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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呼吸頓時為之一滯。
這是一種本能,像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遇見稚圭,甚至跟境界高低都關系不大,純粹是一種氣勢的強大鎮壓。
純粹武夫,大概某種程度,純粹二字的精髓在這裡。
藩王宋長鏡曾經在小鎮衙署內,同樣什麽都沒有做,能夠讓境界不俗的劍修劉灞橋,都覺得全身肌膚在被針扎。
砰然一聲巨響。
陳平安剛要有所動作,以防不測,結果整個人已經倒飛出去,狠狠撞在竹樓牆壁,癱軟在地,掙扎了兩下,只能背靠牆根,如何都站不起身,嘴角有鮮血滲出。
一腳踹陳平安腹部的老人,雙臂環胸,居高臨下望著那個淒慘的草鞋少年,冷笑道:“與人對峙,還敢分心!真是找死!”
陳平安伸手擦拭嘴角,吐出一口濁氣,站在牆壁那邊,如臨大敵。
老人淡然道:“世間隻說武道有九境,不知九境之還有大風光。你暫時才摸著了三境門檻,其實連二境的基石都打得一般,若是老夫不出現,你為了追求破境速度,一旦躋身三境,恐怕要壞了未來九境成的根本,武道一途,絕對容不得半點花俏虛誇,你先前做的還算不錯,但是遠遠不夠!因為你在第一境的散氣,做得差了!”
陳平安呼吸逐漸順暢起來,到底是淬煉體魄不曾懈怠片刻的少年,底子打得很好,要知道眼前老人嘴裡的“一般”,“還算不錯”,是何等之高的評價。朱河之流的世俗武夫,若是能夠得到這樣的評價,恐怕會當場激動得淚流滿面。
陳平安尚未理解這些曲折內幕,只是顫聲道:“受教了。”
老人一步踏出,整棟竹樓隨之微微一晃,李希聖那些畫符在綠竹之的無形字,微微顯形,流淌出一陣不易察覺的素潔光輝,如當初那隻月光瓶傾瀉在溪澗水面的場景,尤為動人。
老人心思一動,但是沒有理睬這些外物,死死盯住陳平安,道破天機:“泥胚境,在於找到那一口先天之氣,搭建武道茅廬的框架,氣為棟梁,氣為高牆!但是一氣呵成之前,卻要散氣散得徹底,將後天積攢下來的所有汙穢之氣,甚至是天地靈氣,一並摒除!純粹武夫,何謂純粹,是純純粹粹,來跟這個天地較一勁!莫要學那山練氣士,鬼鬼祟祟,到頭來只是做了仰人鼻息的看門走狗!”
陳平安聽得一知半解,而且內心深處,並不全部認可老人的說法。
老人嘴角翹起,冷笑道:“第二境俗稱木胎境,我倒是覺得開山境說得更好,山神仙山神仙,武夫偏偏要一拳劈開這座山!此境打熬筋骨,基礎打好了,未來成,根本不會輸給佛家的金剛不敗之身,或是道家的琉璃無垢之體,我輩武夫同樣可以淬煉出穩固極致的體魄。至於兵家,呵呵,不倫不類,所取之法,既像蟊賊又走捷徑,可笑至極!”
兵家確有一條通天捷徑,除了能夠請神下山,神靈附體,還可以在氣府內溫養一尊戰場英靈,英靈是一種先天強大、死而不散的陰魂,一旦與修士神魂成功交融,自身體魄,如同道教丹鼎熔爐,水火交融,屬於另一條道路,是一種極其強大的法門,但是在這個邋遢老人嘴裡,兵家的路數,簡直是不值一提,口氣之大,真是嚇人。
老人朝陳平安勾了勾手指,“來來來,老夫將境界壓製在三境,你使勁全部氣力,往死裡打,能把老夫打得挪動半步,算你贏!”
陳平安有些猶豫。
他根本沒有搞清楚狀況,從老人莫名其妙地出現,自稱是崔瀺的爺爺,到現在莫名其妙地要開打,陳平安一頭霧水,以崔瀺如今的身份地位,需要自己這個名不副實的半吊子先生去保護?而且老人自己都說了,武道一途,沒有捷徑可走,自己天資又差,這輩子能不能走到崔瀺一半的高度,陳平安都不敢奢望,老人的說法,豈不是自相矛盾?
