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劍氣凜冽,屋外大雪酷寒。
那把穿透了炭雪心竅和屋門的劍仙,就像是勾連了兩座大小天地。
炭雪已經知道祈求無用,不再言語,雙方陷入長久的沉默。
眼前這個同樣出身於泥瓶巷的男人,從長篇大幅的絮叨道理,到突如其來的致命一擊,尤其是得手之後類似棋局複盤的言語,讓她覺得毛骨悚然。
幾乎所有青峽島修士都覺得山門口的這個帳房先生,脾氣好,好說話。
全是瞎子!
她輕輕呼吸一口氣,就立即趕到一陣痛徹心扉,那是魂魄深處的激蕩絮亂,不止是這副肉身遭受重創而已。
萬靈皆畏死,性命,這是最實在的東西,這就是眼前這個家夥所謂小的那個一,這點,炭雪其實聽懂了,先前只是裝作不懂。
當她清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流逝,甚至可以感知到玄之又玄的大道,在點滴潰散,這就像世上最守財奴的富家翁,眼睜睜看著一顆顆金元寶掉在地上,死活撿不起來。
她自然而然,開始掙扎起來,似乎想要一步跨出,將那副相當於九境純粹武夫的堅韌身軀,硬生生從屋門這堵“牆壁”裡邊拔出,獨獨將劍仙留下。
然後就要一手擰下那個年輕人的脖子,以泄心頭之恨。
可是她很快停下動作,一是因為稍稍動作,就撕心裂肺,但是更重要的原因,卻是那個勝券在握的家夥,那個喜歡步步為營的帳房先生,非但沒有流露出絲毫如臨大敵的神色,笑意反而愈發譏諷。
陳平安不知道是不是一口氣吃下四顆水殿秘藏靈丹的關系,又駕馭一把半仙兵,太過犯忌,慘白臉龐,兩頰泛起病態的微紅。
陳平安緩緩道:“我雖然未曾煉化這把劍仙,可是背久了,劍氣浸染魂魄,便有些心意相通,它就像尚未學會說話的稚子。”
陳平安指了指那把半截劍身,“可是它明明白白告訴我,你方才求饒的時候,動了殺心,想要拚死與我玉石俱焚。現在,反而是做做樣子的,怎麽,覺得被我算計得如此淒慘,太丟人,想要找回點場子?”
她唯有默然。
滿心悲苦。
難道真是自己錯了?那麽錯在哪裡?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陳平安說道:“如果我說錯在你不該身為一條真龍後裔的扈從,不該以自身極其強大的心神和意志,不斷對顧璨的心性進行潛移默化,事實上,劉志茂根本不算是顧璨的師父,顧璨的娘親,還有你這條畜生,才是。因為顧璨對你們兩個,最放心。對於劉志茂,反而一直心懷戒備,所以劉志茂對他的影響,當然不算小,顧璨對於書簡湖的認知,以及在這座茅坑裡的處世之道,很大程度上還是在偷偷學習劉志茂。可是跟你們相比,還是差遠了。我這麽講,你肯定不認錯。那就當你錯在太蠢好了,以為我也是書簡湖的其中之一,只要修為不夠高,就都會被你一力降十會。”
她問道:“你到底想要做什麽?”
陳平安說道:“我在想你怎麽死,死了後,如何物盡其用。”
她說道:“我現在不懷疑自己會死了,但是別忘了,我終究是一位元嬰修士,你也會死的。”
陳平安看著她,眼神中充滿了失望。
她開始真正嘗試著站在眼前這個男人的立場和角度,去思考問題。
就像第一次將其視為平起平坐、旗鼓相當的對弈之人,去稍稍想一想他的棋理棋形。
她問道:“我相信你有自保之術,希望你可以告訴我,讓我徹底死心。不要拿那兩把飛劍糊弄我,我知道它們不是。”
陳平安緩緩道:“老龍城一艘名為桂花島的渡船,歷史上有位很有來頭的老舟子,早年傳下了打龍蒿,篆刻有‘作甚務甚’四字,作為渡船安然駛過蛟龍溝的手段之一,我當時乘坐跨洲渡船去往那座倒懸山,見識過,只是後世桂花島修士都不清楚,那其實是一本古書上記載的斬鎖符,專門壓勝蛟龍之屬,補上‘雨師敕令’四個古篆,才是一道完整的符籙,不湊巧,這道符籙,我會,能寫,威力還不錯,如果沒有這把劍仙將你釘死在門板上,還是殺不得你,估計想要困住你都比較難,但是現在對付你,綽綽有余,畢竟為了寫好一張符膽精氣飽滿的斬鎖符,在先前的某天深夜,耗費了很長時間。”
陳平安笑道:“先前讓你去桌邊坐一坐,現在是不是後悔沒有答應?其實不用懊惱,因為你的心路脈絡,太簡單了,我一清二楚,但是你卻不知道我的。你當年和顧璨,離開驪珠洞天和泥瓶巷比較早,所以不知道我在還未練拳的時候,是怎麽殺的雲霞山蔡金簡,又是怎麽差點殺掉了老龍城苻南華。”
陳平安伸手指了指自己腦袋,“所以你化作人形,只是徒有其表,因為你沒有這個。”
炭雪緊貼門板處的背部傳來一陣滾燙,她驟然間醒悟,尖叫道:“那道符籙給你刻寫在了門上!”
