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走出驚蟄府,手持與竹林相得益彰的翠綠行山杖,孤身一人,行到竹林頭。
猶豫了一下,祭出那符籙小舟,禦風去往玉瑩崖,其實在春露圃期間,暫借符舟之外,府邸侍女笑言符舟往來府邸、老槐街的一切神仙錢開銷,驚蟄府上都有一袋子神仙錢備好了的,只不過陳平安從來沒有打開。入鄉隨俗,循規蹈矩是一事,自己也有自己的規矩,只要兩者不對立,悠然其中,那麽規矩牢籠,就成了可以幫人瀏覽大好山河的符舟。
當陳平安駕馭道家符籙一脈太真宮打造的符舟,來到玉瑩崖,結果看到那柳質清脫了靴子,卷起袖管褲管,站在清潭下邊的溪澗當中,正在彎腰撿取鵝卵石,見著了一顆順眼的,就頭也不抬,精準拋入崖畔清潭中。在陳平安落地將寶舟收為符籙放入袖中後,柳質清依舊沒有抬頭,一路往下遊赤腳走去,語氣不善道:“閉嘴,不想聽你講話。”
多半是這位金烏宮小師叔祖,既不相信那個財迷會將幾百顆鵝卵石放回清潭,至於更大的原因,還是柳質清對於起念之事,有些苛求,務求盡善盡美,他原本是應該早已禦劍返回金烏宮,可是到了半路,總覺得清潭裡邊空落落的,他就心煩意亂,乾脆就返回玉瑩崖,已經在老槐街店鋪與那姓陳的道別,又不好硬著那財迷趕緊放回鵝卵石,柳質清隻好自己動手,能多撿一顆鵝卵石就是一顆。
陳平安也脫了靴子,走入溪澗當中,剛撿起一顆瑩瑩可愛的鵝卵石,想要幫著丟入清潭。
不曾想柳質清出聲道:“那顆不行,顏色太豔了。”
陳平安依舊丟向崖下清潭,結果被柳質清一袖子揮去,將那顆鵝卵石打入溪澗,柳質清怒道:“姓陳的!”
“行行行,好心當作驢肝肺,接下來咱倆各忙各的。”
陳平安伸手一抓,將那顆鵝卵石取回手中,雙手一搓,擦乾淨水漬,呵了口氣,笑眯眯收入咫尺物當中,“都是真金白銀啊。壓手,真是壓手。”
玉瑩崖下那口清潭,泉水來源,是山根水脈交匯處,得天獨厚,靈氣盎然,清潭水底石子,品相最佳,受靈氣清泉浸染不知幾個千百年,溪澗之中的石子,略遜一籌,不過拿來雕琢印章,或是類似羊脂美玉的手把件,稍作修飾,隨手摩挲,作為達官顯貴的文房清供,還是一等一的好,書房有此物“壓勝”,又很養眼,延年益壽興許做不到,但是足可讓人心曠神怡幾分。
柳質清挑挑揀揀,十分細致,丟了幾十顆溪澗石子進入清潭。
感覺比挑媳婦選道侶還要用心。
陳平安跟在柳質清身後一路撿漏,多是柳質清拿起端詳片刻又放下的,於是又有四五十顆鵝卵石進帳,陳平安已經想好了,老槐街那邊的一家專門販賣文房用品的老字號鋪子,掌櫃老師傅就算了,請不起,而且對方也未必瞧得上眼這些鵝卵石,陳平安只需要找一兩位店裡夥計學徒,哪怕只有老掌櫃一半的功底,對付這些鵝卵石也綽綽有余,讓他們幫著雕琢一番,或素印章或手把件或小硯台,到時候往自己蚍蜉鋪子一放,說是玉瑩崖老坑出產,再隨便講個金烏宮柳劍仙觀石悟劍的唬人故事,價格水漲船高了。
至於從清潭水底撈取的那些鵝卵石,還是要老老實實全部放回去的,買賣想要做得長久,精明二字,永遠在誠信之後。畢竟在春露圃,得了一座鋪子的自己,已經不算真正的包袱齋了。至於春露圃祖師堂為何要送一座鋪子,很簡單,渡船鐵艟府那個長相辟邪的老嬤嬤早已一語道破天機,《春露冬在》小本子,的確是要寫上幾筆“陳劍仙”的,但是宋蘭樵提及此事的時候,明言春露圃執筆人,在陳平安離開春露圃之前,到時候會將刊印新版《春露冬在》集關於他的那些篇幅內容,先交予他先過目,哪些可以寫哪些不可以寫,其實春露圃早就胸有成竹,做了這麽多年的山上買賣,對於仙家忌諱,十分清楚。
對於這些生財有道的生意經,陳平安樂在其中,半點不覺得厭煩,當時與宋蘭樵聊得格外起勁,畢竟以後落魄山也可以拿來現學現用。
柳質清上了岸,往玉瑩崖走去,看到那個家夥還沒有上岸的意思,看樣子是打算再將溪澗搜刮一遍,免得有所遺漏。
柳質清氣笑道:“好人兄,你掉錢眼裡了吧?”
