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六三郎抹了把臉上的虛汗,用蹩腳的官話說道:“廚師絕對不成問題,對於這麽大的客戶,六三園當然會提供上門服務,並且不需要收取任何費用。我想確認的是,真的是一百五十份嗎?而且是每天都要?”
“不,我想剛才有一點,我沒說明白,不是一百五十份,而是一百五十人,不是每天都要,而是一日三餐都要,所以正確的數字應該是四百五十份。”
幸運就像大石頭一樣砸中了白石六三郎,讓他不知道究竟應該是幸福呢,還是痛苦。到底是為什麽呢?為什麽這位高易先生要這麽關照他?這個問題實在是讓他糾結異常。
“有一點我必須要強調,所用的大米必須是日本進口的精米,這一點絕不允許弄虛作假,假一罰百的條款會被列入正式的合同文本裡。”
是這個嗎?一個圈套?讓自己囤積大量的米,然後合約被廢止,使得自己遭受大量損失,從而破產?
“當然,進口大米所需要的資金,監獄可以預付,但是必須要進口最好的精米。”
好吧,知道了,一定是為了理惠子或者花子,這位高易先生來用餐的時候,理惠子可是出去敬了酒呢,女兒花子也拿著對方的照片去簽了名。
“這個您可以盡管放心,六三園以信譽擔保,所進的大米必定會是全日本最頂級的大米。”白石六三郎在恍惚中答道。
高易點了點頭,跟日本政府相反,日本商人的信譽還是值得信賴的。他之所以找到這家六三園,就是因為只有他們這一家才有進口的日本精製大米。
日本精米可是能讓二十萬人齊得腳氣病的好東西。在明年即將到來的日俄戰爭中,日本陸軍將有超過二十萬人得腳氣病,其中死亡兩萬七千人,而在戰鬥中陣亡的日軍士兵總數也不過是四萬七千名,也就是說僅憑腳氣病這一項,就讓日軍的死亡率提高了百分之五十七。
腳氣病可不是香港腳,它先是讓人下肢浮腫,然後讓人四肢麻木,接下去讓人肌肉萎縮,心臟肥大,行走失常,腸胃功能紊亂,胸腔、腹腔、心包積液,意識障礙,最後讓人或重度昏迷,或死於心力衰竭。
導致腳氣病的原因是缺乏維生素B1,而維生素B1主要存在於種子的外皮和胚芽中,米糠和麩皮中的含量就很豐富,除此之外酵母、瘦肉中也富含維生素B1。
所以腳氣病實際上是一種很難得的病,窮人吃糠咽菜自然不會得這種病,富人們雖然吃的是磨得只剩米芯的精製米面,但是吃雞吃肉同樣能夠獲得足夠的補充,而中產之家既吃粗糧又吃肉,那就更不會得了。
也只有日本這種窮兵黷武的國家,於理既無法讓士兵吃上肉,於情又不能讓他們吃粗糧,於是只能把軍糧精製再精製,讓士兵們吃飯團子管飽,因此才會搞出幾十萬腳氣病患者來。
事實上,早在1882年,日本的海軍軍醫高木兼寛就發現腳氣病只在吃飯團子的水兵中流行,而飲食貴族化的海軍軍官們卻從來不會得這個病,於是他在水兵食譜中增加了肉、奶的供應後,便解決了這個問題。但是對於人數眾多的陸軍來說,改善夥食就沒那麽容易了。
而到了1886年,荷蘭醫生克裡斯蒂安.艾克曼在印度尼西亞,實際上已經通過對比實驗發現了米糠是可以治療腳氣病的良藥。只是這個時代的信息流通是異常緩慢的,尤其是這種不為大眾所熟知的冷門課題,即便是十七年過去了,對於艾克曼的這個結論整個東方仍舊是一無所知。
高易也是前幾天在考慮如何處理黃金榮這批人的時候,偶爾翻看租界監獄日志,看到腳氣病記錄時,這才發現此時的腳氣病,竟然被當作是一種神經毒素引起的疾病,而且被認為是有傳染性的。
這種信息上的不對稱,給了高易巨大的可操作空間。既然已經把黃家幫給一杓燴了,那麽他就不準備把他們再放出去繼續為禍人間。要知道,他現在已經把上海灘看作是自留地了,他可沒想過要跟誰一起分享自己的權力。
“蔬菜只能用白蘿卜和黃瓜,而且只能是醃製過的。記得白蘿卜、黃瓜切成條後,必須在水中長時間浸泡,然後才能製作醃菜。另外,隻準放鹽和糖,不準加其他佐料。”
高易繼續提著自己的要求。白蘿卜和黃瓜等蔬菜中維生素B1含量本身就低,而在經過水的長時間浸泡以及醃製後還會進一步損失。
而三文魚這類深海魚中更是含有硫胺酶,能分解破壞維生素B1。本來如果生吃的話,破壞作用最大,但是考慮到此時的華人是不愛吃生魚片的,所以高易要求把魚肉切成1毫米的薄片,這樣在90度的水裡,焯上1秒鍾魚肉就熟了,還不會破壞裡面含有的酶。
至於為什麽只能用糖、鹽、芥末和青梅汁來調味,而不能用醬油和醋,是因為此時的醬油都是由大豆天然釀造的,酵母和大豆中富含維生素B1;而醋則是糧食釀製的,同樣含有維生素B1。
“醃製白蘿卜和黃瓜?這完全沒有問題,我們六三園的小菜可都是自己醃製的呢。”
“啊,切開來後再用水浸泡嗎?口感可是會受到影響的呦。如果執意如此的話,那也沒辦法啦。可是要浸泡多少時間呢?”
