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駛出一段凹凸不平的土路後，上了公路。漢中和浩宇坐在後排，可能是因為有司機在，倆人全然沒了之前的熟絡，一本正經地坐在後座上。聊著和工作相關的一些話題，快到市區的時候，浩宇讓司機在順路的地鐵口停車，他搭地鐵回家，讓司機先把漢中送到醫院去看看他的腳。司機還沒回答，漢中說道:“先送他回家，我的腳就是扭傷，去醫院也不差這點時間。羅先生，你家住哪兒?”

　　“我坐地鐵回家很方便，你還是先去看看你的腳。早看早好，別耽擱了！萬一再有個感染發言什麽的，就麻煩了！”浩宇說道。

　　“杜總，要不我先送您去醫院，讓這位先生坐劉經理的車回家，兩不耽誤，您看怎麽樣?”司機提議道。

　　“不用，如果不是這位先生，我可能就凍死在山溝裡了。所以，羅先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親自送，顯得我太沒禮貌了！”漢中不苟言笑地說。

　　“原來是杜總的救命恩人羅先生，那必須得送到家。羅先生，您家住哪兒，待會兒還得麻煩您給我指路?”司機趕緊改口。

　　“有點上綱上線了啊！那裡是救命，舉手之勞而已！”浩宇說道。

　　“羅先生，可能對您來說是舉手之勞。但是您的一個舉動，就可以救人一命！”司機說。

　　漢中心裡想，在給我擦屁股這件事兒上，還真的就只是一個舉手之勞。想著想著，差點笑出來，趕緊順勢說了句話，“羅先生，您就別客氣了！待會兒給他指指路就行，你要是擔心我知道了你的住所後，對你不利的話，那就算了！”

　　這是在用激將法嗎?浩宇其實很想讓這位杜總到自己家坐一坐，和他多待一會兒。倆人相處不到一天，除了開始懷疑他的身份外，都感覺非常舒服，無拘無束地，也不用端著，裝著。可能開始大家都認為彼此只是一面之緣，所以就像孩子一樣毫無防備和戒心。昨晚倆人擠在一張床上，睡一張被子的感覺實在是終身難忘。浩宇想到了《天龍八部》裡面的虛竹被天山童姥帶到地窖後，天山童姥又把西夏國公主偷來陪他睡覺的情節。此時此刻他就是這種感覺。他懷疑這位杜總和他一樣，不是因為昨晚睡覺時他緊緊地抱住了他，那可能是無意識的動作。而是因為早上他發現自己的內褲濕了並且可能蹭到他身上後，沒有一點嫌棄厭惡的感覺。若是一般人，不大可能會有這樣的反應。可是轉眼一想，即便他是，他們之間也不大可能在一起。人家是日本人，遲早要回日本發展，在中國可能只是因為工作的一時需要。而且看他開的車，還有兩位總經理的樣子，感覺他的公司不太像小公司，應該是日本開到中國的分公司。而自己只是一個窮老百姓出生，生活環境的不同，造就不同的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必定會在相處過程中產生很多代溝。浩宇還沉寂在自己的心思中時，被漢中拍了一下，“怎麽著，我這麽嚇人?還真怕我對你不利?”

　　“羅先生，您別看我們杜總看起來嚴肅，其實人特別好。我們杜總每年做過的慈善數不勝數，就是特別低調，從不宣揚。就連08年全球金融危機，導致經濟形勢一片低迷時，還堅持集團的這個傳統。”司機幫腔說道。

　　浩宇這才回過神來，“你有什麽好怕的，那就去坐一坐吧！霄雲路棕櫚小區。”他隱約中聽到司機說的什麽“集團”、“慈善”，什麽集團?他倆上車前聊了那麽多，就是沒有涉及到非常具體的工作單位。

　　“這個地方距離我們公司不算太遠，我們公司有些人住哪兒，我去過，還算熟悉，這下省了導航了。”司機說道。

　　“那還挺巧！”浩宇說完，給家裡打了一個電話，“媽，我再有一個小時左右到家，您幫我做上午飯吧，另外還有三個人，您待會兒到樓下超市買點菜，多做點！記得燉個豬蹄黃豆湯。”

　　“你媽和你住一起?”漢中問道。

　　“嗯，是的，讓她一個人在老家待著不放心。”浩宇回答道。

　　“真孝順！我都沒有家人可以贍養了。中國人常說的一句古話叫‘子欲養而親不在’吧！那你太太和媽媽之間相處的如何?”漢中問道，他這個問題其實是在打探浩宇是不是已經結婚。

