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從臥房出來,想去前院,她的氣色很不好。
日本國博多港那邊的事傳回來之後,她的公公姚逢吉已經兩頓沒吃了,也不怎麽說話。秦氏強壓住內心的情緒,想去廚房給姚逢吉熬點粥。
她從一條石板路往前走,左邊是房屋的牆壁、右邊是圍牆,這條路便形成了夾道。剛到轉角處時,她忽然聽到牆後有人說話。
隱約有人道:“不會是命裡克夫罷?”
秦氏聽到這裡,立刻站在了原地。
剛才說話的人應該是廚房裡的王大娘。很快又有個女子的聲音道:“你可別亂說。”聽聲音應該是內宅的一個丫鬟,秦氏當然認識,那丫鬟平日裡做些洗衣裳、端茶送水的活。
王大娘的聲音道:“你不說誰知道?照我看,少夫人真該拿著生辰八字,找個算命的瞧瞧。”
丫鬟的聲音道:“誰敢說這種事呀?”
王大娘道:“遲早有人說。斜對門李茂才家的就說過,每次見咱們少夫人,穿的衣裳都不重色的、戴的首飾也不一樣,話裡酸得很哩。姚公子待少夫人千依百順,如今這般下場,能沒人說道?還有她過門那麽久了,肚子還沒動靜,要是給姚家留了個後也好……”
秦氏氣得臉色發白,雙手直抖。但她還是忍住了,心道:如果這時候走出去揭穿她們,府上必會鬧得雞飛狗跳、節外生枝,那些難聽的話說到台面上,自己也不見得好。不如暫且記在心頭,往後再尋機收拾這個王大娘!
秦氏咬了咬牙,便轉身徑直往回走。
她在臥房裡坐了一會兒,忽然起身、動作也麻利起來,到櫃子裡找了一身青色打底的絲綢好衣裳,然後換衣打扮。過了一會兒,從秦家帶來的小丫鬟進來時,秦氏便吩咐丫鬟:“去叫管家幫我備一輛馬車,我要去皇宮。”
準備妥當,秦氏便乘坐馬車出門。隨行的管家提到,聽人說走北安門、北上西門進皇宮,離后宮更近。於是一隊人馬便去了北安門。
秦氏進皇宮花了很長時間,她們要等宦官入內通報、記錄名冊,得到準許之後,秦氏又經過了搜身等名目,這才被宦官帶著進了皇宮。
到了賢妃宮,秦氏見到了小姑子姚姬,立刻便跪伏到地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姚姬唉聲歎氣了一陣。
秦氏哭訴道:“我聽說使船在港口被燒了,船上的人也被殺死。我夫君卻沒在船上,他是不是被日本人抓去了?”
姚姬扶起她:“現在沒人知道姚芳等人的下落,只能等消息。日本國與朝廷已斷絕往來,且相隔數千裡,著急也沒有用。”
秦氏又哀求道:“妹妹讓我見見聖上,求聖上派人去救他,他一定還沒出大事。”
姚姬卻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姚芳是我哥哥,也是父親唯一的兒子,我們都很擔心他。但是萬勿如此煩擾聖上。”
“為何?”秦氏哽咽道。
姚
姬的神情也很傷感,但她並沒有哭,倒顯得依然鎮定。她打量了秦氏稍許,說道:“因為沒有用。日本國不歸朝廷管,那邊的人也不聽聖旨,不然他們怎麽敢燒殺大明的使船?我們若去強求聖上,除了讓他煩惱,還能有甚麽用?”
秦氏怔怔道:“皇帝也救不了一個人嗎?”
姚姬道:“如果真有辦法,不用我們去求,聖上看在姚家的功勞和情分上,自然會辦;如果根本就做不到的事情,不管怎樣,仍是於事無補。再說兩國交戰不是兒戲,永樂朝征安南國之役,國公也能殞於赴任之中,戰場上的死傷更是成千上萬。要是再以這樣的私事為難聖上,不見得有好結果。”
秦氏渾身一軟,淚眼婆娑地說道:“怪我不識大體。”
姚姬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對你來說,相當於天塌了,此時識不識大體並不要緊。可是我們心裡得有數,這不是能強求的事。嫂嫂且回去等著,我自會想辦法,時機恰當便在聖上面前說話。”
就在這時,一個女官急匆匆走到了殿門口,說道:“賢妃娘娘,聖上駕到!”
