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道人跟著黃師一路尋寶,頗有收獲。
兩人還算默契,分頭行事,卻不至於拉開距離,孫道人是害怕離著黃師太遠,萬一遇上險境,僅憑自己那點微薄道行,無法脫困。黃師則是不願這位主動送上門的高瘦道人,得了重寶便開溜。
孫道人在一座二層建築閣內,其余眾多藏書,都已化作灰燼,被他找到了一部無法打開翻閱的道書秘笈,依舊散發五彩流光,哪怕被道袍裹纏,依舊寶光流溢。那些個金字古篆,孫道人竟是一個都認不出,沒法子,唯有傳承有序的宗字頭譜牒仙師,才有資格接觸到那些失傳已久的遠古篆書籀文。
與黃師碰頭後,孫道人便有些尷尬,寶貝太好,也是麻煩。
黃師笑了笑,假裝視而不見。
孫道人問道:“黃兄弟可有福緣入手?”
黃師點了點頭,“還好。”
兩人再次分開,各自尋求其它天材地寶、仙家器物。
黃師更晚挪步,瞥了眼高瘦道人的背影,笑意更濃。
黃師先前在一座涼亭,見到了兩具對坐手談的枯死骸骨,石桌刻畫有棋盤,棋局縱橫僅有十七道,棋盤上雙方對弈至收官階段,黃師對於弈棋一道毫無興趣,只不過是看棋局上擺放了那麽多顆棋子,也知道雙方當年距離勝負不遠了,可惜黃師懶得多看一眼棋局。
黃師在小小涼亭之內,不但獲得兩件法袍,還得了那兩罐棋子,棋子弧線自然,黃師辨認不出材質,但是光線照耀下,晶瑩剔透的白子,呈現出淡淡的金色,黑子唯獨中心不透明,光照之下,蕩漾起一圈碧綠色光環。只要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棋子的珍貴。
兩件法袍依舊折損厲害,唯獨這兩罐棋子,反而因禍得福,如尋常石子在深山流水當中浸潤千百年,愈發細膩圓潤,見之喜人。
黃師從石刻棋盤上收攏黑白棋子的時候,白子滾燙,讓黃師魂魄如遭灼燒,黑子則冰冷刺骨,撚起兩枚黑白棋子迅速丟入棋罐之後,黃師發現自己手指並無半點傷痕,黃師心中驚喜萬分,這棋罐定然是法寶品秩無疑了,尋常攻伐靈器,修士傾力祭出,興許可傷一位金身境武夫的體魄,可遠遠不至於撼動黃師魂魄,而這那枚棋子,只是提起,撚住片刻,便讓黃師不願久持棋子。
黃師由此可以斷定,那張能夠承載棋局千百年的石桌,必然是一件仙家重器,不然絕對無法棋子安靜擱放如此之久,棋盤始終絲毫無損。
不過黃師可不想扛著一張石桌亂跑。
黃師當時便想要毀去石桌,我得不到的,後人便也別想得到這樁機緣了,但是當他一掌重重拍下,石桌紋絲不動,不但如此,好像還是一張會吃拳罡的桌子,這讓黃師愈發遺憾,無法將此物收入囊中,不然配合兩隻棋罐,肯定能賣出天價。
在涼亭那邊,陳平安悄然現身,石桌棋局之上,興許是棋子扎根棋盤太多年,如有沁色,滲入石桌,
此刻依舊留有淡金、幽綠兩色漣漪,陳平安便掃了一遍棋局上的棋子殘留靈氣,閉上眼睛,將棋局默默記在心頭,睜眼後,覺得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從滿滿當當的方寸物當中取出筆紙,將這盤古老棋局記錄在紙上。
棋盤縱橫十七道,而非浩然天下流行已久的十九道,這本身就是一條線索。
而諸多棋局先手定式、死活手,更能泄露天機。
武夫黃師是全然不在意這些蛛絲馬跡,陳平安是在意且上心,卻注定無法像陸台、崔東山那般,興許只需要看一眼棋局,便可以推測出大致年代歲月。
陳平安有些羨慕山上術法中的那門袖裡乾坤。
與掌上觀山河一術,都是陳平安最想要學成的修士神通。
只不過這兩門上乘神通,元嬰地仙才可以勉強掌握,若想嫻熟,出神入化,唯有上五境。
陳平安覺得這座涼亭,是一座十分適宜修行煉氣的風水寶地,兩罐棋子凝聚靈氣極多,久經不散,便是水運精華,而且遠遠不如鋪滿青磚的道觀廢墟那邊引人注目。
此地靈氣濃鬱,不可錯過。
陳平安便摘了包裹放在桌上,再脫了身上那件百睛饕餮法袍,先穿上那件品秩最高的金醴法袍,最後連那件從膚膩城女鬼身上得來的雪花法袍,也一並穿上,最後才重新穿上黑色法袍,如此一來,三件法袍在身,就可以憑借法袍更多汲取、蓄存水運靈氣。
陳平安掠上涼亭,盤腿而坐,憑借馱碑符,收斂呼吸,不動如山,盡量將黃師、孫道人兩位道友的行蹤落入眼底。
從涼亭當中,那些蘊藉淡金、幽綠兩色的棋盤靈氣,絲絲縷縷,被龍汲水一般,聚集到涼亭頂部,緩緩滲入法袍當中。
由此可見棋盤上那些靈氣的精粹程度。
在陳平安刻意導引之下,那件金醴法袍率先吃飽喝足,被棋子牽引、常年滯留在涼亭內的水運靈氣,也已經被汲取十之七八,已經與別處殿閣靈氣充沛程度,大致相當,陳平安猶豫了一下,沒有將此處靈氣收攏得一乾二淨,免得露出蛛絲馬跡。好事做絕,便宜佔盡,那可就要掂量一下,是不是要福禍顛倒了。
畢竟接下來各路神仙的紛紛登山,緊隨其後的一場場勾心鬥角,才是真正的考驗。
運氣一物,能余著點,就先余著。
