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兩天,陳平安帶著裴錢和朱斂逛京城鋪子,石柔留在客棧那邊看家護院。
熱鬧是真熱鬧,就因為這場聲勢浩大的佛道之辯,這座青鸞國首善之地,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求名的求名,求利的求利,當然還有陳平安這樣純粹來賞景的,順帶購買一些青鸞國的特產。
裴錢和朱斂約莫是燈下黑,都沒有看出陳平安喜歡逛書肆有什麽古怪,可是心如細發的石柔卻看出些蛛絲馬跡,陳平安逛那些大小書鋪,版刻精良的新書,幾乎從來不碰,諸子百家的典籍,也興趣不大,反而對於稗官野史和各國縣志類雜書,還有些只會被擱放在角落的生僻家譜,見一本翻一半,只不過翻完之後陳平安又不買。
惹了不少白眼。
好在有一有銀子就喜歡大手大腳的朱斂幫襯,才沒遭來鋪子書坊的惡語相向。
裴錢大概是覺得在京城,陳平安先是買了十數刀青鸞國最著名的昂貴宣紙,再給盧白象買了那對青釉禦用棋罐,又給她買了隻手撚葫蘆,開銷很大,已經遠超平時,哪怕瞧見了真心喜歡的順眼物件,都隻偷偷看幾眼而已,何況當初姚近之贈送的多寶盒,真的已經滿滿當當,塞不下更多物件了,不然再跟師父討要個嶄新的多寶盒?裴錢一番思量之後,還是打消了念頭,覺得雖說獅子園這次師父是掙了些谷雨錢,可自己也買了個手把件,下次再掙著錢,再跟師父開口。
到底是窮。
裴錢有些傷心,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才能積攢下一隻隻的多寶盒,全部裝滿,都是寶貝。老廚子說比多寶盒更好更大的,是那富貴門庭都有的多寶架,擺滿了物件後,那才叫真正的琳琅滿目,看得人眼珠子掉地上撿不起來。
這兩天逛街,聽到了一些跟陳平安他們勉強沾邊的小道消息。
按照朱斂的說法,慶山國皇帝的口味,極其“鶴立雞群”,令他拜服不已。這位在慶山國一言九鼎的君主,不喜歡婀娜多姿的苗條佳人,唯獨癖好世間富態女子,慶山國宮中幾位最得寵的妃子,有四人,都已經不能夠用豐腴來形容,個個兩百斤往上,被慶山國皇帝美其名曰媚豬、媚犬、媚羆和媚雀。
而四媚之首的媚豬袁掖,還有一個更出名的身份,是寶瓶洲東南十數國版圖的四大武學宗師之一。
慶山國皇帝鄭夔如今下榻青鸞國京城驛館,身邊就有四媚隨行。
前天鄭夔身穿便服,帶著妃子中相對“身姿纖細”的媚雀,一同遊覽京城寺廟道觀,結果燒香之時,跟一夥世族子弟起了衝突,媚雀出手凌厲,直接將人打了個半死,鬧出很大的風波,掌管京城治安的衙門,青鸞國禮部都有高品官員露面,畢竟涉及到兩國邦交,好不容易安撫下去,鬧事者是京城大族子弟和幾位南渡衣冠世交同齡人,得知慶山國皇帝鄭夔的身份後,也就消停了,但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當晚鬧事者中,就有剛剛在青鸞國新宅邸落腳沒多久的多人暴斃,死狀淒慘,據說連衙門仵作都看得反胃。
很快就有言之鑿鑿的消息傳遍京城上下,凶手的殺人手法,正是慶山國大宗師媚豬的慣用手段,拔除四肢,隻留頭顱在身軀上,點了啞穴,還會幫忙止血,掙扎而死。
