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列銀元靜靜的躺在“銀元板”裡。這是一種雕著半圓形凹槽的木板,每一列可以存放五十枚銀元,十二列就是六百大洋。
一隻手往凹槽裡輕輕一抄,摞起來一掌多高的五十枚銀元便落入了掌心,安安穩穩的紋絲不動。只見這隻手微微一顫,所有的銀元齊齊往前挪動了一小段,隨即立刻靜止下來,唯有最靠前的一枚繼續朝著指尖滑落。而就在這枚銀元於指尖將落未落之際,另一隻手,夾著一枚銀元在它上面乾淨利落的一擊,於是,伴著“叮”的一聲清音,這枚銀元跌落在鋪著氈毯的方形小托盤上。
“一五、一十、十五、二十……”隨著這兩隻手的不斷動作,以及輕聲唱數,一枚枚銀元不停的濺落下來,五十枚銀元頃刻覆滿整個托盤。這時,旁邊自有夥計過來撤去舊盤,換上新盤。
高易停下了同掌櫃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被這台人形點鈔機吸引了視線。
來到這個時代的大半年時間裡,高易總共見識過三種點驗銀元的方法,一種是後世裡婦孺皆知的大路貨“吹”驗法,也就是以兩根手指夾在銀元中心,湊到唇旁對著銀元邊際一吹,真的銀元會發出“殷”的一聲,輕微卻清晰而悠長,假的則沒有。
商家自然不可能用這種方式來驗鈔。大商行或者錢莊,銀錢來往多,點算時有專門的方法,右手拿一枚銀元,左手則成疊豎握,用拇指陸續把銀元推出,右手循次一塊一塊的敲響銀元的邊,一面敲一面聽,聽到音色不好的,即刻把這一塊錢剔出,接著再敲,直到整疊銀元鑒定完畢。
小店鋪則出入較少,在這兩分錢一斤米的年代,平常過日子很少遇見直接動用銀元的情況。凡是碰到一塊錢的交易,夥計會直接把這塊錢向厚木的櫃面上一擲,聲音清脆的就收下去,發出木木然啞音的,便要請客人換上一換。
高易還是首次見識到今天這般的花樣點鈔方式,按道理來說應當屬於第二種方法的變種,只是不知道能否被視作第四種方法,或者只能算作是某人的獨門技藝。
這家廣和豐,他之前來過兩次,第一次只是十五塊錢的小生意,第二次一百三十塊錢,數額也不是太大,都是掌櫃的在櫃面上接待了,由夥計直接點算。今天則是六百塊的大交易,不但被請進了這個時代的總經理室——內書房,帳房先生還親自過來下場炫技。
銀元點好後,兩名夥計仔細的將它們用舊報紙包成五十枚一摞,放進高易帶來的一隻雙肩背包裡。
這是一隻英軍式樣的方形背包,高易特地去淘來的。他原先用的那隻單手提包,是一名看診醫生裁汰下來的二手貨,看上去能裝挺多東西,但是只要裝得稍微重一點,走起路來便老是擦到腿肚子,上次一百多塊錢拎起來就覺得很不爽利,更何況這次是六百大洋,重量要超過三十斤。
五十枚一摞的銀元,方形軍包橫向一行可以放三摞,十二摞擺成四行,連個包底都沒填滿。兩位細心的夥計又在四面都墊了報紙,以防止這些銀元亂晃。
頂著眾人詫異的目光,高易讓兩名夥計幫著他把方形軍包掛到了胸前。
將包掛在胸前,是出於安全考慮。雖然同二、三十年後相比,當下的公共租界稱得上治安良好,但小偷小摸總還是免不了的。上次賺了一百多塊錢後,他就常包了一輛黃包車,只是這年月的交通人車混行,又是窄街陋巷的,把包放在擱腳板上哪有抱在懷裡安全。
“高先生,可要敝店的夥計幫著送到府上,這個樣子實在……若是被同業見了怕是要笑話敝店招待不周呢。”被這種超越時空的非主流背包方式驚到的掌櫃,忍不住說道。
其實論起服務,這個時代只有比後世更為細致,只不過上一次高易就堅決婉拒了店裡的幫忙,而且這次又自帶了雙肩包過來,擺明了是要自己背,因此掌櫃剛才也就沒有提起這茬。
“真的沒必要。”高易擺了擺手。倒不是他矯情,等會帶著這筆錢,他立刻就要去進原料,所以要的都是現銀而不是莊票。雖然做生意都講究個低買高賣,但他利潤高達五倍,購買的原料之次實在是不方便讓對方知曉。
只不過借口還真的挺難找,很難解釋一個人為什麽好好的VIP不當,非要去做牛做馬。
“廖掌櫃,不是我客氣,只是……”高易雙手用力,抱起懷中的方包搖了搖,“唯有如此方才覺著實在。”
從內書房出來,是二進的院子,院子不大,幾步跨過。出了門便是前院,這裡就更加逼仄了,整體結構呈手槍形,原本屬於一進的大院子已經讓渡給了隔壁的店鋪,院牆幾乎貼著夥計們辦公的一排屋子造起,當中的距離剛夠推入一輛獨輪車的。左手側沿著兩邊的牆根,則是一條黑黢黢的走廊,通往臨街的門面。
廖掌櫃一直把高易送出二門,正待拐進這條黑黢黢的小巷,後面卻急匆匆奔來一名夥計, 對著隨在身後的帳房等人低聲說了些什麽,場面頓時就有些騷動起來。
高易見了便停下腳步,對掌櫃的說道:“廖掌櫃,後頭尋過來好像有啥重要事情,你還是先問問看吧。”
廖掌櫃見了這副亂象就有些皺眉頭,這時帳房趕上兩步湊在他耳朵旁說了幾句,於是這眉頭皺的越發緊了。
見此情形,高易倒不好意思叫他再送了,道:“廖掌櫃,處理事體要緊,還請留步吧。”見掌櫃的還待客氣,又道:“我不過幾步路,難道還會走失不成,掌櫃的又何必這樣客氣呢,耽擱了正事就不好了。”
廖掌櫃聽了點點頭道:“敝號後頭確實出了點狀況,高先生也曉得,大客戶的事體怠慢不得,如此便不能再相送了,還請多多見諒。”說罷拱了拱手。
“好說。”高易也拱了拱手,表示理解。
廣和豐是一家煙膏店,後院工坊才是重中之重,因此店址選在了背臨蘇州河的地方,後門出去便是寶文碼頭,凡是大宗交易都可以在後院直接完成。反倒是前面的門臉,由於只是兼做零售的緣故,不甚重要,才只有一開間闊。
廖掌櫃轉頭吩咐道:“阿生,你陪著高先生到門口,看看可有需要幫忙的。”又回過頭對著高易再次拱手道:“高先生,承蒙惠顧,敝號上下不勝榮幸,還請走好。”
“哪裡,倒是我要承蒙貴號惠顧呢。”高易言罷拍了拍胸口盛著銀元的方包,二人哈哈一笑,又互道再會告別。廖掌櫃領著一群人急赤火燎往裡趕,高易自有阿生帶路向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