陳平安伸出手指,示意她說話的時候不要嗓門太大。
陳平安笑問道:“是不是很奇怪,為何你絲毫察覺不到這麽一道強大符籙的存在?”
她心中淒涼至極。
陳平安自問自答道:“因為符籙寫得不完整,缺了一點符膽靈氣,一來斬鎖符品秩比較高,我如今不是寫不出,而是代價比較大,二來,寫成了,你畢竟是元嬰境界,對於天地元氣流轉,極其敏銳,說不定你敲了門,就直接不進屋子了。你們不是稱呼我為帳房先生嗎?我就覺得不能辜負你們青峽島的厚愛,你的心竅鮮血,剛好補上了這道符籙的最後一個關鍵環節。”
陳平安問道:“你以為炭雪這個名字,是白給你取的嗎?現在就是炭雪同爐了,只可惜我不是顧璨,與你不親近。”
陳平安言語之間,從咫尺物當中撚出兩張金色材質的符籙,“其實還有真正寫完的兩張,現在你怎麽辦?還有把握跟我同歸於盡嗎?你說我的壓箱底手段,不是兩把飛劍,其實你隻說對了一半,我與它們,一路相伴走到今天,面對強敵,打生打死的次數,你無法想象的。”
飛劍初一和十五從養劍葫中飛掠而出,劍尖分別刺中兩張符籙符膽,靈光乍放光明,宛如兩隻光輝溫煦的炭籠。
兩把飛劍,一把懸停在炭雪眉心處,闕中穴。
一把懸停在炭雪腹部氣海外。
陳平安笑道:“別介意,最後那次推劍,不是針對你,而是招呼客人登門。順便讓你了解一下什麽叫物盡其用,省得你覺得我又在詐你。”
陳平安向前跨出幾步,竟是完全無視被釘死在門板上的她,輕輕打開門,微笑道:“讓真君久等了。”
原來截江真君劉志茂,早已立雪於門外。
當一位元修大修士,在自家小天地當中,刻意隱蔽氣機,連炭雪都毫無察覺,照理來說陳平安更不會知曉才對。
當那把半仙兵再度出鞘之時,劉志茂就已經在橫波府敏銳察覺,只是當時猶豫不決,不太願意冒冒然去一窺究竟。
只是當那把劍的劍尖刺透房門,劉志茂終於按耐不住,悄然離開府邸密室,來到青峽島山門這邊。
劉志茂已經站在門外一盞茶功夫了。
陳平安側過身,“真君屋裡坐。”
劉志茂心中歎息一聲,面帶笑意大步走入其中,繞過那塊青石板,坐在桌旁。
陳平安重新關上門,雖然開門和關門的動作都不大,可憐炭雪被一把劍仙穿透,如墜冰窟,再被那道寫在門板上的符籙克制,又如同置身於煮沸的油鍋中。既是雪上加霜,又是火上加油,讓她痛不欲生。
陳平安再次與劉志茂相對而坐。
劉志茂也再次拿出那隻白碗,放在桌上,輕輕一推,顯然是又討要酒喝了,“有陳先生這樣的客人,才會有我這樣的主人,人生幸事也。”
陳平安一招手,養劍葫被馭入手中,給劉志茂倒了一碗酒,這次不比第一次,十分豪爽,給白碗倒滿了仙家烏啼酒,只是卻沒有立即回推過去,問道:“想好了?或者說是與粒粟島島主譚元儀商量好了?”