青鸞國朝廷已經火速抽調各方人手,查探此事,更有一行由查案經驗豐富的刑部官員、朝廷供奉仙師、江湖名宿組成的隊伍,第一時間進入薑夔所在驛館。
可仍是擋不住群情激憤,無數士子書生圍堵皇帝鄭夔下榻驛館。如果不是京城衙役阻攔,以及大都督韋諒親自派遣兩百精銳甲士,虎視眈眈,沒有任由局勢糜爛下去,否則後果不堪設想,那些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當然只能是被四媚之一的鄭夔愛妃,打殺當場。
媚豬袁掖放出話來,她跟同為四大宗師之一的大澤幫竺奉仙,來一場廝殺,若是她輸了,這一大瓢髒水,慶山國便認,可如果她贏了,當初在驛館外邊瞎嚷嚷的青鸞國士子,就得一個個跪在驛館外磕頭道歉。
而傳聞曾經架勢一輛猩紅馬車、在數國江湖上掀起腥風血雨的老魔頭竺奉仙,確實近期身在京城,借宿於某座道觀。
然後在昨天,在三十年前惡名昭彰的竺奉仙重出江湖,竟是以青鸞國頭一號英雄豪傑的身份,如約而至,步入驛館,與媚豬袁掖來了一場生死戰。
竺奉仙從乘坐馬車離開道觀起,到沿途就有無數青鸞國京城百姓和江湖中人,為此人搖旗呐喊。
只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原本被寄予厚望的竺奉仙,竟是力戰不敵那頭媚豬,最後身受重傷,輸給了四大宗師中排第二的袁掖。被渾身浴血卻並無大礙的袁掖,隨手拽住竺奉仙的脖子,大搖大擺走到驛館大門口,環顧四周已經啞然的眾人,將已經癱軟昏厥過去的竺奉仙丟到大街上,撂下一句,明天別忘了磕頭。
竺奉仙被大澤幫弟子含淚放入車廂,離開驛館返回那座道觀救治。
驛館外,門可羅雀。道觀外,罵聲不絕。
在書肆湊巧聽過了這樁風波的過程,陳平安繼續找書。
裴錢沒心沒肺,隻覺得那個竺奉仙真是慘,本事不高,還喜歡出風頭,就不知道躲在道觀裡邊不出去?這不給那兩百多斤的媚豬打得生死不知,況且一世英名也沒了,按照那本演義所描述的江湖風貌、武林紛爭,混江湖的人,沒了名聲,可不就等於沒了命?裴錢唯一的惋惜,就是當初登山金桂觀,他們還住過竺奉仙為他孫女在半山腰搭建的那座豪門宅邸,是個有錢又闊綽的主,她挺中意的,可惜現在看來,就算竺老頭命硬,在道觀那邊沒死,但是下次雙方碰面,她估計也甭想跟那老頭兒蹭吃蹭喝嘍。
那次兩撥人偶遇,先是一起避雨,然後一起登山,最後老人的孫女竺梓陽,與雲霄國胭脂齋少女劉清城,一同成為金桂觀老神仙張果的嫡傳弟子。
裴錢和陳平安旁觀過那場收徒禮,堪稱繁文縟節,耗時將近一個時辰。到最後看得裴錢腦殼疼,害得她還要當個木頭人一動不動,覺得比抄書還累。
陳平安走出書肆,正午時分,站在台階上,想著事情。
朱斂輕聲問道:“少爺,怎麽說?”
石柔心弦緊繃,心中默念,別摻和,千萬別趟渾水。
陳平安的答案,讓石柔喜憂參半。
陳平安說道:“去看看竺奉仙,如果傷得重,我身上剛好有些丹藥,送了丹藥見過了人,我們就離開道觀。”
朱斂讚歎道:“少爺有情有義,關鍵還穩重。”
裴錢瞪眼道:“你搶我的話做什麽,老廚子你說完了,我怎辦?”
