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能病亡於軍中,新城侯、征夷右副將軍張輔按軍法,立刻暫領東路軍十余萬人馬的統率權,並率軍繼續向安南國境內進軍。九月中旬,張輔攻佔北江府城,並向大江(紅河)北岸挺進。
不久後,朝廷聖旨快馬到達了前線,詔令張輔正式統領東路軍全部明軍。
此時明軍兩路大軍,軍民共計三十萬人已完全推進到大江北岸;大軍東西兩路駐扎,面對著安南軍的千裡防線。
張輔帶著騎兵護衛趕到朱高煦軍中時,朱高煦正在準備圍攻木丸州城。
……木丸州位於大江北岸,與白鶴江交匯之處,城池堅固、並有重兵防守,一看就是塊難啃的硬骨頭。
所以朱高煦起初是沒打算強攻這座城池的,但後來幾個主動投降的安南國官員,帶來了一個消息:木丸州主將的名字是阮公瑰。
這時他才改變了主意。
朱高煦立刻想到,那個被派去河內當奸諜的阮智。阮智曾談起,他有個遠親叔父叫阮公瑰,是河內的一個貴族。阮智能當武將,就是走的這個關系門路。
阮智十分貪生怕死,他叔父阮公瑰也是因為出身貴族、主動投降了胡氏才得重用。朱高煦不禁懷疑,阮公瑰真有將才?
朱高煦覺得,人的能力高低,與先天的天賦、後天的歷練都有乾系。身份地位有高低貴賤之分,但天賦沒有,無論貴族或平民,生出一個天賦好的人、都有一定的概率。所以貴族裡資質平庸的比例,與平民百姓差不多;但是貴族能身居要職的機會大得多。
於是朱高煦判斷,阮公瑰極可能是個庸才。
他遂覺得有機可乘,不管三七二十一,下令全軍準備攻打木丸州。
木丸州城外已經建好了溝壕藩籬等圍城工事,將士工匠正在伐木建造雲梯,一派忙碌的景象。明軍圍困不住此城,因為城池有水門,安南軍有水師。攻城先修防禦工事,朱高煦是為了防備城裡的人突然衝出來反擊、破壞他的攻城器械。
當年朱高煦守永平,被江陰侯吳高的遼東軍攻打,吳高是沙場宿將,上來就是先修圍城工事。這些手段,朱高煦都是記在心裡了的。
……張輔來到塵土彌漫的營地上,下馬向朱高煦行禮。朱高煦也先翻身下馬,客氣地回拜,他很尊重這個新城侯。
畢竟新城侯的爹張玉,當年為了燕王府的大業、為朱棣一家的皇權獻出了生命。張玉在重圍中死戰,被射得像刺蝟一般、渾身沒有一處好的皮膚;他比朱能還慘,連一天好日子都沒過,只有死了之後才受了追封榮譽。
張輔一邊寒暄,一邊認真地觀察著營地上的景象。此地非常嘈雜,鋸子鋸木頭的噪音、叮叮哐哐的敲打聲,以及漢子們下力時齊聲的吆喝、歌唱,好像在一個工地或礦廠上。
“我聽到成國公的噩耗,十分痛心,幾晚上都沒睡好。”朱高煦說道。
張輔道:“成國公之不幸,著實叫人惋惜,將士們無不傷悲。不過我已安撫了將士,以免損了大軍士氣。我告訴大夥兒一件舊事,當年開平王(常遇春)征元不幸殆於軍中,曹國公(李文忠)代之,終大破元軍。”
朱高煦聽到這裡,不禁多打量了兩眼張輔、這個三十出頭器宇軒昂的年輕大將。張輔神態從容嚴肅,舉止沉穩冷靜,頗有幾分氣度。
蔭受了父輩功德的人,也有出息的,張輔或許就是那樣的人。若非他爹張玉為朱棣賣命立功,張輔不可能年紀輕輕就能封侯、並統率十幾萬大軍。
朱高煦好言道:“幸好成國公有兒子,我父皇定然不會虧待功臣之後。
”張輔歎息了一聲:“成國公正當壯年,若沒有這番劫難,朱勇兄弟何至於無依無靠?朱勇方十幾歲,這便要擔起全族之責,唉!”
朱高煦不動聲色地點頭稱是。他心道:張輔確實已經完全擺脫了對張玉的依靠,能獨掌一方的人,才能說出這番話來。以前朱高煦見過一些年輕人,爹媽不在了反而過得很開心,因為無人管束可以隨意揮霍了。
倆人感念了一會兒朱能,張輔隨即問起了正事,他遙指前面的大片工事,說道:“安南軍沿大江構築防線,漢王殿下這番作為、大舉圍攻木丸州,您是欲從西面打開缺口?”
