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我與這雙夜一樣的眼不知對視了多久,我記得明明很久,卻又好像一會。
“子宮兄,你這徒兒,叫什麽名字?”夜一樣眼睛的主人問。
師父不知觀微什麽,入定的樣子跟個神棍似的定著。觀微之術,是師父教我的第一個法術,觀微的大意是用意念感受世間萬物的想法,真諦是神魂出竅到人的心裡窺探秘密。
夜一樣的眼睛主人又問一次,我觀微入體叫師父,卻發現師父的神魂自我心邊飛過,我又跟了上去,卻找不到那神魂了。
心不知為何隱隱作痛,回神入體睜眼的一刻,身子有種撕心裂肺之感。我聽到師父說,“子淵,它第一天長成個完整的人,我還沒來得及起名字。”
他說,“姑娘家要是沒個名字,怎麽出門?”
師父說,“子淵,其實……其實我這徒兒……”
他打斷師父說,“子宮兄,我與你這徒兒有緣,不如,不如我給她取個名字,可好?”
師父神色微變,明亮的大眼中帶絲詫異,又一次道:“賢弟,其實,我這個徒兒……”
“子宮兄莫要推辭!”夜一樣深邃的眼睛,黑得看不到盡頭,又仿若天明的前夕。
師父不知該說什麽,他神采奕奕,漫步道:“美若姣姬,膚似冰雪,肩若削成,腰如約素。……柔情綽態,妖豔無比,實乃天地陰陽造化之妙!”
他雀躍,即興吟道:“夫何此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披華藻之可好兮……柯有徒,匪夷所思。其美,稍遜巫山神女瑤姬;其魅,勝似千年妖狐妲己;其笑,堪比褒姒傾國,妙哉!妙哉!”
“妙哉!妙哉!……”子淵大笑著回頭,拍了拍師父的肩膀,樣子很是親密,“子宮兄,你這徒兒,便叫妖姬,你看如何?”
師父神色抑鬱,想是不知對他作何解釋――是啊,我一株天生沒有性別的檀香,從小被師父培養成個風流美少年,卻因這十多年來日日沐浴在巫山的瑤草中,長得膚白肉嫩又一雙大長腿,天生一幅傾國傾城女子模樣,師父又作何解釋?
他看著師父,看入師父眼裡,眸色深似大海。
師父扭頭望著我,歎氣道:“真是個苦命的孺子!”又扭頭,對一旁皺著眉鬱悶的他作揖,“賢弟,你我高山流水之誼,你的事,我本不該推辭,隻是……”
他眉頭皺得更緊,急道:“子宮兄,莫非……莫非子宮兄有難言之隱?”
師父又瞟了我一眼,終究還是對子淵隱藏了,他將我培養成個風流美少年之事。
便這樣,我有了個女子的名字。師父說,“天意如此!天意不可違!既然你有了女子之名,為師便先將你,化作個女子吧!”
“妖姬!多好聽的名字啊!”我歡喜著想。很多年後想來,這名字固然好聽,付出的代價委實太大了些!
入夜的時候,師父將我變作了女子。
我問師父他花了整整十三年做準備,才能將我變作了個男子,為什麽將我變作個女子,卻只花了半天功夫。
師父說,“小十三,你誤解為師了。為師替你培植檀木骨架之時,便準備好了將你變作男子。不過那時候為師想著你心智不成熟,而你的身體在十二歲後便會飛長,若為師先將你的骨架做了個男子,萬一到了十二歲那年,你長得太快了私處長得太……”師父止住不語,表情淡定,“你也看到了,今日小白臉走了後,為師其實並未做法,在你跟前,
不過是糾結了半日,然後花了一刻將你變作了女子。” 我裝作沒聽到師父的前半句,故作不解問,“師父,變作女子不需準備,是不是說,變女子比變男子容易?”
師父神色舒緩了些,卻又鬱悶起來。他望著我,一副難以置信的模樣,微微搖頭,道:“孺子不可教!孺子不可教!”,然後歎氣道:“小十三啊,不是容易一些,一個十三年的準備,一個一刻,這麽簡單的算術都不會,為師平時白教你了?”
我低頭不敢看師父,琢磨起他的話來。“想什麽呢?”,師父說。我問,“師父,我能不能做男子?”
