中,人間大修士,無論山上山下,就像凡夫俗子看著那些夏夜飄蕩的螢火蟲,亮光的強弱,就看那些陸地神仙們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戰,與白猿放開手腳傾力廝殺,再無遮掩氣象,在桐葉洲上方的聖人視野中,就像驀然炸開的兩團光芒,故而引得聖人落下,防止神通廣大的大修士是那無理取鬧,或是私憤鬥法,一旦毫無顧忌,打碎山河,蒼生苦也。
更多時候,陳平安就在閉目養神,心中默誦碧遊府玉簡上的仙家口訣。
讀書百遍其義自見,世間萬法不離其宗。
拂曉時分,陳平安睜開眼睛,聽到了院外老將軍姚鎮的腳步聲,停在院門口,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敲門。
陳平安起身去打開院門,姚鎮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師,能夠聽步辨人。”
陳平安問道:“去驛館那座園林走走,散散心?”
姚鎮與陳平安並肩而行,緩緩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沒有跟隨你們,去遊覽那位上古仙人騎鶴飛升的地方,是我得到了消息,蜃景城密使要來驛館,就隻好等著。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貴客,你猜是誰?”
既然問他陳平安,就絕對不會是跟自己沒有關系的蜃景城人物,陳平安靈光一閃,答道:“申國公高適真。”
姚鎮伸出大拇指,點頭道:“正是這位國公爺。”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
既然會讓申國公擔任密使,趕在姚家隊伍進入蜃景城前,來騎鶴城傳達旨意,說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國公的分量,是要重於未來的兵部尚書姚鎮,至於申國公離開京城之前,劉氏皇帝有無耳提面命,搗漿糊,陳平安並未見過劉氏皇帝,揣測不出。所以申國公秘密進入騎鶴城驛館,對於老將軍而言,無異於一個天大的下馬威。
京城居不大易。
哪怕你是姚鎮也一樣,照樣是個邊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歲月悠悠的“遠遊”,陪著東海老道人一起觀道,陳平安受益匪淺,可能直到離開藕花福地那一刻,這麽個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將褲管上最後一點泥土抖落。
姚鎮緩緩道:“大泉王朝,外姓郡王國公,總計十人,劉氏開國兩百年,起起伏伏,就只剩下申國公府這麽一棵獨苗了。老申國公爺口碑極好,為人公道,兩次冒著被摘掉國公府匾額的風險,分別保下了一撥清流臣子和一位邊陲武將,所以廟堂上,無論文武,都念這兩份申國公府的香火情,現任國公爺高適真,韜光養晦,不太愛出風頭,不過年少時就與當時的那座潛邸來往密切,回頭來看,這位國公爺也不簡單。所以高樹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橫著走……”
陳平安突然插話道:“高樹毅橫行跋扈,惹惱各方權貴,未必不是國公府自汙名聲的手段。兩代國公爺,各憑本事,佔盡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處,如果高樹毅再不做點什麽,國公府的下場,說不定就是先前姚家邊軍的境遇了。”
姚鎮臉色古怪,再次朝陳平安伸出大拇指,“與我那孫女近之的言論,
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姚鎮拍了拍陳平安的肩頭,“不過呢,這番論調,是咱們近之在十四歲時候說的。”
陳平安心中好笑,你姚老將軍跟自己較這勁做什麽,嘴上還是附和道:“近之姑娘蘭心蕙質,顯學雜學皆精,我自然是遠遠比不上的。”
姚鎮滄桑臉龐上笑開了花,心中陰霾,一掃而空。
至於申國公高適真到了驛館,具體說了些什麽,姚鎮作為劉氏臣子,當然不會泄露半點。
不過若是蜃景城和國公爺想要對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鎮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自己這一條老命還給陳平安,還是姚氏賺到了。畢竟姚家鐵騎已經算是徹底脫離這場風浪,這是昨晚深夜送高適真出城後,返回驛館與姚近之秉燭夜談,孫女得出的定論。蜃景城在他姚鎮進京之時,會有一場萬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鐵騎的名聲,會在層層官府的推動下,享譽朝野。
驛館園林極負盛名,在歷代文人騷客、貶謫官員的極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師諸王莫及”的名頭。
綠樹蔭蔭,小橋流水,兩人走上一座木拱橋,如今陳平安對於橋梁結構的熟稔,可能已經不亞於一位工部衙門官員了,陳平安走在橋上,腳步時輕時重,伸手輕輕敲打欄杆,姚鎮隻當是個人愛好,也未好奇詢問。
姚家隊伍後天動身,今晚有一場刺史舉辦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請老將軍姚鎮,所以還能再在騎鶴城遊玩兩天。
陳平安就留在院子裡關門修行。
武道進階一事,攀升速度已經遠遠超出離開倒懸山時的預期,不用著急,也急不來。