歸根結底,一時半刻的少掙錢,還是為了長長久久的多掙錢。
大局已定,才可以來談收成盈虧。
陳平安接下來改變策略,不再更多盯梢黃師,轉去悄悄尾隨孫道人。
如果說得了那本道書之前,是孫道人一門心思追尋黃師,那麽接下來估計就算孫道人打算腳底抹油,黃師都不會讓他得逞。
由於此山並非真正意義上的宮觀寺廟,所以中軸線是那條從山門處一路登頂的白玉台階。
更多還是像一座沒有明顯三教百家傾向的仙家門派,最讓陳平安感到奇怪的是,此山竟然沒有祖師堂。
尤其是在半山腰之上,既有散落各地的茅庵,也有氣勢恢宏的殿閣府邸,雜亂交錯,毫無章法。
孫道人在各座建築進出之後,有意無意與黃師拉開距離,每次途徑回廊朱欄,都不再大搖大擺,反而貓腰快行,盡量遮掩身形。
最終躲在一座小巧玲瓏的僻靜殿閣當中,匾額墜地,破碎不堪,依稀可以辨認出“水殿”二字。
殿內供奉有一尊女子神像,彩帶飄搖,給人飄然飛升的玄妙感覺。
孫道人以道袍作為包裹,一次次穿廊過道,殿閣出入,收獲頗多,只要是沒有化作灰燼的,大小物件,古董珍玩,字畫碑帖,文房清供,一股腦撞在了包裹當中,背在身後,就連那件用香爐從黃師那邊換來的法袍,也當做了包裹斜挎在肩,好一個滿載而歸,當然前提是能夠活著離開這座仙府。
孫道人關上了殿門,只是思量過後,想起自己走過的那些閣樓屋舍,好像都沒關門,便又悄悄打開了殿門,免得此地無銀三百兩,給那黃師看出了端倪。
以馱碑符障眼法的陳平安坐在一處屋脊上,看得都替這位孫道友著急,你這不還是等於偷了銀錢插塊木牌,間接告訴那黃師“孫道人沒偷錢”?孫道友你好歹多跑些路程,多打開些殿閣屋舍的大門,假裝過了那條台階中軸線,往嘉佑國秦公子那個方向逃竄了,不然到此為止,黃師只要是個有腦袋子的,不還是要從這座小殿率先找起。若是換成陳平安,其實從一開始,對於那些大門就要或開或關。
不過這一路隱匿行來,孫道人經常要作取舍,將大小兩隻包裹裡邊的物件替換扔掉,反正高瘦老道也不曉得到底是新物件好,還是舊的值錢,到最後全憑眼緣。
陳平安便在後邊撿破爛。
反觀黃師那邊,若是包裹裡邊位置不夠,每次替換物件,不要的,便都要被他一拳打碎,若是無法打得粉碎,便另有計較,興許要重新更換一番。
此地眾多仙家遺留寶物,大多如此,往往已經是瀕臨破碎的邊緣,修複起來興許需要大筆神仙錢,可是將其打爛,黃師是一位底子不俗的金身境武夫,輕而易舉。原本打算舍棄之物,結果一拳不碎的,當然就被黃師重新收入囊中。這也算另類的勘驗手段了。
不過這趟訪山尋寶的機緣之大,可見一斑。
尋常一些個重見天日的仙家洞府,一撥撥山澤野修打生打死,均攤下來,每人能夠最終得到三兩件仙家器物,就足夠讓人欣喜若狂。
黃師猶然不滿足。
果不其然,在突然失去了孫道人的行蹤後,黃師就開始放棄搜刮,循著開門的路線,火急火燎尋找到了這座小殿。
在黃師臨近之後,陳平安便不再坐姿,在屋脊上躺下身形,屏氣凝神,再無半點呼吸氣息。
黃師瞥了眼地上匾額,笑道:“孫道長,水殿之內,又有重寶?不如我幫你一把?放心,按照咱們事先定好的規矩,誰率先推開的門,屋內所有寶物無論多貴重,都歸誰。”
水殿之內,孫道人戰戰兢兢,默默禱告道門三清老祖,讓那黃師速速離去。
大概是孫道人不屬道家三脈子弟,祈求無用,黃師直接跨過了門檻,笑道:“孫道長,怎的,得了些寶貝,便翻臉不認人,連盟友都要防備?咱們倆需要提防的,難道不是那個手握法刀凶器的狄元封?我一個五境武夫,至於讓孫道長如此忌憚?”
躲無可躲的孫道人隻得從神像後方走出,悻悻然笑道:“黃老弟說笑了。”
黃師打趣道:“這才走過十之二三的仙府地盤,還有那麽多路程要走,別的不說,先前咱們在山巔道觀那邊,可是發現後山猶有大好風光的,孫道長為何這麽早就丟了那件法袍包裹?我可知道,入宮觀寺廟燒香,走回頭路,不太好。”
孫道人隻得原路返回,在那尊神像背後的地上,撿起先前小心翼翼放在地上的包裹,挎在身上,額頭滲出汗水,“黃老弟,不如你我聯手,多防著那個狄元封,豈不是更好,你我傷了和氣,白白讓狄元封坐收漁翁之利。”
黃師點頭道:“將那部光彩滲出道袍的秘笈給我過過眼?”
孫道人哀歎道:“黃老弟,你都已經拿到手了那隻香爐,也該見好就收了吧,何況貧道這本秘笈,是一部道門典籍,黃老弟拿了也無太大意義。”
黃師微笑道:“有無意義,孫道長你說了可不算。”
孫道人臉色陰沉,“黃師,那貧道也要勸你一句了,貧道怎麽說也是一位擅長近身廝殺的觀海境道士。”
黃師說道:“若非如此,才是麻煩。我知道,你的壓箱底寶物,就是那件已經碎了的寶塔鈴,用來防禦,可惜說沒就沒了,除此之外,無非是一件攻伐本命物,那你知不知道,我其實是一位六境武夫,三兩拳打死你,如探囊取物?”
孫道人震驚道:“六境武夫?!”
孫道人隨即冷笑道:“嚇唬人誰不會?貧道說自己還是那金丹地仙,你怕不怕?”
