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饒人處且饒人,這是華夏老百姓所認同的最樸素的做人道理,以德報怨就是這麽來的,比如別的國家炸了你的大使館,然後譴責兩聲,對方道個歉,事情就這麽算了,過後還給人家捐錢,大方到令人發指的地步。
好吧,這是題外話,雖然張佑一直對這種事情耿耿於懷,其實此刻卻根本沒想這麽多。
他只是想給張允修一個教訓,捎帶著,提醒一下張居正,畢竟,這個原本就令他十分佩服的政治家搞不好還真的是他這副身體的父親。
再者,此次入京,醫治張居正也是他最迫切要做的事情,能夠提前為自己造些聲勢,日後真到見面的時候,說話也會更有分量。
他做不到那些老狐狸般草蛇灰線,每走一步都能看出七八步,但未雨綢繆,有些事情,他已經開始打算了起來。
別人可不知道他的心思,短暫的寂靜之後,議論四起,有說他不識抬舉的,有說他認不清形勢的,指責居多,不過聲音都不怎麽大。
邢尚智最著急,難得申婉兒出面降服了張允修,偏偏張佑卻好像一點兒都不懂見好就收,仍舊不依不饒,萬一要是真的惹惱了張允修,甚或是申婉兒,這梁子可就結大了,別說他一個小小的東廠司房兜不住,就是張鯨出面,也難保張佑肯定安全。
只是這一番心思當前情形下還不好對張佑明言,所以他只能偷偷扯了扯張佑的衣袖,以作提示。
張佑不為所動,只是目不轉睛的看著張允修,眼見他的苦瓜臉漸漸泛起紅暈,眼睛也越睜越大,神色由不可置信,到怒不可遏,不禁說道:“這就受不了了?那有朝一日,貴府抄家滅族之時,你豈不是要被氣死?”
“開什麽玩笑,相爺乃先帝顧命之臣,無倫皇帝老爺還是兩宮太后,都對他老人家信任有加,還‘抄家滅族’,你少在那兒危言聳聽了!”有個書生模樣的人高聲叫道,惹來一片附和之聲:
“就是就是,相爺可是當朝首輔,皇帝老爺都稱‘先生’而不名,怎麽可能被抄家滅族?”
“不識抬舉,危言聳聽,這可是天子腳下,我看你還是趕緊滾回平谷吧,不然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張佑仍舊不為所動,臉上掛著淡淡的笑容,望著隱有得意之色的張允修,緩緩開口:“你也這麽認為麽?”
“廢話,家父對朝廷忠心耿耿,萬歲爺和太后千歲對他信任有加……”
不等張允修說完,張佑就打斷了他:“日中則移,月滿則虧。此天地之常數也。虧你還出身官宦,居然連這麽簡單的道理都不懂,仗勢欺人,囂張跋扈,遲早有一天,元輔大人得被你害死!”
說罷,他拂袖轉身,指揮一個番子將自己的輪椅抬下來,坐到上邊,手扶圓盤,緩緩向前行去。
一來被他此刻的氣勢所懾,二來他坐下的輪椅太過精巧,人們自發的讓開道路,眼睜睜看著他穿過人群,越行越遠。
張允修神色陣紅陣白,雙拳松了又緊緊了又松,良久,才狠狠一跺腳,衝申婉兒略一抱拳,二話沒說,穿蹬上馬,疾馳而去。
正主兒都走了,兩個伴當自然不會久留,忙也上馬跟了過去。
人群漸散,張佑的名字卻牢牢刻進了眾人的心頭。
“好俊!”望著張佑的背影,翠竹花癡般說道。她誇的可不僅僅是張佑的長相,還有適才他數落張允修時的氣勢,不知為何,她居然將其和戲文中舌戰群儒的諸葛亮聯系了起來。
申婉兒也有類似的感覺,心說難怪佳琳那樣眼高於頂的丫頭對張佑這麽重視,別的本事暫且不論,單就是適才這副不懼權貴的氣度,就足以令人折服了。
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她喃喃的將這句話在嘴裡顛倒了好幾遍,忍不住暗想,《史記》上說飛鳥盡良弓藏,元輔大人的權柄,可真是一時無兩了,莫非真如張佑所說,會有兔死狗烹的那天不成?父親呢,身為帝師,好像也頗得皇帝*寵*信,會不會也有那一天呢?
她不敢往深裡多想了,只是愈發對張佑好奇起來,拽上翠竹向張佑追去。旁邊幾個申府下人早就習慣了自家小姐的作派,也不以為異,牽馬的牽馬,趕車的趕車,默默的跟在後邊。
朝陽門大街乃是進出朝陽門的必經之路,繁華的緊,但見街道兩旁店肆林立,四周車馬粼粼,人流如織。落日的余暉灑在遠處紅牆綠瓦,抑或是顏色鮮豔的樓閣飛簷上邊,給眼前這一片繁華的京城大街平添一絲朦朧,幾分詩意。
望著身邊經過的一張張或蒼涼,或儒雅,或好奇,或世故的臉龐,一個個身穿充滿古韻的大明服裝,偶或一聲頗具穿透力的叫賣聲,夾雜著幾聲馬嘶,以及樓閣內隱隱的絲竹聲響,身處其中,張佑隻覺一腳踏進了一個五彩斑斕,又光怪陸離的美夢。
夕陽隱藏在大片的雲霞之中,殘陽如血。
“一別幾易寒暑,千般總如隔世!”
張佑悠然歎道,除了如織的人流, 再找不到後世京城的半分影子了,在這一刻,他終於徹底明白,自己真的變成大明人了,自己的未來,甚至包括大明的未來,或許就要從自己踏入大明京師的這一刻起,真正改寫了。
“小神醫來過京城?”申婉兒早已追到了身後,和翠竹代替推輪椅的番子,一左一右的捉住了輪椅後邊的推手。
方才張佑輕歎,讓她頗覺異樣,感覺就好像是一個特別有經歷的人在感慨一般,不禁好奇問道。
邢尚智和眾番子眼見堂堂申家小姐親推張佑,又是敬佩又是羨慕,紛紛下馬,悄悄綴在後邊。
張佑被突然出現的申婉兒嚇了一跳,略怔一下才道:“山野小民,不過是做夢來過吧,倒讓小姐見笑了。”說著一頓,回頭瞥她一眼,笑道:“小姐身份尊貴,親推小民,便真有救命之恩,也可報答了,日後就別一口一個‘小神醫’的叫著了,前些日子梁夢龍梁總督曾給我賜了個表字,叫‘子誠’,小姐若覺得直接叫我名字不尊重的話,叫我‘子誠’便是!”
薊遼總督親賜表字,申婉兒和翠竹對視一眼,住不住同時吐了吐香舌,差點驚掉下巴。
申婉兒說道:“梁軍門總督薊遼,乃我朝砥柱之臣,子誠兄居然得他親賜表字,真讓小妹佩服。其中定有故事吧,不知子誠兄能不能說來聽聽?”
假如適才斥責張允修時,張佑如同一把鋒芒畢露的寶劍的話,此刻已經斂起了鋒芒,彬彬有禮中透著親近,毫不猶豫的,申婉兒就自動改了稱呼,不但稱其為“子誠兄”,還自稱起“小妹”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