朱斂不客氣道:“怎辦?吃屎去,不用你花錢,到時候沒吃飽的話,跟我打聲招呼,回了客棧,在茅廁外等著我就是,保證熱騰騰的。”
裴錢白眼道:“真惡心。”
陳平安沒理睬一老一小的日常鬥法,問過了路,往那座一夜之間名聲大噪的京城道觀行去。
走了大概大半個時辰才臨近道觀,圍牆外邊稀稀疏疏有些人,有人丟了石子大罵幾句就跑,更多還是看熱鬧來的,在道觀外邊逛蕩一圈就心滿意足,還有些聞訊趕來的江湖中人,應該多是父輩祖輩在大澤幫手上吃過苦頭的,倒是沒敢破口大罵,更不會傻乎乎去痛打落水狗,畢竟老魔頭竺奉仙生死未卜,可還有幾名凶名赫赫的弟子待在道觀,哪怕單獨拎出一人,就夠尋常的青鸞國武林高手吃上一大壺罰酒。
道觀不大,今日閉門謝客,陳平安在一處道觀側門敲門很久,才有道士開門,神色戒備,陳平安說與竺老幫主是舊識,勞煩道觀這邊通報一聲,就說是陳平安拜訪。
年輕道士點點頭,要陳平安稍等片刻,關上門後,約莫半炷香後,除了那位回去通風報信的道士,還有個當初陪同竺奉仙一起送竺梓陽登山拜師的隨從弟子之一,認出是陳平安後,這位竺奉仙的關門弟子松了口氣,給陳平安帶路去往道觀後院深處。此人一路上沒有多說什麽,只是些感謝陳平安記得江湖情誼的客套話。
當眾人臨近一座屋舍,藥味極為濃重,竺奉仙的幾位弟子,肅手恭立在門外廊道,人人神色凝重,見到了陳平安,只是點頭致意,而且也沒有任何松懈,畢竟當初金桂觀之行,不過是一場短暫的萍水相逢,人心隔肚皮,天曉得這個姓陳的外鄉人,是何居心。如果不是躺在病榻上的竺奉仙,親口要求將陳平安一行人帶來,沒誰敢答應開這個門。
陳平安讓朱斂三人留在廊道拐角處,都沒讓他們靠近那間屋子。
在一位竺奉仙嫡傳弟子開門後,陳平安負劍背箱,獨自走入屋子。
竺奉仙靠在枕頭上,臉色慘白,覆有一床被褥,微笑道:“山上一別,異地重逢,我竺奉仙竟是這般可憐光景,讓陳公子見笑了。”
傷得極重。
屋內除了病榻上的竺奉仙,還有一位神色木訥的老道人,幫忙開門的弟子關上門後,給陳平安搬了條椅子後就站在一旁,沒有離開,以免陳平安暴起殺人。
陳平安摘下竹箱放在腳邊,坐在椅子上,輕聲問道:“老幫主此次入京,沒有隱藏行蹤?”
竺奉仙咳嗽幾聲,竭力笑道:“怎麽沒有隱藏,只不過朝廷那邊耳目靈光,沒能藏好罷了。這座京城道觀,是大澤幫近三十年苦心經營的一處分舵,說不定早就被朝廷盯上了,這沒什麽,咱們那位青鸞國唐氏皇帝,年少時就一直對於江湖十分憧憬,登基以後,還算優待江湖,絕大多數的恩怨仇殺,只要別太過火,官府都不太愛管。
“事實上,當年我馳騁數國武林,所向披靡,那會兒還在龍潛之邸當皇子的唐黎,據說對我十分推崇,揚言有朝一日,一定要親自召見我這個為青鸞國長臉的武夫。所以這次莫名其妙給那頭媚豬點了名,我雖然明知道是有人坑害我,也實在沒臉皮就這麽悄悄離開京城。”
陳平安見竺奉仙說得吃力,斷斷續續,就打算不再詢問,彎腰去打開竹箱。
當他做出這個動作,老道人和屋內男子都蓄勢待發,陳平安停下動作,解釋道:“我有幾瓶山上煉製的丹藥,當然沒辦法讓人白骨生肉,迅速修複損壞筋脈,但是還算比較補氣養神,對武夫體魄進行縫縫補補,還是可以的。”
竺奉仙想要抬起手臂,卻無力做到,就只是擱在被子上邊,輕輕搖晃,對兩位心腹笑道:“你們不用緊張,我竺奉仙看人的本事,比學武要更好。當下這座京城,誰都可能來撿漏,唯獨陳公子不會。”
陳平安在來的路上,就選了條僻靜小巷,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三瓶丹藥,挪到了竹箱裡邊。不然憑空取物,太過惹眼。
陳平安拿出三隻瓷瓶後,伸手遞給那位老道長,“勞煩老真人先辨別藥效,是否適合老幫主療傷。”
竺奉仙忍不住笑道:“陳公子,好心給人送藥救命,送到你這麽委屈的地步,天底下也算獨一份了。”
老道長接過三隻瓷瓶,依舊不苟言笑,去了桌邊,各自倒出一粒丹丸,從袖中拿出一根銀針,將丹藥細細掰碎。
陳平安非但沒有好心當作驢肝肺的惱火,反而覺得老道長這麽做,才是真正的江湖人行江湖事。
竺奉仙氣色雖差,可心情不錯,而且畢竟七境武夫的底子不俗,無視屋內弟子的眼神示意可以送客了,竺奉仙笑問道:“陳公子,覺得那頭媚豬是不是真凶?”