劉志茂笑著反問道:“難道陳先生都猜不出譚元儀那次去往宮柳島,是談妥了,還是談崩了?”
陳平安搖頭道:“我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猜不到。”
劉志茂感慨道:“若是陳先生去過粒粟島,在烏龍潭畔見過幾次島主譚元儀,說不定就可以順著脈絡,得到答案了。先生擅長推衍,委實是精通此道。”
陳平安還是搖頭,“這算什麽精通推衍,那是你沒有見識過真正的大家風范。我說得直接,真君別見怪。”
劉志茂深呼吸一口氣,說道:“實不相瞞,譚元儀雖是大驪綠波亭在整個寶瓶洲中部的主事人,可是登島與劉老成密談後,仍是不太愉快。當時譚元儀給出的條件,是一虛一實。”
劉志茂停頓片刻,見陳平安仍是安安靜靜等下下文的神態,又有些唏噓,其實陳平安隻憑“一虛一實”四字就知道大致真相了,可仍是不會多說一個字,就是可以等,就是願意熬和慢。
這種細微處的心性之妙,只有劉志茂這種修為、心性足夠高的老修士,大概才會理解。
劉志茂繼續說道:“大驪是希望我能夠維持虛的江湖君主身份,但是全部,全部的實在好處,都交給宮柳島。書簡湖千余島嶼,我這個台面上的書簡湖盟主,隻揀選十余座藩屬島嶼之外的其余三十座島嶼,接連成片,形成一個類似世
俗王朝的‘京畿之地’,其余所有的島嶼,都歸入宮柳島轄境。當然了,大驪宋氏在未來歲月裡,肯定要向劉老成抽成分紅的。然後在這個前提上,劉老成不可以有任何針對我和青峽島的舉措,明裡暗裡,都不可以。不過譚元儀多半會將這點小要求,盡量在劉老成那邊說得委婉。”
劉志茂歎了口氣,“即便是如此退讓了,劉老成仍是不願意點頭,竟是連我那個名義上的江湖君主頭銜,都不願意施舍給青峽島,撂下了一句話給譚元儀,說以後書簡湖,不會有什麽江湖君主了,簡直就是貽笑大方。”
陳平安皺了皺眉頭。
暫時想不通其中關節。
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玉圭宗荀淵的謀劃,下宗選址書簡湖,以及荀淵與劉老成之間的結盟關系,更猜不到薑尚真這位手握雲窟福地的“老熟人”,即將成為下宗的首任宗主。
作為玉圭宗的下宗,必然是要囊括整座書簡湖都還嫌小,說不定連朱熒王朝在書簡湖附近的周邊藩屬,例如石毫國在內,都要劃入下宗轄境。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鼾睡,一個元嬰野修劉志茂,算什麽東西?
只是劉志茂不知,粒粟島譚元儀一樣不知。
國師崔瀺為了這個棋局,有意無意對譚元儀進行了隱瞞,為的就是讓崔東山輸得心服口服,兩人分出主次,讓崔東山心甘情願離開山崖書院,為他崔瀺所用,幫助他和大驪鐵騎安穩寶瓶洲半壁江山,至於是南是北,是在觀湖書院以北守江山,還是在以南打江山,崔瀺當時給了崔東山選擇,兩者都可以。
對於崔瀺這種人而言,世間人事皆不可信,可是難道連“自己”都不信?那豈不是質疑自己的大道?就像陳平安內心最深處,排斥自己成為山上人,所以連那座搭建起來的跨河長生橋,都走不上去。
雖說如今一分為二,崔東山隻算是半個崔瀺,可崔瀺也好,崔東山也罷,到底不是只會抖機靈、耍小聰明的那種人。
只要真正決定了落座對弈,就會願賭服輸,更何況是輸給半個自己。
崔東山一旦出山,傾力輔佐大驪。
無疑就等於大驪王朝憑空多出一頭繡虎!
當時崔瀺還未離開池水城高樓,用崔東山自己那句半真半假的玩笑話來講,就是“我自己想想都可怕,大驪在寶瓶洲,還怎麽輸?”