老人不悅道:“你這種心性,真是無趣至極,要你打打,怎的,還要老夫跪下來求你出拳?”
陳平安性格倔強死強的一面,終於展露出來,依舊保持防禦姿態,紋絲不動。
老人眼神深處,晦暗不明,“老夫隻問你一句,想不想躋身三境,並且是天底下數一數二的三境?!”
陳平安點頭,毫不猶豫道:“想!”
老人微微側過頭顱,伸出手指,指向自己腦袋,神色跋扈至極,“那朝這裡打!你小子的性情脾氣,很不對老夫的胃口,但是看在巉瀺的份,再多給你一次機會,如果打得有些氣勢,我扶你一把,讓你去親身體會一下真正的三境風采。”
陳平安緩緩道:“那可真打了?我出拳不會留手的!”
老人哈哈大笑道:“少廢話,小娘們!你家怎麽出了你這麽個沒膽魄的?褲襠裡帶沒帶把的?你爹娘一定是膽小鬼吧?”
陳平安一股怒氣油然而生。
看似與人為善、心腸柔軟之人,必然有一塊堅硬如鐵的心境土壤,在苦難人生,死死支撐著那份看似愚蠢的善意。
泥瓶巷少年是如此。
一路遠遊千萬裡,練拳日夜不停歇。
陳平安一步向前,一瞬間爆發出驚人的速度,來到老人身前,右手一拳擊老人的額頭。
看似一拳,卻最終響起砰砰兩聲。
刹那之後,陳平安倒退數步,雙臂頹然下垂,然後一退再退。
原來第一拳砸老人額頭之後,巨大的反彈勁道讓陳平安的左臂劇痛,但是他的狠勁與此同時迸發出來,力氣更大的左拳緊隨其後,又砸在了老人腦袋。
只可惜兩拳之後,老人紋絲不動,打著哈欠,一副百無聊賴的可惡模樣,看著不遠處少年的窘態,老人譏諷道:“你的全力出拳是撓撓癢啊?老夫是你媳婦,還是你是我媳婦?先前說你是個不帶把的小娘們,真是沒錯。老夫要是你爹娘,非得活活氣死。”
陳平安臉色陰沉。
“怎麽,你爹娘已經死了?”
老人哦了一聲,故作恍然道:“那更好,一定會被你氣得活過來的。”
劇痛之後,陳平安雙臂已經徹底麻木失去知覺,但是陳平安依然快步向前,這一次高高躍起,擰轉腰身,一記鞭腿轟在老人的左側頭顱,除了沉悶聲響,老人仍是毫無異樣,陳平安借勢在空轉向,第二記鞭腿甩在老人右側頭顱。
這一次陳平安落地後,雙腳疲軟,肩頭一高一低,數次才穩住身形。
老人一臉看白癡的眼神盯著瘸子少年,問道:“既然左腿已經吃夠苦頭,為何第二次右腿還要出力更大,你不知道疼嗎?”
陳平安沒有說話,臉色雪白,肩頭起伏不定,雙腿受傷肯定不輕。
老人點點頭,“看來這是你的瓶頸了,真是讓人失望。”
陳平安第三次前衝,以撼山拳六部走樁向前,雖然速度前兩次都要慢一拍,但是氣勢絲毫不減。老人微微一愣,站在原地,好整以暇地安靜等待。
無數次走樁,撼山拳的那股神意早已融入陳平安的神魂,哪怕是手腳受傷,當他開始走樁,依舊氣勢如虹。
臉色慘白卻堅毅的少年在嫻熟走完拳樁之後,腳尖一點,高高躍起,揚起腦袋,猛然向下一錘,重重砸在老人的額頭。
少年向後仰倒,摔在地,大口呼吸,眼神充滿了無奈。
“聰明人,會知難而退,你小子可差遠了。但是!不聰明,這對了。要想當純粹武夫,不需要太聰明,聰明反被聰明誤。為此老夫……”
老人這才掠過一抹讚賞神色,步步前行,滿臉笑意,嘴說著:“賞你一腳!”
