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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來》第455章 報道先生歸也
(本卷終章。)

 冬至時分,雖是日短之至,人影長之至,實則卻是天地陽氣回升之始。

 寶瓶洲的各國皇帝君主,都會在這一日祭山嶽,即便無法親至,也會讓禮部高官去

 往山嶽神廟燒香。

 與龍泉郡差不多,梅釉國這邊一樣有過小年的習俗,雖是貧寒人家,按照各地鄉

 俗,亦要準備餃子、羊肉湯或是糯米飯。

 陳平安三騎啃著市井買來的糯米團,從梅釉國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處邊境關隘,陳平安停馬不前,讓曾掖和馬篤宜先行過關,陳平安獨自驅馬轉

 向一座丘壟,登頂之後,剛好有一位老修士緩緩走向坡頂,陳平安翻身下馬,老修

 士以略顯生疏的寶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是我對你很熟悉了。”

 陳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輩一路護駕。”

 元嬰老修士不理會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任誰被一路盯梢,都不會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葉宗的修行之人,所以這一路隱忍,確實辛苦。”

 陳平安問道:“曾是?”

 老修士依舊將一身氣息壓製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膚之上,光華流轉,如有日月

 流轉於身軀小天地之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似乎想

 要看出些端倪,到底是靠什麽才能成為那名大劍仙的……朋友?同門師兄弟?暫時都

 不好說,都有可能。只不過天底下可沒有白白消受的福氣,尤其是山上,一著不慎

 滿盤皆輸。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巔,環顧四周,梅釉國的山水,實在瞧著無趣乏味,靈氣稀

 薄,更是遠遠不如書簡湖。

 有些秘事,沒有說給這個年輕人,他當下是以陰神出竅遠遊至此,以陽神攜帶那塊

 用以監視自己的秘製桐葉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蹤,避免這場見面被書簡湖那

 邊察覺。之所以願意冒這麽大的風險,自然有他深思熟慮的考量和算計。他們這夥

 被玉璞境野修劉老成當做宮柳島座上賓的外鄉人,能夠被精心挑選出來,丟到書簡

 湖,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自然不例外。

 只是大道之上,給人賣命,也得看價格。

 他就覺得價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經被大陰陽家勘定為無望上五境,好歹還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元嬰,還有

 兩百年壽命,若是舍得花大錢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這個秘密任務後,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是一個借刀殺人的連環扣,那位上五境

 的領路人,是給人當做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寶瓶洲不是自家地盤,毫無根基,

 自己無人可用,不然的話,再找把刀,快一點的,腦子差一點的,說不得自己就是

 富貴險中求,真能夠撈到一場潑天富貴,當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借來借

 去的幾把刀,大夥兒一起完蛋,至於那個連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後人,則就要

 逍遙快活了。

 老修士問道:“我有一筆互利互惠的買賣,你做不做?”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諾,最少百年之內,你陳平安不能與任

 何人說出我們之間的交易。”

 陳平安問道:“就算我答應下來,問題是你敢信嗎?”

 老修士點頭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賭一把,我站在這裡,出現在你面前,已經

 就是一種證明。山上修行,只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淺,可是與誰朝夕相處

 這麽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難。你這種人,我也曾經見過不少,多是年輕時候認識

 的,結果發現你們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隻說了這是一場百年之約。”

 陳平安笑道:“快過年了,麻煩前輩說幾句吉利話。”

 這位元嬰大修士微笑道:“我若是與你說些客套寒暄的話,你難道不會疑神疑鬼?

 還如何做買賣?”

 陳平安覺得這話沒說錯。

 約莫一炷香後,陳平安驅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變得面如金紙,坐在馬

 背上,搖搖欲墜,像是經歷過一場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體魄,幾乎油盡燈枯。

 嚇得過關之後停馬等候的曾掖和馬篤宜,心驚膽戰,大氣都不敢喘。

 先前幾乎整座關隘內外,都看到了陳平安消失處那邊的劍光如虹。

 陳平安搖搖手,“沒事,擺平了,我們繼續趕路,此行返回,路上都不會再有事

 情,還是老規矩,你們到時候不與我一起返回書簡湖。”

 在山坡那邊,元嬰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婦人,眉心

 處緩緩滲出一粒鮮血,被她以手指輕輕抹去,只是那點痕跡,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

 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無比扎眼的存在。

 與那個年輕人做買賣,還算放心,雙方下定決心做買賣後,推敲細節,滴水不漏,

 幾次試探,年輕人都算應對得體。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禮,虔誠且惶恐,顫聲道:“李芙蕖粗鄙不堪,只能得罪君

 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禮了。”

 片刻之後,天地寂靜。

 婦人啞然失笑,應該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寶瓶洲大亂,需要那位陪祀聖人盯著人和事,實在太多,北俱蘆洲天君謝實,

 大驪藩王宋長鏡,朱熒王朝皇帝,等等,怎麽都輪不到她和那個陳平安,即使被拘

 押在水牢底層的劉志茂親口所說,如今陳平安身上帶著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的聖人

 玉牌,但是關於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聖人,她多少知曉些內幕,只要腳下人間沒有

 太過出奇的廝殺,就不會轉移視線,瞥上一眼,至於類似太平山老宗主親自出手追

 殺背劍老猿,聲勢實在太大,肯定會被桐葉洲聖人第一時間察覺。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一些該有的禮數,終歸是多比少好,有比無好。

 離開梅釉國那座關隘後,即將進入書簡湖地界之際,陳平安在一座鄉野村莊附近,

 轉頭看著身後兩個興致不高的家夥,沙啞笑道:“讓你們擔心了,這一路想事情比

 較多。”

 馬篤宜捂住心口,“陳先生,你可總算還魂了,這一路上不是發呆,就是皺眉,這

 都多長時間沒喝酒了,我們兩個都快要嚇死了。”

 曾掖使勁點頭。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遇上了一時半會兒沒能想明白的事情,對不住了。”

 馬篤宜笑問道:“這會兒想明白啦?”

 陳平安搖頭道:“仍然沒能想明白緣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應對之法。”

 馬篤宜憂心忡忡道:“真沒事?”

 陳平安點頭道:“沒事了。”

 馬篤宜猶猶豫豫,“那陳先生你喝口酒,給咱們瞧瞧,不然咱們不放心。”

 曾掖臉色尷尬。

 陳平安當然沒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們就在這邊停步吧,記得不要打攪附近

 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爭取最晚明年開春時分,趕來與你們

 匯合,說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時候咱們就要往書簡湖南邊走了,那邊瘴氣橫生,

 多山澤精怪,據說還有邪修和魔道中人,會比石毫國和梅釉國危險很多,你們兩個

 別拖後腿太多。”

 馬篤宜冷哼一聲。

 曾掖倒是趕緊承諾會勤勉修行。

 陳平安獨自策馬離去。

 不過離開之前,將那根金色縛妖索與幾張符籙交給了馬篤宜,以防意外,再就是記

 得藏好那根縛妖索,不許輕易現世,一旦被過路野修瞧見,就是一出板上釘釘的天

 降橫禍。

 涉及生死大事,馬篤宜不敢絲毫怠慢,也沒有開什麽玩笑,只是讓陳先生寬心,他

 們絕不會這麽不小心。

 陳平安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嶺,陰煞之氣頗為濃重,幾乎可以篤定有厲鬼藏身其

 中,只是偏偏一夜無事,這讓陳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實修為,對方又

 隱匿極深,多半是與一地的山根氣運有所牽連,隻好作罷。

 騎馬緩緩而去。

 憂愁不已。

 根據那個元嬰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說法,派遣她離開宮柳島的主使,是一位桐葉宗

 的上五境修士,曾經管著一宗祖師堂的清規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

 時,也是相當有威勢的存在,現任桐葉宗宗主都要喊一聲師伯。

 這還不算最讓陳平安憂慮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於這個桐葉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將

 選址寶瓶洲書簡湖,作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現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荀姓老人,隋右邊未來的修道證道之地,以及更

 早出現在青虎宮的薑尚真。

 其中薑尚真有較大可能,會是玉圭宗下宗歷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師堂那

 邊,尚未有確鑿說法,所以猶有變數。

 因為薑尚真始終遲遲沒有趕赴寶瓶洲,也是證據之一。

 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宮柳島劉老成。

 那個元嬰修士李芙蕖就說了這麽多。

 由於最喜歡湊熱鬧的薑尚真都沒有露面,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葉宗老祖,成

 為了玉圭宗開道人物,說不定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經地義的想法,要與薑尚真

 掰一掰手腕子,爭一爭下宗宗主之位。

 難怪李芙蕖會一路追蹤,伺機而動。

 也難怪蘇高山會對自己不假顏色,要知道連譚元儀都知道一部分綠波亭檔案,清楚

 自己與大驪千絲萬縷的瓜葛,完完全全不將譚元儀放在眼中的蘇高山,只會知道更

 多,到了蘇高山這種高位,雖說無法肆意調用綠波亭諜子,但是查閱檔案,甚至是

 獲悉比譚元儀更多的內幕,不難。

 好在李芙蕖足夠小心謹慎,足夠敬畏那些無法預知的大道無常。

 才與自己演了一場各有折損的苦肉計。

 當然是要從山坡之外的關隘邊境某處,再次重逢。

 能夠在一位老元嬰的眉心處戳出一點傷痕,這個消息傳出去,擱在宮柳島之外的書

 簡湖千余島嶼數萬野修,誰都不信。

 但是只要劉老成沒有鐵了心坑害自己的念頭,不去主動泄露自己的真正底細,畢竟

 這意味著劉老成會損人不利己,要與一位未來的玉圭宗下宗的頭等供奉,徹底撕破

 臉皮,只要劉老成什麽都不說,或是含糊其辭,說點不痛不癢的言語,那麽在原桐

 葉宗老祖那邊,多半會將信將疑,這就足夠了。

 不過在山坡之上,陳平安仍是關於劉老成以劉志茂飛劍傳訊的那次提醒,隻字不

 提,並沒有因為要李芙蕖結盟,就以此作為不花半顆銅錢卻無比立竿見影的一顆定

 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陳平安就要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經成為一