黃師正要一拳了解這個老道人的性命,不曾想水殿之外轉來一陣腳步聲,黃師轉頭望去,竟是那個沒去狄元封那邊尋寶的黑袍老者陳道友。
黃師瞥了眼那家夥的斜挎包裹,看樣子,是裝了些琉璃碧瓦和……幾塊道觀青磚?
是膽子太小,還是運道太差?
這一路趕來,一頭撞入鬼門關,就沒半點其它收獲?
若真是如此,黃師都覺得一拳打死這種可憐蟲,有些浪費氣力了。
孫道人瞧見了那位匆匆趕來的道友,既欣喜,又無奈。
這位陳道友,怎的就不聽勸,也罷,事已至此,看看有無機會,兩人聯手,免得被黃師一人獨吞了他們哥倆辛苦尋覓而來的寶物。
瞥見那家夥斜挎包裹的寒酸光景後,孫道人心想實在不行,回頭兩人合力逃出生天,贈予陳道友幾件瞧著不值錢的寶物便是。
陳平安抹了把額頭汗水,“方才我一路好找你們,便在屋脊上邊飛掠一番,不曾想看到了有兩撥人登山了,趕緊落下身形,一撥兩人,年輕子弟,瞧著就像是咱們招惹不起的譜牒仙師,都穿著法袍而來。第二撥,正是那北亭國小侯爺,一行五人,一人守住了山腳的拱橋,一人直接飛奔上了山巔道觀,明擺著是要佔據了路口要道,剩余三人,則慢慢搜山而上,遲早要與我們撞上,這可如何是好?”
黃師心情沉重。
羊腸小道路邊上的那座破敗行亭,兩位純粹武夫,分明都是實打實的宗師,自己若是單獨應付兩人,就已經需要拚命。
再加上其余三人,黃師不覺得自己有把握攜寶脫身。
所以情況有變,水殿內外的眼前身後兩位道友,暫時還殺不得。
於是黃師笑道:“與孫道長開個玩笑,別見怪。”
孫道人氣呼呼道:“黃老弟這種傷感情的玩笑,還是少開為妙!”
黃師心中隱隱作怒,差點沒忍住就先一拳打殺了這位孫道長,反正一位所謂擅長近身廝殺的野修道人,遠遠不如那個精通符?遠攻的黑袍老者,殺了孫道人,一切寶物暫時交由黑袍老者保管,黃師就不信這位陳道友不動心!
孫道人突然高聲道:“陳道友,打個商量,能否送我幾張攻伐符??”
陳平安微笑道:“可以買賣。”
孫道人啞口無言。
黃師皺了皺眉頭,隨即眉頭舒展,差點忘了孫道人也是一位半吊子的道門修士,畫符不成,駕馭符?,還是不難。
也不算什麽壞消息,有孫道人和黑袍老者兩人手持攻伐符?,配合自己這位金身境武夫,再加上與狄元封碰頭,四人聚攏,不容小覷。
黃師走出水殿門檻,為那早已停步不前的黑袍老者,讓出道路,側身而立,然後眼角余光同時望向兩位皮囊孱弱的練氣士,笑道:“咱們能否抓牢手中機緣,就看我們接下來肯不肯精誠合作了。事先說好,我黃師是一位六境武夫,並非虛言,一旦與人廝殺,我不會有絲毫保留,可只要我們離開此地,作為報答,你們需要每人贈送我一樁機緣。”
陳平安拍了拍包裹,依稀可見青磚輪廓,爽快道:“隻管拿去。”
黃師看得眼皮子顫抖了兩下。
孫道人一咬牙說道:“那部道書之外,大小兩隻包裹的物件,任由黃老弟自取!”
黃師猶豫了一下,點頭道:“一言為定!”
陳平安跨過門檻,與孫道人對視一眼,兩人都無需心聲交流,就來到水殿供奉的那尊神像背後。
兩人蹲在地上,孫道人問道:“陳道友的攻伐符?有幾種,幾張?”
陳平安說道:“有三種,除了先前那張最金貴的壓箱底雷符,名為五雷正法符,以及橫流斷江符,還有撮壤山嶽符,孫道長聽名字,便猜得出,皆是那一等一的珍貴符?,至於有幾張……”
孫道人看對方吞吞吐吐,便有些不耐煩,斬釘截鐵道:“除了那張雷符,陳道友留著防身保命,其余的,貧道全包了!”
在陳道友這邊,孫道人還是極有底氣的。
至於那些一個比一個霸氣的符?名稱,陳道友你糊弄黃口小兒呢?!
陳平安問道:“孫道長,你有那麽多的神仙錢?我這些丟了半條命才從別處仙府遺址搶來的仙家寶符,可張張不便宜。”
孫道人疑惑道:“先前不是說你自己所畫符?嗎?”
陳平安說道:“孫道長也信這個?我若是能夠自己畫出這種殺伐寶符,何必當個野狗刨食的山下散修,早就是彩雀府、雲上城這種頭等仙家大山頭的供奉了吧?每天躺著享福便是,何必走這一遭?”
孫道人頓時呲牙咧嘴,伸手揉了揉臉頰,“陳道友,你就說吧,還有多少張符?。我都買。”
陳平安搖頭道:“孫道長,你是前輩歸前輩,但是買賣是買賣,得先給晚輩看看神仙錢。這些個傍身保命的珍稀符?,每賣出一張,我都要心疼得心肝打顫。”
孫道人怒道:“陳道友,做人要厚道!”
陳平安也毫不示弱,“孫道長,買賣要公道!”