陳平安彎腰撿起一顆質地細膩如墨玉的鵝卵石,輕輕翻轉,瞧瞧有無討喜的天然紋路,笑道:“小時候窮怕了,麽得法子。”
柳質清之所以沒有禦劍離開春露圃,自然是想要親眼看著那家夥將數百顆清潭石子物歸原處,才能放心。
但是柳質清現在都懷疑這家夥會不會在自己離開後,立馬就重新收起來,總覺得這種喪心病狂的事情,那個姓陳的,真做得出來。
陳平安將那好似墨玉的石子收入咫尺物,視線遊移不定,地上撿錢,總比從別人兜裡掙錢放入自己錢袋,容易太多了。這要都不彎個腰伸個手,陳平安害怕遭雷劈。
因為陳平安的緣故,柳質清走回玉瑩崖畔,花費了足足半個時辰。
兩人到了茅草亭子那邊,陳平安站著不動,柳質清就那麽盯著他。
陳平安一拍腦袋,嚷著句瞧我這記性,一揮袖子,數百顆鵝卵石如雨落清潭,柳質清聚精會神盯著那些石子,大致數目差不多,關鍵是十數顆他最喜歡的鵝卵石都一顆沒少,柳質清這才臉色好轉。若是少了一顆,他覺得以後就不用來此飲茶了,財迷不財迷,那是姓陳的自家事,能從自己這邊掙錢,更是他的本事,可若是不守信,則是天壤之別的兩種事。玉瑩崖進了這種人手裡,柳質清就當玉瑩崖已經毀了,不會再有半點留戀。
陳平安拍了拍袖子,說道:“你有沒有想過,溪澗撿取石子,也是修心?你的脾氣,我大致清楚了,喜歡追求圓滿無瑕,這種心境和性情,可能煉劍是好事,可放在修心一途上,以金烏宮人心洗劍,你多半會很糟心的,所以我現在其實有些後悔,與你說那些脈絡事了。”
柳質清搖頭道:“越是如此麻煩,越能夠說明一旦洗劍成功,收獲會比我想象中更大。”
陳平安笑道:“就是隨便找個由頭,給你提個醒。”
柳質清猶豫了一下,落座,開始手指畫符,只是這一次動作緩慢,並且並不刻意掩飾自己的靈氣漣漪,很快就又有兩條鮮紅火蛟盤旋,抬起問道:“學會了嗎?”
陳平安搖頭道:“手法記住了,靈氣運轉的軌跡我也大致看得清楚,不過我如今做不到。”
柳質清皺眉道:“你要是肯將做生意的心思,挪出一半花在修行上,會是這麽個慘淡光景?”
