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聿明不禁讚歎:“壯哉!真所謂強將手下無弱兵。”說著激動地起身在房裡踱來踱去。戴安瀾趕緊起身立正,並隨著杜聿明的走動變換立正的位置——這也是國民黨軍中下級在上級面前必須注意的禮節。杜聿明踱了一陣,回到原位坐下,並擺擺手說:“坐吧,坐吧,衍功,有你這員虎將,下面還有那麽多英勇將士,我完全放心。你有什麽困難盡管說。”
戴安瀾沉思少頃:“部下的困難鈞座都已知道了,而且說也無益。”他指的是英國人甩手一走等事。“此外就是我們這個機械化部隊的‘機械化’——戰車沒有跟上來;炮兵團也沒有跟上來。這都是火力上的缺陷。”
杜聿明聽罷,轉身背著手在房裡匆匆踱著方步,半晌無言。最後,他拉戴安瀾坐到近前,語氣沉重地說:“真所謂一言難盡!本來明令規定我接受胡敦的指揮的,本月三號,委座飛抵臘戍,面諭參謀團指導入緬部隊行動;四號,委座召見我面諭:今後我歸史迪威將軍指揮;八號,在臘戍指揮部匯報,英方通知:已任命亞力山大接替胡敦英緬軍總司令職務,胡敦改任參謀長——英國人走馬換將,我是頻頻換頂頭上司!下一步如何,只有天曉得!”說罷長歎一聲。
戴安瀾這才恍然大悟。他知道杜聿明是心高氣傲的人,從杜平時談話中可以知道,除了蔣介石和何應欽其他任何大員將領,都不放在眼裡。現在出國了,在他頭上亂加緊箍咒,他如何不惱!但是,這是蔣介石的安排——也正因為是蔣介石的安排,不然他早就罵娘了!假如這種事發生在自己身上,又當如何呢?戴安瀾幾乎未假思索就下決心:辭職——不幹了還不行!他試探地問:
“鈞座如何處置這樣複雜的事呢?”
杜聿明冷笑著“哼”了一聲,他心裡早拿定了主意:“你有千變萬化,我有一定之規!”但他對戴安瀾講的卻是另一番話:“我有什麽辦法?我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是黃埔學生,誓死效忠蔣校長!”他立正挺胸,說得慷慨激昂——盡管言不由衷。
戴安瀾不免納悶:“既然你崇尚‘君父之命’,又何必媽呀娘呀的罵這罵那呢?”當然,作為下級,他不能如此質問對方。“鈞座是我輩黃埔生之典范,部下當以鈞座為榜樣。”
這正是杜聿明違心之意所要達到的目的。“是的,是的,我們都是帶兵的人,如果我們自己不服從上級,不遵守命令,還怎麽能夠說服部下呢?衍功,這是帶兵者必須牢記的一條啊!”杜聿明不禁喜形於色了。“至於說裝甲部隊和炮兵團,我正在積極督促運動上來。可恨的是英國人總是推三阻四,緬甸人實際上是在怠工,鐵路運輸秩序混亂,怎麽也不能使英國人和緬甸人加快速度。為此,我向史迪威講了,並激將他去和英國人吵。那胡敦倒還當回事,但他奈何不得緬甸人的怠工,英國鐵路職員又人心惶惶,同樣沒有效率。現在換了亞力山大,根本不買史迪威的帳!我看都靠不住,還是靠自己吧。我已命令新二十二師廖耀湘部沿公路徒步;裝甲部隊也沿公路開來,只是炮兵困難一些,但也要千方百計趕來的,你在同古堅持幾天,情況也許會有改變。”
戴安瀾卻從杜聿明那遊移不定的眼神看出這番話是毫無把握的。然而,事已至此,也只能聽天由命了。
“鈞座,關於敵情方面,指揮部有沒有比較可靠的詳細情報?”
“情報倒是有——是靠華僑提供的,
並不詳細。”杜聿明說著從口袋裡取出筆記本,緩緩念道:“日第十五軍團板田洋二郎所部第三十二師團在普羅美附近;第五十五師團在同古以南地區;第十八師團在泰國景邁附近。”
戴安瀾見杜聿明合上筆記本,往口袋裡放,他的心好像在隨著筆記本下沉。“老天!老天!這就是中國遠征軍指揮部所掌握的敵情嗎?”他正在暗暗叫苦,杜聿明卻說:
“據所掌握的敵情,估計當面之敵不會太多。所以,你也不要指望什麽裝甲、炮兵了,就你第二百師的火力,足以對付了。”
“絕倒!絕倒!”戴安瀾幾乎要狂呼了。但是,他還是要感謝桂聿明,因為對方畢竟沒有欺騙他而說了實話。“是的,部下甚至並不指望新二十二師能來增援,立足於自己打!”他盡量保持聲調的平穩。
杜聿明看了對方一眼:“第二百師是國軍的精銳啊!”