 個徹頭徹尾的書簡湖野修了。

 陳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罷。

 竟然都不知道,在雙方先後離開關隘後,邊境城頭上,隱隱約約,漣漪陣陣,虛實

 不定,最終浮現了一位雙方其實都認識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曉此事,估計一顆道心都要被嚇破。

 因為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塊道君祁真都要搶上一搶的琉璃金身碎塊後,更

 加有望躋身仙人境的寶瓶洲野修第一人,劉老成。

 他此次離開書簡湖,本該是去找蘇高山商議大事,當然找了,只是如何返回宮柳

 島,什麽時候回,還沒有人能夠管得著他劉老成。

 即便是那位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並且順手偷走祖師堂一件重寶的上五境修士,也

 一樣不敢對劉老成太過約束,更不敢三番兩次隨便試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遠比寶瓶洲更加廣袤的桐葉洲,一樣是極其難纏的存在。

 不管劉老成當時為何會出現在那邊,劉老成一揮袖子,收起了幾近仙人境修為的掌

 觀山河神通,一名山澤野修,總得有一樣或是幾種特別出彩的拿手好戲,殺力巨大

 卻極其隱蔽的殺招或是法寶,烏龜殼一般庇護陰神陽神的本命物,逃跑,窺探,多

 多益善,技多不壓身,本事越雜且精,沒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飛掠遠去,關隘上空如冬雷震動,轟隆作響。

 劉老成隨之現身後,微笑道:“好小子,還是講一點江湖道義的,算你聰明。不

 然……呵呵。”

 劉老成一閃而逝。

 這種命懸一線,那種隱藏在陽關道上的鬼門關,陳平安哪怕親自走過一趟,依舊渾

 然不覺。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只是很多時候,不會是生死之大事,而是變成了更加輕巧一些

 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機遇,毫無征兆的失勢,無緣無故的爭執,突如其來的鴻

 運當頭,一件件,一樁樁,都教人一頭霧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數也,其實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個個旁人也在看。

 至於到底應該怎麽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無非是各自環境的不同取舍,以誠待

 人,唯利是圖,得過且過,皆是可以成為立身之本,唯獨可笑之處,在於這麽個淺

 顯道理,好人與壞人,許多人都不知,知道了依舊無用,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

 無用。畢竟每個人能夠走到每一個當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潛在道理支撐,每個人

 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脈絡,就像是那些最為關鍵的一根根梁柱,改變二字,說已不易

 行更難,如同修繕房屋閣樓,添磚加瓦,可是要花錢的,若是梁柱搖晃,必然屋舍

 不穩,或是隻想要更換瓦片、修補窗紙還好,若是試圖更換梁柱?自然是無異於傷

 筋動骨、自討苦吃的難熬事,少有人能夠做到,年紀越大,閱歷越豐,就意味著既

 有的屋舍,住著越習慣,故而反而越難改變。一旦磨難臨頭,身陷困境,那會兒,

 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這般,再從書上借一借幾句搗漿糊的處世名言,圖個暫

 時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憐事,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頭了。

 陳平安臨近書簡湖,卻突然撥轉馬頭,向梅釉國方向疾馳而去。

 卻不是跟曾掖馬篤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騎,將其放養在山林,至於日後能否相見,

 且看緣分了。

 陳平安直接從一條只有樵夫行走的荒蕪小路,徒步翻越山嶺邊境,去找了一個人。

 一個能夠降服心猿的年輕僧人。

 到了那處山崖下,陳平安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向高處石窟行禮。

 年輕僧人從蒲團上起身,似乎並無驚訝,還禮,然後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陳平安隻

 管沿著峭壁攀援而上。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即便沒有感知到有人跟蹤,始終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裝呼吸

 不如平常順暢些許,至於內裡氣象,自有李芙蕖的獨門秘法幫忙遮掩,但還是需要

 處處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連累李芙蕖,也會讓自己置身於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輕僧人站在狹窄石窟那邊,在陳平安立定後,他才往裡邊盤腿坐下,卻將那張蒲

 團讓給了客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蒲團上。

 至於那頭心猿,一直閉眼,仿佛酣眠中。

 年輕僧人開口道:“我來自桐葉洲,你們寶瓶洲雅言,我並不熟悉,關於佛理,我

 本就隻知曉皮毛,又有兩個文字障在,一為你我之間的言語,一為佛法之義與佛經

 之語的距離,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陳平安以桐葉洲雅言笑道:“還好,我遊歷過桐葉洲,會說那邊的雅言,勉強可以

 破去一個小障。”

 年輕枯槁僧人微微一笑,“施主可知桐葉洲有‘別出牛頭一派’的說法?”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我對於佛法,極其淺薄,先前幾次遊歷,也無機會接觸佛經。”

 年輕僧人豎起單掌在身前,“不知也好,少去些心中藩籬。”

 陳平安心念一起,卻輕輕壓下。

 畢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機,外人不可輕易提及,就想要詢問一些

 心中疑惑。

 年輕僧人卻已經笑道:“施主與佛法有緣,你我之間也有緣,前者肉眼可見,後者

 依稀可見。想必是施主遊歷桐葉洲北方之時,曾經走過一座山峰,見過了一位仿佛

 失心瘋的小精怪,念念有詞,不斷詢問‘這般心腸,如何成得佛’,對也不對?”

 陳平安目瞪口呆。

 年輕僧人微微一笑,“是了。”

 年輕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萬裡,緩緩道:“問對了,我給

 不出答案。”

 年輕僧人繼續說道:“當年取經路上,我既是師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

 深陷我執迷瘴,偶遇一座與人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為我指路,後有風波,結果便

 是一棒下去,打殺無數。取經之路,在那個時候其實便又斷了,一斷再斷,步步不

 回頭。依然不知,遠遊一洲又一洲,歷經千辛萬苦,離了這座天下,終於見到了佛

 國淨土,我卻轉頭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輕僧人喟歎一聲,望向陳平安,“施主,問吧。”

 陳平安便將心中一些疑問緩緩道出,既有佛經上的疑難,也有處世的困惑。

 年輕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陳平安只看了幾部崔東山推薦的佛家正經,對於佛家頗為複雜的派系傳承,全無概

 念,況且也不是特別關心這些。

 純粹是以虔誠問道的心思,聆聽這位桐葉洲遠遊僧人的回答。

 其中有幾處,陳平安印象極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學。

 一問一答,回答之外,年輕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說法,竟然明顯存在著儒道兩教與

 百家學說的痕跡,僧人對此毫無顧忌。

 當陳平安再無問題的時候,年輕僧人微笑道:“莫怕問了佛法,就會逃禪,這是世

 人誤解。”

 陳平安笑著點頭。

 他確實敬重佛法,卻也不想真的去當僧人。

 此後與年輕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經歷,尤其是與那位老和尚的閑聊,都

 一一與年輕僧人說過。

 僧人聽得認真,偶有會意,便輕輕佛唱一聲。

 最後陳平安從蒲團上站起身,後退一步,對著這位年輕僧人再次低頭合十,“我已

 解惑了。”

 年輕僧人隨之起身,低頭佛唱一聲,喃喃道:“如去如來,神秀上座。”

 陳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輕僧人望向那張蒲團,再次雙手合十,重複那了後半句,“神秀上座。”

 陳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隻記起,家鄉那邊,確實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最早的

 時候,與人跋山涉水,走到過那邊,只是那會兒陳平安眼力不濟,加上雲霧繚繞,

 便是舉頭望去,一樣無法看清。後來還是魏檗帶著他遊歷北嶽轄境,才得以見到。

 當時是覺得阮師傅之所以選擇那座山頭,作為開宗立派的本山,是因為阮姑娘的名

 字裡邊帶了個“秀”字。

 陳平安返回梅釉國邊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馬,它瞧見了陳平安後,朝

 他飛奔而來,十分親昵。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馬背,玩笑道:“才發現咱們倆都瘦了啊。不過你還好,向前敲

 瘦骨,猶自帶銅聲。我這叫瘦骨嶙峋,沒有幾斤肉,風吹即倒。”

 翻身上馬,直去書簡湖。

 腰間刀劍錯,懸掛養劍葫。

 只是如今的陳平安,估摸著當初是這副模樣,紫陽府那晚都不會有江湖險惡的敲門聲。

 也怪不得留下關那邊的江湖老劍客,要說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劍仙。

 陳平安再次由綠桐城進入書簡湖,依舊在綠桐城將馬匹寄養在那座客棧,還去了那

 條陋巷,在那包子鋪子,買了四隻價廉物美的肉包子,只是好像現在的鋪子,比起

 半年前,生意冷清了許多,年輕掌櫃神色萎靡,經常唉聲歎氣。陳平安一路上啃著

 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掃一番,撐船趕回青峽島。

 臨近年關,如今的書簡湖,比起去年,比那間肉包鋪子還要慘淡,去年年末,接連

 三場鵝毛大雪,書簡湖靈氣增長明顯,連對於過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

 是實實在在過了一個好年。不曾想今年尚未結束,就已是這般田地,連同青峽島在

 內,千余島嶼都需要上繳一半家底,進貢給蘇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驪鐵騎,一些個與