孫道人有些灰心喪氣。
他娘的這位陳道友,原來也不好騙呐。
孫道人猶豫一番,打開了身上那件法袍包裹,攤放在地,語重心長道:“水土兩符,各三張,賣給我六張,然後你自個兒挑一件價值連城的山上法寶。”
陳平安從袖子裡摸出兩張尋常黃紙材質的符?,然後撚符之手,繞到身後,另外一隻手開始翻翻撿撿,說道:“兩張符?,成雙成對,與孫道長買一件支離破碎的仙府遺物。”
孫道人臉色鐵青,就要卷起包裹。
陳平安這才將那兩張符?放在包裹一腳,說道:“等我挑完一件,再給孫道長兩張符?。”
孫道人這才作罷,“陳道友,如此買賣,貧道可虧死了。”
陳平安盯著那二十余件仙家器物,眼神遊移不定,仔細打量過去,一邊看一邊牢騷道:“孫道長,既然出身於嬰兒山雷神宅,怎的也不帶幾張雷法符?下山,孫道長自己仗著是那譜牒仙師,托大行事,這會兒還怨我作甚?”
孫道人這會兒才想起自己的譜牒身份,撫須而笑,“山下遊歷,意外千萬種,哪能事事掐指算準,若真是算無遺策,那還需要下山砥礪道心嗎?”
陳平安點點頭,繼續挑選。
陳平安一眼相中的,就有兩件。
翻撿之後,又看上了一件。
最有眼緣的最先兩件,其中一物,是因為覺得送人最佳,至於品秩高低,反而不是陳平安太過在意的。
可以贈送李槐。
這是一尊手掌高度的木刻神像。
此像刻畫道家元君身形,與水殿這尊女子神像面容相仿,身姿曼妙,修長雅致,手指纖細掐法訣,神色祥和,頭戴冠冕,衣袍精美細致如人間綢緞實物,下擺垂於座上。
底座有十二字蠅頭篆文,觀照內在澄明,不受外魔迷障。
陳平安覺得寓意很好。
還有一把古色古香的小圓團扇,瞧著就應該挺值錢,將來放在春露圃老槐街的鋪子裡邊,或是以後牛角山的包袱齋鋪子,說不定能夠遇上冤大頭,畢竟世間女修購物,與山下女子其實差不離,比男子更加願意一擲千金,只要她們喜歡,就不用講道理、談品秩了。
最後一件,則是最讓陳平安意外的。
準確說來,是感到了震撼。
那是一對以金色絲線牽引的竹編小籠,青竹色澤,蒼翠欲滴,只不過與此地器物差不多,皆有細密裂紋,大大傷了品相。兩隻小籠皆是拳頭大小,看似市井坊間的蛐蛐籠,分別銘文“鬥蛟”、“潛蟠”。
看得陳平安破天荒額頭滲出汗水。
是真有些緊張了。
總覺得有機會的話,一定要多與孫道長一起結伴走江湖訪名山,探幽尋寶。
孫道人一看有些不對勁啊,注定是一樁大賺特賺的殺豬買賣,陳道友為何如此神色尷尬?難道是後知後覺,猛然醒悟了一個真相,自己包裹裡邊的這些物件再值錢,其實都不如符?傍身,多一張藏身就是多一線生機?這讓孫道人也有些額頭滲出汗水,就要伸手去偷偷抓起那兩張符?,心想陳道友,咱哥倆這般交情,兩張符?也就兩張,孫道人撚了符?藏在袖中,輕輕松了口氣,剛想要說剩余兩張,就免了。
不曾想那位陳道友,拿了那團扇,然後果然守約,從袖中多拿出兩張水土符?,遞給孫道人。
此後摘下斜挎包裹,從青磚、碧綠琉璃瓦當中又取出了一個疊放包裹,輕輕抖開,將那團扇放入包裹當中。
看得孫道人既驚訝又羨慕,陳道友竟然隨身攜帶這麽多青布包裹,很老江湖。
陳平安又摸出四張符?,放在孫道人攤放在地的法袍上邊,再將那木刻元君神像收入包裹當中。
孫道人心情大好,笑眯眯道:“陳道友再來四張符??地上寶貝,隨便挑,慢慢挑。”
陳平安猶豫不決,磨磨蹭蹭,結果直接從袖中摸出了一摞二十余張符?,其中夾雜有三絲金色,應該是三張金色符?!
孫道人看這位道友手中攥緊那一摞符?,低頭左看右看。
應該是這位陳道友最後的符?家當了。
孫道人咽了一口唾沫,告誡自己要鎮靜,一定要淡定從容,可依舊笑容僵硬,試探性輕聲道:“陳道友,難道還有相中的物件?好事成雙,貧道可以買一送一。只需要給我四攻伐張符?就行。”
陳平安搖搖頭,“算了,賣出八張符?之後,我自己就剩下破障符居多,不成不成。”
孫道人提醒道:“陳道友,出了此地,難道就不想與貧道一起返回嬰兒山雷神宅,當個有靠山有背景的譜牒仙師?”
陳平安搖頭道:“有無機會活著離開此地,還兩說。”
孫道人十分惋惜,感慨道:“看來陳道友的問道之心,不夠堅定啊。”
陳平安便多瞥一眼地上的包袱齋,轉過身去,應該是要抽出四張攻伐符?,再買一物。
孫道人伸手一把握住這位道友的手腕,微笑道:“陳道友,我就只要你手中兩張符?,買物花費一張,入我雷神宅,又一張,只需要兩張,如何?”
那黑袍老者氣笑道:“孫道長好眼光!”
孫道人撫須而笑,“買賣公道,公道買賣,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陳道友要慎之又慎,要珍惜來之不易的道緣啊。”
對方猶豫不定。
水殿之外,有些等得不耐煩的黃師出聲提醒道:“兩位老哥,難道打算在這殿內住上幾天?”
最後那黑袍老者交給孫道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不過只有一張是雷法符?,另外一張是山水破障符。
不過孫道人見好就收,只是調侃了一句陳道友不厚道。
那摞符?當中,最後僅剩一張金色符?,應該是對方藏私的攻伐符。不過孫道人沒強求。好歹給人家留一張保命符不是?
