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嘟起嘴“師父,你又來了……”
師父常說,我做人沒志氣,得了副女子的身子,便忘了我未來的大志妻妾成群。我反駁說我本就不是人,師父又說我心智堪憂,我笑著說,遺傳您老人家!
師父走兩步,回頭,一字眉皺成了條蜿蜒的蛇,我“啊!”了一聲,師父說,“子不教,父之過,小十三,你且過來!”
我緩緩行過去,在師父一襲白衣前停下,師父說,“我說這小白臉,其實是指公子淵長著這麽一副拈花惹草的小白臉,這樣一幅模樣會讓許多姑娘吃虧。”
我依然不明白師父這個‘小白臉’與楚人口中的小白臉有何不同,依然傻傻道:“師父,您這是嫉妒子淵!”
師父扭身,準備離去,卻又搖頭、歎息!又搖頭、再歎息!緩緩道:“小十三,終有一日,你會明白的……”然後轉身離去。
我以為師父生氣了,著急跟了上去,扯著師父寬大的衣袖,裝出副很委屈的樣子,“師父!師父!您別生氣了,小十三給您唱賦聽,”說著便自顧自唱起來,“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裡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
唱完,我才發現師父一動不動,我便繞到他前面,仰頭望他。師父不知怎麽了,眸中含淚,我以為他想起什麽傷心事了,傻傻搖著他的衣袖,“師父!師父!不要傷心了,不要傷心了!”
師父顯然沒傷心,倒是很生氣。他低下頭,冷冷的一雙眼盯著我,“適才你唱這個屈子的《招魂》,為師從未教過你,是子淵那小白臉教你唱的?”
我頷首默認,不敢說話。師父語重心長道:“小十三,小白臉這人,你要少與他來往,免得日後……”師父神色不悅,抬頭望著毒辣的日頭,不知在想什麽,還是在曬日頭。
那個時候,我還小,不懂師父為什麽生氣,便很不解。我覺得他很自私,他很喜歡和子淵單獨來往,卻不喜我和子淵單獨來往,這讓我甚至一度覺得,他對子淵有非分之想。
日頭毒辣,我拉著師父的衣袖,師父一動不動,我與師父如兩尊雕塑般僵在院中給日頭曬。
這樣一直僵著,我倒沒什麽。畢竟彼時我個子不太高,有高大的師父給我遮日頭,曬不到哪裡去。師父則不然,他的頭抬著,正對著毒辣的日頭,我心美滋滋,“師父平日喜睡大覺,大多睡到日頭高高的午時,曬日頭少了些,委實該多曬日頭。”
“小十三,你笑什麽?”我正獨自樂著,卻聽師父道。
我慌忙低頭,“沒!沒笑什麽!卻又忍不住笑出聲來。
師父“哎!”一聲歎了口氣,道:“小十三,你看這毒辣的日頭,為師適才看著日頭想,這麽毒辣的日頭,若在這院中站一整日,會不會中暑呢?”
“不會!不會!”我心中暗喜,卻突覺得不對勁,反應過來之時,隻聽見師父說,“既然不會,為師便罰你,在院中站上一日吧!”說完,揮揮衣袖,化作團白煙,一瞬不見。
我剛下地走路不久的時候,便不大聽師父的話了。師父覺得,人是有思想的高等物種,成天被管教著人,隻能被禁錮了思想管成個傻子,便由著我的性子。
師父由著我,一來二去,我便得寸進尺,在他每每處罰我時,我大多做做樣子,而師父不知是不曉得,還是曉得了裝作不曉得,從未說過我一次。
師父不說我,我便更肆無忌憚,但這一日,卻是個例外。
我知道師父真的生氣,卻不知他為何生氣,心裡便一直想著為什麽啊,為什麽啊,想著想著,卻又覺得不為什麽了。這樣反覆糾結之下,我依然不懂他為何生氣,心裡便憋起了一股怨氣,傻傻的賭氣站在毒辣的日頭下。
我本就不是個人,師父用巫山的瑤草和秘術,將我做成骨架泡在藥缸裡十多年,我才長出了人的身子。這十多年,由於瑤草的滋潤,我的皮膚似嬰兒肌膚般嫩,著實經不起火辣的日頭曬。可我天生性子較倔,這日與師父賭氣,等不到他前來叫我回去,哪怕站在日頭下被曬成個肉餅,都不會私自離開。
實際上,未時三刻,我真被曬成了個肉餅。酉時之時,我這個肉餅又被曬開了花。