 朱熒王朝以及藩屬石毫國、梅釉國有關的島嶼,真是苦不堪言,大傷元氣不說,還

 兩邊不討好。

 最可怕的地方,還是粒粟島譚元儀,與素鱗島田湖君、供奉俞檜在內,聯手所有島

 嶼祖師中擁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黃鸝島地仙眷侶,再次結盟,這次沒有任何爭執,

 異常精誠合作,主動以書簡湖畔池水、綠桐在內的四座城池為“關隘”,拉伸出一條

 包圍線,任何膽敢私自攜帶島嶼錢財潛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給大驪鐵騎方面駐

 守於此的那幾位負責人,既有鐵騎武將,一位文官,也有兩位隨軍修士,四人分別

 入駐城池,一座天羅地網,將數萬山澤野修圍困其中,出不得,只能硬著頭皮往自

 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錢源源不斷運往池水城,期間又生出諸多變故和衝突,在

 死了近百位山澤野修後,其中就有兩位金丹修士,書簡湖這才終於沉寂下來,乖乖

 夾著尾巴做人。

 據說這才是第一輪。

 接下來一些大的島嶼,還會得到大驪鐵騎的許可,大魚要將小魚和蝦米一並吃了,

 大肆開拓藩屬島嶼,最終書簡湖當下的千余島嶼,極有可能在一年之內,就會少去

 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師堂,斷了香火,徹底淪為大島的附庸。在這個必然充滿血腥的

 過程當中,所有膽敢反抗的修士,只有一個下場在等著他們,傳言蘇高山麾下將新

 設立一個沒有品秩的職位,牽馬修士,意思就是給那些正規的大驪隨軍修士,擔任

 他們的牽馬扈從,一旦蘇高山撕破梅釉國防線,加上曹枰大軍,兩支鐵騎分兵五

 處,那就會合力對朱熒王朝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這撥牽馬修士,唯一的幸運,

 就是可以通過與朱熒邊軍的戰場廝殺,積攢軍功,有望躋身為底層的隨軍修士。隻

 是十個牽馬修士,能否活下兩三人,成為隨軍修士,天曉得。就算成了隨軍修士,

 大驪鐵騎還要南下,怎麽辦?

 這個說法,傳得有鼻子有眼。因為經得起推敲,蘇高山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大驪蠻

 子,真做得出這種殺雞取卵的勾當。

 但是如今人心渙散,大的勢力早已分崩離析,誰膽敢率先揭竿而起?

 這會兒,書簡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劉志茂的好了,當年一個個害怕劉志茂躋身上

 五境,如今隻恨劉志茂修道不夠專注,不然何至於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無法為書簡

 湖伸張?

 陳平安登上青峽島,先在山門屋子裡邊坐了會兒,發現並無灰塵,很快釋然,應該

 是顧璨做的。

 看似違反了雙方的約定,可其實這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經過不少島嶼,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曉這個消息。

 只是今時不同往日,再無登門拜訪的客人,其實上次陳平安由石毫國重返書簡湖,

 就已是這種寂寥光景。

 俞檜、紫竹島島主、珠釵島劉重潤一眾島主絡繹不絕,先後拜訪,熱鬧得仿佛陳平

 安才是書簡湖的江湖君主。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自古而然。

 陳平安樂得清靜,仍是去了橫波府廢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夠多體會一下山

 上修道的險惡。

 這次顧璨很快就來到橫波府遺址,站在陳平安身邊,“還以為你要年後才能回來的。”

 陳平安感慨道:“接下來要去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時會稍多。”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田湖君找過你沒有?”

 顧璨說道:“找過,說得比較誠懇,還勸我主動放低身架,說我既然是龍泉郡出

 身,就是一筆不小的本錢,不妨去池水城那邊找一位年紀不大的隨軍修士,說這麽

 年紀,能夠駐守池水城,肯定來頭很大,與此人打點拉攏關系,說不定可以求個穩

 妥處境。只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韓靖靈還有黃鶴,私底下走得比較近。”

 陳平安想了想,“她勸你去池水城的那些個道理,算不得騙人,只是卻未必就可以

 得出她那個結果,你沒有答應去池水城找那個大驪隨軍修士,不算錯。因為你根本

 不知道那個所謂極有來頭的隨軍修士,到底是什麽性情,會不會早就被韓靖靈和黃

 鶴給你下了絆子。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說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輕修士若

 真是大驪豪閥子弟出身,卻能夠投軍入伍,擔任必須上陣廝殺的隨軍修士,就意味

 著此人不但心高氣傲,不願依靠家族成事,這是其一,而且世家子,往往對你顧璨

 之前在書簡湖的行事作風,哪怕理解,也不會認可,因為他們熟稔官場規矩,更認

 可那一套行事準則。所以,我不是說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對,但肯定沒有錯。”

 顧璨轉頭看著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麽懂這些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腦袋,“多看多想,就會少錯一點,並且能

 夠時時刻刻做好知錯改錯的準備,生死之外,事事給自己留點余地,留有退路。路

 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發現身在一條斷頭路的死胡同了。”

 顧璨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石,隨手丟出,“不也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平安笑道:“那是沒得選的時候,這一點,你得先想清楚,什麽叫真正沒得選

 了,又為何會走到無路可走的那一步,再想一想,有沒有可能,天無絕人之路,其

 實還有的選。”

 陳平安也蹲下身,撿起一塊擱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綠色琉璃瓦,“你現在可能覺

 得有些複雜,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搭建起這條脈絡,所以覺得煩,很麻煩。其實沒那

 麽難,這就像一個人行走在山水之間,逢山鋪路,逢水搭橋,你只要知道如何鋪路

 搭橋,你就會發現,其實遇上山水阻路,人生的難關,沒有那麽難以過去,當然

 了,知道了鋪路搭橋的法子,如何找那些材料,也會很累人,自己撿選石子,自己

 上山劈柴,實在沒了錢,還要與朋友賒欠,甚至是要低聲下氣,去跟自己不喜歡的

 人借錢,才能鋪好路搭起橋,但是當你過了河,登了山,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值

 得的。更甚至,到最後你也可能無法成功,但是只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說一句,

 我問心無愧了,依舊身陷絕境,再來談先前你所說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合乎

 順序之理了。”

 顧璨低頭喃喃道:“在書簡湖,你就是這麽做的吧。”

 陳平安低頭吹去那塊綠色琉璃瓦的塵土,嗯了一聲,“說句你可能不太願意聽的,

 我是到了青峽島,對你很失望後,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同,話難聽,但屬於我的

 真心話,你先聽著。那就是我們在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的時候,都會對這個世界很

 害怕,對吧?”

 顧璨使勁點頭。

 陳平安緩緩道:“但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審視著這個奇怪的世

 界,對於所有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我都竭盡全力去看到他們的真正想法,去學一學

 他們的好,去想一想他們到底是怎麽能夠變成強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條最省心省

 力的捷徑,我能夠理解你在青峽島的種種艱辛,以及你對你娘親的保護,我都要佩

 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與你親近,知曉你的苦難,就可以對你顧璨說,顧

 璨,你做的沒錯。世間的事情,其實對錯分明,千萬別覺得人心複雜,就連最基本

 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這裡,說句更混帳的話,哪怕是當個壞人,也該知道自己到

 底是個什麽東西,壞了多少規矩,這樣的壞人,才能夠禍害遺千年。這些,你不

 懂,而且以前還喜歡不懂裝懂。”

 顧璨歎了口氣,埋怨道:“還不是怪你,這麽晚才來書簡湖,早給我說這些,我肯

 定聽得進去。”

 陳平安沒有半點生氣,這只是一個孩子的習慣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認可的一種顯露。

 與先前在春庭府飯桌上的第一頓飯,以及顧璨那晚承認自己“喜歡殺人”,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揉了揉顧璨的腦袋。

 顧璨低著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你娘親接下來哪天偷偷告訴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劃一場刺

 殺,好讓我留在青峽島,給你們娘倆當門神,你別答應她,因為沒有用,但是也不

 用與她爭吵,因為一樣沒用,你有沒有想過,真正能夠改變你娘親一些想法的,甚

 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顧璨抬起頭,一臉震驚。

 陳平安笑道:“怎麽,已經與你說了?”

 顧璨哀歎一聲,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陳平安。”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塊琉璃瓦,沙啞道:“那是當年在小鎮那邊,我藏得好,許多糟

 心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你。”

 顧璨笑了起來,“倒也是,那會兒我哪裡會想這些,成天想著要你買這個買那個,

 每次你帶著銅錢從龍窯那邊回泥瓶巷,我就跟過年一樣,對了,你真不心疼錢嘛?”

 陳平安搖頭道:“換成別人,我會心疼,在你這邊,沒心疼過。一開始是想著報答

 恩情,後來不是了,習慣成自然。”

 顧璨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朋友,可能會感到負擔?”

 陳平安笑了,“這個問題問得好。”

 顧璨嘿嘿一笑。

 陳平安抬起手臂,畫了一條長線,對顧璨認真說道:“第一,我們的人生,一般情

 況下,極有可能會比老百姓更加漫長,所以我們要看得長遠些,多想一想好的人,

 好的事,遊歷四方,看過山河萬裡,在人生路途上,我也會遇到過不去的坎,遇到

 想不通的事,那會兒,我會來找你們幫忙的,不會難為情,所以之前才會與你說,

 好的朋友關系,如那老酒窖藏,余著一年,就香一分。”

 陳平安輕輕握拳,“第二,顧璨,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見過很多讓我感到自慚形穢

 的人?有的,事實上還不止一兩個,哪怕是在書簡湖,還有蘇心齋和周過年他們,

 哪怕撇開與你的關系,只是遇見了他們,一樣讓我心難平,覺得世間怎麽會有這樣

 的好……人,鬼?”