陳平安苦笑道:“柳質清,你少在這裡坐著說話不腰疼,我是一個長生橋斷過的人,能夠有今天的光景,已經很不慘淡了。”
先前三次切磋,柳質清品行如何,陳平安心裡有數。
最早約好了柳質清這位金丹境瓶頸劍修,只出五分力。他則只是出拳。
陳平安畫了一個方圓十丈的圈,便以老龍城時候的修為應對柳質清的飛劍。
柳質清第一次駕馭飛劍,因為小覷了陳平安的體魄堅韌程度,又不太適應對方這種以傷換傷、一拳撂倒絕不遞出兩拳的手法,所以那口本命名為“瀑布”的飛劍,由於說好了只是分勝負不分生死,所以柳質清那口飛劍第一次現身,雖然快若一條天上瀑布迅猛傾瀉人間,仍然只是刺向了他的心口往上一寸,結果給那人任由飛劍穿透肩頭,瞬間就來到了柳質清身前,速度極快的飛劍又一次旋轉而回,刺中了那人的腳踝,柳質清剛挪出幾丈外,就被那人如影隨形,一拳打出圈子之外,所幸對方也是出拳之後、擊中之前刻意留力了,可柳質清仍是摔在地上,倒滑出去數丈,滿身塵土。
柳質清只是有些狼狽而已,飄然起身後,看著那個肩頭和腳踝的的確確被飛劍穿透的家夥,問道:“不疼?”
劍修飛劍的難纏,除了快之外,一旦穿透對方身軀、氣府,最難纏的是極難快速愈合,而且會擁有一種類似“大道衝突”的可怕效果,世間其余攻伐法寶也可以做到傷害持久,甚至後患無窮,但是都不如劍氣遺留這麽難纏,急促卻凶狠,如瞬間洪水決堤,就像人身小天地當中闖入一條過江龍,翻江倒海,極大影響氣府靈氣的運轉,而修士廝殺搏命,往往一個靈氣絮亂,就會致命,況且一般的練氣士淬煉體魄,終究不如兵家修士和純粹武夫,一個驟然吃痛,難免影響心境。
一劍猶然如此,多中劍修幾劍又當如何?
當時那人笑道:“不妨礙出拳。”
後來第二場切磋,柳質清就開始小心雙方距離。
要知道,劍修,尤其是地仙劍修,遠攻近戰都很擅長。
陳平安開始以初到骸骨灘的修為對敵,以此躲避那一口神出鬼沒的柳質清本命飛劍。
那一場結束後,兩人各自盤腿坐在圓圈外,陳平安渾身細小傷口無數,柳質清也是一身塵土。
那會兒陳平安忍不住開口詢問道:“我曾經領教過一位金丹老劍修的飛劍,為何你才出了七分氣力,就如此之快?”
柳質清當時心情不佳,“就只是七分,信不信由你。”
第三天,柳質清看著好似半點事情沒有的那個家夥,“不是裝的?今天劍出九分,你我雖然說好了不分生死,但是……”
不等柳質清說完,那人就笑道:“隻管出劍。”
陳平安以扛下雲海天劫後的修為,只是不去用一些壓箱底的拳招而已,再次迎敵。
最後柳質清站在圈外,不得不以手揉著紅腫臉頰,以靈氣緩緩散淤。
陳平安站在圈子那條線上,笑容燦爛,身上多了幾個鮮血淋漓的窟窿,而已,反正不是致命傷,只需修養一段時日而已。
柳質清不得不再次詢問同樣的問題,“真不疼?”
陳平安當時眨了眨眼睛,“你猜?”
三場切磋之後。
便是朋友了。
陳平安和柳質清心知肚明,只不過誰都不願意掛在嘴邊罷了。
不然就柳質清的清高,豈會願意去給陳平安的老槐街蚍蜉鋪子捧場,還要硬著頭皮、拗著性子拽著一副白骨走在街上?
這會兒,玉瑩崖下重現水底瑩瑩生輝的景象,失而復得,尤為動人,柳質清心情不錯。
至於陳平安長生橋被打斷一事。
柳質清雖然心中震驚,不知到底是如何重建的長生橋,他卻不會多問。
柳質清驅散案幾上那兩條符字匯聚而成的纖細火蛟,問道:“傷勢如何?”
陳平安笑道:“沒事,這段時日在老槐街那邊養傷掙錢兩不誤。”
柳質清又問道:“你先前說你拳法根本的那部拳譜,來自我們北俱蘆洲的東南一帶,線索與蚍蜉搬石入水有關,可有收獲?”