　　“羅先生，你別看我們杜總是日本人，可是他的普通話說的比我好，就連中國文化都懂的比我多。”司機打岔道。

　　“這也是沒有辦法，自己獨立後，再和父母住一起確實會有很多不便。我還沒有結婚，不會有婆媳關系。”浩宇知道漢中這個問題的用意，他要了解我的婚姻狀況，是不是更能說明他可能和我是同一種人呢！

　　“羅先生應該差不多三十歲了吧，沒結婚可不符合中國傳統觀念啊！”漢中說道。

　　“呵呵！”浩宇嘿嘿一笑，沒有作答。漢中見浩宇沒有回答這個，估計是明白了點什麽。

　　車內，瞬間安靜了下來。漢中不時扭頭偷瞄一眼浩宇，浩宇也不時偷瞄一眼漢中，有時候目光交接，倆人都趕緊轉過頭看前方。司機覺得車內有點尷尬，說了句，咱們還是聽點音樂吧！說著打開了車內的收音機音樂頻道，正好播放的是王傑的老歌《一場遊戲一場夢》。

　　……

　　那只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不要把殘缺的愛留在這裡

　　在兩個人的世界裡

　　不該有你

　　喔-

　　為什麽道別離

　　又說什麽在一起

　　如今雖然沒有你

　　我還是我自己

　　說什麽此情永不渝

　　說什麽我愛你

　　如今依然沒有你

　　我還是我自己

　　開始浩宇還跟著輕聲哼哼，哼著哼著沒音了，這個情深義重、多愁善感的大男人陷入了歌詞中，想起了自己的初戀。雖然分別的方式不同，可是結果是一樣的。我還是我自己，一個孤獨寂寞找不到歸宿的感情流浪者。他不知道，邊上的漢中一直在用難以察覺的方式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

　　三個人聽著歌開進了棕櫚小區，另一輛車並沒有跟進來。剛才在路上，漢中給他發了信息，讓他直接回去了。這是一個高檔小區，戶型都比較大，雖然小區現在沒有嫩綠的跡象，但依舊可以看出，綠化做的很到位。

　　下了車後，浩宇才發現少了一輛車。他以為是跟丟了，漢中這才說已經讓他回去了。浩宇心想人家大老遠開到山裡把我們接回來，怎麽也得讓人家吃頓飯再走，這下弄得自己有點招待不周的感覺。可是人既然已經走了，總不能叫人家再開過來，多麻煩！

　　浩宇家住五樓，當初羅亦銘買房時，盡是挑好的戶型。這套房子本來是準備給羅江宇的，可是羅江宇用不上了，即便他需要房子，羅亦銘把其他地段的房子給他便是。漢中和司機下車後都在稱讚浩宇，說他這麽大年紀就能京城買到這麽好的房子，真是年輕有為！浩宇不好意思地說，誤會了誤會了，這是我親生父親的房子，我哪有錢買這麽好的房！就連郊區的房都買不起。倆人趕緊改口，有的住就挺好，有的住就挺好，老爸的遲早會是自己的。

　　進屋後，浩宇的母親趕忙給大家拿出拖鞋，然後倒上水。飯菜已經準備的差不多了，浩宇攙著漢中，招呼司機上桌。浩宇的母親很自覺地到了廚房，這是她多年來養成的習慣。在老家，家裡有客人，婦女是不能上桌的。浩宇到廚房把母親拽出來，把她按在椅子上讓她一起吃。

　　她顯得極為不自在。她來京城住了快半年了，這是家裡第一次來客人。之前江浩來過兩次，可都是來接哥哥的，拉上浩宇就走，跟她都沒說過幾句話。浩宇曾經告訴過她這房子是親生父親給他住的，每次她見到江浩，總有一種自己是下人，低人一等的感覺。盡管浩宇跟她解釋過很多次，說放心住，房子現在已經是他的了，這裡就是她的家。她也算在加多寺修行過一年，可內心天生的那種自卑感，不是三言兩語一年兩年就能消除的，它可能會伴隨她的一生。

　　浩宇跟客人解釋了下以前他們老家的規矩，漢中說道:“那都是舊時代的規矩了。阿姨，辛苦您了，給我們準備這麽豐盛的飯菜！給您添麻煩了！”司機也附和道:“是啊，阿姨，那都是封建社會的一套了。現在主張男女平等，婦女半邊天，您也是一半天了！”

　　浩宇的母親點點頭，說道:“我也不太會做飯，就會做這些家裡經常做的，肯定和大飯館的沒法比，委屈你們了！”

