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初陽微煦。
鶯娘星眼初醒,入眼是紅帳,原是朝裡睡的,便翻轉了下身子,身旁空蕩蕩的,已無人影。
看來人已經離開了。
鶯娘伸了伸懶腰,隻覺得渾身酸痛無力,還有些困倦,卻不想再貪眠,便推枕而起,趿了繡鞋,剛要邁下床,兩條腿卻好似灌了鉛似的,沉甸無比,以致於她整個人差點栽倒。
鶯娘香腮飛起一抹可疑的紅暈,內心有些懊悔昨晚不該故意刺激沈懷鈺,他撩弄人的手段簡直層出不窮,實在令人難以招架,最後她只能在他的攻陷下潰不成軍。
“你醒了?”一溫柔之聲響起。
鶯娘正兀自回憶昨晚的場景,聞言一驚,往聲音處看去,只見沈懷鈺坐於桃花木書案前,一臉曖昧的看著自己,鶯娘甚至在他臉上看到了一抹細微的幸災樂禍之色。
鶯娘臉上那抹紅暈更加深了,細聲道:“嗯……”
鶯娘注意到他手中拿起的那本書正是昨日雲翹令她讀的《杜工部集》,且打算要看的趨勢,心猛地咯噔一下,有些發急,暗暗祈禱道:千萬別翻看,千萬別翻看……
沈懷鈺見她兩人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手,不,是手中的書,心中頗覺得好笑,卻不表現出來,闔上書,笑著朝她走去……
“呼……”鶯娘心中頓舒了口氣,而後她又注意到,他衣冠整潔,墨發未亂,似乎已經梳理過一番了,一縷晨光透過綠窗傾斜而進,打在他的臉上,將他映襯得愈發劍眉星目,儀度閑雅,清俊出塵,令得鶯娘目眩神迷。
皎如玉樹臨風前。看著沈懷鈺,鶯娘腦海中忽地就浮起昨天在古詩中看到的這麽一句話。
“這人世間怎麽就有如此可人意的男子呢……”鶯娘心歎悅道。忽地又想到另一句‘郎豔獨絕,世無其二。’,之前任她如何絞盡腦汁地想都無法想象出‘郎豔獨絕’,究竟是怎樣一個‘豔’,怎樣一個‘絕’法,如今沈懷鈺只是朝她笑了一下,她便覺得世間所有兒郎再比不過他一分一毫了,也再也找不出第二個比他更加俊美的人了。
不過正所謂山外青山,樓外樓,說到底世間又會有無二之人?所謂的無二,不過是情人眼裡出西施罷了……
這淺顯的道理鶯娘怎會不懂?只是在不知道沈懷鈺對她究竟有幾分情意的情況下,要她承認她對沈懷鈺的的確確一往情深,真是令人不甘心啊……
沈懷鈺從容走至她身旁,輕輕將她攬入懷中,然後牽起她的手腕,無不認真地笑道:
“可要我服侍你梳洗?”卻是不容她拒絕地將她拉至了斑竹榻上坐定,隨即從面盆架上拿起乾毛巾,放在溫水中侵潤了一下,拿起擰得半乾,遞到鶯娘面前。
原來王九娘得知沈懷鈺留宿花月樓,內心大喜,只是信不過素素等人,便早早地吩咐樓裡的丫鬟在外侍候著,以便沈懷鈺醒來傳喚。
沈懷鈺醒來之後,向她們要了水洗漱,怕擾了鶯娘睡眠,便去了隔壁間梳洗,再回到臥室時,鶯娘仍舊未醒,知是昨夜將她折騰得過累,沈懷鈺心中不免有些愧意,想著她也快醒了,於是又讓丫鬟備好了洗漱水,他則坐在書案前,等候鶯娘醒來。
等她轉醒期間,沈懷鈺微感無聊,看到案前擺放著幾本書籍,便拿起其中一本古詩集,且無意中翻看到那首寫著評語的《飲中八仙歌》
那品語寫著:“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沈懷鈺看罷不由莞爾一笑,只因那歪七扭八的字體與她送給他的香囊裡那內繡的字體簡直如出一轍,
只不過未曾多加‘欣賞’,她便醒了。 他知她對此事感到別扭,也體貼地裝作沒看見,以免她難堪,不過,她方才那緊張呆氣的模樣,他竟會覺得……可愛,為此,沈懷鈺忍不住嘴角上揚。
鶯娘覺得他心情似乎很愉悅,卻不知為何,猶豫了一下,接過毛巾,笑道:
“今日院中無事麽?”