陳平安搖搖頭,“先前為了掙錢省心省力,放出話鋪子那邊絕不打折,導致我少去許多攀談機會,有些可惜。”
柳質清點點頭,“活該。”
陳平安無奈一笑。
除了那部撼山拳譜的來歷之外,其實還有一事。
就是打醮山當年那艘跨洲渡船覆滅於寶瓶洲中部的慘劇,但是不用陳平安如何詢問,因為問不出什麽,這座仙家已經封山多年。先前渡船上被小水怪買來的那一摞山水邸報,關於打醮山的消息,也有幾個,多是不痛不癢的散亂傳言。而且陳平安是一個外鄉人,突兀詢問打醮山事宜內幕,會有人算不如天算的一些個意外,陳平安自然慎之又慎。
所以陳平安已經打算去往北俱蘆洲中部,要走一走那條橫貫一洲東西的入海大瀆。
需要小心避開的,自然是大源王朝的崇玄署雲霄宮。
那個楊凝性,拋開以芥子惡念化身的“書生”不說,其實是一位很有氣象的修道之人。
但是大源王朝崇玄署在北俱蘆洲的口碑,毀譽參半,而且行事極為剛烈霸道,這就是天大的麻煩。
所以那趟路途遙遠的大瀆之行,勘驗各國山水、神祇祠廟、仙家勢力,陳平安需要小心再小心。
不管如何,撇開陸沉的算計不說,既然是自家青衣小童將來證道機緣所在,陳平安又與崔東山和魏檗都反覆推演過此事,他們都認為事已至此,可以一做。所以陳平安自然會盡心盡力去辦此事。
陳平安記起一事,一拍養劍葫,飛出初一十五。
柳質清瞥了一眼,沒好氣道:“暴殄天物。”
他其實早已看出那隻朱紅酒壺是一隻養劍葫,半看氣象半猜測。
至於這兩把看不出品相到底有多高的飛劍,落在陳平安手中,暴殄天物這個說法,半點不冤枉這位“好人兄”。
柳質清緩緩道:“這兩口飛劍的速度,若是劍修真正煉化了,會很快,可惜你不是先天劍胚,它們並非你的本命物。我不知道你所謂的那位金丹老劍修殺力如何,且不說他那把本命飛劍的古怪天賦,至少他的飛劍速度,真是夠慢的。你要是覺得北俱蘆洲的劍修,我柳質清只是個例外,飛劍都是如此龜速,那你接下來肯定會有大苦頭。地仙劍修與人誓死搏殺之際,可不止劍出十分,使出一些不惜損耗本元的神通術法之後,十二分都有可能。”
陳平安伸出手掌,一雪白一幽綠兩把袖珍飛劍,輕輕懸停在手心,望向本名小酆都的那把初一,“最早的時候,我是想要煉化這把,作為五行之外的本命物,僥幸成功了,不敢說與劍修本命飛劍那麽好,可是比起現在這般境地,自然更強。因為贈送之人,我沒有任何懷疑,只是這把飛劍,不太樂意,隻願意跟隨我,在養劍葫裡邊待著,我不好強求,何況強求也不得。”
陳平安視線偏移,望向飛劍十五,“這把,我很喜歡,與我做買賣的人,我也不是信不過,照理說也可以毫不懷疑,可我就是怕,怕萬一。所以一直覺得挺對不住它。”
柳質清沉聲道:“煉化這類劍仙遺留飛劍,品秩越高,風險越大。我隻說一件事,你有適宜它們棲息、溫養、成長的關鍵竅穴嗎?此事不成,萬事不成。這跟你掙了多少神仙錢,擁有多少天材地寶都沒關系。世間為何劍修最金貴,不是沒有理由的。”
陳平安笑著點頭,“有,還是三處。”
柳質清突然說道:“姓陳的,你教我幾句罵人的言語!”
陳平安擺擺手,“我這人,拳頭還算有點斤兩,卻最不會損人罵人了。”
柳質清站起身,“沒得聊,走了。”
陳平安也跟著站起身,收斂笑意,問道:“柳質清,你返回金烏宮洗劍之前,我還要最後問你一件事。”
柳質清問道:“但說無妨。”
陳平安緩緩道:“你憑什麽要一座金烏宮,事事合你心意?”