陳平安沉默不語,這個消息,好壞參半。
好的是,劉志茂與自己開價的底氣,跌落谷底。坐鎮宮柳島的劉老成如此硬氣,青峽島春庭府那邊,以及朱弦府,劉志茂跟陳平安坐地起價的東西,分量會越來越輕。
壞的是,這意味著想要做成心中事情,陳平安需要在大驪那邊付出更多,甚至陳平安開始懷疑,一個粒粟島譚元儀,夠不夠資格影響到大驪中樞的策略,能不能以大驪宋氏在書簡湖的代言人,與自己談買賣,一旦譚元儀嗓門不夠大,陳平安跟此人身上耗費的精力,就會打水漂,更怕譚元儀因功升遷去了大驪別處,書簡湖換了新的大驪話事人,陳平安與譚元儀結下的那點“香火情”,反而會壞事,最怕的是譚元儀被劉老成橫插一腳,導致書簡湖形勢變幻,要知道書簡湖的最終歸屬,真正最大的功臣從來不是什麽粒粟島,而是朱熒王朝邊境上的那支大驪鐵騎,是這支鐵騎的勢如破竹,決定了書簡湖的姓氏。一旦譚元儀被大驪那些上柱國姓氏在廟堂上,蓋棺定論,屬於辦事不利,那麽陳平安就根本不用去粒粟島了,因為譚元儀已經自身難保,說不定還會將他陳平安當做救命稻草,死死攥緊,死都不放手,希冀著以此作為死地求生的最後本錢,那個時候的譚元儀,一個能夠一夜之間決定了青塚、天姥兩座大島命運的地仙修士,會變得更加可怕,更加不擇手段。
道理再簡單不過。
炭雪會被陳平安此刻釘死在屋門上。
陳平安同樣有可能會淪落為下一個炭雪。
這才是真正的行走江湖,生死自負。
劉志茂一直耐心等待陳平安的開口說話,沒有打斷這個帳房先生的沉思。
陳平安的第一句話,“勞煩真君請動譚元儀,近期來青峽島與我秘密一敘,越快越好。”
劉志茂松了口氣。
只是接下來陳平安一番話就又讓劉志茂提心吊膽了,為難至極。
“你我都清楚,譚元儀在宮柳島碰壁,劉老成絕不是漫天要價,給你們什麽坐地還錢的機會。現在粒粟島譚元儀本人,就是一個爛泥坑,趟這渾水,一不下心就要滿身泥,所以我有兩個條件,一個是你在顧璨娘親身上的秘密禁製,必須撤銷,不用問我會不會懷疑你答應下來卻不做,你我都知道雙方的底線,沒必要做這些無聊試探。你更清楚,我如今對待春庭府的態度。”
“第二個條件,你放棄對朱弦府紅酥的掌控,交給我,譚元儀不濟事,就讓我親自去找劉老成談。”
陳平安最後沉聲道:“第二個條件,其實都不算條件,劉志茂,你自己掂量清楚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這不止是你們書簡湖的規矩,更是所有天下野修散仙的至理。”
劉志茂毫不猶豫道:“可以!”
陳平安似乎有些訝異。
劉志茂攤開一隻手掌。
陳平安微微一笑,將那隻裝滿酒的白碗推向劉志茂,劉志茂舉起酒碗喝了一口,“陳先生是我在書簡湖的唯一知己,我自然要拿出些誠意。”
劉志茂轉頭看了眼那條小泥鰍,收回視線後,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自己腦袋,“這玩意兒,我有。”
陳平安笑道:“真君的知己?怎麽罵人呢?”
劉志茂絲毫不惱,爽朗大笑,“看看,還說不是知己?”