 陳平安看著顧璨,看著他眼神與臉色的細微變化。

 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觀察。

 顧璨與陳平安對視,“陳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嗎?能不能將我娘親送出書簡

 湖?比如回去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邊。”

 陳平安問道:“你呢?”

 顧璨說道:“你說過,講理和不講理,其實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講理的代價,我

 懂了,你說講理的代價,我也想試試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

 去,你只需要送我娘親離開書簡湖就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句話,等了很久。

 顧璨雙手籠袖,陳平安也雙手籠袖,一起望著那座廢墟。

 此後顧璨返回春庭府,關於與陳平安的新約定,與娘親一個字都沒有說,隻說了些

 安慰她的言語。

 而陳平安則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見不著蘇高山的面,見一位駐守此城的隨軍修士,還是分量

 足夠的。

 結果進了戒備森嚴的范氏府邸後,見著了那位年輕修士,兩人都面面相覷。

 關翳然。

 陳平安。

 人生何處不相逢。

 關翳然很客氣,熱情且真誠。

 但是當陳平安說要將青峽島顧璨娘親送往龍泉郡後,關翳然卻沒有一口答應,而是

 公事公辦,說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決斷,必須上報給大將軍蘇高山。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

 這才是做事該有的規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門磚走捷徑,人情往來無比順暢,暫時交情甘若醴,

 實則一個個遺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說不定哪天就要報應不爽。

 關翳然說一旬之內,最晚半個月,大將軍就會給一個答覆,無論好壞,他都會第一

 時間通知陳平安。

 聊過了公事。

 兩人又喝了頓酒,陳平安請客。

 如關翳然上次在石毫國郡城的城門口,這位大驪年輕修士開玩笑所說,什麽都可以

 賴帳,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關翳然的酒。

 關翳然雖然是當代大驪棟梁關氏家主的嫡玄孫,但是如陳平安先前所猜測那般,越

 是有抱負的官宦子弟,對於規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換成是顧璨來此,關翳然極

 有可能會讓他直接吃個閉門羹,並且黃鶴之流,近期確實在關翳然這邊沒少吹耳旁

 風,用心險惡卻也算不得如何高明,關翳然一眼看穿,需知關氏可是大驪官場兩百

 年來的中流砥柱,對於這一套,實在是見得太多,關翳然甚至會覺得黃鶴之流,還

 是不夠聰明,哪怕可以用一個顧璨換取短期利益,可最少在他關翳然這條線,是別

 想要搭上了,其中得失,黃鶴可能想到了,但是眼前利益太過誘人,可能想不到,

 因為根本無法想象關翳然的家世之深厚,關翳然也從未對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

 不過這些內幕,就像陳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邊泄露劉老成的提醒,關翳然哪怕再覺

 得陳平安投緣,也不會將黃鶴、素鱗島田湖君他們這夥人,拿出來作為閑聊佐酒的

 談資。

 一旬過後,池水城飛劍傳訊青峽島,關翳然告訴陳平安,大將軍蘇高山已經親口答

 應下來,顧璨之母,能夠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龍泉郡,但是不許攜帶太多神仙錢、或

 是青峽島密庫珍寶,同時作為交換,陳平安必須交出大驪太平無事牌,歸還大驪,

 並且在禮部衙門那邊銷檔,等於徹底失去了大驪頭等修士的護身符,以後再想要獲

 得一塊,就得靠功勳換取。

 陳平安一樣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在春庭府那邊,婦人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後,如遭雷擊,如聞天大的噩耗。

 稍稍穩定心神之後,看到陳平安和顧璨默契地都不說話,婦人似乎認命,便詢問陳

 平安,顧璨怎麽辦,還說如果顧璨不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話,她就死也不會離開青峽島。

 顧璨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可以一起離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顧璨問道:“我娘親這趟返回泥瓶巷,安穩嗎?”

 陳平安點頭道:“蘇高山也好,關翳然也罷,只要答應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實在

 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夠陪著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只要誠心想做,都來得

 及。”

 顧璨陷入沉思。

 婦人怯生生問道:“以後還能回來嗎?”

 陳平安說道:“是有這個機會的,但是我現在不敢保證。”

 之後婦人又詢問了返鄉的諸多細節,陳平安一一答覆,顯然她想到的,陳平安都想

 到了,甚至婦人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這讓心如刀割的婦人稍稍心情舒坦幾分。

 能夠帶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積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錢,還能夠揀選出五到六位府上婢

 女,字畫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額。更能夠從青峽島密庫房由著她親自挑選靈器

 十件,法寶一件。

 之後婦人就是好似螞蟻搬家,鬥志昂然,煥發出一種類似當年在泥瓶巷燕子銜泥、

 添補家用的光彩。

 陳平安已經不去管這些,都是顧璨一直陪著她。

 最終顧璨來山門口屋子找到陳平安,說他打算陪著娘親走這一趟,不然還是不放心。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兩人坐在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曬著冬日的和煦陽光。

 顧璨問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嗎?”

 陳平安搖搖頭:“我最怕的事情都發生了,也面對了,就很難再去失望了。”

 顧璨手裡邊拎著那個陳平安先前遞過來的炭籠手爐,“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一樣的,我當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之前我便一樣跟你說了,我與

 一位姑娘有過十年之約,如果真要在書簡湖耗上那麽多年,我也會離開一段時間,

 走一趟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見過了她,與她原原本本說過了事情緣由,再返回書簡

 湖,你當是怎麽說來著?去吧,只要真的還會回來,十年百年之後,晚一些,都沒

 有關系的。”

 陳平安轉過頭,“但是事先說好,你如果來得晚,還不如乾脆不來。”

 顧璨點頭道:“不會的。信我一次。”

 陳平安點了點頭。

 今年年末,書簡湖一場雪也未下。

 一天,素鱗島田湖君親自讓人將一艘青峽島樓船停靠渡口,婦人帶著六位最討歡心

 的丫鬟婢女,以及一隻隻箱子,上了渡船。

 陳平安陪著顧璨一起站在船頭。

 田湖君除了一開始打招呼,沒有再露面,不知道是審時度勢,還是心懷愧疚,總之

 沒有出現。

 顧璨輕聲問道:“為了這件事,又破費了吧。”

 陳平安拎著那隻炭籠取暖,“以前大晚上幫你家爭水,給人打過不少次。甚至當了

 窯工後,由於一有空就回小鎮幫你家乾農活,傳出來的閑言閑語,話語難聽得讓我

 當年差點沒崩潰,那種難受,一點不比現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實還會更難

 熬。會讓我束手束腳,覺得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怎麽都是錯。”

 顧璨對於這些長舌婦的嚼舌頭,其實一直不太在乎,用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

 “陳平安,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當年我一直覺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實也不

 壞,換成其他男人,敢進我家門,看我不往他飯碗裡撒尿,往他家裡米缸潑糞。”

 陳平安瞬間黑著臉,一巴掌使勁拍在顧璨腦袋上。

 顧璨嬉皮笑臉道:“玩笑話,別當真。”

 隨即顧璨有些黯然,“說實話,我對那個爹,真沒有半點印象了。都不知道見了

 面,還能說什麽。”

 陳平安歎息一聲,“慢慢來吧。”

 到了池水城,關翳然親自迎接,與下船後的陳平安相談甚歡,這讓待在頂樓船艙內

 的田湖君,有些訝異。

 顧璨與陳平安離別之情,說道:“放心,我會很快趕回來,說不定你可以比預期更

 早一些,離開書簡湖,然後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陳平安拎著炭籠,點點頭,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池水城范氏白玉廣場上,已經停

 有一艘蘇高山親自調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鎮其中,此外還有兩位隨軍

 修士。

 如今整個寶瓶洲北部,都是大驪版圖,其實哪怕沒有金丹地仙,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渡船緩緩升空。

 陳平安收回視線,關翳然站在旁邊,笑道:“你的事情,先前只是有所耳聞,知道

 青峽島有個奇怪的帳房先生,沒怎麽上心,結果發現原來是你後,我近期便挑了些

 柳絮島邸報,以及抽調了一些綠波亭諜報,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說,真是個最

 笨的法子了。”

 陳平安笑道:“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萬一真成了呢?”