鶯娘內心頗有些不自在,倒不是覺得他的舉動有什麽不妥之處,相反地,他為了她竟肯放低姿態令她很是感動,只是她到底不願他看到自己一副脂粉浮汙,青絲凌亂之狀,怕他心生嫌棄,卻因內在的涵養而不肯流露於外。
“今日院中有一份文告需要撰擬,卻非十分急切,我再陪你一會兒罷。”沈懷鈺略微思索,淺笑道。
“這怎行?既然鈺郎院中有事,還是快些回去罷,奴家也不是那不明事理的矯情女子,鈺郎去後,奴家絕不在背後報怨於你。”鶯娘開玩笑道。
沈懷鈺聞言莞爾,看了眼外邊天色,見時候不早了,也就沒執意留下,“那我改日再來看你。”
“奴家相信鈺郎不是那喜新厭舊,朝三暮四的宦門紈絝,浪蕩公子,斷然不會讓奴家獨守空房的。”鶯娘笑嗔。
沈懷鈺深望了她一眼,好笑道:“鶯娘對我還真是放心,我豈能讓你失望?”
鶯娘有點不舍之意,正打算再與他閑聊幾句,忽聞樓閣之外響起嚷嚷吵鬧聲,猛地想起翠嬌之事來,心中暗暗叫糟,卻不露聲色道:“奴家自是信任你的。鈺郎慢走,奴家這便不送了……”
雖然鶯娘極力掩飾,然她臉上細微的變化卻逃不過沈懷鈺的慧眸,沈懷鈺劍眉一動,微眯了眯眸,轉眼卻又恢復了常態,未曾多言。
鶯娘將沈懷鈺送至門口,沈懷鈺忽地止住了腳步,夷猶片霎,從袖口中摸出幾張銀票,溫聲說道:
“對了,這些……你權且拿著罷,九娘那邊廂我已然送了一千兩的禮錢,底下的丫鬟小廝們也打賞過了,這些你自己留著當做私房。”
鶯娘聞言臉色一變,望著那疊明晃晃的銀票,眸中迸出一絲火光,胸口那股氣差點發作而出,然鶯娘終是忍耐住了。既作了婊子,又要立什麽牌坊?嘴角浮起一抹諂媚之笑:
“鈺郎出手真是闊綽大方,不過是一夜罷了,難不成還真應驗了那一句話:春宵一刻值千金?只是不知,鈺郎待其他青樓女子是否也是這般一擲千金呢?”雖是奉承巴結的神色,然若是細究的話,卻能看到其中透露的淡淡諷刺。
兩人的關系也被這疊銀票拉開了一段距離,不複方才的親密無間。
沈懷鈺一怔,知她乖謬的脾氣又犯了,他知道她並不是有錢財便能買動之人,他也並非對上次斷交之事耿耿於懷,只是,她畢竟身處煙花巷中,他們之間的相交不論是真情假意,場面上來說,到底算是一場交易,沈懷鈺嘴角勾起一抹無奈,並未為自己辯解,淡然道:“我走了,下次再來拜訪。”
鶯娘見他神情間甚是無謂,不由更加鬱結,緊抿朱唇,賭著一口氣不去理他,任由他離去。
走罷,不要再來了,她鶯娘不稀罕!
雖是這般想,她到底沒敢衝那離去的身影脫口而出那些話,怕他真會如同上次那般決絕,從此不再上門尋她。
沒逞得一時口快,鶯娘心頭十分鬱悶又覺甚是委屈,不由就紅了眼眶……
雲翹上閣樓之時,恰巧迎面碰上了沈懷鈺,雲翹終不忘自己出身,下意識地要避諱,又忽地醒悟自己現今的身份,不得已隻好停下來斂衽行禮。
沈懷鈺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以示還禮,便離去了。
途中,沈懷鈺忽地憶起方才見到的女子,卻是上次隨同鶯娘一同赴宴的那婢女,怪不得頗有些印象,記得他還對她的身份還有一絲好奇來著,只因她的舉止端莊,又不苟言笑,身上並無青樓女子之媚氣,眉間又凝著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憂愁怨恨。
今日匆匆一眼,卻覺她的氣質仍舊與這秦樓楚館格格不入,身處其中,卻不染其習,真是難得。
沈懷鈺不禁歎息一回,不知想起自身的什麽經歷,一雙墨色的深眸忽地黯淡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