一腳閃電踹出,幅度極小,剛好足夠踢地陳平安的太陽穴一側。
陳平安竭盡全力抬起一條胳膊,格擋住那狠辣凶險的一腳。
最終手臂緊貼頭顱,整個人被一腳踹得撞在牆腳根,蜷縮在那裡,全身無一處不疼痛。
老人站在原地,居高臨下看著可憐少年,“你的武道底子,我已經徹底摸清楚了,方才是開胃小菜,接下來才是真的苦頭。你先去外邊打聲招呼,近期準備好大水桶,最好的溫補藥材,最好的金瘡藥,當然最好也準備好一副棺材,哈哈,老夫怕你一個想不開吊自殺了。也好,一家在地底下團圓。”
陳平安休整了足足一炷香功夫,才能夠勉強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屋子,在屋外廊道,看到面面相覷的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還有那位略顯幸災樂禍的白衣神仙,魏檗看到狼狽不堪的陳平安後,忍住笑道:“我這去準備等藥缸子,藥材膏藥靈丹之類的,不用擔心,牛角山包袱齋什麽都有,至於錢嘛,我先幫你墊著,什麽時候有錢什麽時候還,不著急,不過朋友歸朋友,在商言商嘛,利息還是要收一點的。”
陳平安擠出哭還難看的笑臉,點點頭,等到魏檗消失後,一屁股坐在廊道,背靠牆壁。
青衣小童輕聲問道:“老爺,練拳苦不苦?”
陳平安癱坐在地,身軀在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苦澀道:“苦死了。”
陳平安在風雪之的走樁立樁,青衣小童全部看在眼裡,自認以陳平安的二境武夫體魄,承受那份煎熬,他是如何都做不到的,太煎熬了,不是嘩啦一下手臂給人砍斷的那種,鮮血淋漓,哇哇大哭。而是另外一種鈍刀子割肉,呼吸一口都是喝罡風、吃刀子的感覺。
可如果連陳平安都覺得吃苦頭,青衣小童無法想象那份煎熬。
粉裙女童轉過頭,默默哽咽。
約莫半個時辰後,屋內盤腿打坐的老人站起身,沉聲道:“陳平安,開始練拳!”
陳平安歎了口氣,推門而入,青衣小童咽了咽口水,幫著輕輕關門,連看都不敢看那糟老頭子一眼。
青衣小童關門之後,跳欄杆坐著,十分惆悵。
想我在禦江叱吒江湖數百年,在整個黃庭國都是響當當的豪傑,呼風喚雨,高朋滿座,為什麽到了這屁大的一座龍泉郡,處處碰壁?大爺我最近運氣也太背了吧?以後會不會出門撒泡尿,都會不小心濺到哪路神仙,然後給人一拳打死?
這不符合老子行走江湖應該大殺四方的預期啊!
青衣小童哭喪著臉,雙手使勁拍打欄杆,惱火死了。
粉裙女童在一樓,和山神魏檗一起幫著生火,煮了一大缸的藥湯,香氣撲鼻。
這一大缸子的藥材,不貴,折算成白銀,也耗費魏檗八萬兩大驪紋銀。
窮學富學武,古人誠不欺我。
當然,世間絕大多數武夫,肯定不會像魏檗這麽一擲千金,否則再雄厚的家底也要給掏空。
竹樓二樓屋內,老人瞥了眼精神尚可的少年,“老夫除了幫你徹底散氣,還會同時淬煉你的體魄神魂,只要你堅持到最後,二境破三境,水到渠成,運氣好的話,躋身四境都不是沒可能。”
運氣好的話。
陳平安聽到這句話後,覺得板釘釘沒戲了。
老人微笑道:“今天接下來,老夫會注意每次出手的力道,不會讓你一開始覺得難以承受,不過到最後的滋味,呵呵,到時候你自行體會。”
陳平安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老人收斂笑意,心境頓時古井不波,緩緩擺出一個古樸滄桑的拳架,“老夫年紀輕輕的時候,喜歡遠遊四方,從不攜帶神兵利器,只靠一雙拳頭打遍山山下,曾觀天師擂響報春鼓!相傳遠古時代,雷神駕車擂鼓,震懾天下邪祟,激濁揚清。”
老人臉色平靜,“老夫一次觀摩之後,便有所感悟,悟出了這一式,名為神人擂鼓式!”
陳平安豎耳聆聽,一字不敢漏掉。
理由很簡單,苦不能白吃!
老人厲色道:“小子站穩了,先吃十拳!”
