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不說法子,下官先請教大人一件事情,那個遊七,您準備怎樣?打幾下就算了?”張佑問道,有點欲擒故縱的意思,當然,最主要的還是,他並不希望張居正就此放過遊七,這並不僅僅是因為他小心眼兒,更多的,還是為了張居正的名聲著想。
張居正眉頭一挑:“依著你,又當如何?”
張佑沒說話,而是伸出右手,並指為掌,輕輕的向下虛切了一下。
這個手勢的意思三歲小孩兒都明白,張居正霍然動容:“太過了吧?此人畢竟跟隨本官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這麽殺了他,怕是會寒了底下人的心。”
他說的是心裡話,俗話說的好,屁*股決定思維,底層草根只知道羨慕高層人士外表的風光,很難理解他們的苦處——論權勢之盛,有明一代,無出張居正之右者,但他所面對的局面也是數的著的複雜。
世廟剛愎自用,沉迷修行而不可自拔,搞的天*怒人怨,民不聊生;穆宗倒是個老好人兒,惜乎好*色如命,不光美女,靚男也不放過,最終因多服虎狼猛藥,中道崩阻。這兩位皇帝前後銜接,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國庫空虛,機構臃腫,貪腐成風,民怨重重,海瑞更是抬著棺材上朝,對世廟直言:“天下人不直陛下久矣!”
為了改變這種局面,張居正可以說是無所不用其極,他聯合老師的敵人高拱把老師從首輔的位置上拉了下來,又聯合馮保及兩宮太后將繼任首輔高拱趕出京城,這兩人可都是對他有大恩的人,但為了實現心中的夙願,他卻不得不選擇了背叛。
他終於掌握了大權,也終於將風雨飄搖的大明帶出了泥沼,但他所付出的,也是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辛。
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太多了,久旱逢雨,可能對當地的老百姓來說是好事,他卻不得不擔憂原本就多雨的地方會不會發生水災。瑞雪豐年,其他人躲在暖呼呼的屋子裡賞雪行樂時,他想的確是這麽大的雪,會不會有貧民被凍死。
他學究天人,通古識今,深知自古以來功高震主的人多無好下場,所以地位越高,權勢越盛,越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恐落人口實,種下禍根。
但他不是千手觀音,也需要幫手,需要幫手,就得考慮別人的想法:李成梁送來了遼東特產,第一次板著臉拒絕,第二次呢?第三次呢?一直拒絕,李成梁會不會多心?戚繼光送來了美姬,收不收?不收,戚繼光不光是他的屬下,還是他的朋友,普通人之間送個侍妾都是正常不過的事情,不收豈非太不近人情?
是,遊七膽大妄為,壞了他的規矩,但卻也不能因此抹煞他的功勞。打斷腿給他個教訓也就是了,就這麽殺了,底下人會怎麽想?
張佑很聰明,一下子就從張居正的話語裡猜到了他的顧慮,點點頭:“好吧,大人考慮的也有道理,不過千裡之堤,潰於蟻穴,下官不過是給大人提個醒吧。”
“嗯,不提他了,還是繼續剛才的話題,適才你說有個想法……?”
張佑微微額首:“說這想法之前,下官想先問大人一個問題,大人柄政朝堂,權威無兩,依靠的是什麽?”
“靠的當然是陛下的信任,”張居正感覺張佑不可能無的放矢,所以,明知這個問題十分白癡,仍舊回答道,接著又道:“不過剛才你也說了,陛下年歲見長,又因為某些事情和本官生了嫌隙,尤其是去年孫海客用之事,本官萬不該逼他下罪己詔,
後來后宮有信,說李太后生恐陛下不知悔改,甚至拿《漢書·霍光傳》給他看……” 說到此處,他仍舊忍不住動容,露出一絲驚懼之色,同時也有些疑惑,這些話他從來就沒對人說起過,怎麽稀裡糊塗的,就跟張佑說了呢?
張佑微微一笑:“下官覺得,霍光其人,並不值得大人深究,倒是歷經七朝的郭子儀,大人該好好研究研究。”
“郭子儀?”
“對!”張佑重重的點了點頭,知道張居正不可能不了解此人的事跡,所以並未多言,而是說道:“下官的法子,便是由此而來。大人可知您與陛下的根本矛盾是什麽嗎?是權利。大人不妨回憶一下自己年輕的時候,是不是也如當今陛下一般,感覺沒有什麽事情能夠難倒自己?陛下如今就是這樣的心思,他可能感覺,要是讓他自己親自掌管這個國家的話,一定會比大人您掌管還要做的更好。而大人您呢?恰恰是擋在他掌控一切前最大的絆腳石……”
“本官已經上疏數次, 祈求告老還鄉,陛下不允,兩宮太后也不允,本官又能如何?”
張居正顯得略有些急切,隱隱間還夾雜著一絲委屈,張佑瞧的不禁一笑,說道:“您覺得陛下是真的離不開大人您麽?錯了,不是陛下離不開您,也不是兩宮太后離不開您,而是您居功至偉,他們怕引人詬病罷。又或者,這其實根本就是對您的一種試探!”
“試探?”張居正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一層,倒不是張佑比他高明,實在是他身處其中,一葉障目而已,如今被張佑一點,登時醒悟過來,面色大變,道:“若果如你所料,那本官豈非已然危險至極?”
“何止是危險至極,不是下官危言聳聽,大人信不信,只要一個處理不慎,霍氏家族的遭遇就是張家的前車之鑒!”
說到這兒,張佑停了一下,尤恐張居正不信邪,又道:“別忘了,為了推行您的改革大計,近十年來,您所傷害的,可是普天之下絕大多數人的利益,尤其是那些清流,掌握著帝國的輿論,就等著陛下哪天稍微對您表露一絲不滿,就對您口誅筆伐呢。”
張居正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這也是本官最擔心的問題啊,進退兩難……”
“錯,進自然是絕對不可能的,您已位極人臣,再進一步……不是下官瞧不起您,而是您衷心耿耿,根本就沒有這樣的野心。但退的話,其實並不難,前些日子,您不還抱恙在家,修養了好些日子麽?若病的再重一些,太后和陛下莫非還硬逼著您鞠躬盡瘁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