“要浸泡一天嗎?24小時?如果您確定想這樣做的話,那麽小店也只能遵從了。”
白石六三郎捧著本小本子,認真的記錄著高易的條條款款。他注意到所有的條款都是高易定的,那位典獄長就像是個泥塑木雕似的坐在那裡。
果然呐,這所有的決定都是這位高易先生做出的呢,理惠子、花子你們危險啦。
“你那裡的日本大米還有存貨嗎?按四百五十份算,夠用多久?”
“如果只是大米的話,店裡有半年的存量,四百五十人份,應該能用上半個月吧。”
“你一份算幾兩米?”
“算成中國兩的話,是三市兩,是按成人一頓的飯量來算的。”
“這不夠,至少要按半斤,嗯,按六兩算好了,每一份飯必須要有六兩重,也就是公製兩百克。坐牢的人不給他們吃飽的話,可是要造反的。”
“明白啦,一人份是大米六市兩。”白石又在小本子上記錄了起來。
“這樣的話,你的存糧就只夠一個禮拜的了,從日本訂米要多少天?”
“打電報過去,最多五天就能把米運到上海了。”
“非常好,如果可能的話,今天下午二位就把正式合約給簽了吧!威爾遜先生,請你把第一個月的款項先預付給白石桑,讓他可以有錢采購原料。白石桑,請你盡快,最好是明天就開始向監獄供應飯菜。”高易分別用英文和官話對著威爾遜和白石各說了一遍。
“今天就要簽約嗎?”
“當然,沒什麽好拖的。怎麽,有什麽問題嗎?”
“完全沒問題!”
對不起啦!理惠子、花子,為了錢也只能把你們出賣了!不過阿惠應該很高興吧,那天見過這位高易先生之後,阿惠晚上可是很熱情啊,哎呀呀,想著這麽令人恥辱的事,怎麽就有反應了呢?
“高桑,威爾遜桑,今後請多多關照!”
白石六三郎突然站起身來,深鞠了個躬,差點一頭磕到茶幾上,倒是把高易和威爾遜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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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三日早上六點,黃金榮又一次被餓醒了,昨天晚上隻喝了碗餿爛的稀粥,前心早就貼到後背上了。幸好睜開眼後是滿眼的曙色。太陽出來了,早飯還會遠嗎?
“格楞格楞”,果然,送飯的牢子來了,“格楞格楞”是他小推車的輪子滾在地板上的聲音。這聲音別提有多好聽了。
黃金榮跑到監舍的門旁,扒著上面的鐵欄杆往外看,只見除了牢子和他的小推車之外,後面還跟著個穿黑皮的白人警官,看不清楚他的肩花,但是看氣勢級別應該不會低。
“阿木林,今朝吃啥個?”
問話的是住在黃金榮對過的范光頭,他的名氣在此時的上海灘可要比黃金榮響多了, 在工部局董事會都是掛了號的,不過在董事會裡他叫“范嘉度”,是他匪號范光頭的諧音。
黃金榮和范光頭被單獨關押在四層,整個樓面就他們兩人。
“今朝請儂吃大米飯!”阿木林大大咧咧的高聲回答道。不愧是阿木林,根本就沒因為身後跟著位警官而有所收斂。
“這麽好?早上廂就吃大米飯,儂不要騙人。”
“騙儂做啥?”阿木林伸起大拇指,指了指身後,“啥人曉得伐?阿拉新的典獄長。典獄長講過了,不但今朝早上廂請你們吃大米飯,接下來天天、頓頓請你們吃大米飯!”
說著,一份裝在木盒子裡的早飯遞到了黃金榮手裡,他打開來一看,裡面裝了三個香噴噴的飯團子,上面還鋪著幾片紅白相間的肉,這是薩門魚的肉,他認識。
“喏!”阿木林又遞過來一碗湯,稀湯光水的,但裡面好壞飄著幾片魚肉。
黃金榮端著這一湯一飯,一時間卻不敢開吃,這怎麽看怎麽像是斷頭飯。
但是對面的范光頭已經不管不顧的吃了起來,聽得黃金榮口水直流。最後他實在忍不住了,索性眼一閉,拿起個飯團子來一口咬了下去。
真是香啊,米粒輕輕的磕到牙齒,裡面甜美的米漿就爆了出來,混雜著淋在上面的酸酸鹹鹹的醬汁,這樣的飯團子哪怕是來上一百個他也能吃得下去。吃著吃著,黃金榮的眼淚就流了下來。他依稀感受到那位新來的典獄長正隔著柵欄觀察著自己,但他一點都沒放在心上,只是心無旁騖的吃著手裡的飯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