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九。
中都鳳陽。
鳳陽知府衙門深處高牆內,朱聿鍵戴著手銬腳鏈,神色哀傷望向窗外。
窗外天色陰沉,臨近府衙的大街上行人稀少,偶有幾個面露菜色的百姓也是行色匆匆,如過街老鼠一般四處打量。
崇禎十七年正月初一,天崩地裂,中都鳳陽大地震。
州縣軍民傷亡慘重,數千幢房屋倒塌,連知府衙門大門上的牌匾都被震落。
地震過後,鳳陽境內陰霾密布,街道之上,不到黃昏,便伸手不見五指。
坊間傳言大明龍脈已斷,中都鳳陽怕是要像京師直隸一樣遭受瘟疫。
在謠言與恐慌的共同作用下,城內不少富戶開始逃離,物價騰飛,米價暴漲,由去年的每石一兩瘋漲到三兩,便是如此,也是有價無市,很難買到。
在朱聿鍵視線中,忽然出現兩個身披紅色鬥篷的中年人,皆是面白無須,面相凶殘。
兩人來到府衙衙門,未受到任何阻擋,徑直朝高牆走來。
朱聿鍵呼吸急促,臉色蒼白,眼神中充滿驚恐之色。
八年前,也就是崇禎九年五月,建奴阿濟格等統八旗兵十萬攻明,入喜峰口,明巡關禦史王肇坤拒戰,兵敗而死,明軍退保昌平,清兵再侵居庸、昌平北路。
一時之間,京師戒嚴,人心惶惶。
當時還是唐王的朱聿鍵救國心切,上疏請勤王,崇禎帝不許,他竟不顧“藩王不掌兵”的國規,在南陽一帶招兵買馬,自率護軍千人從南陽北上勤王。
一隊人馬行到裕州,巡撫楊繩武上奏,崇禎帝勒令朱聿鍵返回。
朱聿鍵此行沒有遇到清軍,卻與農民軍交手,亂打幾陣,互有勝負,乃班師回南陽明朝對藩王防備極嚴。即使朱聿鍵動機純粹,仍使當時在位的崇禎帝大怒,冬十一月下部議,將唐王朱聿鍵廢為庶人,派錦衣衛把這其關進鳳陽皇室監獄中。
如果不是崇禎穿越,南明諸帝中命運最為淒慘的朱聿鍵只會沿著歷史固有的軌跡走下去。
崇禎十七年崇禎殉國後,南京擁立福王之子朱由菘為帝,史稱弘光帝,囚於鳳陽的朱聿鍵被釋,被封為南陽王,南京禮部奏請恢復唐王故爵,卻不被允許。
弘光朝覆滅後,經過一系列波折,清順治二年,南明宏光元年,朱聿鍵在福州稱帝,改元隆武。
隆武帝雖未英明之主,卻被鄭氏家族集團所監控,清軍南下時,總領大軍的鄭芝龍竟然按兵不動,坐視隆武敗亡。
朱聿鍵被清兵俘獲後絕食而死,也算是以身殉國。
八年時間讓曾經意氣風發的少年淪為遲暮老人。
所謂虎落平陽被犬欺,經常有守陵太監”慕名”前來勒索錢財,朱聿鍵籌建兵馬早已經將家財耗盡,然而太監們覺不相信唐王已經到了山窮水盡,於是加緊勒索。
這個老朱家子孫倒和他皇兄朱由檢一樣頗有些骨氣,任憑守陵太監們威脅辱罵甚至拳腳相向,始終一毛不拔。
最後卻惹惱了管事太監石應詔,此人在鳳陽是出了名的飛揚跋扈貪婪成性,見朱聿鍵一毛不拔,也不和他廢話,直接把唐王綁到了石墩子上,一連綁了幾天,吃喝拉撒睡都在石墩子旁邊,把朱聿鍵折磨的差點喪命。所幸後來被鳳陽巡撫路振飛發現,上書崇禎,崇禎下令將石應詔處死。
然而石應詔的死去顯然沒有震懾到其他企圖發財的太監們。
路振飛巡撫淮揚,
暫離鳳陽,鳳陽守陵太監們隔三差五來到獄中勒索。 鳳陽地震之後,州縣大亂,這些太監就更加肆無忌憚,
在他們看來,關押在獄中的這位大明宗親必定將錢財藏於他處,不讓他吃點苦頭是不會交錢的。
“小唐王,雜家前日要的玉佩,你到底是給也不給啊?”