看似瀕死的炭雪,她微微擰轉脖子,看著“相談甚歡”的兩個男人,聽著他們極有可能隻言片語就可以決定書簡湖走勢的話語。
在這一刻。
她稍稍理解了那個陳平安的話裡話。
話裡話,她也有,也會,例如被陳平安一口揭穿、一語道破的那個,說自己在泥瓶巷那邊,尚且懵懂無知,故而一切緣由,一切罪孽,即便是到了書簡湖,不過是稍稍“記事”,所以春庭府如今的“飛黃騰達”,與她這條小泥鰍關系不大,都是那對娘倆的功勞。
可是相比陳平安的話裡話,直到劉志茂走進來,坐下來,身為青峽島主人,但是連喝不喝得成一碗酒,都得陳平安這個客人先點頭答應,並且總算拿回了酒碗,喝成了酒,還挺開心,一位連她都很忌憚的元嬰老修士,竟然以“知己”形容那個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
她才真正承認自己在陳平安這邊,是真的不夠聰明。
陳平安指了指炭雪,對劉志茂說道:“大驪國師,會喜歡這副元嬰境蛟龍的遺蛻,這是我剛剛拿到手的籌碼,做成了這單生意,保你劉志茂一條命,實在不行,讓你撈到手一塊大驪太平無事牌,避難遷徙出書簡湖,以後成為大驪供奉,最少是有希望的。所以即便粒粟島和劉老成兩邊都談不攏,我一樣可以幫你防止那個最壞的‘萬一’出現。”
劉志茂笑眯眯道:“陳先生真舍得這條畜生?”
陳平安拿起養劍葫喝了一口酒,指了指炭雪,“我給了她很多次機會,哪怕只要抓住一次,她都不會是這個下場,怨誰?怨我不夠菩薩心腸?退一萬步說,可我也不是菩薩啊。”
劉志茂輕輕點頭,深以為然。
如果眼前年輕人沒有這份手腕和心智,也不配自己坐下來,厚著臉皮討要一碗酒。
當初第一次來此,為何劉志茂沒有立即點頭?
一方面是不死心,希望粒粟島譚元儀可以在劉老成那邊談攏,那麽劉志茂就根本無需繼續搭理陳平安,井水不犯河水罷了。
再者陳平安可以想明白許多事情,紅酥,春庭府婦人的隱蔽禁製,諸如此類,並不會真正讓劉志茂感到“安心”,為何讀書人既說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結果又自己打自己的耳光,會說百無一用是書生?還不是如何想是一回事,如何做,又是一回事?
所以陳平如何安處置那條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畜生,就是一道無形的門檻,跨得過去,做得好,乾脆利落,漂漂亮亮,劉志茂才敢真正跟陳平安打交道,做買賣。
打打殺殺,必須得有。
如何打殺,更是學問。
這條泥鰍和顧璨的所作所為,甚至是呂采桑、元袁這些所謂的年輕天之驕子,在劉志茂眼中,那就是小家夥玩過家家,說話的嗓門大一點,摔碎的瓷器瓦罐多一點,就真以為老天爺第一我第二了。但是劉志茂非但不會覺得這樣不好,反而這樣才是最好的,太癡迷於所謂拳頭硬不硬的小傻子越多,連隻憑喜怒、動輒殺人的那雙稚嫩拳頭之上,到底靠了多少島嶼、師門老祖宗的威勢,都拎不清楚,值得劉志茂去擔心嗎?他劉志茂自己屁股底下的那張椅子,只會坐得更穩。
只可惜,來了個更加老江湖的劉老成。
既生劉志茂,何有劉老成?
時不在我,劉志茂只能如此感歎。
自己之所以在眼前這個年輕人晚輩這邊,如此低三下氣,何嘗不是大勢所迫?不是那塊玉牌,不是大驪鐵騎,不是寶瓶洲中部的風雲變幻?
不過陳平安與其他人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他無比清楚這些,並且一言一行,都像是在恪守某種讓劉志茂都感到極其古怪的……規矩。
並且當這種一句句話、一件件小事不斷聚攏而成的規矩
,逐漸水落石出後,劉志茂就願意去信服。
劉志茂突然氣笑道:“前有劉老祖,後有陳先生,看來我是真不合適待在書簡湖了,搬家搬家,樹挪死人挪活,陳先生若是真能給我討要一塊太平無事牌,我必有重禮相贈致謝!”
陳平安不以為意,這些話,未必是假話,但是言者如何想,並不重要,關鍵是聽者不能太當真,世事無常,今天人的真心,經不起明天事的敲打。
就連本性醇善的曾掖都會走岔路,誤以為他陳平安是個好人,少年就可以安心依附,然後開始無比憧憬以後的美好,護道人,師徒,中五境修士,大道可期,到時候一定要再次登上茅月島,再見一見師父和那個心腸歹毒的祖師……
可能曾掖這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這一點點心性變化,竟是讓隔壁那位帳房先生,在面對劉老成都心如止水的“大修士”,在那一刻,陳平安有過一刹那的心中悚然。
而他原本確實可以走上坡路的人生,差一點就要重新走下坡路。
陳平安甚至可以清楚預測到,如果真是如此,將來幡然醒悟的某一天,曾掖會怨天尤人,而且極其理直氣壯。
唯獨不知道,曾掖連自己人生已經再無選擇的處境中,連自己必須要面對的陳平安這一關隘,都過不去,那麽哪怕有了其余機會,換成其余關隘要過,就真能過去了?