陳平安搖頭道:“沒有見過,不知道真正性情如何,所以不好說。按照一般情況,那個慶山國妃子沒這麽傻,在別國京城,以獨門手法一口氣虐殺數人,可若是以此作為障眼法,撇清自己,可能性不大,但終歸還是有的。可能到最後……還是兩國國力之爭,寶瓶洲東南方的形勢之爭,是不是那個袁掖殺人,反而不重要。所以老幫主這場架,打得不值,設計老幫主的幕後人,則相當高明,接下來如何離開京城,老幫主就需要小心再小心了。”
竺奉仙點頭道:“確實如此。”
一直聚精會神查驗丹藥的老道人,聽到這裡,忍不住抬起頭,看了眼白衣負劍的年輕人。
陳平安又跟竺奉仙閑聊了幾句,就起身告辭。
竺奉仙無法起身下床,就隻好十分勉強地抱拳相送,只是這個動作,就牽扯到傷勢,咳嗽不斷。
陳平安一行人離開了道觀,返回客棧。
道觀屋內,那個將陳平安他們送出屋子和道觀的男子,返回後,欲言又止。
竺奉仙笑道:“怎麽,還想著要陳平安送我們離開京城?”
男子老老實實回答:“若是他願意幫忙,當然是好事。既然他肯來這裡,就已經表明對我們大澤幫親近,我們若是勸一勸,說不得……”
竺奉仙一聲嗤笑,打斷這位徒弟的癡心妄想,冷笑道:“蠢貨,人心不足蛇吞象,陳平安那句要我們出城小心的言外之意,你假裝聽不出來?那就已經挑明了態度,送藥,是當初一場江湖相逢的那點情分在,登門拜訪,送完了藥,就算仁至義盡,這點道理,你都不懂?可別把人家的做人厚道,當做癡傻。”
男人何嘗不知這裡邊的彎彎繞繞,低頭道:“當下處境,太過凶險。”
竺奉仙歎了口氣,“虧得你忍住了,沒有畫蛇添足,不然下一次換成是梓陽在金頂觀修行,出了問題,那麽就算他陳平安又一次遇上,你看他救不救?”
男人默不作聲。
道理都懂,可是現在師父竺奉仙和大澤幫的生死大坎,極有可能繞不過去,從道觀到京城大門,再往外去往大澤幫的這條路,說不定路途中某一段就是黃泉路。
竺奉仙灑然笑道:“行啦,行走江湖,生死自負,難道隻許別人學藝不精,死在我竺奉仙雙拳之下,不許我竺奉仙死在江湖裡?難不成這江湖是我竺奉仙一個人的,是我們大澤幫後院的池塘啊?”
男人笑了笑,“早個三四十年,在咱們青鸞國,確實如此。”
竺奉仙閉上眼睛。
那位老道長開口道:“丹藥沒有問題,品相極高,注定價格不菲,有助於你的傷勢恢復,不是錦上添花,而是實實在在的雪中送炭。”
男人欣喜萬分,“當真?”
老道長斜眼道:“不信?”
男人咧嘴道:“不敢。”
這位老道長,正是為大澤幫兢兢業業、出謀劃策數十年的老軍師,而竺梓陽早早就踏足修道之路,也要歸功於老道長的慧眼如炬。
竺奉仙突然睜開眼睛,先讓那名徒弟離開屋子,在關上門後,緩緩說道:“說吧,幫了我這麽多年,然後坑了我這麽一次,到底圖什麽,不管結果是什麽,我都不怨你,只希望你和幕後人,以後多照拂梓陽,盡量別將她牽扯進來,好好做她的山上修行人。”
老道長站起身,坐在陳平安先前那張椅子上,答非所問,“老竺,我覺得那個陳平安,年紀輕輕,倒是江湖氣老。”
老道長感慨道:“咱們這些老江湖,好像是越來越吃不開了,現在的年輕人,為了上位,喜歡亂拳打死老師傅,什麽規矩不規矩的,都不講,不認這個。”
竺奉仙轉過頭,笑問道:“你到底幾歲了,當年認識你的時候,就是這麽個面容,差不多六十年過去了,你還是沒怎麽變。”
