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早已翻過了戌牌,延祺宮前殿東暖閣內寂靜無聲,熱乎乎的火炕上,鄭淑嬪擁被閉目,即使在睡夢之中,仍舊不時皺一皺眉頭。
朱翊鈞盤膝端坐在她的旁邊,身前擺著一個炕桌,上邊擺放了不少奏折。
炕桌是用降香黃檀木所做,高束腰,齊牙條,牙條上浮雕對龍。牙條之下,是近似球形的獸足馬蹄,馬蹄與牙條相交處,浮雕龍首,猙獰生動,整體造型簡潔中不失精細典雅,具有極高的藝術水準,要是能留到後世,絕對是拍賣會上最火爆的拍品。
暖閣內飄蕩著濃濃的藥香,服藥之後,鄭淑嬪心口疼的差些,不久前才睡著。
奏折很多,炕桌上厚厚的摞了好幾疊,大多是朱翊鈞已經批閱過的,剩下還沒有批閱過的大概還有十多本。
倒不是每天朱翊鈞都需要批閱這麽多奏折,有內閣大臣和司禮監幫助處理政務,其實大明朝的皇帝做起來可以比前朝歷代的皇帝都輕松。事實上,就算皇帝對朝政不聞不問,帝國也可以在內廷外廷的雙重領導下運轉下去。
但朱翊鈞自幼受教,在李彩鳳張居正和馮保等人的鞭策下,早已養成了勤奮的習慣,樹立了遠大的抱負,所以,他的皇帝生涯注定要比他的父祖們辛苦——自從他做皇帝以來,便嚴格按照各種禮儀做事。他祭祀天地,祭祀祖宗,慶元旦,賞端陽。接見外國使臣,卸職退休和著有勳勞的耆老。
每年的十一月,他要接受下一年的日歷,並正式頒行全國,讓天下臣民知道天文和節令的根據,知道何時播種谷物,知道何日適合搬家,何日適合嫁娶。
春天,他要在先農壇附近舉行“親耕”,以告訴臣民,皇家對於農桑的重視。
帝國皇帝想要有所作為,這些都是必要的工作,包括每逢三六九日的早朝,包括重大官員的任免,當然也包括每日的批閱奏章。
對於這些,他很少倦怠,可今天卻很特殊,別看批閱的速度很快,他的心思卻明顯不在這些奏折上邊。
“嗯……”嚶嚀一聲,沉睡著的鄭夢境忽然捧著胸口坐了起來,朱翊鈞一直在留意她的動靜,見狀匆忙轉過身體扶住了她的肩膀問道:
“怎麽了夢兒,心口又疼了麽?”
“好多了陛下,”朱翊鈞的關心發自肺腑,溢於言表,鄭夢境感受的十分真切,正因如此,對與撒謊欺騙他,便感覺愈發的愧疚,但張佑畢竟是父親的救命恩人啊,古人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沒有能力也就罷了,在能夠影響到朱翊鈞的情況下,她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視而不見。
“就是做了個噩夢……現在什麽時辰了?我睡了多久了?”
“亥時了,睡了也沒多久,還不到半個時辰呢。”
“這麽晚了啊?你不回乾清宮,不怕皇后娘娘和馮公公……”
話音未落,管事牌子魏和突然走了進來,鄭夢境便將後邊的話咽了回去,問道:“怎麽了魏公公?”
魏和苦著臉,還沒開口,朱翊鈞就變著臉道:“告訴宋國忠,今晚朕就宿在延祺宮了,讓他趕緊給老子滾蛋,再敢呱噪,朕立馬撤了他的敬事房管事。”
“萬歲爺爺息怒,萬歲爺爺息怒,奴婢們也不想……可祖訓在那兒擺著,您若宿在延祺宮,讓老祖宗知道了,又該……”
按照規定,除了坤寧宮以外,皇帝是不能宿在其她妃子的寢宮的,劉昭妃位份要比鄭淑嬪高的多,侍寢的時候,也得脫的一絲不掛,
裹著被子,被小宦官們送到乾清宮。 至於魏和口中的“老祖宗”指的並非是張鯨的義父張宏,而是司禮監掌印馮保。此君在上萬宦官當中,地位最高,除有數幾名高級太監以外,其余宦官稱呼到他的時候,一般都稱其為“老祖宗”。
因為張佑的事,朱翊鈞的氣本來就不順,不聽這話還好,一聽到“老祖宗”這個稱謂,好不容易壓下去的火氣登時冒了上來,身子一轉,雙*腿已經搭到了炕沿兒上,抬腳就把魏和踹到了一邊:
“朕是皇帝還是‘老祖宗’是皇帝?告訴宋國忠,朕今日哪裡也不去,就睡在延祺宮,讓他趕緊滾,夠膽就去告訴大伴!”
魏和被罵的屁滾尿流,連滾帶爬的出了暖閣,將朱翊鈞的話跟敬事房管事牌子宋國忠複述了一遍,目送他苦笑著離開,心思百轉,暗道:“本來張鯨公公讓咱家來延祺宮伺候鄭淑嬪咱家還不情願,瞧萬歲爺這意思,估計用不了多久鄭淑嬪就得進位。有她相助,拿下馮保就多了一成勝算。日後張鯨取代馮保掌印司禮監,怎麽也得給咱家弄個秉筆太監當當吧?”
想到此處, 他不禁露出了開心的微笑。
“陛下,你對我這麽好,我……”鄭夢境眼見朱翊鈞因為自己發怒,愈發感動,不禁將臉靠在朱翊鈞的後背上,伸出雙臂,從後邊緊緊的摟住了他的腰。
感受著頂在後背上的兩團綿軟,朱翊鈞突生反應,不過,一想到自己的小夢兒身體不適,又深吸一口氣,強自將興奮壓了下去。
“傻丫頭,這是你應得的,你知道嗎,自從你進宮之後,這幾天,是我過的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嗯,能得到你的看重,夢兒心裡說不出的開心,不怕你笑話,到現在我還跟做夢似的呢。”
“現在呢?”朱翊鈞回過身,湊唇在她瑩潤的唇上輕啄了一口,笑道。
鄭夢境閉上了眼睛,喃喃道:“就算真的只是一場夢,有這段時間和陛下的相處,我也知足了。”
“知足好啊,怕就怕的是人心不足,有些人,你越對他好,他越不放在心上。”不知不覺的,朱翊鈞又想起了張佑。
鄭夢境倏地睜開了眼睛,猜到了他的心思,斟酌著說道:“又想到那個張佑了麽?既然你放不下,依著我說,你還是應該親自見一見他的好,假傳聖諭,就為了救自己的仆人?我總覺得沒有那麽簡單,那熱氣球不就是他做出來的麽,那麽聰明的一個人,怎麽可能犯如此低級的錯誤呢?”
“對啊,”朱翊鈞眼睛忽然一亮:“光顧著生氣了,都忘了問問他的仆人為什麽要當街殺人了,不行,朕這就召張鯨過來問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