靠運氣,靠命嗎?靠大人物無緣無故的青眼相加嗎?
陳平安從不認為自己的為人處世,就一定是最適合曾掖的人生。
可是幾乎人人都會有這樣困境,叫做“沒得選”。
陳平安更不例外。
家鄉小鎮,楊家鋪子的草藥,就是陳平安唯一的選擇。最後,娘親還是走了。
炊煙嫋嫋的泥瓶巷中,就只有一位婦人願意打開了院門。曾是陳平安苦難人生當中,最好的選擇,如今又變成了一個最壞的選擇。
一部撼山拳譜,也是草鞋少年當時唯一的選擇。
好在直到今天,陳平安都覺得那就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人生往往如此,很多時候根本沒有什麽岔路去選對錯、分好壞,老天爺就是要按著腦袋讓你往前走。
一個人在當下能做的,不過就是怎麽行走腳下那條唯一的道路。
只有走過去了,才有岔路可走的機會,才有從羊腸小道和獨木橋變成陽關大道的下一個機會。
在看曾掖這條線的時候,看到少年的心性起伏後,陳平安又一次感到無奈,甚至疲憊。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原來真正難處不在改,而是在知。
顧璨是如此,性情在尺子另一個極端上的曾掖,同樣會犯錯。
唯一的例外,是曾掖如今還很稚弱,修為和心性都是如此,所以才有逐漸完善的機會。
陳平安不會與曾掖講自己的道理,而是教他如何看待這個世界的根本認知,只要知道得越多,就像手中撐著一把桐葉傘、油紙傘,對待風風雨雨,可以躲避更多,若是隻與少年講道理,而毫不知曉世道的複雜,無非是給曾掖編織了一個籮筐、背簍,讓他背著,然後陳平安是在不斷強行往裡邊塞東西,非但不會讓曾掖走得更加順暢,而是在負重前行,只會越來越吃力。
道理,講不講,都要付出代價。
學問,裝進了籮筐、背簍,一樣未必是好事。
世間文字是有力量的,文字匯聚而成的學問,則是有重量的。
可這就像當年楊老頭在陳平安腿上畫就的八兩真氣符,既會讓陳平安行走沉重,但是一樣可以砥礪武道。
這些,都是陳平安在曾掖這第五條線出現後,才開始琢磨出來的自家學問。
以前不是完全不懂,而是陳平安還不通透。
行走太快,少年來不及。
原來道理最怕半桶水,一走路,還要晃來晃去,提水桶的人,自然無比吃力。
劉志茂突然笑著說了一句石破天驚的言語,“陳先生,莫不是在‘觀道’與‘合道’?”
陳平安喝了口酒,像是在開玩笑:“原來真君真是知己。”
劉志茂鄭重其事地放下酒碗,抱拳以對,“你我大道不同,曾經更是互為仇寇,可是就憑陳先生能夠以下五境修為,行地仙之事,就值得我敬重。”
陳平安打趣道:“如果真君的人生軌跡,能夠與我說上一說,幫我觀道更多,我也會感激不已。”
劉志茂連忙擺手,“知己不分敵人朋友,如今我們雙方至多不是敵人,最少暫時不會是,以後再有衝突過招,無非是各憑本事。既然不是朋友,我為何要幫助陳先生?如果我沒有記錯,陳先生如今在咱們青峽島密庫那邊,可是欠了不少神仙錢了。如果陳先生願意以玉牌相贈,或是哪怕只是借我百年,我倒是可以大大方方,坦誠相待,問什麽,我說什麽,就算陳先生不問,我也會竹筒倒豆子,該說不該說,都說。”
那塊玉牌的原主人,正是亞聖一脈的中土文廟七十二賢之一,更是坐鎮寶瓶洲版圖上空的大聖人。
劉志茂當然知道輕重。
既忌憚,又垂涎。
至於他可以不可以接手,其實很簡單,就看陳平安敢不敢送出手。
因為劉志茂並不真正了解儒家上邊的真正規矩,陳平安反而知道更多。
陳平安笑道:“這個你就別想了。”
劉志茂本就不抱希望,自然不會失望。
陳平安突然問道:“我如果手持玉牌,毫無節製地汲取書簡湖靈氣水運,直接涸澤而漁,盡收入我一人囊中,真君你,他劉老成,幕後的大驪宋氏,會阻攔嗎?敢嗎?”
