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芳還在石見國。他平素居住的地方是石見衛,乃明軍設立的兩個衛之一;另一處是九州的博多衛。
石見衛不在石見城,而在海邊,衛附近已經修建了港口碼頭。原來就有的石見城、則位於東南方,修築在一處重要山谷通道的山坡上,由日本人陶靖守衛。
此地明軍的中心在海邊,是為了得到來自海洋的增援、以及運輸出海口。而石見國的日本軍,原來主要防備的敵人、都是來自陸地上的其它地區,所以設置的地方不一樣。
石見銀礦的位置,還要深入東南山區,在深山裡。從石見衛、石見城到銀礦一路,明軍已修繕了一條驛道,沿路有驛站官鋪;同時在重要礙口,修築了屯堡,設立守禦千戶所、守禦百戶所等若乾單位。
明軍在石見國有三條驛道,除了銀礦到石見衛、港口的驛道;第二條是從銀礦到大森城(大田市)的驛道,作用是將大森城控制的邇摩郡糧草,運輸到銀礦。第三條是出雲國地區、到大森城的驛道,也是為了運輸出雲國糧草。
目前看來,日本國應該能保持暫時的平穩,蓋因征日本國之役(日方稱博多之役)讓日本幕府和諸國的精兵損失慘重,一時間難以組織起新的戰事;而有大明官軍摻和的戰爭、烈度很大,一二般的軍隊發動戰爭毫無意義。
所以過一陣子,大將平安等一些文武,以及水師主力便要回國了。姚芳也準備趁此機會回大明。
但盛庸中軍文武判斷,中長期日本國還會發生戰亂,各方的矛盾已經激化了……
這天姚芳接到了石見衛的知會:大內家臣毛利貞長要來石見國巡視,日方“國衙”目代大內勝、請明軍派姚芳前去,一同接待大內家的人。
姚芳立刻接受了邀約,他覺得大內勝或許又得到了甚麽消息。
帶著幾個侍衛隨從,姚芳沿著驛道騎馬南行,去石見城的路程並不遠。當周圍的平地漸漸狹窄,兩側的山林越來越近時,石見城就在山谷礙口的東邊山上。
山腳下有一道鳥居,他們進入“神域”之後,路過石見八幡宮神社,再往山上走便是石見城。神社後山有一片櫻樹林,正當盛開絢爛之時,十分美妙。可惜姚芳有事,沒能逗留賞花。
大內勝已經在城外等候了,兩人見面,便用漢話相互說了簡單的“幸會”,大內勝垂手鞠躬,姚芳抱拳執軍禮。
大內勝身邊的翻譯官說道:“毛利君明日才到,請姚將軍到大內君家下榻,明日一道迎接毛利君。”
姚芳其實沒有軍職,但他也沒糾正日本人的稱呼,隻道:“叨擾了。”
翻譯說罷,與大內勝一起再次向姚芳鞠躬,姚芳隻好又還禮。一行人進了城。
現在的大內勝,比以前的處境好過多了,他做的那個官“國衙目代”比較有權力,俸祿也更高。
名義上石見國屬於大內氏,本國最高長官是守護代陶靖;守護代的意思,便是代理守護大名,權力相當於石見國的守護大名。
而“國衙”是負責本國諸多事務的衙門,管理吏務(事務官);以前叫“國司”,厲害得很,直屬京都,權力極大。後來各國守護大名開始封建化、軍閥化,逐漸將國司變成了下屬衙門,成為國衙。而今國衙雖完全受守護代統領,但因其吏務的職能,依舊有很大的影響力。
石見國的明軍主要關注銀礦、與運輸線驛道,
對於石見國的管理權力沒怎麽過問。因此現在的陶靖、大內勝,實際上都比原來的地位高多了。 大內勝的新家不大,主體是一個院子,但很精致。
院子裡有小型的園林,裡面有假山奇石、花草樹木,還有石雕的亭子,十分風雅。大明朝的園林,人們一般都能在裡面活動;而這種園林只能在周圍觀賞,有所區別,仿佛介於園林、盆景之間的稀奇事物。
大內勝引姚芳入廳堂,而隨從們都在院子外面止步。
二人再次開始熟練地擺好紙墨,這時大內勝的老奴拿著茶具進來了。
大內勝寫了一些文言文,大意是:本來應該叫妻子澀川氏來敬茶,但妻子有事外出未歸,失禮。
日本國官員的妻子與大明貴婦是一樣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婦人根本就不可能做官,那澀川氏出去作甚?姚芳覺得很好奇,但他沒有繼續打探,畢竟是別人家的私事。
姚芳想了想,側目看了一眼專心致志擺弄茶具的老頭,便寫道:我過段時間可能要回國了,原先許諾的銅錢一千萬文,事情已移交給了守禦司北署日本指揮使靳石頭。大內將軍在恰當的時候,可以聯絡靳指揮;他將用分期撥錢的方式,將這筆錢陸續交給將軍。
以前姚芳就解釋過,守禦司北署,相當於負責國外事務的錦衣衛。大內勝是知道的。
大內勝看了一眼,點頭應允。
姚芳從腰袋裡摸出了兩枚銅幣,放在了桌案上,然後又寫:按照大明中央銀行的規矩,新錢一枚抵成色良好的舊錢兩文。咱們之間的交易一千萬文、默認為成色好的舊錢,如果送來的是新錢,數額便要折半,將軍可有異議?