竹樓屋內響起一陣爆竹崩裂的清脆響聲。
連綿不絕的十拳,依次砸在了陳平安身的十個地方,力透氣府,使得氣機激蕩不平,如掃帚過處,灰塵四起。
收拳之後,老人笑意古怪。
做好最壞打算的陳平安,起先還有些驚訝,覺得老人出拳並不沉重,打在身完全可以承受。
然後一瞬間,陳平安驀然七竅流血,倒地不起,開始打滾。
陳平安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痛哭出聲。
練拳之時,除了聽朱河說過練武初期,不可喝酒傷身之外,還曾多次聽說一口氣不可墜,陳平安好不容易知道一點拳理,無珍惜,直到今天,仍是堅持不懈。哪怕事後聽林守一知道阿良那隻酒壺內的大福緣,陳平安也從不後悔什麽。
老人眼睜睜看著少年四處打滾,嗤笑道:“如何,滋味不錯吧?此拳精髓,在於拳勢能夠次次翻倍累加,便是被譽為金身不破的大羅金仙,你只要出拳足夠快,次數足夠多,一樣給你摧破得粉碎!”
老人說完這些,神情有些恍惚。
當年位於武道巔峰之時,他一直想知道一件事情。
若是道祖佛陀願意不還手,那麽被自己這一式不斷累積,最終能夠支撐幾百拳?!而自己又能夠遞出幾百拳?!
老人很快回過神,解釋道:“放心,老夫這十拳用了巧勁,不傷身軀皮囊,隻捶在了你的魂魄之。你咬咬牙,多半是能夠熬過去的。”
少年在地足足滾了半炷香,然後坐在地靠著楊老頭傳授的呼吸吐納,以及阿良教給自己的運氣法門,這才在一炷香後緩緩起身,滿身汗水,像是剛岸的落湯雞。
老人點頭笑道:“看來十拳還行,那吃下十五拳再說。”
片刻之後,陳平安繼續在地打滾,這一次撞到了牆腳根,以至於腦袋撞牆而不自知。
陳平安整整躺在地兩炷香,都沒能坐起身,更別談站起身跟老人撂什麽狠話了。
老人靜觀少年體內氣機的細微變化,繼續說道:“武道武道,也是大道!練氣士總是瞧不起純粹武夫,隻說武學而不言武道,認為武學永遠無法達到‘道’的高度,老夫偏不信邪!”
“老夫去遍觀百家典籍,某天讀至一段內容,書頁還描繪有一位婀娜女子,身姿容貌傾國傾城,字是說這位女子雨師,心系蒼生,不惜僭越,違反天條,擅自降下甘霖,她的金身便被拘押在一座打神台,日日夜夜承受那,天帝申飭的詔書當,有那‘自作自受’四字,老夫當時拍案而起,大罵混帳!怒氣難平,便走到外邊,正值大雨滂沱,老夫一拳打得雨幕向退去十數丈!”
“所以老夫這一拳,名為雲蒸大澤式!”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少年身旁,一腳踩在陳平安腹部,冷笑道:“起不來,躺著便是!老夫一樣能讓你知曉這一拳的妙處!”
陳平安氣海之,轟然一聲,仿佛迎來一場天翻地覆的劇變。
他當時跟隨崔東山從大隋返回黃庭國,途徑一座大水之地,霧氣升騰,十分壯觀,從崔東山縐縐的言語之,知道了那叫雲蒸大澤的魏巍氣象。但是美景是美景,承受了老人那一次迅猛踩踏,在自己體內經受這幅畫卷帶來的跌宕起伏,那真是名副其實“欲仙欲死”,老人一腳踩得陳平安位於下丹田的那座氣海,暴漲浮,陳平安感覺肝腸寸斷,下一刻要把五髒六腑全部都吐出喉嚨。
體內氣海每一次水霧升騰,陳平安像是被人向拽起一次,身軀從地面彈起,然後墜落地面,如此反覆。
最後老人似乎覺得身體彈跳的少年,十分礙眼,又是一腳踩下,“給我定!”
陳平安被那一腳死死踩在地面,少年四肢抽搐,臉龐猙獰,眼神渾濁。
只見陳平安全身下,無數粒極其微小的血珠,從肌膚毛孔緩緩滲出,最後凝聚成片。
老人怒喝道:“陳平安!聽好了!武道之起始的那口氣,竟然早已被你找到了,難道是拿來做樣子的不成?!人不能動,又如何?!唯獨這一口氣不可停墜!”