“先去迎駕罷。”姚姬看了秦氏一眼,隻說了一句話,並未多言。
倆人走到庭院裡的一道走廊上時,秦氏見到了一個身穿紅色團龍服、頭戴烏紗帽的魁梧男子,她心裡明白,這便是小姑子的男人、當今皇帝朱高煦。
她們倆一起跪伏在路上,向皇帝行大禮。
朱高煦走過來,彎腰將姚姬扶起,又轉頭看了秦氏一眼:“都起來。”
秦氏起身時,又瞧了朱高煦一下、發現他也正打量自己的臉。秦氏這才意識到,自己的眼睛估計是紅的,便立刻垂下了頭。
“她是臣妾的嫂嫂秦氏。”姚姬的聲音道。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說話很簡短:“先進屋去罷。”
一行人回到了姚姬住的宮殿裡。朱高煦在一把大椅子上坐下,招呼姚姬和秦氏道:“坐下說說話。姚夫人,令翁平夷侯(姚逢吉)可好?”
秦氏道:“回聖上話,家翁近日有些憂沉,用膳減少,應無大礙。”
她想起姚姬的話,要時機恰當才說姚芳的事。秦氏也不想添亂,忍著沒有在朱高煦面前哭訴。
朱高煦一副感概的樣子,道:“當年朕在雲南起兵,用人最重要的是信得過,那時候能相信的武將、真的太少了,平夷侯算是一個。現在朝中的鄂國公平安,也得感激平夷侯,要不然平安連躲的地方也沒有。”
秦氏也不知道、為甚麽皇帝忽然說起了姚逢吉。她以前居然沒聽過這些事,忽然覺得姚家真的是挺厲害的。
朱高煦又道:“當年姚芳也在暗中幫了我不少。那些崢嶸歲月裡,朕常常在朝不保夕之中,真是難以忘卻。”
秦氏聽到這裡不知道說甚麽好。
朱高煦接著說道:“姚芳應該還沒有性命之憂。姚夫人回去寬慰寬慰平夷侯,讓他不要太過傷心了,現在還不到傷心的時候。”
“真的嗎?”秦氏急忙問道。
朱高煦點頭道:“目前日本國正在與大明朝廷博弈,他們不是第一次這麽乾,洪武朝時就得手過一次。博弈最好是盡可能地了解對方的真實意圖、底線等等。錢習禮等朝廷文武,當然不能隨便殺了,日本人必定想從他們嘴裡掏出有用的東西。”
秦氏關切地問道:“會被拷打麽?”
朱高煦看了她一眼:“活罪怕是免不了,現在他們只要能活著回來就不錯了。”
秦氏忙道:“聖上說得是。”
朱高煦接著說道:“對於人質,朝廷不能強逼日本國就范。太祖皇帝便曾以征討日本國為要挾,欲讓日本國取締倭寇、交出涉嫌奸諜活動的罪犯,但沒有起到作用。所以咱們只能用錢贖人。”
不知不覺地,秦氏竟然覺得越來越有希望了。
朱高煦的聲音道:“咱們也不能以朝廷的名義贖人,否則會讓日本人覺得奇貨可居、提出讓咱們更難以接受的條件。錢習禮是進士,姚芳的身份是富商,因此咱們可以設法向日本人傳遞消息,以錢家、姚家家眷的名義,提出用五百萬文錢贖回一眾人。這個錢實際則由皇宮內府撥付,如果日本人隻對數額有異議,也是可以接受的。
錢習禮、姚芳等人只是去談判的,也沒乾甚麽壞事。日本人若是殺了,也起不到甚麽效果,他們又缺銅錢流通,所以用銅錢交換、很有可能成功。”
秦氏急忙跪倒在椅子前面,叩首哽咽道:“聖上大恩大德,妾身沒齒難忘。”
朱高煦做了個虛扶的動作,好言道:“快起來,這也朕願意辦的事情,但凡有法子,朕定會盡力。”
秦氏繼續拜道:“妾身叩謝皇恩。”
她起身時,見姚姬的目光正在朱高煦臉上,她露出了感激的表情。朱高煦輕輕點了一下頭。
秦氏見朱高煦看姚姬的神色,忽然想起了姚芳待自己,隱約有相似之處。秦氏感覺得出來,姚姬還是很得寵的。
朱高煦說完了話,便道:“賢妃好不容易與娘家的人說說話,朕明日再來。”
秦氏立刻道:“時辰不早了,妾身不便在宮中久留,這便請旨辭別。”
姚姬道:“那嫂嫂得空閑時,再來宮中見面。姚芳有任何消息,我會派宦官去娘家,告訴嫂嫂。”
秦氏再次向皇帝、賢妃道謝,然後堅持要走。姚姬便派人送秦氏出去了。
秦氏一路走出北安門,重新上了馬車,一時間覺得心情比之前好受了很多,至少真的有了希望。因為皇帝不是說的場面話,他把怎麽營救的具體辦法都說得很仔細,而且聽起來很可靠;秦氏當然能分辨,皇帝是認真在對待這件事。
有了這次經歷,秦氏也發現,今上的名聲不太好、純屬誤傳,實則他待人相當溫和,根本不是個嗜殺暴戾武夫;只要親眼見過皇帝的人,便會明白他是個很沉著、得體的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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