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日是十月初二,正是通政司使官柳焱卿愛女柳笙嫣的十八歲生辰。
柳府此時已經布置得煥然一新,處處彰顯著熱烈氣氛,家人仆婦忙裡忙外迎接著賓客,雖是忙亂,臉上卻都洋溢著笑容與喜氣,無一絲豪的不耐煩神色,由此看來,柳笙嫣還是深得底下人之心的。
只是令沈懷鈺感到略微不解的是,這些賓客都很面生,似乎都是不曾見過的,看他們的服飾,神態舉止也不甚鄭重,仿佛家常宴會一般。
沈懷鈺按捺住心中陡升的怪異感覺,跟著引路的管家一直往招待賓客的宴慶堂走去。
沈懷鈺以往來柳府造訪恩師,不過都是由仆人引著到柳焱卿的書廳或者臥房,其余的地方幾乎不曾去過,以免碰到府中婦女,唐突了人家。見了柳焱卿也只是談正事,很少談及私下之事,所以沈懷鈺雖然耳聞柳焱卿有位才貌雙全的愛女,卻未見其真實樣貌,也因此,當初柳笙嫣喬裝打扮成男子,雖姓氏未曾改變,他卻未曾料到這一層關系上。
嗯……與其說是未料到,實際上倒不如說是不曾在意罷。沈懷鈺心思一向縝密,善於洞察人與事,若是他真正在意的,又豈會不去深入了解?
穿過一曲廊,途經一靜雅庭院,沈懷鈺心中頓生一股奇怪感覺,本不願側目,卻下意識地往洞門看去,只見一模樣清俊的丫鬟正扒在門上向他張望著,一見到他看過來,便急匆匆地躲進門後了,而旁邊的一扇掩實的紗窗內,隱隱約約,朦朦朧朧透出一抹嫋娜的倩影來。
沈懷鈺劍眉微皺,卻不露聲色地轉移了視線,隨即清逸俊美的臉上掛起了輕淺笑容,來掩飾從踏進柳府開始便產生,此刻尤甚的古怪之感。
這宴會堂極其華美富麗,周圍桌椅整齊排列,都是上等楠木所製造,古樸而大氣,桌上此時已擺上了各色精致小菜,以及美酒佳釀。
桌椅正前方是三面短短紅闌,圍著一三尺來高的戲台子,上面掛著五色簾幔,地上鋪著紅氍毹,此刻正候著好戲上演。
沈懷鈺剛至宴會堂,只見男女賓客大多已入席,柳焱卿見到他,親切地朝他走來,沈懷鈺連忙迎了上去。
但見柳焱卿穿一身湖藍圓領長袍,腰系玉帶,腳著皂靴,蠶眉鳳目,頷下一綹烏亮胡須,看起來氣宇軒昂,落落大方,雖是四十多歲的年紀,卻不甚顯老。
兩人敘了師生之誼,柳焱卿邀他入座,笑道:
“懷鈺你來得正巧,戲馬上就要開演了,快快入座吧。今日,請的都是一幫族裡親戚,既是慶祝小女的生辰,也算是家宴,所以懷鈺你不必拘謹,都是自家人,隨意些吧。”
家宴?沈懷鈺暗驚,還未來得及細問,只聽得一陣手鑼響起,戲準備開演了,無奈之下,沈懷鈺只能就坐。
不一刻,便有一英俊小生走上戲台,只見他身段風流,步姿颯爽,長眉秀頰,一雙高吊眼遍掃台下,難掩風發之意氣,儼然一傅粉兒郎,然待仔細一看,卻是個實實在在的女子,沈懷鈺微微驚奇,倒認真看起了戲來。
唱:
為救李郎離家園,
誰料皇榜中狀元。
中狀元,著紅袍,
帽插宮花好哇,好新鮮哪!
我也曾赴過瓊林宴,
我也曾打馬禦街前。
個個誇我潘安貌,
原來紗帽罩啊,罩嬋娟。
我考狀元不為把名顯,
我考狀元不為做高官……
聲韻悠揚遏雲,
情韻栩栩如生,每招每式,每字每句皆好似自骨髓心間所發出的一般,無不令在場的諸人動容讚歎。 待唱到一半,只見那女子一雙眸子竟不住地往沈懷鈺這邊顧盼,沈懷鈺此時卻不大注意,隻側目看著戲台左側忙碌的家人,只見他們搬來一琴案,案上設了香爐,侍女搬著琴囊,忙著鋪設擺放,還有忙著燃香,最後垂下一薄紗掛簾來。
沈懷鈺不聲色地將視線轉回到台上,繼續觀看戲,他俊美的臉上漾著如沐春風的笑容,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桌面,也許在外人看來,他是在和著旋律,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內心有些許煩躁。
戲已演了一大半,即將落下帷幕,那台上的女子也恢復了女子裝扮,只見她輕移蓮步,水袖翻舞間,嬌冶豔麗,風韻動人,一雙含情脈脈的眼眸卻不看台上的對手,反而不住地向沈懷鈺射來,大膽而張揚,以眼傳遞著默默的情意。
沈懷鈺這才注意到她一直在望著自己,她那舉手投足間的姿態令他微感熟悉,而後他想起了鶯娘,不禁莞爾一笑。
眉目流轉間的動人情態確實是挺像她的,然而這台上的女子卻沒有鶯娘身上的那股柔媚溫順之姿。
唱(終):
貧賤不移夫妻情,
生生死死結同心,
麒麟成雙人成對,
並蒂花開萬年紅。
待最後一句唱完,台下眾人皆紛紛起身鼓掌,口中稱讚不絕,唯獨沈懷鈺神情不變,一雙溫存的眸中始終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台上那女子見他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神情略帶失望和不甘下了戲台。