師父反問我,“小十三,你不是已做了男子十三年嗎?”
我說,“師父!之前您培養我做個男子,隻是心智做了男子,身體並未做過。”
師父問我為何那麽想做男子,我摸了摸有些餓的肚皮說:“師父,您說過費時越多越值錢,我做了男子便更值錢”我眯起眼笑著,“若某一日,徒兒實在太餓找不到吃的了,把自己賣了,便能吃上好多年。”還未徹底長成個人的時候,我便很喜歡吃了,最喜歡吃肉。
師父微笑著頷首,“不錯,不錯,目光挺長遠,孺子可教!孺子可教!”
我很少見師父笑,跟著傻笑了,我說,“師父,既然不錯,你快把我變作男子吧。”
師父微微皺眉,說,“不行!”
我嘟起小嘴,問,“為什麽?”
師父不語,背過身去。良久,又轉過身來,“小十三啊,你倒提醒了為師,你作女子一定比男子值錢。等哪天我們流落街頭了,為師賣了你,便不必為生計奔波。”師父轉身過來,笑眯眯說,“這樣啊,為師便能睡上好幾年的安穩覺了。”
師父嗜睡,常常睡到日頭曬屁股。這個習性我與子淵都很鄙視。師父當著子淵承認嗜睡不好,私下卻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小十三,睡覺並不是壞事啊,你想哪,倘若這睡覺有門派,為師便是這門派的祖師爺啦。
我癟著嘴說,“師父,您為了睡安穩覺,居然要買了小十三,您也也太無情了。”師父默不作聲。
我想了想說,問“師父,您不是說費時越多越值錢嗎,將我變作男子,可以買更……”
不待我說完,師父正經道:“小十三啊,費時多少,不過是一個參考標準,還有個重要的標準,為師一直忘說了。‘物以稀為貴’,你身子是女的,心智卻是個風流少年,又不老不死,著實算個稀罕的物,價錢嘛,自然水漲船高咯!”
我泛起白眼瞪著師父,“師父,你――!”
師父笑眯眯望著我,“小十三啊,這便是你的命!”
我說,“師父,若這是我的命,我便要逆天改命――!”
師父面無表情,說,“逆天?”,冷笑了聲,“小十三啊,一會出門呢,小心啊!”
我望了望窗外,天晴得甚好。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師父,一會,要下雨嗎?”
師父不語,門外傳來幾聲有氣無力的狗吠,我豁然開朗,笑眯眯道:“師父,就您從西域撿回來那隻病歪歪的“哈氣”,傷不了徒兒的。”
師父說,“哪裡病歪歪了?”,半閉著眼, “不是哈氣,是哈士奇。”,爾後冷眼望我,“為師適才是想說,天不可逆,你想逆天,一會出門,小心遭雷劈!
很小的時候,師父便教我很多法術。
那個時候,我還隻是一副檀木骨架,師父將我泡在個藥缸裡。那時我沒有肉身腦袋就是個骷髏,學什麽都很慢。
師父對我說,慢點好,慢點好!欲速則不達。
十歲大小,我學會了獨立思考。常思考許多問題,這些問題從雞毛蒜皮到天文地理,最後只剩一個,“我究竟算個什麽,為什麽到這世上。”
師父說,“小十三,你一株檀香,為師本來挖你做藥的,見你可憐,便將你化作個人。”
我說,“師父,那麽,您怎會知道我在極北啊?”
師父怔了怔,眸色詭異,半響說,一本書上看的。
我質疑:“師父,您住的南荒離極北那麽遠,單憑一本書,便來找我了?”
師父不語,眸中隱有淚光。我好奇地追問,“師父,書上說了我的來歷了嗎?”
師父不知為何,臉色陡然難看起來,冷冷道:“為師說過多少遍了,你是一株植物,植物就是植物,哪有什麽來歷?”
師父那番異常讓我有些害怕,我哭著問,“師父,你騙我!你騙我!若我隻是您要找的一株藥材,您為什麽又費那麽大的勁,將您的藥材化作個人?”
師父不知為何大怒起來:“為師說了多少遍了,為師看你通人性,又見你可憐!”師父瞪起眼,“你――!”,話沒說完,氣得面紅脖子差點就粗了地拂袖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