重建長生橋一事,卻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兩次觀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長橋都已成功現世懸河,一次比一次穩固,尤其第二次橫跨埋河,陳平安都已經有信心走上去。
不過一想到修成了長生橋,還要煉化五行法寶作為“身軀小天地”鎮宅之物,陳平安就頭疼,有了水神娘娘贈予的玉簡口訣後,就等於陳平安必須現在就開始著手準備,意味著陳平安必須煉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不然長生橋搭建起來,仍是等於一條斷頭路,除非舍棄一身武道修為,不然長生橋一旦架起,靈氣如海水倒灌,後果不堪設想,可若是自身氣府擁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積蓄天地靈氣,同時不至於太過影響一口純粹真氣的巡狩四方,雙方大體上能夠井水不犯河水。
那種玄之又玄的狀態,就像一個陳平安憑借雙拳,行走天下,一個陳平安在深山老林閉門謝客,默默修道。
陳平安在走樁之時,心中默念道:“齊先生贈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煉化成本命物,如此一來,與性命牽連,便是如山字印那樣給人破碎,只要人不死,就還是能夠在氣府中隱約浮現,哪怕再無威勢,可總歸始終有了個念想,這輩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訣,對於煉水一事,提及篇幅最多。”
“至於那枚能夠溫養體魄、神魂的古老玉簡,多半也與五行之水有關,但是具體品秩高低,來歷背景,都不知曉,還是需要問過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夠,也適合拿來煉化,不用時時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會被元嬰地仙看出根腳。唉,實在是可惜。”
“彩衣國城隍爺沈溫的那顆金色文膽,我在碧遊府說那順序學問時,心有感應,似乎可以煉化為五行之金。況且讀書一事,本就與拳法劍術一樣,是一輩子的長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付那道童,說到了大驪五嶽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驪鐵騎南下,戰火如荼,難道是說大驪宋氏,真能最少奪得整個寶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驪王朝的五嶽五色土,確實值錢了,看來此事,下次返回龍泉,仍是要麻煩已有大驪北嶽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襲白袍的陳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雲流水。
不再是窯工學徒拉坯,處處古板匠氣如楷書,已如大家風流之行書。
其中精髓,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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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羨最近喜歡上了碎嘴吃食,腰邊左右懸掛著兩隻小袋子,裡頭裝滿了從各色鋪子裡買來的食物。
盧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歡攥幾顆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時候,棋子摩擦,手心就會發出輕微的吱呀聲響。
朱斂不喜束縛,比如覺得穿靴還要穿襪,很麻煩,不知道從騎鶴城哪裡買了雙草鞋,換上了一身淡黃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鎮停歇,朱斂都會去買上幾本談天說鬼的志怪神魔小說、畫嬌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說,一有閑暇,就翻書打發時光。
隋右邊除了每天悟劍之外,貌似沒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等到陳平安練拳完畢,返回屋內。
今兒朱斂在院子裡曬著初冬的和煦日頭,看著一本頗為香豔的才子佳人小說。
少年姚仙之來串門,就跟魏羨討教拳法。
盧白象在與一同前來姚近之下棋。
隋右邊去過了那座小山後,氣勢略有變化,又開始獨處閉關,橫劍在膝,經常推劍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覆。
裴錢是個不願消停的,看了會兒盧白象跟姚近之的對弈,覺得無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羨姚仙之旁邊揮了一頓她的招牌瘋魔棍法,魏羨讓姚仙之先練習一個拳樁,看了裴錢一會兒,久久無言。小女孩拎著那根行山杖,雜亂無章,有些時候還會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霸道路數。
練習站樁的姚仙之看得翻白眼。
魏羨反而好像沒覺得黑炭丫頭多幼稚。
裴錢氣喘籲籲,彎著腰,雙手握住行山杖,問道:“老魏,我的學武天賦怎樣,是不是萬裡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為我爹那樣的絕世高手?一隻手打十個你?”