戲演罷,柳焱卿站起身,面向眾人,道:
“今日是小女嫣兒的十八歲生辰,感謝族中各位親人百忙之中抽空前來,老夫與小女備感榮幸,如今便待小女撫琴一曲,以表謝意,稍後,老夫還有一件喜事要向各位宣布。”說罷,眼神往沈懷鈺那方掃了眼,便叫來一仆婦,說了幾句話,便仆婦便下去了。
不一刻,只見一遮著面紗,身著白玉蘭遍地散花軟羅裙,外罩梅花刺繡小襖的女子在侍女的簇擁下,娉娉婷婷地走出來,一清麗雅淡的淨眸與沈懷鈺對視著,其中蕩漾著不容忽視的深情。
沈懷鈺一眼便認出了是柳笙。
柳笙嫣坐於簾下,不一刻,便聽見纖音搖曳,嫋嫋傳來。
雖無言語,琴卻可通情。那萬縷的情絲萬縷,幽幽的別情,經那指尖流淌而出,輕輕飄飄地蕩漾開來,如訴如泣,幽怨而可憐,無語什麽言語,一切盡在那不言之中,雖旁人不懂,沈懷鈺豈能不懂?心中不禁一陣歎息,為自己當初一時的興起,作出的令人誤會之舉而感到後悔。
音調一轉,恰似山重水複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得不到回應的戀慕終於有了轉機,佳人內心少女般的嬌羞,無法抑製的幸福之感皆由那靈動纖婉的柔荑間傳達出來。
曲罷,柳笙嫣起身,向眾人微微道了萬福,隔著薄簾,眼神鎖定在沈懷鈺身上,櫻唇微綻,向眾人道:
“小女區區生辰,竟勞煩諸位長輩前來赴宴,小女慚愧之極,唯有撫琴一曲報答諸位吧。”言罷再次深深拜了萬福。
眾人皆稱言重,各個向柳笙嫣道了生辰祝語,柳笙嫣隔著簾以茶代酒,一一謝過了,其余各種繁瑣禮節就此省過。
說完了該說之話,做完了該做之事,柳笙嫣便由侍女簇擁著下去了,臨去之前,還不忘依依不舍地望了沈懷鈺一眼,希望他能夠有所回應。
也許曾經某一瞬間的錯覺,她始終覺得沈懷鈺對她並非毫無情意,只是因為那個青樓女子使了狐媚手段勾引了他,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看清那狐媚女子的真面目,而回過頭來選擇她,只有她的身份與他才是最相配的,所以當她的父親為她做了決定之事,她很欣喜。
總有一天,他那雙深情的眸子一定只會望著她一人。
沈懷鈺並非不知她熱烈的目光停駐在自己身上,只是無法回應,隻好佯裝看不見,心中略感無奈。若是以前他便知道女人麻煩的話,他絕對不會處處留情,處處挑逗……
若是鶯娘知道此事,不知又該如何跟他借題發揮了。哎……究竟何時起,他越來越看重她內心的感受,怕她會傷心難過。
柳笙嫣下去後,便由柳焱卿主持大局,沈懷鈺還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微微皺著眉頭之時,只聽得柳焱卿似乎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沈懷鈺這才微抬起頭,只見柳焱卿朝他走來,而後在眾人的目光中,介紹道:
“沒錯,這便是我最得意的門生沈懷鈺,也將是我柳焱卿未來的女婿!”聲音鏗鏘有力,仿佛絲毫不容人拒絕。
席間頓響起熱烈掌聲,沈懷鈺以為自己聽錯了,可是眾人滿是祝福的眼神卻證明了他並未聽錯。
“怪不得人家沈翰林至今未娶妻,原來早被你內定了。哈哈……”
“一位是青年才俊,一位是深閨佳人,絕配,真是絕配啊!”
“焱卿,你能得這麽一位卓爾不群的女婿真是好福氣啊,祝賀,祝賀。”
“是啊……沒錯,祝賀啊……”
“……”
“……”
沈懷鈺聽著眾人的道賀,心中一時紛亂如麻,首先便想到了鶯娘,而後逼迫自己冷靜下來,理性思路,等他慢慢緩過來,才醒悟原來他的恩師竟擺了他一道,在眾人的面前,讓他再也推辭不得。
沈懷鈺掩在衣袖裡的拳頭微微攥緊,俊美的臉上此刻有些僵硬,心中想著推辭的辦法。
柳焱卿看出他此刻的猶豫與惱怒,上前一步,不動聲色拍了拍他的肩膀,一雙銳利的眸深深望了他一眼,而後低聲道:
“你我已經上了同一條船了……”語氣中既含著勸慰和無奈,也暗含著警告。
沈懷鈺聽出了其中的告誡,眸中湧動著的風浪,在那一霎平息了,他慢慢恢復了平靜,明白此刻自己所處的局勢,他的恩師丟不起臉,他也不能與他決裂,總而言之,他已無退路,只能妥協。想罷,沈懷鈺嘴角勾起一抹無情無緒的笑容,恭恭敬敬地作了一揖:
“小婿在此,拜見嶽父大人。”
再抬起頭看眾人時,沈懷鈺儼然變換了一副神色,揚眉抬眼間,笑容滿面,意氣風發,仿佛他對這門親事很是滿意,至少在那些不知情的眾人眼裡,他很滿意這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