柳質清沉默不語。
陳平安說道:“洗劍之前,還是先想清楚為好。”
柳質清笑了笑,“簡單,我只要洗劍成功,金烏宮就可以多出一位元嬰劍修,之前受我洗劍之苦,來年就可以得元嬰庇護之福。”
陳平安撇撇嘴,“劍修行事,真是爽快。”
柳質清微笑道:“不然學你,在鋪子門口曬太陽,來溪澗裡摸石頭?”
陳平安擺擺手,“滾吧滾吧,看你就煩,一想到你有可能成為元嬰劍修,就更煩。以後再有切磋,還怎麽讓你柳劍仙吃土。”
柳質清嗤笑道:“你會煩?玉瑩崖水中鵝卵石,原本幾百兩銀子的石子,你不能賣出一兩顆雪花錢的天價?我估摸著你都已經想好了吧,那四十九顆鵝卵石先不著急賣,壓一壓,待價而沽,最好是等我躋身了元嬰境,再出手?”
陳平安哈哈笑道:“你不學我做買賣,真是可惜了,可造之材,可造之材。”
柳質清就要禦劍遠遊,陳平安突然說道:“給你個不收錢的小建議,到了金烏宮,別著急洗劍,可以先當個……帳房先生,將祖師堂譜牒拓印一份放在手邊,然後在自己山峰那邊默默看著金烏宮一年半載,遠觀所有修士的一言一行,誰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事情,都記下,與他們的最早出身、當下境界做個對比。多思量一番,為何會說此話、行此事。你看得越久越多,捋清楚了條條人心脈絡,如那神人掌觀山河於手心,將來你出手洗劍,應該會更加得心應手。”
柳質清點點頭,“可行。”
陳平安揮手作別,“預祝柳劍仙洗出一把好劍。”
柳質清問道:“你人走了,老槐街那座鋪子怎麽辦?”
陳平安笑道:“托付宋蘭樵某位弟子或是照夜草堂某位修士即可,九一分成,我在鋪子裡邊留下了幾件法寶的,有成雙成對的兩盞大小金冠,還有蒼筠湖某位湖君的一張龍椅,反正價格都是定死了的,到時候返回鋪子,清點貨物,就知道該掙多少神仙錢。若是我不在鋪子的時候,不小心遺失或是遭了盜竊,想必春露圃都會原價補償,總之我不愁,旱澇保收。”
至於姹紫法袍等物,陳平安不會賣。
這類仙家物件,比較特殊,無比稀罕,類似兵家甲丸,往往溢價極多,依舊有價無市,以後落魄山在內的那些個山頭,人多了之後,只會嫌少。
柳質清突然面有猶豫。
陳平安說道:“相中了哪一件?朋友歸朋友,買賣歸買賣,我至多破例給你打個……八折,不能再低了。”
柳質清笑道:“那麽多套骸骨灘壁畫城的硬黃本神女圖,你在鋪子那邊賣兩顆小暑錢,好像還有不少積壓,你送我一套如何?談錢傷感情,什麽八折不八折的,我不買,送我就行。”
陳平安瞥了眼老槐街方向,“老遠了。”
柳質清嗤笑道:“我可以去蚍蜉鋪子自取,回頭你自己記得換鎖。”
陳平安哀歎一聲,取出一套留在咫尺物當中的廊填本神女圖,連同木匣一起拋給柳質清。
柳質清收入袖中,心滿意足。
美人美景,好酒好茶,他柳質清還是喜歡的。他在金烏宮那座熔鑄峰上的數位婢女,姿色就都很出彩,只不過用來養眼而已。再者,若是熔鑄峰不收下她們,就憑她們的姿色和平庸資質,落入了那位師侄的宮主夫人手中,無非就是某天雷雲濺起些許雷電漣漪而已。
陳平安突然說道:“其實我有兩套龐山嶺最得意之作,比起這些已經足夠精良的廊填本,依舊有著雲泥之別。”
柳質清搖頭道:“你自己留著吧,君子不奪人所好。”
陳平安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撚了撚。
柳質清怒道:“沒錢!”
