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乃是大明兵部尚書張國維。
張國維,浙江東陽人,天啟二年進士,曾在番禺做過知縣,後升任右僉都禦史,巡撫應天、安慶等十府,主持興建繁昌、太湖二城,疏通吳江,松江河道,擅長水利,後來著有《吳中水利全書》一書,可以說是個學者型的官僚。
此人為官清廉,品行高潔,在南直隸任上,不事鋪張,經常一騎一舸巡視河道,頗得崇禎讚譽。
崇禎十五年陳新甲與後金議和,事泄下獄後,張國維便被任命代替他,成為大明兵部尚書。
崇禎十六年,建奴入寇京畿地區,張國維部下八總兵一觸即潰,在言官下,張國維被解職,崇禎念及他治河之功,不久將其官複原職。兼右僉都禦史,馳赴江南、浙江督練兵輸餉諸務。然而張國維剛赴任十天,李自成便攻破北京了。
再後來,張國維轉戰江南,因部下叛亂被困,毅然自殺殉國。
天柱折,地維絕。――《淮南子・天文訓》,觀其一生,張國維算是對得起他的名字,國維國維,大明之維。
崇禎和顏悅色望向這位忠臣,微笑道:
“張大人不必拘禮,平身,快請奏來。“
張國維抬頭望崇禎一眼,急促道:
“臣剛得陝西塘報,賊酋李自成於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一在西安建偽順,建號永昌,改西安為西京,封賞群賊,大肆收刮秦地官民,湊集糧草物資,不日即將東犯山西。”
“正月初一的事,為何現在才稟告給朕?”
崇禎不溫不怒,隻是責備問道。
“臣罪該萬死,山西陝西塘報昨日便到內閣,臣今日才得閱。”
崇禎暗暗吃驚,原來是內閣有人把塘報壓了一天,崇禎抬頭望向陳演,陳演倒是毫不畏懼,目光炯炯朝皇帝看來。
“臣必當徹查,司禮監哪個不長眼的奴婢,竟敢隱瞞不報!”
一句話就把髒水潑到了司禮監頭上,司禮監可都是崇禎的人,難道是想讓崇禎自斷手臂嗎?
“不必了,闖賊不過虛張聲勢,此等消息,以後還是少報的好!”
崇禎反應讓在場眾人目瞪口呆,這種雲淡風輕與他一向的刻薄切燥完全不同,出乎所有人預料。
雲淡風輕隻是表面的,實際上皇帝比誰都急。
歷史上李自成是在崇禎十七年正月初八從西安誓師出征,臨行前發表了那篇有名的檄文“嗟爾明朝,氣數盡矣!”。
現在看來,這位大順開國皇帝搞不好會提前禦駕親征,到底是什麽刺激了闖王神經,又是哪隻蝴蝶輕輕扇動了翅膀,讓沒歷史軌跡發生重大偏移。
剛剛著手中興大明,李自成就要提前殺過來了,天亡大明乎!
“張國維,李闖來犯,宣大三鎮有何應敵之策?”
崇禎這句話問得很扯淡,歷史上李自成東征,途徑山西。山西,宣府,大同三鎮,除了大同副總兵周遇吉被逼無奈在寧武關稍作抵抗。其余各路明軍幾乎是望風而降,更不要說大同總兵薑,宣府總兵王通主動投降。
張國維跪倒在地,連連向崇禎謝罪,大敵當前,緊鄰前線的山西幾位總兵們顯然沒有什麽應對措施。
“起來吧,此事罪不在你,朕隻是問問而已,想那宣府三鎮年年耗餉百萬,尤嫌不夠,現在賊寇猖獗,竟然束手無策!”
群臣聽皇帝罵人早已習慣,隻是耷拉著腦袋,一言不發。
”山西怕是守不住了,
諸位都說說,朝廷該如何應對?李國幀,你的三大營還剩下多少人?” 崇禎將目光聚集在京營總督李國幀身上,李國幀早已從恍惚中清醒過來,鎮定自若道:
“皇上,末將以為,眼下判斷山西糜爛,為時尚早,宣大三鎮尚有精兵數萬,足可一戰,朝廷應盡早派出監軍,前往山西,固守待援,李自成長途奔襲,糧草不濟,必定不能持久,到時選精銳之士,尾隨擊之,必大獲全勝。”
崇禎微微頷首,京營總督李國幀乃靖難之役功臣襄城伯李F八世孫,崇禎十六年,加封太子太保,此人能做到三大營總督,除了祖上顯赫戰功,主要靠他的雄辯口才。崇禎曾單獨召見李國幀,與之討論兵事,被他的口才所折服。
後來的歷史發展證明,這位襄城伯八世孫除了耍嘴皮子,也沒什麽別的才能。
“李都督說的是,如此必能大挫流\,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固守必需糧餉,這糧餉統籌,還需要有人去辦。”
崇禎說罷,抬頭望向群臣,周圍頓時鴉雀無聲。除了張國維寥寥數人,其余人都低頭不語。
朝廷缺錢,沒人願意接這個差事,大臣們都知道崇禎脾氣,崇禎小兒,不通人事,即位以來遇事從不願承擔任何責任,有功則記在自己頭上,有過,總是想法設法推卸責任找人背鍋,薊遼總兵袁崇煥,前任兵部尚書陳新甲都是例子。
除了陳演等人事先得到消息,大多數人對李自成稱帝沒有任何準備。現在突然問禦敵之策,也隻有像李國禎這樣胡口亂謅了。
闖賊勢力如日中天,西安距離京師雖有千裡之遙,以大明九邊的糜爛程度,從西安打到京師,至多隻要半年。
群臣家底都在北京,李闖是什麽貨色,大家都是知道的,且不說以後改朝換,各人滿腔才學能不能得以施展,單是那句“闖王來了不納糧“就會要了他們老命。
“既然諸位沒有良策,那不妨聽朕來說說,”
崇禎說話語氣顯得很鎮定,一副胸有成竹模樣。
然而不等他開口,又聽戶部尚書倪元璐急切道:
“稟告皇上,鼠疫傳到了天津,天津多有軍民死亡,知府請求戶部撥款救災。”
崇禎稍微點頭,表示知道了。
”救災一事交由內閣商議決定,該撥款就撥款,無需多言!”