朱高煦隨口道:“我正在考慮。”
張輔聽罷愣了一下。
朱高煦見狀忙道:“我攻木丸州,無關大局,只是覺得這座城能拔掉。”
張輔:“……”他怔了好一會兒,這才輕輕提醒道:“在下拜見漢王之前,看了一番此城,城池很堅固,上面的守軍也不少。”
朱高煦道:“不管怎麽城,都是人在守,還是要看人。”
張輔也不多爭執,這時他點了點頭,不置可否。
二人一起巡視了一會兒圍城工事,朱高煦請張輔到了中軍行轅。幾間孤零零的瓦房,周圍的房屋都被明軍拆掉了。泥夯的牆,很多竹子造的家具,簡陋的中軍行轅裡擺著地圖、卷宗和紙筆。
張輔瞧了一會兒掛在牆上的幾張圖,抱拳道:“安南軍沿大江防守,定然為了拖延官軍進展,欲令官軍在瘟疫、多雨中不戰自退。我軍若要突破此地,首先要渡過大江,其次要攻佔安南國的東都升龍(西都是清化)。不知在下所言是否有理?”
“新城侯所言甚是。”朱高煦讚成道。
張輔聽罷,繼續道:“多邦、升龍二地的敵兵最多。咱們要攻佔升龍,有兩條路走。若走西面,要先後拔木丸州、多邦城、升龍,一路攻打重鎮;好處是,若漢王能攻陷木丸州,打通白鶴江與大江交匯之處,此地大江江面較窄,更好過江。
若走東面,下遊江面寬闊,安南軍水師主力在此,渡江水戰需得一番苦戰。不過只要能從此地渡過大江,則可以繞開木丸州與多邦城兩地工事,直逼升龍城下;圍城攻援,引誘多邦城的敵兵前來相救,則無需強攻多邦城了。
我聽到消息,安南國胡氏父子多次派人修建多邦城,將此城的工事建造得固若金湯,十分難攻。”
朱高煦問道:“新城侯以為哪條路更好?”
張輔道:“兵法雲,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在下以為,大軍於沲江建造戰船,水戰之後直趨升龍城下,可避開木丸州、多邦兩座堅城,似乎更為容易。”
“官軍臨時建造戰船,能奪取大江江面?”朱高煦問道。
張輔頗有些遲疑,說道:“在下自當盡力打贏水戰。”
朱高煦踱了兩步,“既然無法保證一定能成功,咱們就該廣撒網,創造更多成功的機會。新城侯在沲江造船,準備水戰;我部先拿下木丸州,嘗試建造浮橋渡江。待大軍能過大江之時,兩路大軍再合兵一處,集中兵力攻打重鎮!”
張輔沉默了片刻,抱拳斬釘截鐵地說道:“末將遵令!”
就在這時,空中忽然傳來“轟”地一聲巨響,叫人誤以為是打雷了一般。但很快響動愈發頻繁起來,那是明軍的炮響。
朱高煦抬頭看了一眼門外的天色,說道:“明日一早,我部便能正式開始攻城。咱們倆先各自乾好自己的事, 盡力成功。”
張輔抱拳道:“既然如此,末將不多留了,立刻返回軍中,遵照漢王之令建造戰船。告辭!”
朱高煦親自送張輔到瓦房門口,然後叫趙平送張輔出大營。
明軍的工事內,四處是硝煙彌漫,火炮陸續在響,火光像雲裡的閃電一般閃爍著;明軍的步兵都在工事後面觀看,此時還沒上。工事後面的空地上,無數的工匠士卒們仍在在趕工雲梯、衝車等器械。
藩籬前面,五百步以外就是木丸州的城牆。只有明軍的火炮在響,安南軍並未還擊……因為還擊沒用,安南軍的炮打不了這麽遠。
明軍的重炮叫洪武大炮,看起來又大又笨又粗,裝幾十斤重的石彈或鐵彈,沒有準星等配件,看起來十分粗糙。但它依然是此時最先進的鐵鑄重炮,沒有那個鑄造技術的話,鐵鑄的大炮很容易開裂。
洪武大炮在較遠的距離上,作用和拋石機相似,重彈拋射,飛到空中,然後在地上砸個坑,或是落到城牆上砸得轉土崩裂碎石飛濺。近距離上也可以塞木馬子夯細土裝散彈,碎石小鐵丸在面積上進行殺傷,離得較近時,效果比較好。
朱高煦騎著馬,沿著藩籬工事內巡視,觀摩著將士在那裡放炮。地動山搖的響動,陣仗非常大,但炮彈準頭和殺傷力確實有限,距離五百步,大部分炮彈就打不中城牆這樣的大目標了,打中了殺傷范圍也不大。
這個時代威力最強的兵器,就是如此模樣。朱高煦心裡很清楚,最終決定勝負的,還是要人馬衝到跟前,靠刀槍弓弩火銃來分出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