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易在想念他的學生們的時候,他的學生們也正在想念他。
下午四點,是中西女熟的學生自由活動時間。女熟的校舍大致照搬了當下美國流行的女子私校設計,每2人或3人一間房間。每層樓面還配有兩大間起居室,由各房間的學生輪流負責布置打掃,如是既陶冶了學生的品味,又可讓這些向來五體不勤的小姐們,躬身處理一些日常瑣事,讓她們學會怎樣做客廳的女主人,怎樣讓自己得體、風趣,懂得照顧客廳裡的每一個客人,怎樣保持客廳的不俗,從而進一步成為出色的沙龍和晚會的女主人。
起居室的陳設都是由學生們從各自家中搬來並親手安置。十年級的起居室是中西合璧的,兩組材質不一,式樣各異的沙發,分置在房間兩端。一組是藤編沙發,由一張套著布墊的三人沙發,以及三把藤靠椅和一個小圓桌組成;另一組是西洋式的彈簧沙發,這種沙發在此時的上海灘可算是稀罕物件,即便外籍人士家裡也不多見。實際上大多數洋人的家具同國人一樣都是在本地采買的,基本由木頭打造或者用竹、藤編制而成。要想擁有一件帶彈簧的家私,那非得從歐美直接運來不可,因此有些國家的領事館對即將來華人員所攜行李的建議是——帶一張結實的鐵床以及彈簧床墊。
起居室進門靠牆的地方是一張黑色的橡木餐桌,上面鋪著女孩子們自己編結的蕾絲桌布,桌上放著一套帶茶爐和托盤的茶具,旁邊是一隻插著花的水晶花瓶。靠窗的位置擺著一隻帶玻璃門的西式書櫃,裡面除了書籍、相冊之外還有一個孤零零的黃色彩繪花瓶。書櫃對面牆腳是一排中式矮櫃,上面擱著一個大理石質維納斯,一個大理石質仙女,還有一把琵琶。
一隻青銅底座水晶罩子的西洋座鍾被單獨擺放在一張瑪瑙鑲心的香幾上,旁邊掛著一幅銅版畫,一副小型油畫,兩個彩繪中式掛盤。對面牆上是一幅稍大一些的版畫,一副刻在銅板上的箴言,以及一面帶著金邊框的大鏡子,另有一幅長條水墨畫則被懸在了三人沙發的後面。
女孩子們大多圍坐在兩組沙發上,她們面前的茶幾上擺放著一隻隻小籃子。中西女熟校園內嚴禁零食,學生雖然可以帶糖果餅乾之類的來校,但必須盛放在統一的貼著名字的籃裡交由校方統一監管。只有每天下午四點的午茶時分,學生才能領到自己的點心籃子去起居室享用,但絕對禁止帶回宿舍,而且下午茶時間一過必須立刻交回。因此每天下午茶是女孩子們最開心的時刻,大家可茶敘一番,放松一下。
不過今天大家的心思顯然不在眼前的小點心上,剛剛在實驗課上吃飽了親手調製的各形態糖的她們,所談話題的中心似乎怎麽都繞不開那位新來的化學老師。
“他說的那口英語真漂亮,這是不是就是地道的牛津口音?”
“他不是蘇格蘭人嗎?說的應該是蘇格蘭口音吧。”
“我覺著不像,蘇格蘭口音會有這麽好聽嗎?那不是鄉下地方嗎?”
“我們說的才是鄉下口音呢,美國南方鄉下。”說話的是位高顴骨的女孩,身材消瘦,中氣卻很足,美國南方鄉下這幾個詞她是著重講的,好像一直對此怨念頗深的樣子,“不管他說的是牛津口音還是蘇格蘭口音,我都覺著好聽,發音深度不前不後,喏,就是從這個位置發出來的。”說著她起拇指和食指捏在自己的下巴上,正好在智齒下面的位置。
“嗯,我也覺著很好聽,
你們有沒有注意到,當後面一個詞是元音開頭,而前一個詞是以非高元音結尾的時候,他會在這兩個詞之間加上一個本來不存在的“r”音。譬如,他說“the idea for it”的時候,說的就是“idea for”,但是當他說“the idea of it”的時候,說的是“the idear of it”。”說話的是宋愛林,她手裡拿了本沉甸甸的《英國歷史》頭也不抬的專心讀著,似乎只是不經意間聽到她們的談論才隨口說起。 “唉,他長得這麽好看,為啥偏偏要來當先生呢?”朱金鳳插嘴說道,她一開口話題立刻就被帶歪了。
“咦,當先生不是蠻好,教書育人,而且美國薪水聽說開的很高的。”
“她啊,恐怕想著人家是王子、將軍好駕著南瓜馬車,拿著水晶鞋來接她,先生這個身份自然是萬萬不夠的。”高顴骨的女孩譏刺道。
“駕南瓜馬車的不是老鼠嗎?”有人突然笑道。
於是大家都笑了起來,就連宋愛林也合起了手上的書笑著說:“樓巧雲你記性不好大家知道,只是怎麽連這個都忘記了,再說用灰姑娘來打朱金鳳的比方怕是並不妥帖吧。”
樓巧雲卻不以為然的道:“我不過是隨口一講,大家曉得意思就可以了,何必如此斤斤計較呢?”