 關翳然說道:“不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壯著膽子多寫一封信給大將軍,鬥膽催促

 一番。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誇,而是現在我還後怕不已,你是不曉得咱們大將

 軍的脾氣,我當年最早的老伍長,如今也算是個實權將軍了,加上我當下的頂頭上

 司,平日裡對咱們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見女婿似的,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結果

 等他們自己見著了大將軍,一個個跟耗子見著了貓,一個比一個會溜須拍馬,都不

 帶臉紅的,所以我必須跟你討要一兩壺酒喝,壓壓驚。”

 陳平安哈哈大笑,與關翳然還有他的幾位朋友,一起喝了頓酒,酒都是陳平安出

 的,他們這幫窮光蛋就跟范氏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由於有規矩在,坐擁金山銀

 山,誰都沒敢大魚大肉,也就只能沾關翳然的光,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冤大頭,就

 使勁薅羊毛,一點不手軟,一個名為虞山房的青壯漢子,亦是隨軍修士,只不過石

 毫國郡城那會兒,與關翳然還是品秩相當,這會兒就是下屬了,漢子抱怨不已,說

 關翳然這個臭小白臉就是投了個好胎,他不服氣。關翳然搖頭晃腦,嬉皮笑臉,說

 著不服你來打我啊。

 結果虞山房猶豫了半天,就是輕輕一拳“摸”在關翳然肩頭,然後嘿嘿笑著,變拳為

 掌,輕輕擦拭一番,說關大將軍最小肚雞腸了,殺敵的本事不大,記仇的本事不

 小,我哪敢啊。

 看著他們袍澤之間的插科打諢,陳平安只是笑著喝酒。

 然後關翳然說了一樁石毫國趣聞。

 其實算是他們這夥人的糗事。

 當時郡城那邊,竟然有個剛剛舉家從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書生,聽說家世很大,

 只是落魄了兩代人,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就連郡城那邊的石毫國本土官員,都不

 當回事,這戶人家,死活不願意張貼大驪門神。

 於是氣呼呼的虞山房就親自帶兵登門,結果瞧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

 虞山房當下說起的時候,還是唏噓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

 一位雙眼近瞎的老人,一襲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舊青衫,正襟危坐於大堂之中,老

 人就這麽獨自一人,坐在那裡。

 已經瞧不清楚大驪甲士,但是鐵甲錚錚作響,還有那腳步聲,都是一種足夠讓石毫

 國郡守都心驚膽戰的沙場氣勢。

 但是虞山房在十余大驪精銳都沒有想到,不等他們開口,那個老書生就以最字正腔

 圓的大驪官話冷笑道:“崔瀺就是這麽教你們打天下的?!齊靜春就是這麽教你們

 道理的?!好一個威風八面的大驪鐵騎,好一個聽了山崖書院百年琅琅書聲的大驪!”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把手,竭力瞪大眼睛,對那些大驪校尉和武卒怒目而視,“我

 倒要看看,這樣的狗屁大驪,能夠蹦躂幾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對著那幫披掛鐵甲的大驪精銳,一通怒罵。

 罵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最終始終連同他在內,一兵一卒,無一人抽刀出鞘,甚

 至一句狠話都沒有撂。

 就這麽離開了那座府邸,並且不許任何人騷擾這座府邸。

 關翳然知曉後,親自寫信給蘇高山,詢問能否破例,準許這戶人家不張貼大驪袁曹

 門神。

 其實關翳然也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大驪規矩鐵律,無人膽敢越界過線一步。

 結果蘇高山一封書信寄回,將關翳然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如今石毫國就是我大驪藩

 屬,這樣的讀書人,不去敬重,難道去敬重韓靖靈那個龜兒子,還有黃氏那撥廢

 物?這件事,就這麽說定了,準許那位老先生門戶之外不張貼大驪門神,一旦國師

 問責,他蘇高山一力承擔,就算吵到了王爺那邊,他蘇高山也要這麽做,你關翳然

 要是有種,真有被國師記仇的那天,記得給老子在你太爺爺那邊說句好話,勞煩再

 去國師那邊說句好話,說不定可以讓國師消消氣嘛。

 陳平安默默聽著。

 關翳然最後靠著椅子,望向陳平安,說道:“我覺得這樣的讀書人,可以多一些,

 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多多益善。”

 關翳然眯眼而笑,舉起酒碗,“這兒,就你我算是半個讀書人,虞山房這幫糙漢武

 夫,曉得個屁,來來來,就我們倆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抬起酒碗,與關翳然酒碗磕碰一下,沒什麽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

 “那就走一個。”

 虞山房呸了一聲,也拉攏其余袍澤,朗聲道:“咱們這些邊關好漢,自己走一個,

 別搭理這些酸秀才。”

 也是酒碗磕碰,響聲清脆不已。

 最後都喝得有些醉醺醺,關翳然在獨自將陳平安送到府邸門口後,冬夜的冷風一

 吹,眼神清明了幾分,輕聲提醒道:“關於書簡湖的大局走向,最少在近期,你不

 要摻和。既然連我都無法調閱你的某些檔案,實不相瞞,關於此事,我還專程飛劍

 傳訊給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處處是玄機,所以這意味著什麽,我心知肚明,

 並非是信不過你,只是……”

 陳平安已經點頭,打趣道:“看來是酒沒喝到位,才會說這些話,不然除了第一句

 話,其余後邊的,你都不用跟我講。”

 關翳然一拍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好家夥,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又欠我一頓酒。”

 陳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當是為你升官,到時候再請你喝一頓慶功酒。”

 關翳然笑著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陳平安此後經常登門,關翳然也會喜歡,但是這就涉及到了許多官場忌諱,對

 於雙方都會有些後遺症。

 可是這種話,關翳然只能放在肚子裡,覺得既然認了朋友,這點代價,就得付出,

 不然他關翳然當真只是貪杯,眼饞陳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幾口仙家酒釀?他一個

 大驪廟堂砥柱的關氏未來家主,會缺這個?他缺的,只是自己認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陳平安既然能夠從第一句話當中,就想通了此事,說了“大局已定”四個字,關

 翳然就更加高興。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的喝酒是必須的,可是人生難盡人意,總是有些不痛快的事

 情擺在那裡,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願意為對方著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手

 中無碗,卻讓人如飲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輕人,緩緩走在寂靜冷清的大街上。

 關翳然望著那個消瘦背影,便記起了那張消瘦凹陷的臉頰。

 沒來由,關翳然覺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覺得那個朋友,其實有些瀟灑。

 大概一位真正的劍客,都會是這樣,宴席之上,也會盡情飲酒,宴席散去,依舊大

 道獨行。

 關翳然與很多人喝過酒,也請很多人喝過酒。

 但是曾經有位聲名狼藉的大驪元嬰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從邊境

 返鄉之時,那位神仙親自露面,在篪兒街找到他,說想要請他喝酒,聊點事情。

 關翳然笑問道:“你配嗎?”

 當時身邊眾人都覺得關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來不小的麻煩,即便是關氏,

 說不得也要吃一杯罰酒。

 事後回到意遲巷府邸,太爺爺大笑不已,使勁拍打著這個年輕玄孫的肩膀。

 那是關翳然第二次見到太爺爺這麽高興,第一次是他決定投軍入伍,去邊關當個最

 底層的斥候修士。

 總有些人,覺得身份地位,才能夠決定一個人能不能坐上某些酒桌。

 這些人,即便走了狗屎運,真坐上了某張酒桌,也是只會低頭哈腰,一次次主動敬

 酒,起身碰杯之時,酒杯一低再低,恨不得趴在地上喝酒。

 真是好玩又好笑。

 關翳然雙手抱住後腦杓,笑眯眯道:“家家有本難念的經,這些人,也要理解啊,

 畢竟有些還是生活所迫,不得已而為之,不過更多的,還是削尖了腦袋,用教養、

 家風和骨氣這些虛的,換來實打實的銀子,他們當中,真的會有人爬得老高老高。

 不過呢,最少我關翳然這張酒桌,他們就別想上桌喝酒了。為了將來能夠少接觸這

 些家夥,我也該多努力努力,不然哪天輪到我必須給他們敬酒,豈不是完蛋。到時

 候糟踐的,除了自個兒,和整個關氏家族,還有那麽多一起喝過酒的朋友啊。”

 已經離開池水城的陳平安,當然猜不出關翳然會想得那麽多,那麽遠。

 返回渡口後,發現青峽島渡船還在等待。

 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一個身份雲遮霧繞卻足夠嚇人的關翳然,足夠讓田湖君他們重新審視一番形勢了。

 說不定黃鶴聽說後,都會打消了請自己喝酒的念頭,因為沒辦法與自己擺闊了。

 登船後,田湖君滿臉愧疚道:“只能眼睜睜看著小師弟與嬸嬸離開春庭府,我很抱歉。”

 陳平安笑道:“人力有限,盡心就好了。”

 田湖君看著那張臉龐,尤其是那位帳房先生的眼神,沒有發現任何譏諷之意,只是

 仍然心中惴惴,畢竟師父劉志茂幾乎全無東山再起的可能後,她的所作所為,為自

 己和素鱗島盡力謀劃是真,為師父和小師弟盡心……是半點沒有了。

 陳平安已經轉移話題,“春庭府如何處置?”

 田湖君笑道:“只要陳先生願意,隨時可以搬去住。”

 陳平安擺擺手,“算了,原先的屋子,住習慣了。”

 田湖君也就不再多說什麽。

 春庭府是青峽島僅次於橫波府的靈氣充沛之地,婦人一搬走,俞檜在內幾乎所有人

 頭等供奉,都開始覬覦,至於那座橫波府,誰都想要收入囊中,但是誰都沒那個本

 事而已,就算是田湖君這個當下青峽島的話事人,也不覺得自己能夠重建橫波府,

 入主其中。

 找死嗎?