魏羨答非所問,“江湖上說年劍月刀久練槍,你真想要棍法突飛猛進,我有兩個建議,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龍,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無敵的氣勢,二是去捅個馬蜂窩,身處險境,就會有另一種視死如歸的氣勢。”
裴錢看魏羨說得真誠,思量片刻,將信將疑道:“你不騙我?”
魏羨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對院子這邊的盧白象微微一笑。
佝僂著身子看書的朱斂,剛剛手指蘸了蘸口水翻過一頁,可是先前一頁的男女情愛,實在是寫得床笫香豔,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賞了一遍。
裴錢突然搖搖頭,歎了口氣,眼神憐憫道:“老魏啊,你難道沒有看出我練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劍術嗎?!”
魏羨故作恍然,就是沒什麽誠意。
裴錢惱羞成怒道:“老魏你再這樣沒勁,咱們倆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沒了!”
魏羨扯扯嘴角,有些幸災樂禍。
剛說出口,裴錢就丟了行山杖,趕緊捂住嘴巴。
果然,陳平安的嗓音響起,“回屋子抄書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書背書,裴錢還被陳平安要求抄書。
裴錢每次咬牙切齒抄著書,都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讓你跟碧遊府那萱花女鬼討要什麽筆紙,結果陳平安說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筆,那就開始每天練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個字抄的馬虎了,太過歪斜扭曲,不算五百之列,還得補上。裴錢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這才過了幾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錢鼓起腮幫跟個大肉包子似的,撿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抄書去了。
在院子這邊其樂融融的當下。
騎鶴城百裡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廟轄境內,因為每年的香火錢實在太多,不可稱府的山神家邸,給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這兩天府上貴客不斷,蓬蓽生輝,小小山神,親自擔任仆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著那些貴人。
率先蒞臨此地的,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山上神仙,身邊帶著兩位美若天仙的年輕女修。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嬰地仙,金頂觀位於桐葉洲北方一處山水靈秀之地。
這麽大來頭的陸地神仙,別說這種不入流的山神廟,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請得動老仙師的大駕光臨。
山神一開始嚇得祠廟金身都要不穩,只是得了杜含靈親口頒下的法旨後,說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後必有還禮。山神立即就踏實了,杜老神仙不至於跟他這芝麻綠豆大小的自己耍心機,他這小山神還不配。
隨後來了一位滿身貴氣的官老爺,幾個扈從,都是修道有成的練氣士。
然後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輕道士,悄然登山,身邊跟著一對師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傷,弟子是個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後是他這小山神的頂頭上司,在深夜出現,正是州城城隍閣的城隍爺,官身類似陽間的刺史了,管著一州之內所有郡縣城隍廟、山水雜流神祇,至於文武兩廟,卻又是例外,直轄於一國禮部,兩廟與城隍廟向來互不干涉,至於雙方到底誰的品秩更高、權勢更大,遇到緊急狀況,誰來住持事務,各地有各地的情況。
金頂觀觀主杜含靈,大泉申國公高適真,騎鶴城城隍爺。
再加上既是金頂觀弟子、又是大泉劉氏供奉的邵淵然。
冬日和煦,風景宜人,這四位聚在山頂一座獨佔風光的觀景亭。
山神遠遠站著,隨時候命。
亭子那邊,相談甚歡。
申國公高適真下山後,返回大泉京師蜃景城,不再像來時路上神情鬱鬱、臉色陰沉。
城隍爺悄然回到騎鶴城內建築最高的城隍閣,盯著那座驛館,視線冰冷,嘴角有些譏諷意味。
杜含靈在山上多留了一天。
離去之前,再次召見了此生金丹無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與徒孫邵淵然,師徒二人,如今都是龍門境,故而沒能留在蜃景城擔任頭等供奉,而是駐扎邊關,為大泉劉氏監視著姚氏鐵騎。
除了給邵淵然提前賞下一件本派重寶,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淵然本該躋身金丹後的師門嘉獎。
地仙杜含靈還說了一樁密事。
性情沉穩的邵淵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攏嘴,起身替弟子向師尊恭敬致謝。
杜含靈嘉勉了邵淵然幾句,就禦風遠遊北去,返回金頂觀,離去之前,不忘賜給山神一件品相不俗的上好靈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騰雲駕霧之後,竟是跪在山頂磕頭,遙遙謝恩。
其實山神這份近乎卑微的諂媚禮數,看似浮誇,實則怪不得山神沒有風骨,靈器到手,並不算最重要,能夠從此攀附金頂觀,結識一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元嬰地仙,這才是這座山神小廟的天大幸事。
從今往後,隻說騎鶴城那位城隍老爺的金筆考評,能差了?