老道長想了想,“剛好半輩子在家鄉闖蕩,半輩子在你們青鸞國度過。”
竺奉仙見這位老友不願回答,就不再刨根問底,沒有意義。
京城世族子弟和南渡士子在寺廟啟釁,薑夔身邊的妃子媚雀出手教訓,當晚就有數人暴斃,京城百姓人心惶惶,同仇敵愾,南遷青鸞國的衣冠大姓憤怒不已,挑起青鸞國和慶山國的衝突,媚豬點名同為武學大宗師的竺奉仙,竺奉仙重傷落敗,驛館那邊沒有一人磕頭,媚豬袁掖隨後公然譏諷青鸞國讀書人風骨,京城嘩然,一時間此事風頭掩蓋了佛道之辯,諸多南遷豪閥聯絡本地世族,向青鸞國皇帝唐黎試壓,慶山國皇帝薑夔即將攜帶四位妃子,大搖大擺離開京城,以至於青鸞國所有江湖人都憤懣異常。
短短數日,風起雲湧。
環環相扣。
在陳平安一行人離開京城之時。
京郊獅子園,夜幕中一輛馬車行駛在小路上。
駕車的馬夫,真實身份,是四大宗師之首的一位易容老者,身材極為高大,剛剛從雲霄國悄悄進入青鸞國,一身武學修為,其實已是遠遊境的大宗師,遠在七境的慶山國媚豬袁掖和大澤幫竺奉仙之上。
柳清風看完一封綠波亭諜報後,說道:“可以收手了。”
坐在對面的一位英俊公子哥,微笑道:“這就收手?我原本打算假公濟私,去會一會的某人,好像沒有咬鉤。”
柳清風神色平淡,“可以了。”
車廂內柳清風對面之人,正是龍泉郡李寶箴,與柳清風對視一眼後,笑道:“好吧,既然柳先生說火候夠了,那我就照國師大人所說,向柳先生多學著點。反正此次……也只是我上任後,給你們青鸞國皇帝唐黎的一道開胃小菜,省得他以為靠著雲林薑氏這棵大樹,就可以高枕無憂,畢竟一些個歪風斜雨,也是能讓人傷寒動骨的。”
柳清風不置一詞。
臨近那座獅子園,李寶箴突然笑道:“我就不進園子了,我在車上,等著柳先生向老侍郎交待完事情,一起返回縣衙官署便是。”
柳清風走下馬車,獨自走入夜幕中的獅子園。
李寶箴出了車廂,沒有下車,坐在那位車夫身後,這位與陳平安一樣來自昔年驪珠洞天的年輕人,無所事事,晃蕩著雙腿,笑道:“一想到我那寶貝妹妹喜歡喊陳平安小師叔,我就火大啊。怎麽辦呢,我這個當哥哥的,可舍不得對小寶瓶說半句重話,那就隻好逗逗那個泥瓶巷的泥腿子了。如果不是看在那趟護送小寶瓶的情分上,袁掖啊竺奉仙什麽的,可就不是這麽個自相殘殺的路數。不過我最佩服國師的一點,是算計人心,安插棋子在別人家院子這種事情,其實誰都在做,當年在咱們大驪的京城,還有那座長春宮,甚至是在宋長鏡身邊,好些地方,其實都有,還不少,就連咱們皇帝陛下不也一樣,有那諸子百家的高人居心叵測?可到最後收官,咱們再來看一眼棋盤各處,似乎這邊小虧些那邊大賺一筆,到頭來總是咱們國師大人更得利,這就很可怕了。”
李寶箴自言自語了半天,對那車夫笑問道:“你的檔案,就算是我都暫時無法翻閱,能不能說說看,為何願意為咱們大驪效力?”
老車夫淡然道:“希望你在仕途上別崴了腳,不然到時候我第一個宰了你。”
李寶箴全然不在意,“你這份對誰都說心裡話的糟糕習慣,真得改改,好歹等到了抓住機會的那天,可以殺我的時候,再說這些啊。”
老車夫冷笑道:“好的,到時候我再重複一邊。”
沉默片刻。
柳清風尚未返回。
李寶箴隨口問道:“江湖好玩嗎?”