陳平安收起手,笑道:“那兩套神女圖,不能送你。不過以後等我回到了披麻宗,可以與龐老先生聊聊,看能否再請老先生動筆。成了,我寄往金烏宮熔鑄峰,不成,你就當沒這回事。”
柳質清禦劍遠離玉瑩崖。
陳平安也祭出符籙小舟,返回竹海。
一晚上,走樁的走樁,修行的修行,這才是真正的一心兩用,兩不耽誤。
在深夜時分,陳平安摘了養劍葫放在桌上,從竹箱取出那把劍仙,又從飛劍十五當中取出一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劍出鞘,一劍斬下,將一塊長條磨劍石一劈為二,初一和十五懸停在一旁,躍躍欲試,陳平安持劍的整條胳膊都開始發麻,暫時失去了知覺,仍是趕緊提起那把劍仙,瞪大眼睛,仔細凝視著劍鋒,並無任何細微的瑕疵缺口,這才松了口氣。
陳平安盤腿而坐,開始小煉兩塊斬龍台,打算收入兩座竅穴當中,讓初一和十五離開養劍葫後,以此磨礪劍鋒,一點一點吃掉兩座分開的斬龍台。
這塊斬龍台,是劍靈姐姐在老龍城現身後,贈送三塊磨劍石當中最大的一塊。
一直不舍得給初一十五吃掉。
現在既然真正走上修行路了,尤其是下定決心,要將初一十五同時煉化為與自己生死與共的本命物,就無需任何猶豫了。
通過與柳質清這位金丹瓶頸劍修的切磋,陳平安覺得自己壓箱底的手段,還是差了點,不夠,遠遠不夠。
技多不壓身。
連那符籙手段,也可以拿來當一層障眼法。
穿了法袍,袖中藏一大摞尋常符籙,假扮以量取勝的符籙修士。
近身之後就是一位純粹武夫。
廝殺之間,審時度勢,找機會再變為劍修,兩把速度得到極大提升的本命物飛劍,讓對方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最後才是那把劍仙。
陳平安在清晨時分,去了趟老槐街,卻沒有開門做生意,而是去了那家專門售賣文房清供的老字號鋪子,找機會與一位學徒套近乎,大致談妥了那筆買賣意向,那位年輕學徒覺得問題不大,但是他隻堅持一件事情,那四十五顆出自玉瑩崖的鵝卵石,由他雕琢成各色雅致物件,可以,三天之內,十顆雪花錢,但是不能夠在蚍蜉鋪子售賣。陳平安答應下來,然後兩人約好鋪子打烊後,回頭再在蚍蜉鋪子那邊細聊。
陳平安隨後去了趟路途較遠的照夜草堂,見了那位春露圃兩大財神爺之一的唐仙師,此人也是春露圃一位傳奇修士,早年資質不算出眾,並未躋身祖師堂三脈嫡傳弟子,最後擅長做生意,靠著豐厚的分成收入,一次次破境,最終躋身了金丹境,並且無人小覷,畢竟春露圃的修士歷來重視商貿。
唐青青自然在場。
不過鐵艟府魏白與那位老嬤嬤,已經返回大觀王朝。
唐青青親自煮茶,對坐閑聊之中,那位唐仙師得知年輕劍仙打算當一個甩手掌櫃,便主動請求派遣一位伶俐修士,去蚍蜉鋪子幫忙。
陳平安說九一分成,唐仙師笑著說沒有這樣的好事,一成分紅,太多了,不過就是個蹲著店鋪每天收錢的簡單活計,不如將酬金定死,一年下來,照夜草堂派去鋪子的修士,收取三十顆雪花錢就足夠。只不過陳平安覺得還是按照九一分成比較合理,那位唐仙師也就答應下來,反而細致詢問,若是在老槐街那邊不傷回頭客和鋪子口碑的前提下,靠口才和本事賣出了溢價,該怎麽算,陳平安說就將溢價部分,對半分帳。唐仙師笑著點頭,然後試探性詢問那位年輕劍仙,能否允許照夜草堂這邊派出的夥計,在來日入駐蚍蜉店鋪後,將既有標價抬高一兩成,也好讓客人們砍價,但是砍價底線,當然不會低於如今年輕劍仙的標價,陳平安笑著說如此最好,自己做買賣還是眼窩子淺,果然交予照夜草堂打理,是最好的選擇。
喝過了茶水,聊完了正事,說了一些你說我好我說你更好的客氣話,陳平安告辭離去。
唐青青與她爹站在大門外,她疑惑道:“爹,渡船上邊的事,我可是與你一五一十說清楚了的,如今咱們春露圃又那麽重視他,還是一位能夠讓柳劍仙離開玉瑩崖,親自跑去驚蟄府邀請喝茶的高人,今兒人家找上門來,喝咱們家的茶水,多大的面子啊,爹為何還要如此斤斤計較?真要與他交好,咱們家又不缺神仙錢,直接全盤買下鋪子存貨不就成了,他賺了大錢,咱們稍微虧一點,又不是賠本買賣,不是更好?”