血淋淋皮開肉綻的一副軀體立在院中,著實不怎麽討喜。不僅幾個丫鬟老遠見了便“鬼啊!”一聲丟了手裡的果盤茶盞撒腿就跑,連偶爾來觀裡串門的一隻野貓都“喵!”一聲掉了魂。
抬手撩開血肉模糊的面,讓兩隻眼睛露出來。我定睛看那隻野貓,它已嚇得“咕咕”叫立起了毛,企圖恐嚇我,見我死死盯著它最後“喵”一聲掉頭躍起,順著廊邊一根楠木柱子迅捷地爬上屋簷。
許是太慌了,它一隻爪子沒抓穩,身子哆嗦著掙扎了幾下,便“啪!”一聲掉下,摔得“喵!喵!”慘叫。
我望著它傻笑,它迅捷地竄起來。許是撞暈了頭,猶如隻驚嚇過度的老鼠找不到地洞般,在地上瞎轉起來。
我忍不住大笑,笑得皮開肉綻。那隻貓突然想不開似的衝一根柱腳撞去,然後“喵!”一聲嘶吼,暈了過去。
此情此景本該笑得更歡,卻不知被曬久了,還是撞邪了,竟沒了一絲氣力。隻覺日頭暗了下去眼前模糊起來,天在搖地在動,一襲白衣踏著夕陽余暉衝我走來。想看清是誰,白衣不知為何停了下來。白衣傻傻地望著我,皺起了眉頭。
蘼蕪之香自身後飄來,耳畔腳步聲急促,背上伸來隻大手,眼前一襲紫衫掠過,我被那紫衣的主人強行擁入懷中。意識消失的前一刻,長長的青絲入眼,接著便是一張白如豬油的、精致得窒息的形容,師父常說,“那分明就是一張小白臉!”
夜一樣的漆黑深邃的眼睛――我大概會忘記那窒息的形容,卻永遠忘不了那雙眼睛。
醒來之時,已是第三日。
醒來未睜眼之時感覺身子涼涼的,熟悉而刺鼻的藥味,我估摸著自己又被師父泡在了藥缸裡。
我不敢睜眼。我想起了十歲那年,生怕一睜眼師父一隻大手揮過來打在臉上,“為師不是告訴過你嗎?你這身子,斷斷不可多曬太陽,你把為師的話,權當耳邊風了?”
我又哭了,那是師父至今唯一一次打我。
很久都沒動靜,我才緩緩睜開眼,想讓淚流了出來,它卻舍不得眼眶。睜眼所見不是師父冷冷的那張臉,而是一襲髒兮兮的白衣。
師父斜倚在藥缸不遠處的板壁下,憔悴的形容慘白而沒一絲血色,雖閉著眼依舊面無表情,卻少了點平日裡的嚴肅,我看著十分心痛。
我估摸著,師父為了將我的身子還原,一定又跑去巫蜀的巫山替我采藥了,也一定急功近利為了快治好我耗了許多法力。
“師父――!”淚終於流了出來,順著眼角緩緩流下,撫過還未完全愈合的臉頰,融入綻開的血肉中。那些血肉很疼,師父說,那是他身上的兩塊肉長出來的血肉。
師父醒來,伸了個懶腰,然後起身。他揮一揮衣袖,身上化了件雪白色的新衣,依然是他喜歡的那種簡約風,除了白還是白並沒什麽特別之處。
師父緩緩向我行來,我竟有些害怕地顫起了身子。
師父走到藥缸旁,沒一絲責罰的意思,語氣平緩:“小十三,這水,該涼了吧?”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聽到師父用那樣的語氣跟我說話,心裡頓時像是升起了股暖流。
我從未見過這樣溫柔的師父,生怕說水冷了他又耗費法力給我溫水,便會更憔悴。於是忍著冷撩著藥缸裡的水在身上洗澡,邊洗邊笑容滿面:“師父,水溫剛好,剛好!”
師父有些鬱悶,微微撓頭,許是覺得水溫不該剛好才對,又不知說什麽。我裝傻道:“師父,水很暖和,您老人家,要不要一起洗啊?”
師父兩頰如被火烤,一下燒得通紅。我趁勝追擊,“師父,您再不進來,一會水可涼了。”
師父轉過去,背對著我:“為師……為師還有些事未處理,藥水寶貴,若還溫和,你便記得要多泡一會。隻有多泡一會,讓藥入了皮肉,效果才更佳。”說完,不待我回答,便徑直走了出去。
師父走後,我冷得直打哆嗦,卻不想辜負師父的一番心意,便咬牙繼續泡著,不一會鼻涕直流,寒顫一個完了接著一個,依然堅持著,心想:師父一定在門外守著我呢,若現在出去了,便辜負了師父的一番苦心了。
事實上,我的確辜負了師父的一番苦心。
以師父的法力,怎會不知藥缸中的水冷?
師父怕我的身子被冷壞了,便故意說讓我多泡一會。他本想著,以我常與他作對的習性,斷不會多泡一會,怎料這日我終於長大了,不再與他作對。