陳演正準備推說國庫空虛無銀可撥,卻聽皇上清清喉嚨道。
“救災無非是銀子的事,對付李闖逆賊,可不是銀子這麽簡單的。陝西的事情,陝西錦衣衛番子早稟告朕了,李闖惑亂天下,而今竟敢稱帝建號,是可忍孰不可忍!朕前思後想,眼下隻有一條路可走了!”
群臣愕然望向崇禎,看這架勢,他們眼中的“崇禎小兒“今天竟要破天荒第一次主動承擔起責任了。
“朕決定,恢復太祖舊製。”
皇極殿內頓時死一般沉寂,恢復太祖舊製?
莫非是剝皮充草,這可是朱元璋最愛做的事情之一,以崇禎嗜殺的個性,很有可能會這麽乾。
隻是,當今皇帝手裡無錢無兵,又不及太祖那般英明神武,他真的敢與大臣為敵嗎?
“朕決定,恢復舊製,賦予各路藩王兵馬財帛之權,允許各藩王自行招兵,令各藩王宗室三月之內領兵勤王,逾期不到者,罰沒薪俸,貶為民!”
崇禎皇帝說完,抬頭望向群臣,眼神中充滿堅定之色。
陳演手指顫抖了下,感覺眼前一陣暈眩,幾乎差點摔倒。
“皇上,讓藩王招兵,萬萬不可啊,萬萬不可啊!”
他幾乎是咆哮著喊了出來。
李國幀也立即意識到,如果讓各路藩王入京,他這個京營將官算是做到頭了。
“皇上難道忘了靖難之事?削藩乃是我大明歷代國策,不可動搖,”
不等他說完,又有五六名大臣附和,大意都是說藩王掌握兵權必將天下大亂生靈塗炭。
“諸位睜眼看看,現今大明內有李闖作亂,外有建奴虎視,中原各省,饑荒連年,百姓易子而食析骸而爨,試問還有比這更亂的嗎!”
崇禎早料到給藩王放權會遭到部分大臣反對, 卻卻沒想到他們反應會如此激烈。
在陳演等大臣看來,於公於私,絕對不能接受藩王入京。
明朝宗室藩王,不同漢晉唐宋。漢晉宗藩裂土臨民,猶如獨立王國,掌握有軍政大權,唐宋宗室不胙茅土,藩王中有才能的可以投身報國,或參加科舉,或馳騁疆場,成為賢臣良將,而明代藩王宗室,享受分封卻不允許接受封地,享有名義上的爵位卻不能凌駕平民之上,每月發放固定俸祿卻不能參與政事,也不能參與四民之業(即士農工商),更不能隨意離開名義上的封地。
最要命的還是這種藩王爵位時代相傳,除非全家死絕,否則一般不會取消。
說難聽點,這樣的制度就和養豬差不多,可以想象,這些藩王被圈養在高牆之中無所事事,除了可勁兒造人,再無任何樂趣可言。
有明一代,藩王數量龐大,明末藩王超過十萬,加上家屬親眷,人數恐怕不下五十萬。
實際上,大多數藩王無權無勢,備受鄉紳官員欺凌,甚至連太監也經常勒索。
南明隆武帝,因私自掌兵被崇禎下令軟禁鳳陽皇城監獄,守陵太監石頭應詔竟將他綁在石墩上,差點折磨致死。
這些藩王一旦掌握兵權,必然會重新洗牌,東林黨控制朝政的好日子,恐怕就要結束了。
“本朝國製,藩王不掌兵。還請皇上三思,當年太祖在時,憂慮藩王勢大,因此才有建文帝削藩之事,燕王勢大,靖難之役殷鑒不遠,倘若皇上再給藩王兵權財權,是養虎為患!助紂為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