男人搖頭道:“天底下沒有這麽做買賣的,這位年輕劍仙要是明擺著上門要錢,爹不但會給,還會給一大筆,眉頭都不皺一下,就當是破財消災了。但既然他是來與咱們照夜草堂做買賣的,那就需要各自按照規矩來,如此才能真正長久,不會將好事變成壞事。”
男人看自己女兒還沒有完全想明白,他笑道:“除了那種驟然富貴的情況不去說它,世間所有長久買賣,各式各樣的生意人,各種各樣的生財之道,有一點是相通的。”
男人從袖中取出一顆山下王朝最普通的銅錢,已經珍藏多年,男人將它攤放在手心,“對此物,得尊重。”
陳平安隨後又去拜訪了一位老嫗,是金丹船主宋蘭樵的恩師,老嫗同樣是金丹修士,不過在春露圃祖師堂有一席之地,宋蘭樵卻無此待遇,簡單而言,就是春露圃祖師堂議事,老嫗與老祖談陵在內八人是有椅子可坐的,唐青青父親也有一把椅子,只是位置最靠後,而宋蘭樵就只能站著。
老嫗見到了年輕劍仙,笑逐顏開,拉著陳平安客套寒暄了足足大半個時辰,陳平安始終不急不躁,直到老嫗自己開口,說不耽誤陳劍仙修行了,陳平安這才起身告辭。
登門拜訪老嫗的禮物,是一件沒有放到蚍蜉店鋪的靈器,不俗氣,卻不算太值錢,但是十分討喜。
老嫗想要回禮一份,被陳平安婉拒了,說前輩若是如此,下次便不敢兩手空空登門了,老嫗開懷大笑,這才作罷。
等到陳平安返回老槐街,剛過晌午,便開了鋪子大門,依舊坐在小竹椅上曬太陽。
生意有些冷清啊。
來來往往,瞧著熱鬧,一個時辰才做成了一樁買賣,入帳六顆雪花錢,有位年輕女修買走了那頭月宮種的一件閨房之物,她往櫃台丟下神仙錢後,出門的時候,腳步匆匆。
害得陳平安都沒好意思說下次再來。
陳平安有些後悔沒把柳質清再拉來當個夥計。
柳大劍仙好意思白要一套廊填本神女圖,他怎麽就不好意思讓他來幫著鋪子招徠生意了?
這是幫你柳質清修心好不好。
黃昏來臨,那位老字號店鋪的學徒快步走來,陳平安掛上打烊的木牌,從一個包裹當中取出那四十九顆鵝卵石,堆滿了櫃台。
那年輕人咽了口唾沫,戰戰兢兢問道:“真是玉瑩崖之物?”
陳平安笑道:“放心,不是什麽燙手東西,至於到底怎麽來的,你別管。你只需要知道,我是在老槐街有一座不長腳鋪子的人,又有這麽多貴重之物擱在裡邊,你覺得我會為了這點神仙錢,去試一試看柳大劍仙的飛劍快不快?”