陳平安在渾渾噩噩之,模模糊糊聽到了老人的怒喝,幾近本能地在心湖之,默默發聲,算是發號施令,讓那條氣若火龍的玄妙氣機,讓它自行運轉,想去哪裡去哪裡,因為他實在已經無法控制身軀四肢,當下一根手指頭都掌控不了。
老人低頭凝神望去,視線之,一條粗細不過絲線、宛如火龍的氣機,開始在胸腔之內的經脈瘋狂亂竄,大笑道:“好!”
老人收回那隻腳,一手負後,一手對著陳平安屈指輕彈,“曾在山巔觀看兩軍對壘,真是精彩,仿佛是龍象鬥力,龍為水氣力最大者,象為陸地氣力最大者,那一戰可謂沙場百年之絕唱!老夫為之悟有一拳,名叫鐵騎鑿陣式!”
老人每一次輕描淡寫的彈指,陳平安要硬生生斷去一根肋骨。
這是陳平安第一次因為痛苦,而哀嚎出聲。
因為真正的苦痛,不只在肉身體魄,更是在神魂深處。
廊道外坐在欄杆的青衣小童,心驚膽戰,差點摔下去。樓下的粉裙女童,失魂落魄,突然蹲在地抱住腦袋,不敢再聽。
最後看著徹底暈死過去的少年,老人面無表情地走向屋門,打開門後,對那個瑟瑟發抖的青衣小童說道:“抬他去樓下,直接丟到藥桶裡泡著,衣衫草鞋都不用脫,別小看這麽點分量,對於當下的陳平安而言,想要穩固境界,不可以動它們。還有,記得告訴那個長得很脂粉氣的山神,別畫蛇添足,往裡頭加什麽靈丹妙藥,不然老夫是無所謂,但是這小子今天的苦頭,算是白白消受了。”
見到老人後,聽過了吩咐,嚇得青衣小童根本不敢走樓梯,直接一個蹦跳下去了。隻敢讓粉裙女童來搬動陳平安,他自己根本不敢與老人擦肩而過。
不過到了樓下,多此一舉地跟魏檗一番提醒之後,然後他二話不說、一路小跑向門外的粉裙女童,青衣小童一咬牙,腳尖一點掠出,又一點,飄然了二樓,搶在她之前,硬著頭皮走入屋內,背起了血人一個的陳平安。
把陳平安小心翼翼地放入藥桶,
滿臉淚痕的粉裙女童小聲問道:“魏山神,我家老爺真的沒事嗎?”
魏檗看了眼昏厥不醒的陳平安,“如果能夠堅持到最後,沒事,如果半途而廢,不單單是功虧一簣,恐怕會留下諸多後遺症,如一輩子滯留在武道二、三境,因為底子打得太結實,再想要整體拔高境界,無異於稚童提石墩,做不到的。”
粉裙女童有些懵。
青衣小童獨自走出屋子,坐在屋外的竹椅,雙手托起腮幫,怔怔發呆。
黃昏,之前浸泡在藥桶裡的陳平安,像是做噩夢而無法醒過來的可憐人,哪怕沉睡,一樣氣息絮亂至極,現在終於趨於平穩,粉裙女童踮起腳跟,滿頭大汗地趴在水桶,害怕老爺疼死,害怕老爺淹死,害怕老爺這一覺睡過去不會醒過來,她那麽瞪大眼睛,可其實她根本做不了什麽。
夜幕降臨,粉裙女童略微放心地走出一樓,坐在青衣小童身邊的竹椅。
兩兩沉默許久,青衣小童突然輕聲道:“傻妞兒,我決定了,我真的真的要好好修行了。”
粉裙女童興致不高,有氣無力道:“為啥?你不是說我們修行只靠天賦嗎,還說你躺著,能境界嗖嗖嗖往暴漲。”
青衣小童破天荒地耷拉著腦袋,“我不想次次下山入山,都遇到能夠一拳打死我的家夥。”
粉裙女童覺得這很難。但是今天自家老爺已經這麽慘了,她不願意再打擊身邊這個家夥,畢竟現在還是新年正月裡呢。
他揚起頭顱,高舉拳頭,“我要爭取那些家夥,兩拳才能打死我!”