年輕道長邵淵然帶上山的師徒,留在山上養傷。
老真人尹妙峰與邵淵然沒有同時入城,先後回的城中驛館。
山上一處靜謐宅院,硬闖武廟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複雜,坐在病榻旁邊的錦繡凳子上,雙手握拳,好像想著如何都想不通的問題。
他那個師父躺在床上,休養生息,雖然傷得不輕,暫時想要與人鬥法廝殺、斬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難事。
老人臉色微白,可精神極好,眼神炯炯,轉頭盯著自己唯一的弟子,“收個好弟子是一難,弟子修行順利又是一難,不比照顧家中子女簡單。我膝下沒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這麽一個,何況你天資比我好上太多,不為了你好好謀劃將來一番,我這個當師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笑道:“先前道理和經過都與你說明白了,至於師父如何認識的金頂觀,你這次為何剛剛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問,從今天起,隻管勤勉修行,杜老神仙親自出手,幫你打碎了瓶頸,你小子得以躋身中五境,這份恩情,要牢記心頭。說句難聽的,金頂觀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誠心想要報恩,人家需要嗎?不過呢,這份心,還是要有的,不然給金頂觀當條狗的資格,都沒了。”
高大少年眼眶濕潤,低頭道:“弟子沒出息,讓師父受委屈了。”
老人歎息一聲,伸出手指,點了點這個榆木疙瘩,“你啊,還是根本就沒開竅,罷了罷了,若非如此,我也不會獨獨收你為徒,說實話,邵小真人這般驚豔資質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見了,也未必敢收入門中,一遇風雲變化龍,哪裡是我一個觀海境修士,能夠駕馭得了。”
高大少年到底是爭勝心重的歲數,“師父,年紀輕輕就躋身龍門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罵道:“癡兒!出去修行,師父還要傷病,不想對牛彈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聲,站起身,告辭離去。
在少年走到門口的時候,老修士輕聲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難免的,怕就怕一輩子只能攢著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師父走得更高更遠,可以讓自己少受些委屈。這兒的山神廟和觀景亭,不算高,從桐葉洲走到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遠,這方天地,神人異士,只在更高處。”
高壯少年轉過頭,點頭道:“記下了。”
老修士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話,以後境界高了,真有那麽一天,能夠跟杜老神仙這樣的人物平起平坐,那會兒,記得對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悶悶不樂的少年在這一刻,笑容燦爛,順著本心使勁點頭。
老人笑道:“真是個癡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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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身去往蜃景城的臨行前一天,有人登門拜訪陳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頭頂芙蓉冠的年輕道士,風塵仆仆,在陳平安屋內喝著一碗涼茶,說是他離著騎鶴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師爺的法旨,要給陳平安送來一樣東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輕道士,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塊玉牌。
在將玉牌放在桌上後,給陳平安解釋了玉牌的一番淵源,年輕道士直言不諱道:“祖師爺要我明言,陳公子不用擔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動了手腳,會泄露行蹤,被咱們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經被祖師爺剝去山門禁製,公子就只是一塊材質好些的器物了,當然對外,意義非凡。所以希望陳公子在離開桐葉洲之前,都能夠稍稍麻煩一些,將它每日懸掛在腰邊。”
陳平安起身道謝,太平山道士趕緊起身還禮,連說不敢。
陳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懸掛在腰邊,與那養劍葫一左一右。
將那位光明正大自報名號、走入驛館的年輕道士送到大門口。
太平山此舉,用心良苦。
陳平安腰間這塊太平山祖師堂嫡傳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著“太平山修真我”、“祖師堂續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嬰地仙都未必能夠懸掛上。
因為與修為和年齡無關。
整座太平山,就那麽五六人掛著這玉佩,年紀最大的,已有三百歲高齡,如今管著太平山的道家藏書,不過是龍門境修為。年紀最小,是個才七八歲的小道童,天資卓絕。
但要說最出名的那個,肯定是一人仗劍下山雲遊的女冠黃庭。
所以說從這一刻起,陳平安在桐葉洲的護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師爺老天君,剛剛施展過令人側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現世,手持明月鏡,駕馭仙劍殺敵萬裡之外。
這會兒,誰敢招惹鋒芒畢露的太平山?