不過如此一來,孫道人就愈發篤定,這位自稱來自五陵國小道觀的陳道友,不是什麽精通畫符一途的道門修士了。
陳平安拿了那對孫道人根本猜測不出底細的竹編魚籠,就要再去拿一件東西,不過孫道人已經笑呵呵收攤子了,“兩隻小竹籠,剛好兩件嘛。”
不等對方討價還價,孫道人已經卷好包裹,斜挎在身。
陳平安轉過身,背對著孫道人的時候,先將三樣物件悄然收入咫尺物當中,再將幾片替換出來的琉璃瓦和一塊青磚放入斜挎新包裹,將兩隻包裹,交錯挎在身上。
當兩人跨過門檻走出水殿,黃師臉色不悅,“台階另外一邊,有了些打鬥動靜,就是不知誰撞上了誰。”
如今是山上有三撥人混雜一起。
他們四人應該是最先進入府邸秘境。
黃師不知第二撥譜牒仙師,兩位年輕男女到底是何方神聖,雲上城修士的可能性最大,畢竟彩雀府唯有女修。
第三撥,最棘手。
所以最好的情況,是兩位年輕譜牒仙師與北亭國小侯爺一方,起了衝突。
如果是狄元封率先與人交手,並不是什麽好事。
就狄元封那個家夥的秉性,真要遇險,一定會禍水引流到他黃師這邊,一旦身陷絕境,狄元封的第一個念頭,肯定會是拉著他們三人一起陪葬,黃泉路上有伴。
黃師突然掠上屋脊之上,只見藻井那邊,像是餃子下鍋,不斷有人墜落,不下四十余人,看樣子,接下來還會有人摔入此地。
動靜之大,遠勝台階另外那邊斷斷續續的打鬥。
黃師有些摸不著頭腦,這種魚龍混雜的形勢,對於他個人而言,利大於弊。
只要找到退路,然後奪了孫道人身上那部道書,他黃師一走了之便是。
他是純粹武夫,對於此處的天地靈氣,並無絲毫貪戀。
剩下所有人殺來殺去的,作困獸之鬥,與他無關。
黃師說道:“我們不走登山台階,繞路去往後山。”
陳平安問道:“不等等那位秦公子?”
孫道人歎息一聲,真是個不知人心險惡的江湖雛兒。
從水殿內雙方做買賣,其實孫道人就看出了這位道友的那份小心謹慎,實則十分輕浮不牢靠。
黃師笑道:“陳老哥可以去與秦公子打聲招呼,我與孫道長在這邊等著便是。”
孫道人便見這位道友神色尷尬,不再廢話。
孫道人便以心聲告訴此人,“陳道友,切記言多必失,入了金山銀山,各憑機緣取寶,你就莫要再畫蛇添足了。說不得秦公子在那邊,已經得了天大福緣,還願不願意見你,都不好說,你這一去,豈不是讓秦公子為難?”
陳平安笑著回答,“不愧是孫道長,老成持重,行事沉穩。”
當下,陳平安最好的打算,就是先找一個外人,確定了這座小天地光陰流水的流逝速度後,確認不會耽誤他沿著那條大瀆遊歷,那就可以在這邊稍作停留一些時日,爭取與各路神仙相安無事,能夠讓他在此安穩修行,將水府、山祠兩處竅穴儲藏蓄滿靈氣。
盡量多汲取一些道觀青磚當中的水運精華。
三境的水府和山祠,“蓄水”有限,至於其它氣府,由於有那一口純粹真氣的存在,留不住多少靈氣,恐怕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件百睛饕餮法袍的靈氣聚攏。可水府山祠兩地靈氣哪怕會滿溢,其實無妨,陳平安可以在此畫符。
用春露圃那罐最好的仙家丹砂,在金色材質符紙上畫符,消耗靈氣越多越好,畫符品秩就越高。
修行煉氣,研習符?,掙神仙錢,一舉三得。
甚至陳平安會打算借此靈氣,去嘗試著開辟出第三座關鍵竅穴,為將來的第三件五行之屬本命物,先騰出位置。
因為陳平安有一種直覺,五行之屬的木屬本命物,已經有了著落。
其實換一種角度去想,身處小天地之內,對於身在北俱蘆洲的陳平安而言,不全是壞事。
因為這會斷絕他與清涼宗賀小涼的牽連。
她當初跟隨自己進入骸骨灘鬼蜮谷,去了京觀城近距離盯著自己,以及被自己力扛天劫連累之後,不得不主動主動掐斷冥冥之中的那種聯系,應該是躲入了那座小洞天,以免雪上加霜,再次被他陳平安坑害,都是此理。
所以一座小天地之內的所有得失,都是陳平安獨自一人的自家事。
這其實就是好事。
最壞的打算,當然就是陳平安一劍破開天地禁製,溜之大吉。
哪怕不談碧綠琉璃瓦與道觀地面青磚,光是那兩隻小巧玲瓏的竹編魚籠,就讓陳平安大吃一驚了。
極有可能是那龍王簍!
哪怕是品相損傷嚴重、品秩最低的兩隻小竹籠,那也還是值得砸錢修繕如新、然後可以拿去捕捉蛟龍的龍王簍。
那麽。
孫道人的意外,還要不要一直管不下?
當真給了孫道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自己就可以心安理得,問心無愧了?
還是說,為了省心省力,乾脆利落解決掉武夫黃師這個意外的根源?
論跡不論心?還是論心不論跡?或是兩者皆需要?
顧璨無需如此。
馬苦玄無需如此。
世上的所有山澤野修,可能都如需如此。
而崔東山,陸台,鍾魁,齊景龍,可能都會有他們自己的選擇,無論選擇與他陳平安相同或不同,但應該都不會像他陳平安這樣為難。
當陳平安真正走上修行路,成為半個修道之人之後,就會發現所有支撐他走到今天的那些道理。
真的會讓他覺得變成負擔。
就像當年年幼登山之時,背著的那隻大背簍,還沒有裝草藥,就已經讓人感到沉重。
可為難之處,就在於恰恰是這些當年的負擔,帶著他一路走到了今天。
與己為難,是那修道登山的難上加難。
就在此時,孫道人以心聲告之陳平安,“陳道友,小心些,這黃師深藏不露,竟是一位六境武夫,道友你所剩攻伐符?不多了,貧道還算擅長廝殺,到時候你退遠一些便是,只是可別忘了為貧道壓陣啊,別太節省符?,亂七八糟的玩意兒隻管一起砸向黃師,不過也別誤傷了貧道。”
陳平安愣了一下,心境豁然開朗,微笑著回復道:“孫道長放寬心,實不相瞞,我除了符?之道,對敵廝殺,也是一把響當當的好手。”
孫道人無奈道:“陳道友,別這樣,聽你說這種大話,貧道不會寬心半點,只會心裡發怵。”
陳平安笑道:“孫道長出身仙家高門,道法高深,說不定都無需我出手相助。”
孫道人不再言語,心想被你這種眼窩子淺的家夥溜須拍馬,貧道真是沒有半點成就感。
黃師直覺敏銳,大致猜出兩人在暗中交流。
只是不覺得兩個道門廢物,能聊出什麽花樣來,怎麽死嗎?如何在鬼門關門口把臂言歡嗎?