“不過這位先生會不會是背後有靠山的呢?”她繼續道,“我們這間學校除了許老頭外就沒有過男的當老師,要成為第一個男老師進來可是不容易的,尤其是他還這樣的年輕,看上去也比我們大不了幾歲,”
“這就要問愛林了,我們這幾個裡就數她消息最靈通。”有人插嘴道。
“對了,宋愛林你說說看,他是不是有什麽靠山的?你是,肯定曉得點內幕消息。”樓巧雲轉頭對著宋愛林道。
宋愛林五歲就進女熟讀書了,而且初期教育是連吉生親自負責的。連吉生對她的評價是學校的“福神”。
“我能有什麽內幕消息,還不是和你們一樣?”宋愛林重新打開書,淡淡的回答道。不過稍隔了一、兩秒後,她也忍不住八卦起來:“我們還是不要談論這位先生的身世了,聽說他父親剛剛過世,是葬在黃浦江對岸遠洋水手的義塚裡面,他本人還欠了很大一筆債務,幸虧有了這份工作才堪堪還清。”
“哦……”女孩子們集體長出了口氣,透著一絲淡淡的悵然。
“唉,是王子還是乞丐又與我們有什麽相乾呢?我們可都是要憑媒妁之言的。”朱金鳳再一次開口說道,平常話最多的她,今天異常的寡言少語,連跟老對手樓巧雲抬杠似乎也興趣缺缺。“不過,”她把頭轉向宋愛林,“愛林,你應該是自由的,你覺得怎樣,這位先生是否符合你的‘黑漆板凳’要求?”
上海話裡“黑漆板凳”一詞與“丈夫”的英文發音十分相似,因此女學生們都以“黑漆板凳”替代丈夫之詞。
“板凳的漆水再好,也只是板凳。”宋愛林沒有絲毫猶豫,搖首道。
“那你想要什麽?一張沙發嗎?”樓巧雲插話道,說罷她自顧自笑了起來。
“沙發我就更不想要了,起碼要替這張沙發做一套沙發套,還要配上靠墊……太奢侈了,我是吃不消的。”宋愛林繼續搖著頭。
“那你到底想要怎麽樣的?”大家幾乎異口同聲問她。
如果是平常,宋愛林肯定是不會回答這種問題的,但是今天不知道怎麽了,她雙眼放光,幾乎是脫口而出道:“我要麽就不結婚,要嫁就要嫁給一個大英雄,一個能夠解民於倒懸的真正大英雄。”說罷她立刻意識到自己講得太多了,於是趕忙朝著鏡子的方向一努嘴道:“你們怎麽不去問問那位大小姐,她應該也是自由的。”
“哈,”樓巧雲怪笑了一聲,“我們的大小姐又在問魔鏡了,魔鏡,魔鏡誰最美?”
戴茜站在鏡子前弄著頭髮,她雖然沒有參與交談,但所有的談話內容她都聽到了,剛才大家一起笑的時候她也一起笑,一起問的時候她也一起問,此時聽到有人把話題轉向了她,便道:“我頭髮的顏色好像又淡了一點,難都難看死了,還最美,我問的是誰最醜。”
她小時候的頭髮還是黑色的,只有眼睛的顏色與其他小朋友不同,沒想到隨著年齡的增大,頭髮的顏色也越變越淡了。為什麽同樣是混血兒,別人的頭髮和眼睛就是全黑的呢?她不禁又一次想起了今天遇到的這一位,如果她的頭髮和眼睛也和他一樣全部是黑色的就好了,這樣跟周圍的人就不會再有那麽多的隔閡了吧。
雖然她從小到大並不缺乏朋友,但是她總能敏銳的感受到別人眼中的她的不同,就像這個屋子裡的六個人中間,究竟有誰是真正喜歡她的呢?朱金鳳應該算一個,其他人中,無論她們對她的態度如何親熱,她反倒覺得還是樓巧雲更值得親近一點。
至於內心裡跟她最疏遠的那個,無疑就是經常對她噓寒問暖的宋愛林了。不過同這樣的人,她早已學會了如何相處。從她很小的時候,便發現總是有人對她這個富家女心裡酸溜溜的,表面一套,背地裡一套。幸好宋愛林還不至如此,據她的暗中觀察,宋愛林其實對她們所有人都是一個態度,只有表面上的熱情,因此她只能認為對方是本性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