粉裙女童有些別扭,總覺得怪怪的。
志向高遠?好像不太對。目光短淺?好像也不對。
青衣小童自己給自己打氣鼓勵,“我這麽個講究江湖道義的英雄好漢,不希望次次遇到那些家夥,只能躲在陳平安身後,太對不起我‘禦江俠義小郎君’的名號。我要讓陳平安曉得,我是真講義氣,不是嘴說說的!”
這次粉裙女童誠心誠意地伸出一隻小拳頭,輕輕揮動道:“加油!”
直到這一刻,打心眼瞧不起火蟒的青衣小童,心底突然有些感觸,這個傻妞兒,蠢笨是蠢笨了點,原來還是蠻可愛討喜的。
他一下子恢復嬉皮笑臉的德行,賤兮兮笑著問道:“傻妞兒,回說過的事情,你想好了麽?做我的小媳婦唄,有事沒事一起滾被窩?我哪怕現在不怎麽喜歡你,可是俗世夫妻,媒妁之言,指腹之婚,感情都是可以培養的嘛。只要你喜歡我行了,然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總有一天,我會變得跟你喜歡我那樣喜歡你,想到這個你美滋滋,對吧?”
粉裙女童泫然欲泣,“你臭不要臉!我要跟老爺告狀去!”
“咱們老爺睡覺呢,才顧不你。”
青衣小童樂呵呵道:“天掉個大餡餅在你頭,都不曉得接住,算啦算啦,真是個傻妞!也陳平安沒見過世面,才把你當個寶,換成我,最多給你一顆等蛇膽石。”
粉裙女童鼓起腮幫,氣呼呼道:“請你喊老爺!”
青衣小童一下子沉默下去,雙手抱住後腦杓,望向遠方,輕聲道:“是啊,陳平安是我們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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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平安是在大半夜裡醒過來的,行走無礙,但是體內氣象堪稱慘烈,只是不知為何斷了的肋骨都已經接,當然尚未痊愈,但足以見得魏檗花出去的那八萬兩,真不算打水漂,事實,如果換成別人去跟包袱齋購買,十六萬兩銀子都未必拿得下來,這是北嶽正神的身價。
陳平安換了一身嶄新衣衫,不敢走出這棟竹樓,粉裙女童善解人意地搬來一條小竹椅,陳平安在門檻附近安靜坐著。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一直坐到旭日東升,練習了一下劍爐立樁,這才起身去一樓的小床鋪躺下睡覺。
當天下午,老人睜開眼站起身,沉聲道:“開始練拳。今天隻錘煉魂魄,讓你去蕪存菁。”
陳平安隨之睜眼醒來,歎了口氣,默然走二樓屋內。
之後又被青衣小童背著離開二樓,再次在半夜醒過來後,吃了一頓飯,哪怕沒有半點胃口,陳平安仍是強行咽下,看著自家老爺拿筷子的手一直在顫抖,夾了幾次菜都掉回菜碟,粉裙女童一下子滿臉淚水了。
青衣小童只是埋頭扒飯。
這次陳平安略作休息,在門口那邊坐著,雙手顫抖地練習了劍爐,很快去睡覺。
整整一旬光陰,三天錘煉神魂,一天捶打體魄。
老人每次出手,拿捏得恰到好處,保證會讓陳平安一次次都前一天更加遭罪,所以根本不存在什麽習慣了、適應了那份痛楚的可能。
陳平安愈發沉默,往往一整天清醒的時候,都不說一句話。
偶爾粉裙女童詢問什麽,或是想要讓自家老爺開心一些,陳平安起先是笑著搖頭什麽的,後來是皺著眉頭了,最後有一次竟是滿臉怒意,雖然看得出來,陳平安在克制壓抑,但是青衣小童和粉裙女童都被驚嚇得無以複加。
當時陳平安欲言又止,嘴唇微動,可是始終沒有說什麽,去床鋪躺著,閉眼睛,不知是睡是醒,甚至會讓人覺得不知是生是死。
青衣小童曾經試探性詢問魏檗,到底陳平安在挨揍的時候,有多少痛苦。
魏檗想了想,說陳平安第一天遭受的苦楚,大概是一般的凡夫俗子,被人一刀刀剁碎十指吧,連骨頭帶肉一並剁成肉醬的那種,而且還得讓自己盡量保持清醒。之後每天更嚴重了。
第一天而已。
在那之後,青衣小童再沒有問這類問題。
他開始修行了。
變得粉裙女童還要勤勉。
這一天,陳平安在夜幕坐在竹椅,癱靠在椅背,魏檗緩緩走來,站在他身邊,陪著他一起看著懸在夜空裡的那輪明月。
陳平安沙啞問道:“魏檗,能不能麻煩幫我問一聲,阮師傅什麽鑄劍成功?”