陳平安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後,便覺得天高地遠,青山綠水,風景處處可親。
只是再一看,便讓陳平安皺眉不已。
搖了搖頭,異象便無。
陳平安忍不住開口提醒孫道人,“孫道長,小心些。”
孫道人笑道:“道友大話莫講,廢話莫說。”
在台階另外那邊。
確實是狄元封與兩位雲上城譜牒仙師起了衝突。
雲上城兩位年輕男女,無意間尋見了一處遠古仙人的修道之地,然後機緣之下,從一幅字帖當中,打開了機關,竟然找到了一副“金枝玉葉、寶光瑩澈”的遺蛻白骨。
有此光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瑩光不衰,必然是一位元嬰地仙,或是得了一樁驚世駭俗的福緣,屬於傳說中那些玉璞境修士的遺蛻。
至於更加匪夷所思的仙人境遺蛻,則不至於化作枯骨,血肉消散。
而遺蛻身上那件法袍,近乎圓滿無瑕,品相沒有絲毫折損。
原本狄元封暗中尾隨那對兩個經驗不夠的雛兒修士,並沒有抱太大希望,不曾想這一看,就看到了大門道,那副遺蛻珍稀不珍稀,從法袍品相,就看得出來端倪,何況其中一位年輕男子修士,還將遺蛻和法袍收入了一支白霧繚繞的白玉筆管當中,顯然是傳說中的仙家方寸物無疑。
狄元封掂量了一下對方修為,覺得有機可乘,便隱匿在出口,尋了一個機會,打算一擊斃命,奪了寶便遠遁,一支筆管方寸物,外加仙人白骨遺蛻和那件法袍,這可就是三樣重寶。
不料凌厲一刀之下,那名年輕男修只是法袍破損,外加身受重傷,仍是護住了那支筆管。
狄元封便要順勢出刀,將那驚慌失措的不濟事女修宰了。
只是一位老修士憑空出現,不但擊退了狄元封,還差點將狄元封留在了那處仙人坐化之地的茅庵。
狄元封憑借那把祖傳法刀,破開一座術法牢籠,負傷遠逃。
心中大罵不已,狗日的譜牒仙師,身上竟然穿著兩件法袍!
年輕男修臉色慘白,伸手一抹,手心全是鮮血,若非小心起見,兩件法袍穿戴在身,不然受了這結結實實一刀,自己必死無疑。
女修看得心疼萬分,對那個陰險小人更是恨恨不已,在顧不得自己安危,就要禦風追殺而去,對方受傷不輕,說不定可以痛打落水狗。
那位龍門境老供奉淡然道:“窮寇莫追。再者,得了這麽大一份機緣,你們也該見好就收。接下來你們該考慮的,是怎麽離開此地。北亭國那位小侯爺,已經在山腳山頂都安排了一位武學宗師,負責把守關口,你們自己商量著辦。”
隨後老供奉便身形消散。
那對劫後余生的雲上城年輕男女,大難不死,心情起伏,所以都沒有注意到那位老供奉眼中的掙扎。
如果不是還有一位多余的護道人,老真人桓雲,這位擔任雲上城首席供奉將近百年的自家修士,恐怕就要讓兩個懷揣重寶的年輕晚輩,知道什麽叫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了。
而不遠處,一位以上乘符?隱匿身形與漣漪氣機的老真人,對於龍門境供奉的隱忍不發,他桓雲亦是神色複雜,似乎有些慶幸,又有些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
桓雲喃喃道:“修行不易,修心更難啊。”
一聲心湖歎息過後,老真人再次身形消散。
先前有些早早落在眼中、卻恪守規矩不去拿的寶物機緣,他桓雲當下已經可以伸手去取了。
因為這兩位沈震澤嫡傳,已經絕對沒有心思再去探寶,而是想著如何脫離困局。
至於那位龍門境供奉修士,也該是差不多的念頭和打算。
除了幾處殿閣樓台的仙家器物,桓雲更想要去山巔道觀那邊看一看,那些先前禦風遠觀一眼的琉璃碧瓦,比什麽都金貴。
只不過此物不著急,有那位北亭國金身境武夫坐鎮山巔,不到萬不得已,這位老真人不會去硬搶。
背著一個包裹的狄元封,躲在一座假山之後,咽下一顆丹藥後,大口喘氣,嘴角滲血不停,心中罵娘不已。
既然還有心氣罵人,就意味著尚未傷及根本。
狄元封毫不後悔出手奪寶。
一擊不成,也無繼續糾纏的心思了。
半山腰處的台階上。
小侯爺詹晴手持折扇,輕輕扇動清風,水龍宗金丹地仙女修,白璧站在一旁。
芙蕖國武將高陵,站在山腳那邊的白玉拱橋一端。
詹晴所在侯府的那位家族供奉武夫,則去了山頂。
剩余一位跟隨白璧而來的芙蕖國皇家供奉,則在得到白璧的點頭後,去搜刮寶物。
詹晴望向遠處的異象,皺眉道:“這麽多人,怎麽進來的?難道有人直接破開了洞室禁製?”