“小唐王,雜家聽人說你府上還有一副董其昌的山水畫,那畫現在何處?”
朱聿鍵緊閉嘴唇,把臉轉到一邊去。
“喲呵,不給你來點硬的,你還真不知道鳳陽府公公們的手段!”
兩太監相互交換一下眼色,其中一個從袖中掏出截黑乎乎的鐵棍,滿臉猙獰朝朱聿鍵走來。
“這東西你認得麽?這是前年韃子南下攻掠時留下的,就這一根鐵棍,一下下去,可以把你腦漿子敲出來。”
朱聿鍵臉色慘白,這些太監們的手段,他早就見識過了,如果手上還有一兩銀子,他早就交出去了。
這八年來他被守陵太監們勒索拷打,除了身上這件髒兮兮的囚服,再也沒有任何值錢東西了。
“小福王,雜家今個兒就好好伺候一下你。”
朱聿鍵痛苦閉上眼睛。和這些手握生殺大權的守陵太監相比,他這個戴罪藩王根本不算什麽,至少在鳳陽府地界上,沒人會因為他去得罪這些太監。
在這鳳陽高牆之內,哪怕是喊破喉嚨,也不會有人來救自己的。
狼牙棒敲打在朱聿鍵小腿上,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大明藩王頓時像野狗似得哀嚎起來。
“小唐王,你說還是不說!”
太監面目猙獰,掄起狼牙棒還要往下砸時,忽然聽見身後傳來炸雷般怒吼聲。
“住手!殿下!”
兩個太監回頭看時,只見一個滿臉橫肉的武將不知什麽時候衝進了牢房,手持一把明晃晃的順刀,殺氣騰騰。
“千 千戶大人,您怎麽來了。”
兩個太監被眼前景象驚住,一時竟然手足無措,呆呆站在原地。
大明律規定,嚴禁藩王接見百戶以上的武將,戴罪藩王尤其如此。
這也是朱聿鍵被關押鳳陽多年,卻與千戶谷國珍一直沒有交往的原因。
實際上谷國珍對這位落難藩的遭遇也表示同情,太監欺凌朱聿鍵的傳聞他也聽說過一些,不過礙於身份,一直不能來牢房探望唐王。
崇禎十七年正月初八,一隊禦使突然來到鳳陽,說是要有聖旨對朱聿鍵宣讀,讓谷國珍親自帶路。
這位禦使谷國珍頗為熟悉,他便是當今大明司禮監秉筆太監王承恩,谷千戶不久前才和他在紫禁城見過。此人是崇禎心腹, 因此谷國珍對他印象深刻。
谷國珍多問了幾句,王承恩口風很緊,隻說是喜事。
谷國珍帶王承恩來到鳳陽知府官邸,讓王公公在府上稍候,自己連忙帶人來到鳳陽大牢。
剛一進門,便望見兩個守陵太監在毆打唐王。
“便是被貶為庶人,也是大明宗室,你們兩個不長眼的,竟敢毆打宗室,忘了石應詔是怎麽死的嗎!”
谷國珍勃然大怒,不由分說上前就是一腳將其中一個太監踢飛,口吐鮮血在地上打滾。
千戶上前幾步,還要再打時,被旁邊朱聿鍵攔住。
“大人繞過他們,放他們走吧。”
谷國珍抬頭望向朱聿鍵,不禁心下滄然。
他面前這個大明藩王已經不成人樣,披著件破舊囚衣,骨瘦如柴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
說話之間,一瘸一拐朝谷國珍走來,就要對千戶大人行禮。
谷國珍連忙扶住朱聿鍵,那個沒受傷的太監剛準備逃走,被谷國珍喝住。
“鳳陽陵守,千戶谷國珍見過殿下!”
明末藩王地位卑微,尤其是像朱聿鍵這樣的戴罪藩王,不要說是見千戶,平日裡能見到一個百戶都無可能。
之前欺凌朱聿鍵的陵守石應詔不過是個副百戶。
朱聿鍵遲疑著不敢回話,八年的牢獄生活已經將曾經銳意進取的唐王折磨成遲暮老人了。
“殿下!讓您受苦了!”
谷國珍連忙上前,親手給朱聿鍵除去手銬腳鏈,捧住朱聿鍵瘦骨嶙峋的雙手。泣不成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