魏檗這一次笑不出來,只是歎息一聲,點頭道:“我去問問看,事先說好,阮邛這次開爐鑄劍,是他離開風雪廟後的第一次出手,必然很重視,所以阮邛多半不願分心,未必能夠回復我。”
陳平安嗯了一聲。
陳平安已經顧不得什麽花錢如流水了,最早幾天,他還會在心裡默默記帳,後來完全沒了這份心思。
最近粉裙女童和青衣小童有意無意,都讓陳平安獨處,並不去打攪他。
陳平安起身的時候,輕聲道:“幫我跟他們說一聲,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是有些時候,真的忍不住。”
魏檗問道:“怎麽不自己去說?”
陳平安愣了一下,苦笑道:“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好像只是想到這件事情,會很累,我怕說了那句話,明天練拳會撐不下去。”
魏檗點頭道:“有點玄乎,但是我勉強能夠理解。放心吧,我會幫你說的,他們也會體諒的。”
天底下的武道修行,恐怕真沒有幾個武夫,一次幾次,間隔著,很正常,但需要每天連續吃這種苦頭,肯定不多。
老人悄無聲息地站在二樓簷下,聽到兩人對話後,只是笑了笑,便轉身回去屋內坐下。
魏檗無法徹底理解,很正常,因為老人的出拳,本身是一種不斷累加的“神人擂鼓式”,是心性更深層次的一種隱蔽錘煉。
淬煉體魄、清洗經脈、伐髓生骨是第一步,壯其膽雄其魂,才是第二步,真正最考驗的,還是錐心,老人像是一次次以尖銳大錐,狠狠釘入少年心田,其滋味,可想而知。
老人其實也很驚訝,一是少年至今還沒有失心瘋,還在咬牙熬著,打死不願說那句“我不練拳了”。二是這棟竹樓的玄妙,真是妙不可言。
陳平安躺在床鋪,卷起被褥後,整個人蜷縮起來,面向牆壁,一隻手使勁捂住嘴巴。
指縫之間,有嗚咽聲。
又是一旬。
這一旬,遭受的劫難,變得更加慘絕人寰。
其老人有要求陳平安自己剝皮和抽筋,自己親手去做!
有天夜裡,包扎得像是個粽子的陳平安坐在竹椅,突然站起身,身形微微搖晃,走向門外的山崖那邊。
他似乎想要練習很久沒有練習的走樁,只是一遍之後,只能放棄。
陳平安呆呆轉頭望向小鎮方向,嘴唇顫抖,欲哭不哭。
他突然問道:“魏檗,我知道你在附近,你能不能給我帶一壺酒?”
魏檗點點頭,“我身有。”
一隻已經開封的酒壺在陳平安眼前高處緩緩落下,陳平安伸手接住後,轉頭望向竹樓,“能喝嗎?”
二樓傳來一個冷笑聲,“喝個酒算什麽,有本事以後跟道祖佛陀掰掰手腕, 才算豪氣!”
陳平安轉回頭,月明星稀,望向遙遠的南方山山水水,他低下頭嗅了一下酒味。
他曾經背著一個醉酒的老秀才,老人使勁拍打他的肩頭,嚷嚷著“少年郎要喝酒哇!”
神色面容枯寂多時的少年,驀然笑容燦爛起來,狠狠灌了一口烈酒,咳嗽不停,高高舉起酒壺,竭力喊道:“喝酒喝酒!練拳練拳!”
片刻之後,少年憋了半天,還是忍不住給那一大口烈酒嗆出了眼淚,小聲抱怨道:“酒真難喝……”
但是少年仍是又逼著自己喝了一大口,一邊咳嗽一邊朗聲道:“書說了,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酒不好喝,但是這句話,真是美極了!”
最後少年莫名其妙地有些臉紅,不知是酒喝的,還是難為情,他輕輕向遠方喂了一聲。
少年像是在悄悄詢問某位讓他喜歡的少女,像是在說,喂,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