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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庭嬌》誰家新燕啄春泥(一十二)
他從來沒有聽她任何一次對他使用過這樣的語言。

 她從前總是溫柔地抱著他,或者捧著他的臉說:“明辭,明辭,你是天下最英雄的男人,也是我最喜歡的人!”

 但是現在,她眼裡的恨意那麽明顯,那麽磅礴,他心怯了。

 你恨你,你得受著……

 你傷了她的心,你就得賠……

 衛老先生的話像雷聲一樣在他腦袋裡遊躥。

 他受著,他全部都受著。

 “蕭放!那是幫你照顧了整整十年妻兒的衛家!那是我的娘家,你瘋了嗎?!”

 她衝他大喊,眼淚在飛灑,仿佛要借著這身力氣來換取他的一聲否認。

 她跪下來,拽著他的袍子:“我求你,求你回去阻止他們,好不好?!你去,你去呀!”

 他卻只能乾站著,就連伸手抱一抱她都沒有底氣。

 曾經的海誓山盟,他到底沒有全部都做到。

 他那些豪言壯語,無愧於天地,但卻有愧於她。

 “我恨你,我恨你!”

 她突然拔腿就往外衝!

 他起身去攔她,她卻決絕地往牆頭上撞去!

 ……

 心裡的窒息經過長久的調適才緩過來。

 仍然點著燈的她的房間裡,她哭著把他往外推。“你走!你走!”

 她那麽點力氣,怎麽可能推得動他?

 他看著她,忽然彎腰,將她扛了起來。

 “既然再看到我就要去死,那我就先讓你換個地方好好住著,省得我操心!”

 他扛著她,大步出了院子。

 “蕭放你這個混蛋!”

 清晨的街道兩旁,鋪子陸陸續續地開起來。

 對面綢緞鋪的胡掌櫃也被她的哭鬧聲引來,看到她被強抱著,操起門內一條門栓便撲過來打他!

 他騰出一隻手來將他按趴下,冷眼望著遠方:“從今天起你再也不會有機會見到她,你可以死心了。”

 光會幫著做幾件粗活有什麽用?她有危險的時候他半點忙都幫不上!

 胡掌櫃愣在那裡,直到那威武的幾騎絕塵。

 他帶著她到了衛家附近的一處深宅。

 “以後不要隨便跟人接近了,世上沒有那麽多好人,危險。

 “這裡會有人照顧你起居,也會有侍衛在這裡留守,你不用再害怕了。”他半蹲在她面前跟她說。

 “你要不想見我,那我暫時不來就是了。你好好的就行。有什麽事情,讓人來告訴我就是。

 “日常要出門,會有人跟著你。要花錢的地方,你臥房的床頭櫃裡都有。

 “你從前留在衛家的衣服首飾,我全給你搬過來了。你看看還有什麽想要的,又或者落下什麽了,你都讓人轉告給我便是。

 “——衛家就不要去了。也不許逃跑。”

 他捏著她的手,像當年在她耳邊說不許她棄他一樣。

 她仍然咬牙坐著,木然望著地下。

 他撫她的臉頰:“以後別哭了。”

 她坐著不動。

 他再捏捏著她的手,然後就走了。

 這一年是建文五年。

 衛羲兒在這座四進宅子裡住下來。

 起初她當然也試過逃跑的。

 她怎麽可能乖乖就范?他憑什麽讓人看住她?憑什麽要住他這個劊子手的地方?

 她趁著侍衛們換班,偷拿著丫鬟的衣服穿上出了街。

 可是才拐了彎,前面就有佩著劍的侍衛在拱手等著她了。

 她咬牙往前走,他們也不做聲,只是隔著十步遠的距離跟著,像長出來的小尾巴。

 過一陣她又趁街口有混混滋事打架,打著去看熱鬧的名頭出去了,混亂裡她想逃走來著,卻發現不管哪條路都有人在恭恭敬敬地等著當尾巴。

 如此許多回,她也放棄了。

 因為他真的沒有再來。

 既然他不來,那麽她住下來也沒有什麽要緊。

 宅子不大,但供她一個人住綽綽有余了,何況後院裡還有個小花園。

 她現在逃也是逃不了,也不愁生計了,不知道該乾點什麽。

 便就種花。

 把花園裡種滿了就種天井,天井裡種滿了就搭上花架再種到廡廊下。

 後來聽說隔壁有人家院子要出售,她索性把隔壁也給買了下來,反正敗的也不是她的錢……

 他果然很長時間沒有再出現,平靜的日子過得她幾乎都要忘記是他把她帶到這裡來的了。

 建文六年八月,滄州城裡迎來每年當中最熱鬧的節日之一。

 她在院子裡扎花燈。

 她的淮哥兒十五歲了,他應該長得很高大英俊了,也不知道會不會有了心儀的女孩子?

 她扎著花燈,想象著兒子約上心儀的女孩兒去看花燈的樣子。

 想著想著她的手就慢下來。

 她十五歲時的中秋節,也和他去滄州城裡看過花燈。

 他們在河邊放了好多燈,每一盞都是同一個心願。

 他說在河的盡頭會有個神仙負責收集所有人的願望,他們放了那麽多,一定被神仙記在簿子上了。

 她鬼使神差地出門到了街上,順著人流湧動的街道往河堤走去。

 沿途盡是歡快的年輕男女,拓跋人民風開放,不像從前一樣講究男女大防,最開心的就是他們了。

 賣花燈的老婆婆不斷地跟她兜售,她不理會,只顧低著頭往石橋的方向走。

 十七年前的橋頭,她與他在這裡放過燈。

 她站在柳樹下,望見滿河裡都飄著的願望,橋頭這邊卻隻坐著一個人。

 背影寬闊但寂然。

 許多情緒一下子就衝進她的胸膛,又向上躥進她的腦海。

 她走過去,邁下河,捧起一盞燈來看,冷笑。

 再捧起一盞來看,又冷笑。

 她把這些燈全部都摁滅在水下!

 河裡只剩嘩嘩水響。

 她站在河中央,在滿臉水漬裡笑著看他:“還想著跟衛羲兒共白頭呢?你真是天真!”

 她不要他這種塗著血汙的願望,不要他在傷害之後的故作深情!

 給誰看呢?

 河岸上石頭上坐著的他望著她一動未動,有明顯的痛色從他眼裡漫過。

 最後他垂下眼,喉頭滾動,直到她渾身濕漉漉地踏上岸也沒有說過一句話。

 跟來的丫鬟拿乾淨衣服披在她身上,她不要。

 侍衛牽來馬車讓她上馬,她也不要。

 走回宅子這一路,她心裡也在滴血。

 誰說報仇很爽?

 真的,一點都不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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