白璧歎了口氣道:“此地本身,才是最大的麻煩。我去山外四周轉悠一圈,看看能否飛劍傳訊給宗門。”
詹晴起身道:“我陪你一起。”
白璧搖頭道:“你去山腳那邊,高陵此人最知輕重,一定會護著你的安危。先不著急去山巔,那邊變數大,會讓我不放心遠遊,探究此地邊界。”
白璧禦風升空,化虹而去。
詹晴心神往之。
這便是金丹地仙的風采。
詹晴緩緩下山,一個金身境的高陵,未必擋得住所有尋寶客。
不過只要那浩浩蕩蕩湧向山頭的各路訪客,沒本事聚攏成一股繩,便是一盤散沙,任由他詹晴予取予奪。
進入秘境後,與白姐姐商議過後,詹晴改變了主意。
所以詹晴沒打算大開殺戒,而是打算與那些過境修士、武夫做一筆買賣。
上山可以,但是下山之時,需要私底下與他詹晴會晤,交出其中一件被他看上眼的山上器物。
一件即可。
至於其它被幸運兒隨身攜帶的物件,到時候白姐姐當然會默默記錄在冊,回頭交予水龍宗祖師堂,讓那些地仙修士將這些螻蟻一一抓捕、取回寶物。
如此一來,便不用他詹晴親手打殺誰,和氣生財嘛。
當下就能省去諸多麻煩和意外。
山澤野修,除非覺得自己深陷必死境地,一般都很怕死惜命,都好商量。
反而是那些山門勢力兩頭不靠的譜牒仙師,不太看得清楚形勢。
他那位野修出身的元嬰師父,如今是水龍宗的掛名供奉,白姐姐更是他未來的神仙道侶,怎麽看都是一家人。
所以這座仙府遺址,是水龍宗的囊中之物。
在這之前,白姐姐與他商量過了,盡量多撿取幾件重寶,盡量保證在五件之內,貪多嚼不爛,不然她不好在宗門那邊交待,而且詹晴與她的取寶動作,一定要隱蔽再隱蔽,多折騰一些障眼法,在這期間,元嬰修士都要夢寐以求的至寶,兩人絕對不能碰。不然一座宗門那幾位老祖,誰都不是省油的燈,一旦將來聞訊趕來,成功佔據此地,定然不會錯過任何一位入境之人,刨根問底起來,手法層出不窮,動輒在修士神魂一事上下功夫,到時候只要詹晴被順藤摸瓜,露出馬腳,她白璧也難辭其咎,被祖師堂蓋上吃裡扒外的一頂帽子,就會得不償失。
但是三四件法寶,他們兩個晚輩,作為開疆拓土的最大功臣,即便祖師堂獲悉,有她傳道恩師與詹晴師父兩人的面子在,那十數位有資格在祖師堂擺下座椅的大修士們,也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任何一位山上的譜牒仙師,既受規矩、底蘊的庇護,也受規矩、戒律的束縛。
詹晴到了山腳,和顏悅色與高陵吩咐下去,高陵這位芙蕖國剛剛升為正三品武將的金身境武夫,沒有異議。
護送女修白璧返鄉入京的當天,聖旨就到了高陵的將軍府上。
所以高陵知道了一件事情,在軍功難掙如登天的芙蕖國,與那座水龍宗攀附關系,比什麽都管用。
詹晴站在白玉拱橋一端,以折扇輕輕敲擊橋梁異獸,玉樹臨風,白衣風流。
高陵朗聲告訴臨近拱橋眾人應當遵守的規矩。
當然沒有任何人會服氣。
有人不敢硬闖,便想要從別處躍過那條宛如護城河的幽綠河道。
結果被高陵一掠而去,一拳攔截下來,當場斃命,修士屍體碎成七八塊。
這一拳高陵藏私不多。
所以就有修士驚呼金身境武夫,以及報出芙蕖國武夫第一人高陵的大名。
一拳過後。
鬧哄哄的對岸,便就立即消停了,只有三三兩兩的竊竊私語。
不知何人在何處,應該是用上了仙家秘術,以一個沙啞嗓音,用心湖漣漪呼喊道:“咱們人多勢眾,合夥宰了這倆,到時候分頭上山,各拿各的,豈不是更好?!何必看人眼色,咱們若是有人運氣一般,只能拿到手一件寶物,難不成也要雙手奉上,白白送給這北亭國的紈絝子弟?此時不齊心合力,到時候下山之時,可就更難眾志成城了吧?”
這一番言語,說得不少人都動心了。
兩位施展了障眼法的彩雀府女修,相視一笑。
說出這番蠱惑人心的言語之人,正是她們護道的一位祖師堂嫡傳少女。
年紀不大,心性不差。
而她們正是彩雀府府主孫清,與祖師堂掌律祖師武?n。
原本武?n一人護道就足夠,但是孫清覺得在彩雀府山頭上,十分煩悶,就跟著散心來了,不曾想這一散心,就撞了大運。
武?n偷偷與年輕府主交流,“先前那位年輕地仙,該不會是芙蕖國白璧?”
孫清冷笑道:“是水龍宗嫡傳弟子又如何,亂戰之中,城府不夠,本事不濟,死了白搭。”
說完這些,孫清神色淡然道:“你我一樣如此。”
武?n憂心忡忡道:“不過洞室那邊突然山水紊亂,禁製大開,處處皆是秘境入口,是不是太過湊巧了?”