 至於春庭府,田湖君是肯定要收回的,至於讓陳平安搬過去,不過是惠而不實的客

 套話而已,也清楚陳平安不會答應。

 跟聰明人打交道,尤其是講規矩的聰明人,還是比較輕松的。

 如果不是陳平安憑空冒出一個名叫關翳然的朋友,田湖君可能依舊會停船在渡口,

 但絕對不會親自迎接,在這裡陪著一個大勢已去的帳房先生,浪費口水了。

 田湖君沉默陪同片刻,告辭離去。

 陳平安拎著那隻炭籠,微笑點頭。

 田湖君看著那個憔悴男子的笑意,心頭微微漣漪,只是沒有深思。

 陳平安背對著田湖君,眺望湖景,神遊萬裡。

 玉圭宗。

 燈下黑,真是怎麽都沒有想到。

 是玉圭宗的話,那麽涉及那場先前打破腦袋都琢磨不透的大道之爭,確實分寸火

 候,剛剛好。

 但是這裡邊的曲折內幕,還躲在重重幕後。

 所以關翳然一個旁觀人的提醒,陳平安很認可。

 只不過如此一來,許多謀劃,就又只能靜觀其變,說不定這一等,就只能等出一個

 無疾而終。

 例如為書簡湖制定一些新的規矩,例如在書簡湖佔據一座島嶼,專門為鬼物陰靈,

 打造一個與世無爭、又有自保之力的山頭門派。

 陳平安其實想了很多,但既然世事難料,就只能跟著形勢做出改變。

 這其中的好好壞壞,起起伏伏,取舍得失,不足為外人道也。

 很多事情,唯有沉默。

 回到了青峽島,陳平安返回屋子,火爐燒炭,給整個屋子添些暖意,袋子裡的木炭

 已經不多,陳平安自嘲一笑,如果不是關翳然的出現,估計想要木炭,都得跟青峽

 島那邊開口討要了,當然給還是會給。不過現在嘛,應該明天就會主動有人跑來詢

 問,陳先生屋內木炭可要添補?再就是,明天開始,自己這邊,應該又要多出些熟

 面孔的訪客了。

 陳平安坐到那張書桌後,繼續算帳。

 一宿沒睡。

 天亮後,陳平安推門,散步去了朱弦府,門房紅酥如今還在春庭府當差,不知道今

 年以來,隨著自己的失勢,府內管事婢女的碎嘴,會不會卷土重來,或是愈演愈

 烈,猶勝最初?不過沒關系,這會兒又不一樣了。想必三番兩次之後,春庭府那

 邊,也該長點記性,紅酥的日子,應該不至於太過艱難。

 朱弦府鬼修馬遠致,瞧見了陳平安越來越不人不鬼的尊榮後,特別開心,沒辦法,

 在這件事上,鬼修真厚道不起來,涉及到他跟長公主殿下劉重潤的婚姻大事,必須

 要對陳平安這種年輕漢子,多加提防,省得哪天陳平安沒喝著自己的喜酒,反而是

 他收到了什麽陳平安、劉重潤喜結連理的喜帖。

 陳平安陪著馬遠致閑聊幾句,就離開朱弦府。

 馬遠致一直笑得合不攏嘴,真是怎麽看陳平安怎麽順眼,一口一個陳先生,從未如

 此真誠。

 陳平安哭笑不得,懶得跟馬遠致繼續掰扯。

 朱弦府的新門房,是位春庭府那邊的婢女,見著了陳平安,特別熱絡,要知道這兒

 可是那個紅酥的“發跡之地”,就因為攀附上了陳先生,才能夠在春庭府當了個日子

 清閑的小頭目,陳平安對那位女子也客客氣氣,但就是這樣了。多聊,又能聊什

 麽。偌大一座青峽島,有幾個紅酥?一個而已。

 果然如陳平安猜測那般,今天又有幾位熟人來到青峽島,與他攀談敘舊。

 陳平安如今應付這些,熟能生巧,不再像以往那般心裡別扭,言語不自然。

 都是點點滴滴,歷練出來的。

 陳平安沒有在青峽島過年,撐船離開了書簡湖,期間遠遠停船在宮柳島外,繼續趕路。

 去了綠桐城,牽了馬,只可惜那間包子鋪已經關門,就是不知道是難以為繼,還是

 過年休業,等到過完元宵節再開張。

 陳平安是在路上過的年。

 就在馬背上。

 悠然自得。

 不以為苦。

 剛好在正月初一這天找到了等候已久的曾掖和馬篤宜。

 陳平安休息了一天,在初二這天啟程,三騎繞著書簡湖地界邊境,一路南下。

 最後在一座渡船早已停歇許久的仙家渡口,陳平安說要在這邊等一個人,如果一旬

 之內,等不到,他們就繼續趕路。

 曾掖和馬篤宜修行之余,就一起跑去逛蕩仙家渡口,店鋪林立,貨物琳琅滿目。

 馬篤宜逛過之後,就說不能再看了,不然越看越揪心,會覺得自己太窮。

 陳平安便給了曾掖和馬篤宜每人一顆小暑錢,說這是新年紅包。

 曾掖沒好意思收下,怎麽都不答應,馬篤宜是個不跟陳先生半點虛情假意的,還詢

 問能不能把曾掖那顆也一並給她。

 陳平安笑道:“不嫌銀子壓手,對吧?”

 馬篤宜小雞啄米。

 陳平安當然沒答應,收回那顆小暑錢,“不好意思,我也不嫌銀子壓手。”

 曾掖哈哈大笑,幸災樂禍,給馬篤宜一手肘敲中,疼得他直呲牙。

 在仙家渡口,等了接近一旬光陰。

 這天黃昏,一艘渡船竟然有膽子停靠渡口,只是當各路修士看到渡船上邊的那面旗

 幟後,便恍然。

 狗日的,是那大驪蠻子的戰旗。

 陳平安領著那個人返回客棧,曾掖和馬篤宜神色尷尬。

 因為是顧璨。

 曾掖是純粹害怕顧璨。

 馬篤宜則是心中憂慮,因為顧璨在這個時候出現,真不是什麽好事。

 許多陰物鬼魅的遺願,原本在陳先生這邊,行得通。極有可能一見到顧璨本人,就

 會當場反悔,甚至心中憤恨加劇,不少陰物都有可能直接變成徹底失去靈智的厲

 鬼,到時候就又要白白揮霍陳先生的符籙了。

 陳平安當晚讓曾掖從大書箱裡邊搬出下獄閻羅殿,放在自己屋內桌上。

 屋內只有顧璨。

 曾掖和馬篤宜都返回各自房間,然後馬篤宜破天荒找到了曾掖,兩個坐在一起發呆。

 後半夜,陳平安輕輕敲門。

 馬篤宜快步跑去開門後,陳平安示意他們都坐下,自己也落座後,輕聲道:“不用

 擔心我,你們想啊,再難,能有我們最開始的時候難嗎?”

 曾掖嗯了一聲。

 馬篤宜也輕輕點頭。

 陳平安笑問道:“陪著我這麽個人,是不是很累?”

 曾掖使勁搖頭。

 馬篤宜白眼道:“心累死了。”

 曾掖怯生生道:“馬姑娘,你還怎麽死啊。”

 陳平安忍住笑。

 馬篤宜難得在曾掖這邊吃癟一次,在桌子底下,狠狠踩了曾掖一腳。

 陳平安雙手籠袖,靠著椅子,閉上眼睛,輕聲道:“我就眯一會兒,你們不用管我。”

 睡去之前。

 陳平安想著,不知道家鄉那邊,那些自己在乎的人,都還好嗎?

 除了家鄉龍泉郡,這座天下,還有別處天下和與那座福地,一年新春時節,也還好

 嗎?也有那處處楊柳依依,春暖花開嗎?

 陳平安緩緩睡去。

 有些微微鼾聲。

 看來是真困了。

 曾掖原本以為最愛跟陳先生拆台的馬篤宜,會取笑陳先生呢。

 但是當高大少年轉頭望去,卻發現那位馬姑娘,抽著鼻子,淚水盈盈。

 少年不解,陳先生不就是睡覺有些呼嚕聲嘛,馬姑娘你至於這麽傷心?

 ————

 龍泉郡。

 泥瓶巷一戶主人其實遠遊未歸的小宅子。

 大年三十夜那天,新的春聯、福字還有門神,都已有人一絲不苟地張貼完畢。

 不但有一大桌子極其豐盛的年夜飯,廚子還是個遠遊境武夫,一個夾筷子吃菜、年

 歲更長的老人,更是個曾經差點躋身武神境的十境武夫,一位風采若神的白衣男

 子,則是大驪的北嶽正神。

 還有一個寄居在仙人遺蛻中的女鬼。

 死皮賴臉坐在主位上,卻是個黑炭丫頭,說是替他師父坐的,誰都不許爭,家有家

 規,師父不在,她這個開山大弟子,就得挑起規矩來。

 此外還有一位蹲在長板凳上的青衣小童,和一旁規規矩矩的粉裙女童。

 吃過了年夜飯,崔姓老人率先離開宅子,魏檗和朱斂一起出門遊歷,隨便逛逛小鎮。

 還是有三個“小家夥”,一起圍著火爐守夜。

 天亮後,泥瓶巷祖宅外,爆竹劈裡啪啦。

 一個腰間刀劍錯的黑炭丫頭雙手抱胸,點點頭,表示比較滿意,師父家的年味兒,

 還闊以的。

 裴錢恪守師命,沒有只顧著自己放一早上的爆竹,不然就她那脾氣,恨不得吵醒整

 個小鎮百姓。

 裴錢放過了爆竹,大手一揮,“走,打架去!”

 粉裙女童沒湊熱鬧,就要看家。石柔更懶得陪著裴錢胡鬧,她來到龍泉郡後,也就

 跟粉裙女童親近一些。

 青衣小童屁顛屁顛跟上裴錢,唯恐天下不亂。

 青衣小童,在初次見到那個佝僂老人和黑炭丫頭後,覺得自己作為落魄山的前輩高

 人,必須有點架子才行,便一直壓著跳脫性子,每天裝著老氣橫秋,很是累人,這

 讓粉裙女童很不適應。

 後來發現那個小黑炭根本聽不懂自己講啥,就是瞪大眼睛發呆犯傻,他便徹底放開

 手腳,帶著她一起瘋玩,騎著那條腹生金線的黑蛇,翻山越嶺。

 跟裴錢相處久了,青衣小童心中那點縈繞不去的惆悵和失落,無形中淡了幾分。

 至於朱斂,見過了崔姓老人,很恭敬,但也僅是如此。

 在裴錢眼中,好像老廚子一到龍泉郡,就失去了馬屁神功。倒是與那個相貌俊美得

 無法無天的山神老爺,很聊得來,經常去披雲山登門做客。

 裴錢帶著青衣小童在大街小巷“走門串戶”,結果很是失望。

 竟然無一對手膽敢出來一戰。

 裴錢一跺腳,“真沒勁!”