年輕人松了口氣。
他抓起一顆鵝卵石,掂量了一下,然後仔細打量一番,笑道:“不愧是玉瑩崖靈泉裡邊的石頭,石質瑩澈異常,而且溫潤,沒有那股子山中玉石很難褪乾淨的火氣,確實都是好東西,放在山下匠人眼中,恐怕就要來一句美石不雕了。掌櫃的,這筆買賣我做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與師父學成了一身本事,只是山上的好物件難尋,咱們鋪子眼光又高,師父不願糟踐了好東西,所以喜歡自己動手,只是讓我們一旁觀摩,我們這些徒弟也沒轍,剛好拿來練練手……”
說到這裡,年輕人有些尷尬。
陳平安笑道:“沒關系,實話再難聽,也是實話。只是希望你練手可以,還是要多花些心思,畢竟玉瑩崖老坑石頭就只有這麽多了,你刻壞了一顆就少一顆。”
年輕人雙指並攏,手腕一擰,臉上滿是自信神色,向那位年輕掌櫃拍胸脯保證道:“這可是我出道以來的前幾刀,不會馬虎的。”
陳平安趴在櫃台上,笑道:“那我就將第一顆鵝卵石送你,算是恭賀許小師傅頭回出刀。”
年輕人有些靦腆,“這不太好。”
陳平安指了指那對鵝卵石,笑道:“隨便挑一顆,但是必須答應我,第一顆鵝卵石雕刻之後,歸你,其余的,隨後下刀,也要上心。”
年輕人漲紅了臉,“掌櫃的,隻管放心!保證顆顆都是我的十分氣力,十成功力!說不定還有一兩刀神來之筆,總之絕不讓掌櫃的蚍蜉鋪子所托非人。”
陳平安笑著點頭。
刻石如燒瓷拉坯。
一樣講究熟能生巧,萬事開頭難。
第一顆屬於年輕人自己的鵝卵石,他只要卯足勁真正用心了,那麽隨後鵝卵石的下刀,就會有一種水到渠成的意思,哪怕稍稍分心一二,相較於先前的純粹買賣而下刀,總體而言,所有石頭的整體品相,依舊會更好,蚍蜉鋪子自然可以賣價更高,輕松就找補回來一顆玉瑩崖鵝卵石的損失,不出意外,蚍蜉鋪子掙得只會更多。
世事從來不簡單,就看願不願意琢磨了。
至於會不會因為來蚍蜉鋪子這邊接私活,而壞了年輕夥計在師父那邊的前程。
春露圃多的是會打算盤的聰明人。
陳平安讓年輕學徒將那些鵝卵石連同包裹一起帶走,每雕琢成一件文房清供後,只需要自己或是讓朋友送來蚍蜉鋪子就行,就說自己是老掌櫃的朋友,到時候新掌櫃不會有任何為難。或是雕一件來鋪子取走一件,年輕人一番權衡利弊之後,覺得後者更加安穩,便讓這位好說話的年輕掌櫃放心,若是丟了某顆鵝卵石,他便自己掏腰包賠償一顆雪花錢。
不曾想那位年輕掌櫃又說,真丟了又賠不起,無妨,只要手藝在,蚍蜉鋪子這邊都好商量。
年輕人笑著離去。
陳平安站在店鋪門口,目送那人離去。
依稀看到了一位草鞋少年取信送信的影子。
隨後一天,掛了足足兩天打烊牌子的蚍蜉鋪子,開門之後,竟然換了一位新掌櫃,眼力好的,知道此人來自唐仙師的照夜草堂,笑臉殷勤,迎來送往,滴水不漏,而且鋪子裡邊的貨物,總算可以還價了。
這天,依舊一襲普通青衫的陳平安背起竹箱,帶起鬥笠,手持行山杖,與那兩位宅邸侍女說是今天就要離開春露圃。
那位金丹修士嫡傳弟子的年輕女修,說談老祖已經捎話給宅邸這邊,符舟贈予陳劍仙了,無須客氣。
陳平安道謝之後,也就真不客氣了。
祭出符籙飛舟,去了一趟老槐街,街盡頭就是那棵蔭覆數畝地的老槐樹。
年輕青衫客站在槐樹底下,仰頭望去,站了許久。
許多過往之人事,可想可念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