車夫沉聲道:“不好玩,容易死人。”
李寶箴哦了一聲,“這樣啊,那我悠著點。初來駕到,先熟悉熟悉這邊的風土人情。我這人從小就膽子不大,家鄉高人又多,走大街上放個屁,都怕驚擾到隔壁鄰居的陸地神仙啊、武道大宗師啊。”
李寶箴雙手輕輕拍打膝蓋,“都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不知道下次見面,我跟那個姓陳的泥腿子,是誰哭。唉,朱鹿那笨丫頭當時在京城找到我的時候,哭得稀裡嘩啦,我都快心疼死啦,心疼得我差點沒一巴掌拍死她,就那麽點小事,怎麽就辦不好呢,害我給娘娘遷怒,白白葬送了在大驪官場的前程,不然哪裡需要來這種破爛地方,一步步往上攀爬。”
老車夫笑道:“你這種壞種崽子,等到哪天落難,會特別慘。”
李寶箴歎了口氣,“瞧瞧,又說真心話了,你這人怎麽總不聽勸,這樣不好。”
夜幕沉沉。
李寶箴望向那座獅子園,笑道:“咱們這位柳先生,可比我慘多了,我頂多是一肚子壞水,怕我的人只會越來越多,他可是一肚子苦水,罵他的人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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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鸞國京郊一處小驛館。
氣氛凝重至極。
小小驛館,今夜藏龍臥虎。
一間屋子裡。
大眼瞪小眼。
白衣少年指著青衫老者的鼻子,跳腳怒罵道:“老王八蛋,說好了咱們規規矩矩賭一把,不許有盤外招!你竟然把在這個關口,李寶箴丟到青鸞國,就這家夥的秉性,他會不公報私仇?你還要不要點老臉了?!”
青衫老人面無表情,淡然道:“小兔崽子,偷偷傳信給陳平安,讓他去堵獅子園的路,你就要臉了?”
眉心有痣的俊美少年,繼續破口大罵道:“老東西你他娘的先壞規矩,設計陷害陳平安,就是壞我大道根本,還不許老子反手給你一通撓?”
屋內兩人。
正是崔東山。
繡虎崔瀺。
其實一人而已。
崔瀺始終神色淡漠,抬手抹去臉上的口水,“自己罵自己,有意思?”
崔東山獰笑道:“爽得很!”
崔瀺冷笑道:“看到你現在的這副可憐模樣,才知道為何我們當年最高境界,會止步於十二境巔峰。”
崔東山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如果早知道是你這麽個窩囊廢,老子當年就自己把自己掐死算了。”
崔瀺微笑道:“你現在想死也來得及,不過記得把這副遺蛻和方寸物留下。”
崔東山翻了個白眼,雙手攤開,趴在桌上,臉龐貼著桌面,悶悶道:“皇帝陛下,死了?過段時間,由宋長鏡監國?”
崔瀺點點頭。
崔東山頭也不抬,“那誰來當新帝?還是原先那兩個人選,各佔一半?”
崔瀺置若罔聞。
崔東山抬起頭,從趴著桌面變成癱靠著椅背,“賊沒勁。”
崔瀺道:“我看你給人當學生弟子挺帶勁的。”
崔東山就那麽一直翻著白眼。
苦中作樂?
崔瀺也有些納悶,自己年少的時候,似乎也不是這副德行吧?
崔東山收起白眼,猶豫了一下,“老頭子在落魄山竹樓過得怎樣?”
崔瀺沉默許久, 答道:“給陸沉徹底打斷了去往十一境的路,但是如今心態還不錯。”
崔東山盤腿坐在椅子上,問道:“如果陳平安打死了那個李寶箴,你會怎麽做?”
崔瀺搖頭道:“陳平安曾經答應過李希聖,會放過李寶箴一次,在那之後,生死自負。”
崔東山猛然抬頭,直愣愣望向崔瀺。
崔瀺淡然道:“對,是我算計好的。如今李寶箴太嫩,想要將來大用,還得吃點苦頭。”
崔東山大笑著跳下椅子,給崔瀺揉捏肩膀,嬉皮笑臉道:“老崔啊,不愧是自己人,這次是我錯怪了你,莫生氣,消消氣啊。”
崔瀺無動於衷,“早知道最後會有這麽個你,當年我們確實該掐死自己。”
崔東山輕輕一巴掌拍在崔瀺腦袋上,“說什麽晦氣話,呸呸呸,咱倆不管如何大道不同,都爭取禍害活千年。”
崔瀺說道:“你再往我頭上吐口水,可就別想禍害遺千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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獅子園通往官道的蘆葦蕩小路上。
一輛馬車緩緩停下,老車夫如臨大敵,李寶箴掀開車簾子,看到那人後,一臉匪夷所思,這也行?真就老鄉見老鄉啦?)書友們快關注起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