 青衣小童嘿嘿笑道:“不是還有那條亂竄的土狗嘛,找它去!”

 裴錢猶豫了一下,“正月初一的,不太好吧?”

 青衣小童揉著下巴,“也對。那就明兒再說?”

 裴錢點點頭。

 裴錢所謂的“打架”,其實是小鎮巷弄裡放養的那些大白鵝,真是囂張至極,個頂個

 的欺生。

 那麽大一條巷子,各走各的,井水不犯河水,都不行?非要啄我?難道不知道挑釁

 高手,是要付出血淚的代價嗎?

 先前第一次狹路相逢,裴錢和那位勁敵,雙方鬥智鬥勇,終於給裴錢一把抓住那隻

 大白鵝的脖頸,原地旋轉數圈,大喝一聲走你。

 暈暈乎乎。

 不曾想那隻大白鵝越挫越勇,撲騰著翅膀又來廝殺,裴錢也找到了竅門,一次次得

 手,一地的雪白鵝毛,給她撿了起來,用銅錢做了隻毽子。

 久而久之,它們只要遇上了那個黑炭丫頭,竟然主動繞道而行。這讓裴錢覺得有些

 寂寞,隨即有些開心,覺得自己已經嘗到了高處不勝寒的宗師滋味,想自己年紀還

 這麽小,就這麽出息大發了,不愧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在家鄉地盤上,沒給師父

 丟臉!

 後來裴錢和青衣小童又在西邊大山中,遇見了一條特別野的土狗。

 這還了得?

 裴錢可是有大志向的人,其中一條,就是要打最野的狗。

 然後就是一場漫山遍野的追逐。

 青衣小童幫著堵路攔截,十分盡興,在那之後,兩個家夥就經常去找那條成了精的

 土狗麻煩。

 可憐那條遭了無妄之災的土狗,如今的靠山剛好不在龍泉郡,只能夾著尾巴四處逃

 竄,關鍵是即便它逃到了龍泉劍宗的山頭,一樣無法逃過一劫,那兩個心狠手辣的

 小王八蛋,就一個勁兒衝上山,山上仙師弟子見著了,不敢管,阮邛看到了,竟然

 也是樂呵呵,半點不攔阻,反而讓門中弟子不用約束那兩個頑劣家夥。

 裴錢倒是沒忘記禮數,手持行山杖,見著了阮邛,抱拳行禮,很江湖氣概了。

 在弟子那邊從無笑臉的阮邛,竟然還笑著揉了揉小丫頭的腦袋,說以後如果想入我

 宗門學劍,無論掛不掛名,都可以。

 裴錢當場拒絕,再次重申了自己是師父的開山大弟子。

 她對這個大名鼎鼎的兵家聖人,是不怎麽怕的,反而有些親近,這裡邊,她藏著一

 個小秘密。

 因為她看過了那幅光陰長河走馬燈後,便牢牢記住了那位青衣姐姐,覺得就算當師

 娘是很難了,但是當個二師娘,不也行?

 阮邛哈哈大笑,說以後再說,不著急。

 不過估計若是他曉得了這個小丫頭的內心想法,就怎麽都笑不出來了。

 還要怒罵那個姓陳的小子,真是賊心不死,挖牆腳的小鋤頭,讓人防不勝防。

 裴錢和青衣小童走到泥瓶巷附近,裴錢突然跑去那座已經失去鐵鏈的鐵鎖井,趴在

 那邊,往裡邊瞧。

 青衣小童蹲在一旁,問道:“幹啥咧?”

 裴錢輕聲道:“你們自己都說龍泉郡藏著好多值錢玩意兒,我要瞧瞧裡邊有沒有寶

 貝啊,真要有的話,豈不是發財了?”

 青衣小童白眼道:“我勸你別想了,別的地方還好說,這兒如今是私家禁地嘍,也

 就是我的面子大,你才可以沒人攔阻,大大方方走到這邊,你沒發現已經沒有小鎮

 百姓來汲水了嗎?”

 裴錢大失所望,以拳擊掌,“怎個回事哩,到了師父家鄉,一件好東西都麽得找到!”

 青衣小童撓撓頭,無可奈何。

 與裴錢說機緣說道理吧,人家根本不管,隨口說撞大運吧,人家倒是上心。

 真是對牛彈琴,連覺得自己已經足夠腦子進水的青衣小童,都要對她感到沒轍。

 兩人坐在井口上,青衣小童歎了口氣。

 裴錢問道:“怎了?”

 青衣小童揉著臉頰,“不曉得我那位禦江水神兄弟,如今怎樣了。”

 裴錢哦了一聲,“就那樣唄,還能怎樣,離了你,人家還能活不下去啊,不是我說

 你,你就是想太多,麽個屁用。”

 青衣小童翻了個白眼。

 裴錢雙臂環胸,不再管青衣小童那些,自顧自憂愁道:“師父也真是的,這麽久了

 還不回來。”

 青衣小童點點頭,“這個不靠譜的老爺,可是欠我好幾個紅包了。”

 裴錢猶豫了一下,轉過身,從老龍城桂夫人贈送給自己的繡袋裡邊,摸出幾顆銅

 錢,“就當是我師父給你的紅包,夠不夠?”

 青衣小童愣愣看著裴錢攤放在手心那幾顆銅錢,頓時悲從中來,滿腔憤懣,卻還是

 伸出手去,想要拿了那幾顆銅錢,蚊子腿也是肉。

 裴錢卻哈哈笑著握拳收起,放回繡袋,“做夢呢你,這麽多錢,我可不舍得。”

 然後裴錢收斂笑意,拍了拍青衣小童的肩膀,“混到這麽慘兮兮的份上,連幾顆銅

 錢都不放過,你也挺不容易的。沒關系,我師父說過一句話,守得雲開見月明,我

 把這句話送你了,我講義氣吧?”

 青衣小童抱頭哀嚎起來。

 這苦哈哈的日子怎過啊。

 裴錢哀歎一聲,真是個長不大的家夥,隻得重新拿出那幾顆銅錢,遞給青衣小童,

 “拿去吧。”

 青衣小童立即笑逐顏開。

 裴錢老氣橫秋搖搖頭,教訓道:“見錢眼開,沒出息!”

 ————

 又一年春。

 一位青衣女子和一位白衣少年郎,沒有與大隊伍一路北歸,而是在紅燭鎮那邊就從

 渡船躍下。

 然後兩人徒步返回龍泉郡。

 正是阮秀和崔東山。

 在紅燭鎮一座書坊,崔東山閑得發慌,就找了個由頭,故意逗弄一撥客人。

 其中一人給惹急了,顧不得那小白臉身邊還站著位靈秀至極的動人姑娘,急嚷嚷

 道:“看見別人過得好,還不許我眼紅?看見別人過得不幸,還不許我樂呵樂呵?

 你誰啊,管得著嗎?”

 崔東山笑嘻嘻道:“行行行,這是個好習慣,別改別改。我又不是你爹娘,你這種

 好習慣,苦口婆心勸你改了作甚?”

 阮秀既沒有覺得無聊,也沒覺得有趣。

 崔東山一見她又開始掏出繡帕,開始吃糕點,就趕緊帶著她離去,低聲埋怨道:

 “能不能別當著我的面吃這玩意兒,你這一拿糕點,我就慌。”

 阮秀眼睛一亮,“你知道?”

 崔東山無奈道:“我好歹是差點沒飛升境的大修士,如今慘是慘了點,可是眼界還

 在,又是天底下最清楚你們根祇的家夥,能不知道嗎?”

 阮秀微微一笑。

 想吃世間的真正美食、又不能下嘴的時候,怎麽辦?她就想了個小法子,吃些別

 的,聊勝於無。

 兩人繼續趕路,路過了那座棋墩山。

 在山巔停步,崔東山舉目遠眺,望向南方。

 大驪皇帝,其實已經是先帝了。

 這個消息已經快要紙包不住火,很快寶瓶洲中部那邊就要路人皆知。

 大驪宋氏子嗣,皇子當中,宋和,當然是呼聲最高,那個仿佛天上掉下來的皇子宋

 睦,朝野上下,無根無基。大驪宗人府,對此諱莫如深,沒有任何一人膽敢泄露半

 個字,可能有人出現過心思微動,然後就人間蒸發了。宗人府這些年,好幾位老

 人,就沒能熬過酷暑嚴寒,壽終正寢地“病逝”了。

 隨著皇帝陛下的“英年早逝”。

 真相隻掌握在三人當中,那位被貶去長春宮修行的娘娘,是兩位皇子的親生母親,

 監國的藩王宋長鏡,輔國的繡虎崔瀺。

 一個佔據著大義和血脈正統,一個管著全部的大驪軍伍,一個是大驪百年國策、全

 出於手的國師。

 三人維持著一個大驪朝野、山上山下的微妙平衡。

 在打下朱熒王朝之前,不會有任何問題。

 打下之後。

 就會有大麻煩。

 那位娘娘,當然毫無疑問,會殫精竭慮,偏袒那個從小待在自己身邊、看著長大的

 宋和,事實上宋和也算是老王八蛋的入室弟子。

 宋和,或者說宋集薪,則是齊靜春的弟子。

 但真正決定誰能夠當上大驪新帝的人,只有一個,藩王宋長鏡。

 即便他不滿足於監國,自己來當這個皇帝,老王八蛋也願意,這都是老幼“繡虎”當

 年都算計在內的結果之一。

 不過目前看來,宋長鏡果真志不在此,不然早就可以脫下鐵甲,穿上龍袍了。

 山風陣陣,泛著初春時分的草木清香。

 崔東山眯起眼。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有心插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先是在大隋山崖書院,