陳平安感慨萬分,走回院子。
一襲白袍,發髻別玉簪,腰間懸玉牌。
驛館胥吏在路上見著了陳平安,都當他是一位讀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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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家隊伍在這天清晨時分,啟程去往蜃景城。
距離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近,也就意味著陳平安一行人與姚家隊伍的離別時分,快到了。
一天黃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後一座驛館,驛館樸實無華,還有些簡陋,與騎鶴城那座坐擁園林的驛館,天壤之別。
沿著驛館外那條官路,行走十余裡,有座照屏峰,雖然不高,可如利劍出鞘,很適合欣賞日出日落,是一處名動京師的形勝之地,經常有達官顯貴和王孫子弟在那邊夜宿山頂客棧,就為了欣賞日出東海、映照山屛的奇絕美景。
姚鎮非要拉著陳平安去照屏峰,而且除了三姚,沒有讓任何隨軍修士跟著。
最後就只有老將軍和三姚,陳平安和裴錢,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於山頂的客棧之一。
這座客棧後邊,就是一座崖畔朝東的觀景台,是照屏峰六座客棧中賞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客棧美酒、宵夜吃食放在桌上,先賞月再賞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著手持行山杖的裴錢瞎胡鬧,兩人忙著“切磋武藝”。
少女姚嶺之獨自走到崖畔欄杆那邊,往南邊遠眺,似乎有些傷感。
老將軍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到日出,可是喝過了兩壺酒後,沒把陳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嶺之隻好攙扶著爺爺返回客棧。
裴錢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來日出景象。
陳平安獨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錢丟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腳邊泥地上,百無聊賴地畫了圓圈。
一個小圓,一個大圈,又一個更大的圓,再一個更大的圈。
一層層,環環相繞。
陳平安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經站在陳平安身後,看了很久,問道:“怎麽不繼續畫下去了?”
陳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畫到這裡了。”
姚近之落座,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進了客棧後,她便摘下帷帽,喝酒的時候,臉龐皺著,看來是那杯酒很難下咽,喝完之後,瞥了眼地上,說道:“是很難畫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畫不下去。”
陳平安搖搖頭,沒有說什麽,只是看著崖畔欄杆那邊,姚仙之和裴錢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著什麽。
姚近之笑問道:“你不問我是真懂你畫了什麽,還是假懂?”
陳平安輕聲說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猶豫了一下,還是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飲盡,臉色緋紅,愈發光彩奪目,她緩緩道:“你我二人之間,門戶之間,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洲與洲之間,文脈之間,三教之間,百家學問之間。天下與天下之間,人族與妖族之間!你陳平安在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這‘道理’兩個字,到底能夠包含幾個圓圈。然後你就會在最外邊的那個圈子軌跡上,兜兜轉轉, 直到你確定下一個圓圈的邊界,再跨過去,繼續走!只有這樣,你才會走得每一步都問心無愧,雖然為人處世會極累,可你心中半點不累,所以你只要出拳出劍,就可以一往無前,也只有你陳平安,才有資格在客棧跟書院君子說一句,捫心自問!”
陳平安轉過頭,望向這個女子,點頭道:“姚姑娘,你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之一。”
這是實話。
若無“之一”,就是違心的吹噓了。
畢竟不說其他人,光是自己那個“弟子”崔東山,就不是如今姚近之能夠媲美的。
姚近之約莫是喝過了兩杯酒,且不勝酒力,言語之中,神色之中,便有些別樣風情,她凝視著陳平安,柔聲問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聰明嗎?”
陳平安愣了一下,撓撓頭,“姚姑娘,我有喜歡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點不惱,反而問道:“她很好看?”
陳平安驀然之間,神采奕奕,毫不猶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無芥蒂,笑著喝了口酒,陪著陳平安坐了一炷香後,閑聊了些蜃景城的風土人情,這才起身告辭。
轉身之後,這位傾國傾城的女子走向客棧,眼神晦暗不明。
陳平安沒有轉頭,始終手肘放在桌上,斜著身子笑望向遠方的月色。
他眼神溫柔,似乎在望著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間多余美色。
他喜歡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頭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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