戴安瀾明白對方所指,於是答道:“是,部下當謹慎用兵!”
杜聿明喜笑顏開:“好——謹慎用兵!你好自為之,戰鬥打響,我還會來的。”
杜聿明乘坐的吉普車已經無影無蹤了,甚至連揚起的塵土都已落定,戴安瀾卻還站在那裡,呆呆地望著公路。因為他此時心潮起伏,思緒萬千。
他是安徽省無為縣人,一九二二年考入著名教育家陶行知任校長的南京安徽公學高中部。一九二四年初,因受革命影響,赴廣州投考黃埔軍校,因為身體瘦弱未被錄取。他毅然謝絕了別人的保?,決心參加國民革命軍當兵鍛煉身體。果然是“有志者事竟成”,在軍隊他的身體素質很快得到提高,是年底再去投考,獲得錄取,分配在第三期步兵科學生隊受訓,從此開始了他的戎馬生涯。
兩次東征,誓師北伐,軍閥混戰,五次“圍剿”。真是從槍林彈雨下滾打出來了。到“九一八”事變,他已是國民黨第十七軍二十五師一四五團上校團長了。古北口戰役,為增援東北軍,他率部與日寇激戰三晝夜,予敵以重創,自己也光榮負傷。為此,他獲得國民政府頒發的雲麾勳章。
盧溝橋事變後,他升任第十三軍第七十三旅少將旅長,先後參加保定漕河、漳河作戰。一九三八年三、四月間,又率部參加台兒莊大戰;五月,在中艾山浴血奮戰四晝夜,打退日寇數十次進攻,連日寇也不得不承認:中國軍隊指揮官指揮有度。
同年八月,奉命參加武漢會戰,在瑞昌至陽新間,將日寇吸引到敵海軍無法用炮火支援陸軍進攻的山區,使日寇每前進一步都必須付出很大代價。因而受到第三十一集團軍總司令湯恩伯的嘉獎。
直至一九三九年一月晉升為機械化部隊第五軍第二百師師長,已不止是身經百戰了。從小兵到將軍,每有戰鬥,從無畏縮猶豫,“向前!向前!向前!”在戰場上他只有這樣一個簡單的意念。從來不知道什麽叫可怕,就是在抗戰中他兩次身負重傷時,也沒有為自己的生死存亡皺一皺眉,還是堅持指揮部隊消滅敵人。
今天,大敵當前,難道他害怕了?不!自從決心投入黃埔軍校, 他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個人的生死存亡算得了什麽呢?但是,他現在必須隨時想到:自己是一師之長,手下有上萬將士,這上萬將士的生死存亡,操在他的手裡,他不能拿上萬名信賴他的將士去作無謂的犧牲!
現在,他的第二百師已是孤軍深入,側翼空虛,後援無望,被日寇重重包圍是意料中的事。因此,堅持在同古與敵決戰,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是有良知的將領不忍為的。但是,不按命令行事,後果又是什麽呢?是的,師長可以不當了,軍銜也可以不要了,甚至去受軍法制裁也無所謂。但是,換一個師長就能把第二百師帶出同古,避免上萬將士必遭的厄運嗎?顯然不能。那麽,倒不如自己在此指揮,與將士共存亡要心安理得一些。
他思之再三,唯一的希望就是馬上向蔣介石發一電報,說明緬甸的情況,英國人的態度,第二百師的處境。然後要求蔣介石考慮換一個地方——遠征軍主力能夠集中的地方,作好充分準備,再與鬼子決戰!
但是,他只不過小小師長,有資格向最高統帥提出建議嗎?越過遠征軍司令長官部、參謀團、英國人、美國人,直接向最高統帥申訴意見,又會引起什麽樣的不良後果呢?即使這些都不去考慮了,又該怎麽措詞向蔣介石陳述呢?
正當他苦苦思索之時,參謀處一個少校參謀飛快跑來,向他報告:“師座,前哨部隊報告:大量英緬軍撤退下來了,前哨部隊已與日寇接火。”
戴安瀾懊惱地暗想:“唉,無可挽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