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再耽擱下去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進入大成門,張佑的耐心終於被耗盡了,突然上前一步,抬腳狠狠揣在遊七的肚子上。
遊七疼的“喔”的一嗓子慘嚎,倒飛而出,直飛出一丈多遠才屁股著地,捂著肚子蜷縮成大蝦模樣,疼的滿頭大汗滿地打滾。
時間在這一刻好像出現了一瞬間的凝滯,所有人都被張佑突然的動作驚呆了,不知過了多久,才有監生最先反應過來:“打人了,明威伯打人了,打的還是讀書人,大家不要怕,不能就這麽算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眾監生的怒火被這一嗓子瞬間點燃,齊聲大叫“不能就這麽算了,一定要討個說法”,並肩向前擁了過來。
他們一個個面色漲紅,神色猙獰,大有一股將張佑撕成碎片的樣子,這下不等人下令,黑甲兵士齊齊端起了火銃,拉動撞針,發出咯吱吱的聲音,聽的人心裡發麻。
黑洞洞的槍口終於讓憤怒的監生們停頓了一下,不過,很快他們就愈加的憤怒起來,有人喝問:“幹什麽?咱們可是堂堂的國子監貢生,你們這是要造反嗎?”
又有人道:“大家別怕,他們不敢開槍!”
緊接著又有一人高聲叫道:“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節死義,就在今日!”
這句話乃是嘉靖朝名臣楊慎於左順門所說,為的乃是大禮儀之爭,與海瑞痛批嘉靖“天下人不知陛下久矣”一樣,被天下學子奉為經典,就沒有不知道的。
憤怒的監生們此刻其實絕大多數都已經忘記了衝突的起因,他們只是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於是,這句話話音剛落,便有人高聲回應:“說的好,這才是文人風骨,今有不力爭者,必共擊之!”
“對,必共擊之!”
“必共擊之!”
“必共擊之!”
眾監生齊聲相喝,伸臂攬肩連成數排,真如慷慨赴義的英雄們一般,緩慢卻又堅定的繼續向前逼近過來。
如此情形,繞是遊七仍舊腹如刀絞,卻忍不住暗暗冷笑:對,就是這樣,死瘸子你不是囂張麽?有本事你把這些人都殺了老子才服你!
監生們聲勢浩大,氣勢洶洶,楊起元隱隱感覺有些不妥,卻發現事情早已超出了他所能夠控制的范疇,不禁暗捏了一把冷汗——萬一發生流血事件,張佑固然要受嚴懲,事後追責,他這個國子監祭酒肯定也逃不了。
有這種擔心的並非他一個,監生們當中也有一部分理智尚存,隱隱感覺己方的反應太過激進,可惜大勢已成,他們也沒有任何辦法,只能暗暗祈禱張佑能夠保持理智,不要為圖一時痛快而釀成不可挽回的後果。
黑甲兵士們感覺簡直憋屈到了極點,他們得益於張佑,是以雖不受其統屬,卻一直將其視為精神領袖,可張佑的反應實在是讓他們失望,這還是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張佑麽?不就是一夥手無縛雞之力的學生麽,為何要一而再再而三的退縮呢?
當然,他們更不理解的還是眼前這些赤紅著眼的監生,為了所謂的面子,竟然連是非都不分了。
雙方的反應無法一一敘述,眼見眾監生越來越近,張佑忽然蹲了下去,再起身時,手中已然多了一把裝好子彈的短銃,對著天空扣下了扳機。
“啪!”清脆而又震耳欲聾的槍聲響起,硝煙彌漫,張佑力灌丹田沉聲喝道:“天兵營眾兄弟聽好,再有一人向前,殺無赦!”
“是!”兵士齊聲暴喝,殺機凜然,一下就將監生們的氣勢壓了下去。
他們真敢殺人,這一明悟同時湧上眾監生心頭,果然停下了前進的腳步。
遊七急了,忍痛高呼:“大家別被他嚇住,他不敢殺……”
最後一個“人”字尚未出口,張佑突然一個箭步到了他的旁邊,毫不猶豫的抬腳狠狠向他的脖子踩了下去,但聽“卡吧”一聲脆響,話音戛然而止,再無聲息。
“誰說老子不敢殺人?老子只是不想在這裡殺人吧,你硬逼我,我也沒有辦法!”
死一般的寂靜當中,張佑的聲音雖然不高,卻落在了每一個人的耳朵裡。
殘酷的現實突然刺醒了憤怒的監生,真的要慷慨赴義嗎?他們突然一齊猶豫了起來。
只有一個楊慎!
張佑有些感慨,卻不願看扁眾人,而是高聲說道:“怎麽停下來了?害怕了?”眾監生一齊變色,他卻並不給大家反應的機會,迅速接道:
“不用羞愧,這一點都不可恥,因為楊慎大人所站的角度是大義,所以他可以仗節死義,毫不皺眉。你們不是,你們為的僅僅是讀書人的面子,所以死亡面前你們低頭了。這並不可恥,只能說明面子其實一點都不值錢,我相信,假如國家大義真的需要你們慨然赴死,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絕對不會如現在這般退縮!”
監生們一齊點頭,感覺張佑這話簡直說到了大夥的心裡,然後絕大多數人開始反思,咱們剛才真的僅僅是為了讀書人的面子嗎?難道不是尊嚴嗎?
“再說女人的問題?我十分不了解一點,為什麽女人來了此處就會褻瀆聖賢呢?聖賢是從天而降的麽?孔夫子,孟夫子,朱夫子……他們難道不是從女人肚子裡生出來的?還有你們自己,包括在場的所有人,哪個不是母親所生,然後吃母親的奶水成活,受母親養育而長大?她們如此偉大,又有哪裡不乾淨了?憑什麽你們現在這裡就沒事,她們站在這裡就是褻瀆聖賢?”
“說的好!”李老頭望向張佑的視線簡直充滿了崇敬, 他發現自己果然沒有看走眼,明威伯確實與眾不同,不是凡物。
張佑善意的衝他一笑,視線掃視低下腦袋的一眾監生,毫不客氣的說道:“我要是你們的母親,當初生你們時就該把你們一個個都扔進便筒內溺死……溺死都不解氣!”
“多謝!”李妍默默的說道,望著張佑的背影,突然感覺特別的偉岸。
“多謝少爺!”耿孫氏也道,接著用十分沙啞的嗓音用力說道:“現在可以放下我了吧?我要去救我的兒子!”
一直抓著她的監生們這才回神,匆忙將其放下,其余監生們則低著腦袋,默默的讓開了一條通路。
持敬門門口,紅袍官員默默望著眼前的一切,嘴裡嘀咕著“原來楊慎居然是站在大義之上,那嘉靖爺就錯了?這是公然替罪臣平反啊!”
說道此處,他原本板著的臉突然勾起一抹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