劉志茂臉色僵硬。
陳平安微笑道:“放心,這合情合理,但是不合禮。所以即便你們不敢攔,我也不敢做。當然,如果萬不得已,我會試試看,看看能否一步就跨入地仙境界。”
劉志茂再次抱拳,“懇請陳先生莫要兩敗俱傷,對書簡湖釜底抽薪,也讓自己徹底失去這塊護身符。”
陳平安搖頭道:“我在後,書簡湖在前,先後順序不能亂。”
陳平安站起身,“走,有請真君陪我去趟春庭府,一起吃頓我們家鄉那邊的冬至餃子。”
劉志茂跟著起身,瞥了眼無比淒慘的那條小泥鰍。
一把半仙兵,兩把本命飛劍,三張斬鎖符。
都是咱們書簡湖的極好道理啊。
實在得很。
陳平安看也不看她,“去的路上,勞煩真君與我說說看蛟龍遺蛻的剝取之法,回來之後,我再聽聽她的遺言,萬一,她的道理能夠說服我呢?”
劉志茂哈哈大笑。
兩人離開屋子。
到了春庭府那邊,顧璨臉色慘白,婦人更是難掩惶恐。
陳平安隻說了一句話,“炭雪在我那邊,想要與我講一講她的道理,就不來吃餃子了。”
一頓餃子吃完,陳平安放下筷子,說飽了,與婦人道了一聲謝。
劉志茂便也放下筷子,並肩而立,聯袂離開。
兩人分道揚鑣。
劉志茂先返回橫波府,再悄然返回春庭府。
陳平安則獨自返回屋子。
風雪夜歸人。
劍仙的劍尖還在門上。
陳平安打開門,進了屋子,炭雪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不想死。”
陳平安關上門後,“這就是你的道理?”
陳平安沒有再理睬她,在書案和桌上點燃兩盞燈火,從竹箱搬出那座“下獄”閻王殿,放在桌上。
繼續做著這大半個月來的事情。
她就一直被釘死在門口。
等到後半夜。
精疲力盡的陳平安喝酒提神後,收起了那座木質閣樓放回竹箱。
手持炭籠,他走到窗口,望向窗外的書簡湖,大雪停歇。
陳平安望著一座島嶼上大雪滿山的冷寂景色,輕聲道:“四頁帳本,三十二位,竟然沒有一位陰物鬼魅敢開口,要我殺你報仇。所以我覺得你該死了,打算改變主意,準備不與大驪國師做買賣。 春庭府那邊,等我吃完了一大碗餃子,也沒人幫你求情。就像你說的,先前我金色文膽自行崩碎,顧璨是不敢問,今夜是一樣的,還是不敢。這會兒,劉志茂應該在春庭府,幫顧璨娘親祛除了禁製,多半會被她視為頭等好心腸的大恩人了。至於我呢,大概從今夜起,就是春庭府忘恩負義的仇人了。”
陳平安單手持炭籠,走到她身邊,伸手握住劍仙的劍柄。
她滿臉淚水,道心幾近崩潰,反覆呢喃道:“陳平安,我知道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
陳平安搖搖頭,“你只是知道自己要死了。”
風雪夜中,又有客至。
一位身穿墨青色蟒袍的少年,飛奔而來,他跪在門外雪地裡。
陳平安持劍橫掃,將她一分為二。
在門外的劍仙金色劍尖,橫移出一段距離後,依舊沒有被持劍之人拔出。
然後屋門被打開。
陳平安站在門口,“顧璨,我還以為你會說,只要炭雪死了,你也要自盡在我眼前的。我開門之前,還在想,這到底是你自己的想法,還是你娘親教給你的措辭。”
顧璨抬起頭,無聲而哭。
這是他離開家鄉在書簡湖這些年,第一次哭得重新像泥瓶巷當年那個小鼻涕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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