孫清瞥了眼天幕,緩緩道:“既來之則安之。”
武?n歎了口氣,看了眼自己身旁一身平和氣象的年輕府主,難怪她是彩雀府歷史上最年輕的金丹府主,而自己只是年複一年到了頭的掌律祖師。
他們這邊的岸邊,叫囂不已,人人喊打喊殺,揚言要宰了那個芙蕖國武將,還要將那個北亭國小侯爺剝皮抽筋。
結果詹晴笑容燦爛,啪一聲打開折扇,在身前輕輕扇動清風,開口隻說了一句話,“殺我可以,先到先得。”
孫清笑了笑,輕輕以手肘撞了一下武?n,“你先出馬,不然雙方能耗上一百年。”
武?n心中了然。
頭戴冪籬又有障眼法遮蔽容貌的武?n,大踏步走出隊伍,率先走上白玉拱橋,起先腳步不快。
她此次下山,穿了兩件法袍,裡邊的才是彩雀府頭等法袍,外邊的,則是托人從雲上城重金購買而來的法袍。
只不過外邊那件雲上城法袍,當然又有施展小小的障眼法,不然也太過顯露痕跡,當別人是傻子了。
事實上那兩位雲上城沈震澤的嫡傳子弟,也是差不多的行徑,內外兩件法袍,剛好換一下,自家法袍外內,彩雀府法袍在外。
武?n先前走得慢,拱橋那邊的眾人有人挪步,卻走得更慢。
生怕被這個不知來歷的娘們給坑害,跑得太快,當了那出頭鳥,給高陵又一拳打得血肉崩散。
不過接下來所有野修、小山頭譜牒仙師與江湖武夫,便如釋重負,頓時心情激蕩起來,再無太多疑慮。
因為那娘們竟是越走越快,最後直接飛掠而去,祭出一手仙家攻伐術法,然後硬生生吃了高陵兩拳,一拳破術法,一拳打殺人,女子修士被打得如同斷線風箏,摔回拱橋對岸,女子也真硬氣,掙扎著起身後,一言不發,竟是再次走向橋面。
有人真正帶了頭,眾人便再無猶豫,開始怪叫連連,吼叫不斷,紛紛過橋過水。
詹晴勃然大怒,恨極了那個帶頭送死的娘們。
沒有任何猶豫,轉頭掐指,吹了一聲響徹雲霄的口哨。
山巔那位家族供奉七境武夫,飛奔下山,一個前衝,從白玉廣場高高躍起,重重墜地在那條登山台階上。
山腳已經有眼尖之人看到這一幕,便心驚膽戰起來,手上便弱了幾分聲勢。
不曾想又有沙啞的女子嗓音重重響起,“先宰了橋邊兩個,再來一人又能怎樣?!一人一招下去,仍是一灘肉泥!”
山腳這邊,已經開始亂戰。
遠處,白璧禦風懸停在一處地界邊緣,一條線之外,白霧茫茫,不管她如何施展術法神通,都不見那條線後的風景。
她緩緩落下身形,駕馭石子撞入白霧當中,泥牛入海,杳無音信。
隨後她又撕裂大塊地面,撞入那片雲霧,依舊毫無動靜。
這比山水禁製更加令人感到可。
眼前此物,名為未知。
水龍宗歷史上,就有一位玉璞境老祖師和一位元嬰大修士,先後隕落在秘境當中,事後宗門連屍骨都沒能找到。
白璧憂心忡忡,自己是該想一想退路了。
原本視為一座淺水池塘的此處仙府遺址,絕對來歷不小。
橫貫北俱蘆洲中部東西的那條濟瀆,是水龍宗的宗門根基所在,其中那座最為重要的祖師堂,其前身就是三座濟瀆遠古祠廟之一,至於其余兩座,一座被大源王朝佔據,奉為濟瀆廟正宗,依舊香火鼎盛,另外一座被某個覆滅宗門佔據多年,一樣打造成了祖師堂,但是在與劍修宗門的廝殺當中,毀於一旦。
此地氣象,與自家祖師堂有幾分相似。
這也是白璧有底氣讓詹晴自取四件法寶的理由所在。
一旦真是某條遠古大瀆的祠廟遺址,她與詹晴的這樁開門功勞,就太大了。
但是白璧不知為何,就是有些擔心,害怕出現最壞的結果。
還不是什麽出不去,找不到退路。
因為一旦她和詹晴兩人消失太久,水龍宗自會循著線索過來尋人。
白璧真正擔心的,是此地會變作一座所有人葬身之地的新墳塚。
試想一下,那些看似井然有序的枯骨,如果亦是新人屍骸、而非仙府舊有人氏?
這就意味著此處,其實是一座巨大的陷阱,等著外人進來送死,自以為天降福緣,見者有份。
當然這只是萬一。
可白璧內心惴惴,總覺得這個萬一,好像隨著光陰流轉,變成了千一,百一。
一時間白璧心境大亂,再不敢滯留在小天地邊界,疾速禦風,返回那座青山,去找詹晴,然後爭取商量出一個萬全之策。
在白璧身形消逝之後。
從茫茫白霧當中走出一位身形縹緲的高大老者,微笑道:“三位金丹修士,兩位金身境武夫,嗯,還有個小家夥比較古怪,足夠飽餐一頓了。”
一縷劍氣從天而降,直直從老者天靈蓋一穿而下,老人縹緲身形在別處聚攏浮現而出, 笑道:“好家夥,咱們當鄰居都多少年了?還是這般惡劣脾氣,就不會改一改?有那該死的重重禁製禁錮,害我無法煉製此山此水,可外邊層層大山,山根道道裹纏這座小天地,你這小家夥,針對我這麽些年,只能勉強護著此地不失罷了,又能奈我何?”
老人頭顱再次被那縷細微劍氣穿透,依舊是在別處出現,神色自若道:“按照老規矩,每次隻留下最後一人,容他晚死片刻,與我聊聊外邊天地的近況。到時候他便會曉得,這座陷阱,是何等巧妙了。那些個寶貝,你們又能拿到哪兒去?盤中餐,腹中物,洞天福地葬身處,這撥孩兒們,運道也算不差了。只是可惜了一座道觀,那個背劍的小娃兒,眼光真是不錯,只是東西可不能讓你帶走。事後連累我再次東拚西湊,這都是第幾回了?拚湊一次,搬一次家,委實累人。”
老人又一次被糾纏不休的劍氣攪爛身形,身形聚攏後,向後退步而走,高大身形逐漸沒入雲霧,伸手輕拍腹部,快意笑道:“哈哈,好一個浩然天下,好一個別有洞天我肚中。哪座天下,不是人殺人最多?真是無甚意思。”
沒了老人蹤跡之後,那縷劍氣依舊在附近巡遊許久,掠地飛旋,最後才直衝雲霄,返回高空。
陳平安猛然轉頭,舉目遠眺,大概是唯一一個,察覺到了那縷劍氣的落地和飛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