 不過是隨口與先生聊了脈絡障,結果差點著了那個臭牛鼻子的大道。

 崔東山給了自己一大嘴巴。

 又有那個姚老頭隱藏極深的謀劃,楊老頭絕對撇不清關系,所以更是牽連甚廣。

 崔東山又給了自己一耳光。

 對此,阮秀早已習以為常。

 崔東山瞥了眼山崖,想一想,還是算了,往下跳,死不了人,但是丟人。

 崔東山突然張牙舞爪,破口大罵,“老王八蛋,輸了就輸了,我和先生,都認!可

 你就不該昧著良心,說個屁的君子之爭!齊靜春死了,我家先生輸得那麽慘,在書

 簡湖一無所獲不說,還損失慘重,你更是跟一個死人下棋,君子之爭,爭你大爺的

 爭,你給我滾出來,讓我扇你兩個大嘴巴子,看看你狗嘴裡到底能不能吐出象牙來……”

 阮秀眯眼而笑。

 崔東山咽了口唾沫,雙手負後,仰頭望天,淡然道:“今兒月亮真圓哩。”

 原來他身邊,站著一位儒衫老者,正是國師崔瀺。

 崔東山緩緩轉頭,一臉無辜道:“你怎來了?這麽巧?”

 崔瀺冷笑道:“怎麽,不說一句落花時節又逢君?”

 崔東山破罐子破摔,指著崔瀺的鼻子,跳腳罵道:“老王八蛋,怎麽,不服氣,我

 哪句話說得不對了?你要是能夠指出來,我就跟你姓崔,你就是我孫子!”

 阮秀搖搖頭。

 見過找死的,敢這麽變著花樣找死的,真不多見。

 崔瀺竟是半點不理睬,當年在書簡湖邊上的池水城高樓,多少還是會稍稍理睬一二的。

 崔瀺望向南方,又轉移視線,往西邊望去,“知道真正的棋盤在哪裡嗎?”

 崔東山皺眉道:“中土?老秀才那邊,有門道?”

 崔瀺譏笑道:“你如今就是一隻井底之蛙。”

 崔東山哎呦喂一聲,給崔瀺敲打肩膀,“爬上井口的老王八蛋,給我這隻井底之蛙

 說道說道?”

 崔瀺振衣彈開崔東山的爪子,緩緩道:“我與齊靜春的棋盤,是天下,所有的天

 下。一座烏煙瘴氣的書簡湖,算個什麽東西?”

 饒是崔東山,都要在這一刻心弦劇震。

 阮秀不去想這些,懶。

 崔瀺淡然道:“就說這麽多,你等著就是了。但哪怕是你,都要等上很多年,才會

 明白這個局的關鍵之處。即便是陳平安這個當局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甚至這輩

 子都沒辦法知道,他當年到底做了什麽。”

 崔東山不再有任何玩世不恭的神態,神色肅穆,沉聲道:“崔瀺,那我就拭目以待!”

 崔瀺一閃而逝。

 崔東山喟歎一聲。

 與阮秀繼續趕路。

 此後一路無言。

 只是進入龍泉郡地界後,下了一場蒙蒙細雨。

 崔東山似乎驀然歡喜,伸手去接雨水,喃喃道:“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故鄉。”

 ————

 書簡湖之難的群山之中。

 又一年春夏秋冬。

 一行人才走完了所有路程。

 只是相較於之前兩次,多了一個顧璨。

 所以走得愈發緩慢,越發坎坷磨難。

 至於與那些邪修鬼修的衝突,相比之下,不痛不癢。

 朱熒王朝國境內,已經戰火紛飛。

 那一趟,就連曾掖都發現了一處古怪。

 那些遊蕩群山之中的山精鬼怪猛獸妖物,只要陳先生出現在他們眼前,稍稍有些心

 思起伏,它們就幾乎都會有些畏懼,一些膽小的,更是直接退避逃竄。

 顧璨也越來越沉默寡言,但是眼神堅定。

 在此期間,顧璨有過彷徨,掙扎,憤怒,甚至還有兩次都要選擇放棄。

 那個從青色棉袍換成了青衫又換回了棉布的陳先生,言語不多,只是站在顧璨身

 邊,有些時候會說話,有些時候,會沉默。

 陳先生面對那些殺人劫財的鬼修野修,會出拳,會出劍。

 明明是孱弱的體魄,動蕩的神魂,出拳,出劍,卻極快極快。

 一往無前。

 便是那把名為“劍仙”的半仙兵,都逐漸變得極其溫順,每次出鞘後,自行歸鞘之

 前,都會縈繞主人四周,緩緩流轉,如小鳥依人。

 這年年關。

 歸程途中。

 終於迎來了一場鵝毛大雪。

 這年春風裡,重返書簡湖。

 在一處高山,依稀可見幽綠湖水之際。

 顧璨突然說道:“陳平安,接下來,讓我自己走下去吧。”

 陳平安轉頭看著眼神堅毅的顧璨,溫聲問道:“想好了嗎?可能會死的。我可以再

 陪你走一年。”

 顧璨搖頭道:“足夠了!”

 陳平安揉了揉他的腦袋。

 顧璨說道:“但是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你陳平安給人打死了,我一定會先忍

 著,然後殺他全家,祖宗十八代的墳,都一個一個刨開。反正那個時候,你管不著

 我了,也沒辦法罵我。”

 陳平安無奈而笑。

 曾掖和馬篤宜聽得心驚膽戰。

 要知道,顧璨決心修行之後,修行之快,真是讓馬篤宜都覺得自己是個修行路上的

 瘸子,人家顧璨不是走路,那是直接乘坐仙家渡船的。

 因為顧璨如今已是洞府境修士,並且即將破開瓶頸。

 陳平安就此與顧璨他們分道揚鑣,獨自一騎,說要一直往北走,有可能哪天就會乘

 坐仙家渡船,快一點返回龍泉郡。

 一人一騎。

 走過了書簡湖邊境,走入了石毫國境內。

 經常會有路人,看到一個青衫負劍的遊俠兒,人與馬,都快瘦成竹竿了,騎馬的年

 輕人,卻眼神熠熠。

 在那之後,陳平安就不再騎馬,緩緩北行。

 瘦馬很快精壯起來,只是主人還是那般消瘦。

 這一天,陳平安牽馬沿著一條泥路,經過一處一望無垠的油菜花田。

 陳平安停步,那匹馬也心有靈犀地幾乎同時停下馬蹄。

 陳平安坐在田壟上,馬匹在身旁徘徊。

 陳平安撓撓頭,摘下養劍葫,喝了口酒,然後捧著養劍葫,“齊先生,你真的不在

 了啊,我還以為能夠再見到你一次呢。”

 陳平安笑了起來。

 也好,見著了自己這般慘淡模樣,說不得連齊先生的小師弟,都做不成了吧?

 ————

 曾經有一年風雪夜,山崖棧道。

 一位白老爺帶著婢女與那個少年分開後,在斷去婢女一根尾巴後。

 棧道上,出現了一位雙鬢微白的中年儒士,微笑等待。

 當時白老爺笑了笑,“好嘛,有心找你,你不露面,不抱希望了,你反而自己來了。”

 那位宮裝婦人模樣的大狐妖,戰戰兢兢,主動遠離兩人,拉開一大段距離。

 青衫儒士在與白澤分開之前,將一團水運精華凝聚而成的水球,輕輕遞給白澤,微

 笑道:“幾年後,可能是兩三年,可能四五年,具體時間,我現在也不敢斷言,所

 以勞煩白老爺有事沒事就瞧一眼,看過之後,白老爺再做決定。”

 白澤略微疑惑,仍是點頭答應下來,接過了那個小玩意兒。

 因為這個儒士,是齊靜春。

 到了中土神洲,在白帝城附近的大河之畔,所以白澤對那位禮記學宮的大祭酒,說

 了一句,“我要再看看。”

 在那座孤懸海外的島嶼上。

 目送趙繇離開後。

 中年儒士遞給那位世間最得意的讀書人,一碗水,微笑道:“先生對人間失望至

 極,那麽我可就要與先生打個賭了。”

 那位讀書人微笑道:“別人不行,與你齊靜春打賭,可以。”

 所以那位讀書人,在齊靜春離開後,見也不見那位亞聖一脈的大祭酒了。

 他也要等等看。

 最終,彩衣國那邊,最後一次相逢,也是最後一次離別。

 齊靜春對一位少年笑著說,最後陪你打一次拳。

 少年出拳。

 齊靜春在一旁,悠然出拳,心中緩緩道:“小師弟,辛苦了。這麽大的擔子,被我

 親自放在你的肩頭,對不起。”

 那一刻,少年只是傷心打拳。

 並不知道,那位自己最敬重的齊先生,淚流滿面,滿是愧疚。

 ————

 這一年春。

 中土神洲。

 白澤離開了那座雄鎮樓,主動來到了儒家正宗文廟。

 天下最得意的讀書人,仗劍遠遊,亦是風流無雙,任你天下任何劍仙,無人能敵。

 而寶瓶洲,有個年輕人,坐在馬背上,竟是睡著了。

 隴上花又開,先生緩緩歸矣。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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