　　“媽，我給你介紹下啊，這位姓杜，漢中，他的名字和咱們老家那兒的一個城市名字一樣。這位是……”浩宇看著司機，有點尷尬，剛才一路居然沒有問人家叫什麽。

　　“阿姨，您叫我小柳就行，我是杜總的下屬。”司機說道。

　　“阿姨，他是我們北京分公司總經理，您叫他小柳吧！”漢中解釋道。

　　浩宇這才意識到，一路上都把人家當成職業司機了，原來是個總經理，這漢中譜夠大的。“大家趕緊吃飯，吃菜吧！都餓壞了！吃完後……漢中，不，杜總還得趕緊去醫院看病呢！別客氣，就當在自己家了。飯桌上咱們就不講究那麽多了，想怎麽吃就怎麽吃！”浩宇說道，然後給漢中盛了一碗豬腳黃豆湯，“先補補你的腳！”

　　浩宇和漢中從昨天到今天中午，除了在寺廟吃了兩頓清湯寡水的素齋外，還沒有正兒八經的吃飯，司機趕了半天的路，也餓壞了。除了浩宇的母親，開始小柳還顧忌在杜總面前的形象，可看到杜總放開大吃的時候，也就不顧及禮義廉恥了，拿起筷子就加菜往嘴裡塞。飯間，大家都顧不上說話了。一席菜，五個人的量，四個人，準確地說是三個大老爺們，不到半個小時都乾光了。浩宇的母親雖然沒怎麽吃，不過倒是高興，飯菜能被吃完說明味道合口。她趕忙問:“吃飽沒，沒吃飽的話，她再去煮點面！”

　　“夠了，夠了，阿姨，吃飽了，吃撐了！”小柳摸摸肚子，向浩宇的母親展示了下鼓起的肚皮。

　　“那我再去削幾個蘋果，你們等會兒！”浩宇的母親起身要去拿蘋果。

　　“阿姨，別去了，您看我們的肚子還能裝得下東西嗎?”漢中說道，說完，他問浩宇母親，“阿姨，您能看出我是那個國家的人嗎?”

　　浩宇的母親看著漢中，沒經過太多思考就回答道:“你不是中國人嗎?”

　　“呵呵，阿姨你沒有猜對！我不是！”漢中也是想調劑一下氣氛，和阿姨拉拉家常，“阿姨，您再猜猜看！”

　　浩宇的母親搖搖頭，她小時候沒怎麽讀過書，平時也不喜歡看新聞，她知道的國家也就是中國和外國，至於外國是那個國，她也不太清楚。“我從小沒讀過書，猜不出來！你是那個國家的?”

　　“媽，他是日本的，沒看出來吧！我開始也被他騙了，他的普通話說得太溜了。”浩宇替母親解了圍，可是他明顯看到母親的臉色一下就變黑了。

　　“日本人，日本鬼子，你就是日本鬼子！”浩宇的母親突然歇斯底裡般地指著漢中喊了起來，“你走，你走，你是日本鬼子！”

　　浩宇從來沒有見過母親這般失常，難不成是平時抗戰片看多了。可平時也沒感覺到她有如此痛恨日本人啊！客人面前，他特別難堪，趕忙攔住母親，把母親攙到臥室，關上門。等了兩分鍾，他才從屋裡出來，向漢中和柳經理道歉，“實在是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我媽是受到了什麽刺激，從未見過她這樣。對不起，杜總，柳經理，讓你們受驚了！改天我再賠禮道歉！柳經理，麻煩您先送杜總去醫院吧，我就不去了，我不知道我媽到底是什麽了，我得陪她一會兒。”

　　剛才的一幕把柳經理嚇了一跳，不過漢中倒是很鎮定。也許作為一名日本人，在中國被人誤解，以為日本人都形同二戰時的日本兵，燒殺搶奪，無惡不作，再正常不過了。他已經習慣了。柳經理接過浩宇的話，說道:“羅先生，那我就先陪杜總去醫院了。”說完攙起漢中往門口走。

　　“羅先生……呃，還是叫你浩宇吧，剛才的事情你也別太往心裡去。我早就習慣了，改天我再謝你。我沒帶名片，你記一下電話吧！”說完把自己的電話號碼給了浩宇。浩宇到書房去取了一張名片雙手遞給漢中，“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聯系方式！”

　　“好，我們後會有期！”漢中說著，伸出手。

　　“有緣再見！”浩宇握住漢中的手。浩宇以為，他們再見面的機會非常渺茫，雖然他很想再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