大內勝拿起兩枚銅錢觀摩了一陣,看了姚芳一眼,再次點頭。
姚芳見狀,從懷裡拿出了一小疊紙來,紙上有文字、蓋有守禦司北署印章,但每張紙都只有一半。姚芳寫道:這是守禦司北署開具的欠條,每張抵新錢五十萬文,守禦司給一次錢,你便給他們一張;守禦司要拿回去交差報帳,現在朝廷的吏治管得嚴,要防止官員貪汙。
大內勝的神態好像放松了下來,如此正式的公文、似乎能讓他安心,看起來大明官府是誠意在做這件事。
他想了想,提起筆在紙上寫道:我有一條重要的消息,這消息不用給錢。足利義圓(義教)逃到了周防,得到了家督大內盛見的秘密庇護。
姚芳看罷直覺這消息果然很重要,但他一時沒有想清楚是怎麽回事,畢竟日本國內的關系、實在太複雜了。姚芳想了好一會兒,便抱拳拜道:“多謝。”
大內勝聽得懂簡單的話,他跪坐在對面也欠身鞠躬。
他看了姚芳一眼,便又在紙上奮筆疾書。大意是:足利義圓、是前任征夷大將軍足利義持的同母兄弟,前將軍應該有意讓義圓作為繼承人;但當今征夷大將軍足利義嗣,乃義滿的嫡子,去年得到了關東公方及好幾個有力守護的擁護,忽然做了征夷大將軍。
姚芳看完,寫道:大內家督想支持義圓?
大內勝搖頭,書寫道:義嗣有東國等諸多有力守護擁護。而大內家自顧不暇,因有投靠大明背叛幕府的嫌疑,目前無法召集西國諸家形成同盟,完全無法與幕府抗衡。
家督在戰前曾上洛,拜見過前將軍足利義持。有些跡象表明,家督與“前將軍”(義持)已經完全和解,認為“前將軍”是日本國的希望。
“前將軍”被刺之後,被迫承擔《山城和約》的責任,以至身敗名裂,此事讓家督(大內盛見)十分不滿。因此我認為家督庇護義圓,是出於對“前將軍”(義持)的忠誠。
姚芳看罷,覺得挺有道理,便抱拳道:“佩服佩服。”
這個武士越來越讓姚芳認可,他很有謀略、而且很隱忍。姚芳對大內勝產生了興趣,無奈交流困難,只能書寫溝通一些重要的事務, 無從深入理解大內勝。
姚芳琢磨了良久,忍不住寫道:大內家會不會被群起而圍攻?
大內勝:不好說,但目前應該危險不大。原先九州等西國守護,擁護的是南天皇;室町殿收服諸國之後,又削去了九州探題、太宰府的權力。
西國地方雖歸順室町殿,但仍有防備之心。如果西國諸大名與東國各方聯手攻打大內家,諸大名落井下石、不一定有好處。而大內家如果情勢危急,可能會向明軍求救。基於此種需要,明軍應該更信任大內家,大內家至少比別家可靠。
姚芳終於忍不住好奇,寫道:陶靖的事(陶靖與澀川氏的私情),將軍可要需求明軍幫助?
大內勝靜坐了一會兒,終於寫道:關東上杉家的奸細,收買了石見城的一個武士頭目,我知道了此事之後,沒說出去。
姚芳頓時有點驚訝。
大內勝又寫了一段:望姚先生也不要泄露風聲。
姚芳毫不猶豫地點頭應允,他對於日本人之間的矛盾、不是很願意干涉。
這時旁邊的老奴終於把茶搗鼓好了,捧著一隻黑茶碗遞過來,姚芳接過向他道謝。姚芳想了想,便捏著茶館轉了半,圈欣賞這好不容易泡好的茶水。
大內勝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面露欣慰與好感。他似乎覺得,姚芳對日本文化有了某種認可。
然而姚芳一點都不喜歡茶道,覺得太麻煩了。他還是對茶水的味道本身,更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