裡達夫人年輕時一定是個非常漂亮的女人,她至今仍保持著頎長苗條的身材,一襲淡藍色的開司米長袍,讓她越發顯得腰肢細軟,胸脯豐滿。胸衣和短短的袖口都鑲著白花花的蕾絲邊,露出兩條胳膊和纖長的脖頸。頭髮高高的攏在頭頂,頸窩子上,一束散發俏皮的微微鬈著,好似一縷金黃色的輕雲壓在脖梗上面。
她的眼睛是天藍色的,符合著金發美人的終極標準。鼻子細巧而挺秀,是法國小說家們最喜歡的鼻型,不過她微張的鼻翼,按照法國人的說法,代表著對某種欲求的強烈渴望。這樣的一類女人,面龐上的每一條線條都流露出一種特有的媚態,仿佛蘊含著一種深意;每一個動作都好像在表達著一件事情,但同時卻又在遮掩著這件事情。
高易在感慨裡達娶到這樣一位漂亮老婆的好運氣的同時,難免為他在頭頂上腦補了一層厚厚的綠油油的顏色。
跟裡達夫人比起來,約翰的妻子,另一位裡達夫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名鄉下土妞。她雙頰飽滿,下巴頦兒尖尖,卻長著一副方方的牙床骨。高易管這種臉型叫“蘋果臉”,以前他在美國的時候常常能在校園裡看到。但這是種需要青春滋潤的臉型,缺乏了紅潤的臉色、飛揚的神采作為裝點,這種臉馬上就呆板起來。
不過她的膚色是極好的,玉蘭花般白皙。一雙淺綠色的眸子,不雜一絲茶褐,眼角微微翹起,一圈又黑又長的眼睫毛根根豎的筆直。只可惜她身旁站著的是裡達夫人,一切光彩都被對方遮掩住了。
“我的丈夫經常在來信中提到你,非常高興今天能請到你上我們這兒來吃頓便飯。”說著,裡達夫人頗顯親密的讓高易挽住她的手臂,就像長輩對晚輩那樣。
但是高易能夠明顯感覺到自己正在被兩個女人從頭到腳打量著、端詳著、審視著、欣賞著、細細品味著。對於這種眼神他最近已經習慣了,即便是在中西女熟這種虔誠的把自己奉獻給主的老處女堆裡,他也經常能夠發現這樣的視線。
這種待遇是他後世裡都從未享受過的。那多出來的十到十五公斤的重量,更粗糲的皮膚,以及再稍許深沉一些的膚色,都讓他在女人眼裡,是以更具壓迫性、危險性與攻擊性的雄性形象出現的,而不是這種可供觀賞的纖弱少年。
一扇藏在錦幔後面的門被一名同樣藏在這塊錦幔後的仆人打了開來,客廳裡已經到了幾位客人。
“這位是哈裡·德·格雷先生。”裡達夫人介紹道。德·格雷四十歲不到,身材矮小肥胖,短短的,圓圓的,但人不可貌相,他是今年新當選的工部局董事會董事。
自從決定成為一名英國人之後,高易就開始關心起租界的上層結構來。原先他看報紙看到工部局的相關新聞,只會看推出的政策是對自己有利還是有弊,而現在則變成關注隱藏在這些政策背後的人。
譬如眼前這位德·格雷,高易就頗知他的底細。他是位法裔美國人,1866年生人,今年37歲,遠沒有他外表看起來那麽老。他運營的公司叫“China and Japan Trading Company”,日文名“日本商工株式會社”。大概由於是法裔的緣故,他在董事會裡是屬於哈同一派的——哈同在法租界擔任過10年公董,而自前年起才剛剛當選為工部局董事,因此他在法租界的勢力遠比公共租界大。
“這位是塞西爾·霍利德先生。”霍利德四十多歲,身材高大,留著兩撇顯眼的白色胡子。他是萬國商團的現任指揮官,身穿製服,佩著勳帶。
“大衛·蘭代爾先生。”這位就更有名了,他母親是第七代渣甸從男爵的女兒,而怡和的創始人之一就是渣甸家族的威廉·渣甸。他將來會是怡和的第十三代大班,以及匯豐銀行董事長,今後香港還會有條街叫蘭代爾街。
高易之所以會對這位蘭代爾如此熟悉,是因為他以前曾經在NR Holdings工作過一段時間,當時直屬老板的名字就叫瑪格麗特·海倫·蘭代爾,是蘭代爾的重孫輩。
蘭代爾現在混得雖然還沒有今後那麽風光,但也已經是工部局董事了。只不過他這個董事當得水份有點大,因為作為潛規則,怡和在每一屆的工部局董事會都會擁有一個代表席位,而他就是今年這一屆的代表。
“威廉·喬治·貝恩先生。”裡達夫人把高易帶到一個鷹鉤鼻子的老頭子面前,介紹道。
如果剛才還只是董事的話,這次就直接升格為董事長了。
貝恩從去年起就開始擔任工部局董事會主席,今年他繼續連任。他並不是什麽富豪,只是一家名叫“北中國保險”的保險公司的董秘,他的名氣在於他被認為是東方最好的一名業余演員,這是一位長袖善舞的裡根式的政治人物。
“約翰·潑蘭的斯先生。”
又是一位工部局董事會主席,不過這位當了半年就不想幹了,因為他的另一個身份更加重要——耶松船廠的董事長。
今天晚宴的規格之高,可以說完全出乎高易的預料,他沒想到第一次被介紹進正式的社交場合,就能遇見如此多重量級的人物。不過想想也就釋然了,裡達本人當選過工部局董事,他所交往的朋友自然是同屬一個階層的,而此時公共租界的常住西方人口總共也不過五千人的規模,大圈子本來就小,小圈子的可選擇性自然更加有限了。
“愛德華·塞爾比·李德立牧師。”
這位穿著黑色教士長袍的中年人,高易剛進來就注意到了,萬萬沒想到竟然是李德立,如果說這些客人中有誰是他最想搞好關系的, 恐怕就是李德立了,這家夥簡直就是個跟我大清打交道的作弊器。可惜人家現在是卜內門的總經理,不是他這個小角色使喚得動的。
“威廉·亨利·樸脫先生。”
終於見到個跟自己一樣的無名之輩了,高易松了口氣。聽裡達夫人的介紹,這位是會審公廨的陪審員——會審公廨是審理租界內與華人有關的訴訟案件的法庭,如果案件涉及洋人或洋人雇傭的華籍仆人,需要由外方參與會審。而純粹的華人案件,則由中方的審官獨斷。
“皮埃爾·約瑟夫·德·梅西耶先生。”
德·梅西耶是一位長發及肩的英俊青年,黑發碧眼,身材勻稱,裝扮得異常精致,硬胸襟漿得厚厚的,細巧的鞋子漆得鋥亮,褲腿緊窄,恰到好處的襯托出兩條腿來。他講話的時候,還不忘時不時的用手卷一下時下流行的兩撇小胡子,一付風流派頭。
德·梅西耶對這裡的環境似乎非常熟悉,坐立都很隨意,跟裡達夫人之間也充滿了默契。高易看了幾眼就明白了他們之間的關系,在這個時代,對於這種階層的家庭,存在這樣的關系似乎是不可避免的,尤其對娶了個法國老婆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一名印度仆人悄無聲息的站到了裡達夫人看得見的位置上,似乎有什麽事需要報告。此時,另一位裡達夫人,也就是約翰·裡達的妻子已經返回了候客室去等待下一位客人。於是,德·梅西耶說道:
“不如把這位小夥子交給我吧,由我來為他介紹女士們。”好像他就是這裡的主人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